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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的妹妹坐在床边,一遍又一遍地梳头。她每天晚上都会一下又一下地边梳边数,梳整整一百遍。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在干吗?”妹妹问。

“看我的脚。”我说。

我正扳着右脚查看脚掌,脚心有一道粉红色的疤痕,从大脚趾下方一直划到脚后跟,那是我幼年不慎踩到碎玻璃所留下的痕迹。我记得受伤后第二天,我在儿童床上醒来,看着将伤口缝合齐整的黑色缝合线。这是我最早的记忆。我早已见惯了这道粉色疤痕,可足弓处的疤痕边出现了一个新的小孔。那一瞬的钻心疼痛就发自此处,不过没什么大碍,一个小孔而已。

我伸出食指捅了捅,小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往里缩了缩。

妹妹已放下梳子,正好奇地看着我。我起身走出卧室,来到楼下门廊尽头的卫生间。

我不知道我为何没去找大人帮忙。事实上,除非迫不得已,我从来不向大人求助。这一年里,我曾用小折刀从膝盖上剜下一个疣,这让我知道了小刀刺多深会出血,还让我知道了疣的根部长什么样。

卫生间镜子后的柜子里有一盒创可贴,还有一把不锈钢镊子,尖尖的镊子头可以轻松地夹起碎木屑。我拿出创可贴和镊子,坐在白色浴缸的金属镶边上,扳起右脚,查看脚底的小孔。一个小圆孔,形状无奇,边缘光滑。我看不清小孔有多深,因为有东西塞在里面,当小孔正对光源时,它似乎往里缩了缩。

我拿起镊子,密切关注小孔里的动静,但不见任何变化。

我用左手的指腹轻轻覆住小孔,遮住光线,接着将镊子的尖头放到小孔边上,耐心等待。我开始从一数到一百,也许是受了妹妹梳头的启发。数到一百时,我突然抬起食指,同时将镊子的尖头刺了进去。

如果小孔里的东西真的是条蠕虫,那么它已经被镊子的金属尖头夹住。我夹紧它,慢慢往外拉。

你可曾尝试过将一条虫子从一个小孔里拉出来?你可知道它与你对峙的力道能有多大?它会用整个身子紧紧扒住洞壁的角角落落。我从足底的小孔里拉出这条虫子约一英寸后,发现拉不动了。虫子的身躯呈灰色和粉色,带有一圈圈条纹,如同感染了什么病菌。我能感受到它缩在我的肌肉里,绷紧身子,让我无法拉动。对此我一点都不害怕,不就跟邻居给他家的猫驱虫一个样吗?我的脚里有条虫,我得让它从我的身子里出来。

我转动镊子,想象自己在用叉子卷起意大利面。虫子往里直缩,但我一点一点旋动虫身往外拉,直到再也拉不动为止。

我感受得到,它正像一条肌肉一样灵活地附着在我的体内。我竭力向前倾,伸出左手,拧开浴缸上中心有个红点的热水水龙头。水哗哗流出,淌入排水口。过了大概三四分钟后,水终于变得热气腾腾。

见到蒸腾的水汽,我向水龙头下探出右脚,右手跟着移动,以确保镊子始终紧紧夹住被我拽出一截的虫子。我让热水淋上脚心,正对镊子的所在之处,热水滚烫,但我光着的脚丫纹丝不动,一点热水算得了什么?溅到右手的热水烫伤了手指,我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可蠕虫毫无防备。它在我体内挣扎,试图避开滚烫的热水,在感觉到它松劲的一瞬,我喜不自胜地拽动镊子,如同揭下世上最完美的一块痂。蠕虫被我一点点拉出来,抵抗的力道越来越小。

虫子一碰到热水就松软下来,我稳打稳扎地往外拉,直到近乎拉出整个虫体。可我在最后关头得意忘形,一下子拉得太快太猛。虫子落入我的掌心,它的末端被拉断了,断口正在渗出黏稠的液体。

不过总归还算顺利,就算虫子还有一部分残留在我的体内,也只余微不足道的一点点罢了。

我仔细翻看这条虫子:暗灰色的虫身,亮粉色的环纹,环节的形状倒与普通的蚯蚓没多大差别。离开热水后,它似乎在渐渐恢复。头部(这端是头吗?怎么分辨?)被镊子尖头掐住,卷在镊子上的身体松了开来,开始悬荡扭动,奋力挣扎。

我不想杀死它——除非情非得已,我不会杀害动物,但我得摆脱它。这无疑是一条危险的虫子。

我把虫子夹到浴缸的排水孔上方。一淋上热水,它就开始拼命蠕动。我松开手,看它落入排水管,直至消失不见。我又放了一阵子水,把镊子清洗干净,往脚底板的小孔上贴了一张创可贴,再用塞子塞住浴缸的排水孔,以防虫子从中爬出。做完这一切后,我才关上水龙头。我不知虫子是死是活,但我想它是不可能通过排水管回到这里来了。

我把镊子放回镜子后的柜子,合上镜子,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我很困惑。在那个年纪,我常常为之困惑:我是谁?到底是什么在看着镜子中的脸?如果镜子中的脸不是我(我知道不是,因为无论我的脸变成什么样子,我依然是我),那我是什么?看着这张脸的又是什么?

这一天轮到我决定睡觉时是否开门。我回到卧室,开着门。一直等到妹妹入睡,无法再向父母告状后,我才拿出《七个小神探》系列中的一本,借着走廊透进来的昏暗灯光开始阅读,直到迷迷糊糊地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