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猴卷 舟

鱼丸是个渔夫,在巨椋池西边的岸上建了一座小屋,居住在那里。

他以捕鱼为生,编竹子做渔具,放进几条蚯蚓沉入水里,就能捕到不少鱼。鲤鱼、鲫鱼、颌须鮈、鲢鱼,甚至还有鳗鱼,都能轻轻松松地捕到。如果用渔网来捕,能捕到的鱼就更多了。

自北向南流至此处的鸭川,桂川,从琵琶湖流出的宇治川,以及从南部笠置流经此地的木津川,几条水流汇入此处,在都城南边形成了这个广阔的池子。

用竹条编成簸箕,在河边的水草与芦苇间一捞,就能捞到无数小鱼。不仅是鱼,这里还能捞到田螺、贝类、乌龟和甲鱼。

鱼似乎捕之不尽,取之不竭。夏日里,还能捕到逆流而上的鲇鱼。

鱼丸以在都城的集市上卖这些东西为生,他孤身一人,被人叫作“巨椋鱼丸”。

他的小屋建在池畔的一棵巨柳旁边,还有一条小舟。

鱼丸能乘着小舟自由地在水上来去,灵活自如地捕鱼。

在岸边随处可见的梅子树三三两两地开出白花的时节,一位叫啊哇哇火丸的奇怪老者来拜访鱼丸。

夜里,距离满月还有一些时日,月亮升到了高空。

鱼丸躺在草席上,身上盖着破旧的寝具睡着了。

他栖身的床铺是用河沙堆出一块稍高的地方,在上面铺上草编的席子做成的。

在入睡时,呼吸之间仍然能闻到幽香,那便是梅花的香气。

即使一枝独开,梅花的香气也十分浓郁。如果开了三四分,清晰可辨的芳香便会融入夜色,漫溢开来。

地上的炉子依稀飘来火焰与炉灰的气味,炉里还残留着赤红的炭火,为小屋增添了微微的暖意。

有时从靠近岸边的地方,传来扑哧扑哧的振翅声与划水声,大约是鸭子发出的。或许是狐狸盯上了鸭子,正在靠近。

鱼丸在睡意朦胧中,一边听着夜里的动静,一边迷迷糊糊地想事情。

这份营生到底还能干多久呢?

这个地方,夏天与冬天难挨得很。以前倒是不怎么在意,可最近渐渐地觉得有些难熬了。

自己差不多五十岁了,虽然没清晰地记着年龄,但近几年,冬日的严寒与夏日的酷暑都觉得难耐。

嗅着梅花的香气,鱼丸在睡梦中思考着这些。此时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鱼丸大人……”

鱼丸躺在床上,半睁着眼抬起头。

在黑夜中,能看见炉子里通红的炭火在燃烧。

当他想再次闭上眼睛时,又传来了声音。

“鱼丸大人……”

确实,那个声音正在呼唤自己的名字。可是大家都直接叫鱼丸的名字,从来不曾加过“大人”这个称呼。

总之,他先起了身,掀开门口的草席向外望去,看见月光中站着一个黑衣人。

那人站在开着星星点点的白梅的梅子树旁,眸子里犹如有两团青色的火焰在发光。

“你是谁?”鱼丸问。

那人便俯首行礼,说:“小人是啊哇哇火丸。”

这名字是第一次听到。来者是人,还是妖怪?这种时辰,人会到处走动吗?

“你要做什么?”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只能在这样的夜间拜访,所以明知失礼,还是前来了。”

啊哇哇火丸缓缓走上前来,停在了鱼丸面前。他将手伸进怀里,拿出了什么。

“请收下这个。”

鱼丸伸出右手,有样东西啪地落在了他手中——是钱。

“这、这是……”

“这是接下来要拜托您干活的谢礼。”

“干活?”

“还请您把船租给我。”

“租船?”

“请您驾船去对岸再回来。我要往船上装东西,想请您运送到对岸。”

鱼丸从来没摸到过这么多钱,只在东市见识过两三次。

“只、只是这样就可以?”

