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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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打那时候起,在我不打猎的时候,我的生活里就是尼古拉斯和“我们的谈话”。

  春天就要来了,山里变得郁郁葱葱,苹果园重新恢复了生机。尼古拉斯和我形影不离。

  我们沿着布满岩石的山坡散步,我们在阳光下的草地上喝酒吃面包,我们穿过一所老修道院的废墟朝南漫步。我们有时在我的房间里闲坐,有时爬上城垛。如果我们烂醉如泥,嗓门太大,就回到酒馆的房间,否则别人无法忍受我们。

  一周又一周过去了,我们对彼此袒露了越来越多的内心世界。尼古拉斯告诉了我他的童年生活、他早年的失意,以及他所了解并且热爱的人们。

  我也开始向他讲述我的痛苦——最终,我告诉了他我和意大利演员逃走这件不光彩的事情。

  一天晚上,我们跟平常一样,又一次在酒馆里喝得酩酊大醉。事实上,我们两个把喝醉的时候称作“黄金时刻”,那个时候,一切才变得有意义。我们总是试图抓住那个时刻,直到最后,我们中的一个不可避免地会坦白:“我撑不下去了,‘黄金时刻’已经过了。”

  那个晚上,看着窗外的月光静静地笼罩着山野,我说,在这“黄金时刻”,即使不在巴黎,即使不能在歌剧院或喜剧院里看见幕布拉起,也不会觉得特别难受。

  “你啊,总是和巴黎的剧院连在一起。”他对我说,“不管我们谈到什么,你总是要把话题扯到剧院和演员上——”

  他褐色的大眼睛充满信任。他穿着那件巴黎的红色天鹅绒长礼服,虽然喝得烂醉,却依然显得干净、整洁。

  “男演员和女演员们都有一种魔力,”我说,“他们让各种事情在舞台上发生;他们在发明;他们在创造。”

  “你还是先看看他们在舞台上脚灯的照射下那汗如雨下的彩妆的脸,然后再作评论吧。”他回答说。

  “啊,你又来了。”我说,“你这个放弃了一切只为了小提琴的人。”

  他突然变得十分严肃,垂下目光,似乎内心的斗争令他身心疲惫。

  “是的,我是这么做的。”他承认。

  即使是现在,整个村子都知道他和他父亲之间的矛盾。尼古拉斯不愿意再回到巴黎的学校去。

  “你在玩乐的同时就营造了你的生活。”

  我说,“你能点石成金,创造美好。这对我来说是福音。”

  “我创造音乐,这让我欣喜。”他说,“可这怎么谈得上是福音或是美好呢?”

  我一如往常地挥挥手,打断他的愤世嫉俗。

  “这些年,我一直跟一些安于现状、毫无创造力的人生活在一起。”我说,“而演员和乐手,他们对我来说是圣人。”

  “圣人?”他问。“福音?美好?莱斯特,你的话让我困惑。”

  我微笑着摇摇头。

  “你不明白。我说的是人的性格,而不是他们的信仰。我是说那些不接受所谓的天生就存在的空洞谎言的人,还有那些想把事情变好的人。他们努力工作,不怕牺牲,他们的的确确在做些事情……”

  他深受感动,我也有点吃惊自己居然说了这些。然而我还是觉得自己在某种程度上伤害了他。

  “那里面就有福音。”我说,“那里面就有神圣的庄严。不管有没有上帝,那里面都有善和美。我清楚地知道这些,就如我清楚地知道窗外的大山和闪耀的星星一样。”

  他忧伤地看着我,似乎还是受到了伤害。

  但是那时,我没有考虑他。

  我头脑里萦绕的,是我和母亲的谈话,以及我是个背叛家族的坏人这种想法。可是我如果相信我所说的……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问道:“可是,你真的相信你说的这些吗?”

  “可能信,也可能不信。”我说。我不忍心看到他这么难过。

  也正因为如此,对于告诉他我怎么和那些演员逃跑的这段经历,我想得比什么都多。

  我告诉他,我从未向别人说过这件事。即使是对我的母亲,我也从未跟她提过那些天里,那些演员们给我带来的快乐。

  “现在看来,这些难道不是美好的事吗?”

  我问,“给别人送去快乐,自己也得到快乐。

  我们表演的戏剧就给那个镇子带去了欢乐。

  我告诉你,这真是有魔力。它能够治愈病痛。”

  他摇摇头。我知道,他有话要说,可是这些话会冒犯我。于是,他选择了沉默。

  “你是不是不理解?”我问。

  “莱斯特,罪恶总是让人感觉很好。”他阴郁地说,“难道你没有发现吗?你想想,为什么教堂总是斥责演员们?剧院是从酒神狄俄尼索斯那里演变而来,这你可以从亚里士多德的书里读到。而酒神是让人尽情纵欲的神。你在舞台上二感觉很好是因为它让你放纵,让你下流——这样,你就很有可能背叛你的父亲——”

  “不,尼克,完全不是这样的。”

  “莱斯特,我们都是有罪的。”他终于再次微笑着说,“我们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我们都行为恶劣,完全彻底的臭名昭著。这才是把我们连在一起的原因。”

  现在,轮到我忧伤心痛了。“黄金时刻”

  宣告死刑,除非有什么新的事情发生。

  “嘿,”我突然说道,“拿上你的小提琴,我们到森林里找个不会打扰别人的地方。我们来看看是不是这里面没有善和美。”

  “你简直是个疯子!”他说。不过,他立刻拿上未喝的酒瓶走向门口。

  我紧随其后。

  他走到屋外,说:“我们到烧死女巫的那个地方去吧!现在是半月,光线充足。我们去跳恶魔的舞蹈,戏弄女巫的灵魂。”

  我大笑。要是我真的听他的话,那我就真是醉了。“我们还是用纯美的音乐去祭祀这个地方吧。”我说。

  我已经好多年没有来过这里了。

  如他所说,月光明亮得很。我们看见树桩排成阴森的圆圈,还有那火烧后几百年都不长一草的土地。森林里的幼苗与这里相隔甚远。风呼啸着吹过林中空地,吹过布满岩石的山坡,直到黑暗笼罩下的村庄。

  我一阵眩晕,不禁打了个寒战。这其实仅仅是我幼年时的阴影,那时,我一听到可怕的“苟且偷生”这样的词,就极度痛苦。

  尼克的白花边鞋子在苍白的月光下闪闪发亮。他拉起一首吉普赛歌曲,并随之绕圈起舞。

  我在一个宽大烧焦的木桩上坐下,啜饮着瓶里的酒。和以往一样,随着音乐而来的是一阵心碎的感觉。我想,除了想逃离这种可怕的生活,我何罪之有?很快,我默默地流泪了。

  虽然音乐没有停下来,尼克还是在安慰我。我们肩并肩地坐着,他告诉我,世界充满了不公,而我们都是囚徒。被囚禁在巴黎这个可怕角落的他和我,某天一定要逃出去。

  这时,我想起远在山上城堡里的我的母亲。

  痛苦让我麻木,直到忍无可忍。尼克又开始演奏,让我起舞,忘却一切尘忧。

  是的,我想说,舞蹈可以让你忘却痛苦。

  这是罪恶吗?这怎么可能是邪恶的呢?我跟着他跳起圆圈舞。一个个音符飞出小提琴,犹如金子制成,我几乎可以看见它们在闪闪发光。我跟着他,一圈一圈地跳着,他的音乐也变得越发深沉而富有激情。我挥舞开我的斗篷,甩动着我的头,面向月亮。音乐如轻烟般环绕着我,女巫的处所不复存在,只有那无尽的苍穹俯瞰着群山。

  后来的几天,我们越发频繁地这样做。

  可是,几个晚上之后,一些十分不寻常的事发生了。

  这是个晚上。我们又一次聚在酒馆里。

  尼古拉斯在房间里踱步,夸张地做着手势,描绘着我们的想法。

  他觉得,即使我们身无分文,也应该去巴黎,至少比呆在这儿强。就算是在巴黎做乞丐也胜过在这里。

  当然,我们俩都一直为这个计划做准备。

  “尼克,我们可能真的要沿街行乞了。”我说,“因为,在我能够出演那个在大房子前面乞讨的乡村穷小子之前,我可能犹如身处地狱。”

  “你以为我想让你那么干吗?”他说道。

  “我是说让你逃走这件事,莱斯特,我们要跟他们每个人斗争到底。”

  难道我希望这样下去吗?我们俩的父亲会责骂我们。毕竟,我们在这里的生活毫无意义。

  当然,我知道,我们这次逃跑比我以往所做的要严重几千倍。我们不再是男孩,我们已经是男人了。我们的父亲会责骂我们,这点是我们俩都不能一笑了之的。

  而且,我们也很能了解贫穷意味着什么。

  “如果我们在巴黎挨饿怎么办呢?”我问。

  “难道抓老鼠做晚饭吗?”