“仅此而已。”

鱼丸听完后,便一口答应下来:“我干。”

上了小舟,火丸坐在正中间。鱼丸手握竹竿站在船头。

“出发吧。”火丸说。

“可是,还什么都没有装上啊……”

火丸之前说了有东西要装船,可是船上除了鱼丸与火丸别无他人,也别无他物。

“这样就行了。”火丸说道,“在船出发后再装。”

听了他的解释,鱼丸便将竿子插入水中,把船划了出去。

“好美的月色。”火丸抬头看着夜空,自言自语。

幽暗的水面上倒映着青色的明月。船一动,船头扬起的波浪便晃动着月亮的倒影。

在大约来到池中央的时候,火丸忽然开口了。

“到这里就好,停下船吧。”

鱼丸便停下划船的手。

船停在了池中央。而后火丸站起来,从怀中取出一个用纸卷起来的东西,打开后,呼喊着一个人的名字。

“丹波的光远……”

于是,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应答声,似乎有谁上来了,小舟摇动了一番。

“是。”

能觉出小舟向下沉了一些,恰好是一个人的分量。

“青墓的片世。”

火丸又叫了一个人的名字。

“是。”

有人回答,小舟晃动一番,吃水线又下沉了一个人的分量。

“日下部的真屃。”火丸叫道。

“是。”回答的是个女子的声音。

小舟又摇动了,吃水线再次下沉了一个人的分量。

“葛笼的川彦。”

“广虫。”

“惟雄。”

火丸每每喊出名字,都有一个声音回答“是”,然后就像有谁上了小船一般,船摇晃一下,随即下沉。

火丸叫到第七个人时,鱼丸说:

“可不能再坐人了。”

小舟的吃水线已经十分勉强了,只要泛起微微的波浪,水似乎就会漫入船内。

“是吗……”火丸小声自语。

“还不够,不过距离日期还有一些时日。今夜就先这样吧。”

听了这话,鱼丸放下心来。

“接下来就去对岸。”

火丸发话了,鱼丸便再次用竿子划水,将小舟划到东岸。

“好了,下船吧。”

火丸说完,小舟摇晃了数次,之后,下沉的小舟如同往常一般浮了上来。

“回去吧。”

火丸说道,于是鱼丸又将船划回原来的岸边。

“干得真不错,鱼丸大人。”

火丸站在岸边说道。

“明晚我还会再来,就拜托了。”

火丸说着从黑夜中消失了。鱼丸手中留下了一枚钱币。

结果第二夜、第三夜,火丸也来了,所做之事都与第一夜相同。

鱼丸得到一枚钱币,载着火丸划了出去,到池中央停下船,火丸从船上站立起来呼唤人名。

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就像有谁上了船一般,小舟变得沉重。将这些看不见的客人送到对岸后,小舟就变轻了。

这件事一直持续了八天。

“原来如此,发生了这种事。”

安倍晴明点点头表示应答。

在晴明宅邸的外廊上,源博雅坐在他身边。

从天色尚明时起,晴明与博雅便坐在那里饮酒。庭院里的梅花已开了大半,四周飘散着梅花的香气。

“是的。”鱼丸站在庭院里,低下头。

他身边站着一个男子,是饲养鱼鹰的千手忠辅。

“鱼丸询问我这件事,可是我想这已经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所以才来拜访晴明大人。”忠辅说着,看向了鱼丸。

忠辅与鱼丸是故交,他过去曾因为黑川主一事得到晴明和博雅的帮助。从此以后,每到夏日,他便将从鸭川捕到的香鱼送到晴明的住处。这便是将鱼丸带到晴明宅邸的原因。

“那么第八夜,就是指昨夜的事吗?”博雅问。

“是的。”

昨夜是第八夜,将不知真身的客人送到对岸后——

“每夜六人,一共八个夜晚,六八四十八。要是有这个数量也就够了。”

火丸这样说着,又给了鱼丸五枚钱币,便离开了。

“我总觉得参与了什么可怕的事,钱是收下了,可是心里总也无法平静,请一定帮我一下。”

“是这样啊。”

晴明的手没有伸向酒杯,显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原来是这样,或许是因为那件事……”

接着,他又喃喃自语。

“那件事是指……”博雅说。

“博雅,今年是什么年?”

“为何问我这个?今年不是寅年吗?”

“是啊,而且是五黄之寅。”

“怎么了,晴明?”

“只是,如果我猜想的是正确的,今夜或许能目睹世人难得一见的景象。”

“你在说什么?”

“与其解释明白,不如先做准备。”

“准备?”

“为了去看那难得一见的景象而做准备呀。”

“所以那到底是什么啊,晴明?”

“以防万一,还是先不说为妙。”

“什么?”

“怎么样,去不去?”

“去哪里?”

“巨椋池啊。接下来准备妥当了,在日落前就能坐车出发,还完全来得及,博雅——”

“什么啊……”

“怎么样,去不去?”

“唔……”

“走吧。”

“走吧。”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了。

梅花树下铺着毛毡。晴明与博雅、千手忠辅以及鱼丸坐在毛毡上饮酒。

为了御寒,两边各放了一个火炉,还收集了附近的浮木,点燃木头来取暖和照明。

四周的梅子树都开了花,浓郁的花香弥漫在身畔。

眼前便是巨椋池。月亮映照在清澈的池水上。

空气愈发清冷澄澈,有时博雅会拿起笛子吹上一曲。现在,那笛声正在四周回荡。

笛声如果落到水上,月光便越发地呈现青蓝色,好似也发出了凛冽的声音。

乐声停止,博雅放下笛子。

“哎,晴明啊。”

“怎么了,博雅?”

“接下来,这里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呢?”

博雅将双手放在火炉上方,问道。

“只知道卖关子,什么都不说,这可是你的坏毛病,晴明。”

“不,我可没有卖关子。因为今夜的事,你与其从我的口中听说,不如用眼睛去看才是最合适的。”

“不,我可不管。今夜的事,我就是要问到底。毕竟不管怎么说,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另外两位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说着,博雅望向忠辅与鱼丸。

“是。”忠辅应道。

“我也是一头雾水。哪怕能知晓晴明大人一丝半缕的想法,就再好不过了。”鱼丸也跟着补充道。

“那我就多少先说一些吧。”

晴明拿起酒杯,饮尽了杯中的酒,再次放下。

“鱼丸大人说过,那火丸确实是叫了人的名字,对吗?”

“是。”博雅答道。

“我对其中一个人名有印象。”

“是吗?”

“火丸大人似乎是呼唤了‘丹波的光远’,这位光远大人擅长写和歌,曾经被兼家大人传唤,大约在一年前从丹波到了都城。”

“如此说来,这名字我也有所耳闻。不过……”

“不过什么?”

“那位光远大人去年不是去世了吗?”

“正是如此。去年的秋季风雨交加,还发生了水灾。那时,光远大人说,有些和歌非得在这样的时节写不可,便在夜里去了鸭川。结果水流冲走了脚边的泥土,他便掉入河里,被水冲走了。”

“正是如此。也就是说,光远大人已经……”

“嗯。”晴明看着博雅的脸,微微点头,说,“恐怕并非这世间的人了。”

“竟、竟然……”

“然后就是今夜的事了。”

“今夜?”

“今年是五黄之寅。”

“这又怎么了?”

“是天一神时隔三十六年的迁移之年。”

“什么?!”

“五黄之寅时隔三十六年轮转一次。而且,现在天一神正在东方。先说明一下,今年第一次四方位的迁移是从东往西移动。若是在平时,应该经过啊哇哇十字路口从东往西,可发生大迁移之时,会稍稍偏南。于是,今年的迁移正好经过这巨椋池上方……”

“什、什么?!”

“而且,每天六人,一共八天,共计四十八人——博雅,你怎么看待这数字?”

“我怎么看待……”

博雅说话时,晴明的视线向东方移去。

“似乎是开始了啊,博雅。”晴明说。

博雅、忠辅以及鱼丸的视线也朝那边看过去。

巨椋池的东岸附近,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噗”地点亮了一盏灯火。

“那究竟是什么……”博雅提高了声音。

噗——

噗——

再看那边的时候,点亮的灯火逐渐增多了。那火焰移动了起来,朝着这边,也就是西岸而来。

“正在靠近……”博雅站起身来。

晴明已经站起来了。

“竟有这种事。”

“这是——”

鱼丸和忠辅也站立起来,凝望着那灯火。

巨椋池的水面上方,一盏盏灯火朝着这边静静地、缓缓地靠过来,火焰柔和的颜色倒映在水面上。

那些灯火排成两列,连续不断地移动。

“博雅,这灯火的数量有多少?”晴明问。

一……二……

一盏盏依次数下去,博雅喃喃道:“是四十八盏……”

“是吧。”

“是怎么回事呢,晴明?”

随着灯火的靠近,可以看见手持灯火的是像人的东西。

四十八人分成两列,每列二十四人,行走在月光中。不论是谁都左手持灯,右手握着绳子,前后互相牵拉。

其间有男有女。拉着的绳子有两条,一条绳上牵着二十四人,一共四十八人。他们一边拉着绳子,一边赤着脚踏水而来。

那绳子由黄、赤、青、黑、白这五色线绳搓成。两条五色绳子后头拉着一辆带有车轮的华丽轿辇。上面坐着一位看起来像个童子的小小的人,或者说是东西。

童子头戴垂着金饰的帽子,坐在轿辇里,缓缓地从巨椋池的水面上向这边靠近。

前面的队伍已经上了岸,依次走过梅子树、柳树。

不久,轿辇也到了面前。

“那是天一神上人……”

晴明像耳语一般小声说。

“就是那个像孩童一般的人?”

“是。”

晴明与博雅交谈之际,那轿辇从眼前经过。轿辇之后跟着的是无数鬼怪。

独脚鱼。

用人手代替翅膀飞舞的鸟。

独眼的大秃头鬼。

身着唐国衣物的狐脸男女。

长了脚的锅。

牛头鬼。

马面鬼。

浑身长毛的怪物。

有鳞的妖物。

身体扭曲的鬼。

爬行鬼。

口吐乱言的鬼。

缄默不语的鬼。

高声大笑、用两只猫足直立而行的人。

面朝后行走的人脸书桌。

来历不明的鬼。

通体乌黑的鬼。

长身鬼。

粗身鬼。

倒立而行的蛤蟆。

有脚的蛇。

无脸鬼。

所有鬼怪都跟在轿辇之后,在月光下行走。

他们穿过梅林,梅花的香气芬芳馥郁。

最后走来的则是火丸,他靠近晴明等人后,忽然开口了:

“这不正是土御门的安倍晴明大人吗?”

说完,火丸冲着晴明低头行礼。

“坐在这里的若是源博雅大人,那方才传到那边的笛音便是您吹奏的吧?”

然后,火丸面向鱼丸,说:

“这次承蒙照顾,多亏了您,天一神上人才得以顺利迁移。”

“您是……”博雅问。

“我是一只老黑犬,一直沉睡在啊哇哇十字路口附近的不动明王石像下面。晴明大人、博雅大人,我已经见过两位无数次了。”

火丸毕恭毕敬地说:

“这次得到天一神上人的交代,我便去寻找能拉轿子渡过巨椋池的人。恰巧去年发大水,四处的河流冲来了人,那些尸体便沉入了巨椋池的水中。我向天一神上人询问,是否可以集合这些人,让他们牵引轿辇。天一神上人许可了,我才求助于鱼丸大人。”

“这人数为何要四十八人?”博雅问道。

“平常向西边迁移时,天一神上人都会前去拜访西方极乐净土的阿弥陀如来,恰好还有四十八人未得往生,便带他们同去那边。天一神上人如此指示。”

“果然是这样啊。”

晴明说完,火丸便低下头去,“那我就此告辞了。”随后便追到了队列末尾。

众人注视了一会儿,那四十八盏灯、天一神、夜行的百鬼都像融入了梅花香气之中,消失不见了。

眼前的一切全部消失于黑暗里,只剩下映照水面的明月与萦绕在身边的梅花香。

“啊,晴明。”这时,博雅开口了。

“怎么了,博雅?”

“那牵引轿辇的为什么有四十八人呢?”

“这是因为天一神迁移时,会去见阿弥陀如来。”

“所以,这是为什么呢?”

“阿弥陀如来曾经发下四十八愿,成就这四十八愿后,才成了如来。仿照四十八愿的数量,天一神上人便将四十八人引往净土了吧。”晴明说。

“原来是这样啊。”博雅恍然大悟。

“感谢晴明大人、博雅大人,这次承蒙二位大人的关照。”鱼丸俯首行礼。

“哪里,我可什么都没有做。不如说,今夜有机会看到这样稀有的景象,才应该向您道谢。”

晴明彬彬有礼地俯首。

抬起头后,他闻着夜色中浮动的梅花香气,说道:

“博雅,笛子——”

“又想听你吹笛子了。现在吹笛,想必还能传到西行途中的天一神上人耳朵里。”

“好。”博雅回答,他从怀中取出叶二,抵在唇上。

美妙绝伦的音色从叶二中流泻而出。

那笛音柔和地融进了梅花香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