  “如果有必要,我会在邓普洛大道上演奏提琴挣点小钱,而你可以去剧院!”现在,他真的对我发出了挑战。他说:“这是不是你的想法,莱斯特?我从你的表情上就可以看出,你很快就可以站在邓普洛大道的舞台上了。”

  我很喜欢我们“谈话”中的转变!我喜欢看见他相信我们可以成功。他的愤世嫉俗的情绪正在减退,尽管每说大约十个字他就要抛出“斗争”这个词。感觉这一切像是在瞬间发生的。

  一想到我们这里了无生趣的生活,我们就愤怒不已。

  我重新把音乐和表演的话题拾起。音乐和表演的好处在于它们让我们远离喧嚣,喧嚣正是日复一日的生活的空虚之所在。如果我们现在死了的话,我们的生活就除了空虚什么都不是。实际上,我觉得我母亲的即将逝去也是毫无意义的。我告诉了尼古拉斯她曾经说过的话:“我太害怕了,我忧心忡忡。”

  即使我们的房间曾经有过“黄金时刻”,现在也已经过去了。有些不同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我应该称它为“黑暗时刻”,不过它依然处在高音阶段,并充满了可怕的光芒。我们飞快地讨论着,咒骂着这无意义的空虚。最后,尼古拉斯坐了下来,用手撑着头。我大口喝了一些醇香的酒,接着就像他刚才一样,开始踱步并做着手势。

  谈话中,我强烈地意识到,即便是我们死了,也找不到曾经活着的理由。即使是公开宣称自己是无神论者的人可能也会觉得死后才能得到答案。我的意思是说,神会在那里,或许什么也没有。

  “就是这样而已,”我说,“那个时候我们什么也发现不了,只是停下而已!我们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进入一个虚幻的世界。”我看见的宇宙,有太阳,有行星,有恒星,还有永无止境的黑夜。我开始笑了。

  我朝着尼古拉斯大喊:“你意识到没有?我们永远也无法知道这该死的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即使到它们结束的那一天,我们还是无从知晓!”尼古拉斯坐在床上,边点头,边从大肚子酒壶里自斟自饮。“我们也许会在完全不知的情况下死去。我们永远也体会不到,这种无意义的状况将会日复一日的继续下去。而我们,将不再是它的见证人。我们的内心无法给它哪怕是一点点微薄的力量。我们只能离开,死亡,死亡,死亡,而毫不知情!”

  我不再发笑。我静静地站着,十分清楚地知道我在说什么!世界上没有审判日,没有最后的声明,也没有那个所谓的光辉时刻能把所有可怕的错误统统修正,让所有的惊恐得到救赎。

  受火刑而死的女巫永远也不会得到报复。

  谁也不能告诉我们什么!不,现在我明白了。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我开始发出那惟一的声音:“哦!”我又说了一遍“哦!”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我把酒瓶摔到地上。我的双手捧着脑袋,不断地说着这个词。我看见自己的嘴巴张得溜圆,正如母亲形容的那样。我不断地喊着:“哦,哦,哦!”

  我无法停下来,就像打嗝一样。尼古拉斯抓住我摇着我的身体,说:“莱斯特,停下来!”

  我停不下来。我跑向窗边,打开窗户,把手伸出那狭小沉重的玻璃窗向外挥舞,并死死地盯着天上的星星。我无法忍受看见它们,我无法忍受看见这无尽的空阔和寂静,我无法忍受这毫无答案的状况。尼古拉斯把我从窗台上拖回来,关上窗户。我开始大吼。

  “你会好的。”他一遍又一遍地说。这时候,有人敲门。是酒馆老板,他问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早上你就会好了,”尼古拉斯不断地说道。“只要睡一觉就没事了。”

  我们把所有人都吵醒了。我无法让自己安静下来,一直不断地发出同样的声音。我跑出酒馆,尼古拉斯在后面追我,试图抓住我。我沿着村里的街道,向着城堡跑去,一直冲过大门,跑回我自己的房间。

  “睡吧,你需要睡了。”他一直绝望地说着。我双手捂着耳朵,靠着墙躺下。那个声音不断地在耳边响起:“哦,哦,哦。”

  尼古拉斯说:“早上你就会好了。”

  可是,早上我并没有好起来。

  到了晚上也没有。事实上,随着黑夜的来临,情形变得越来越糟了。

  我行走,我谈话,我的一言一行都让人感觉我对生活相当满意。但是,我的内心极度痛苦。我身体颤抖,牙齿咯咯作响,无法控制。对周围的一切,我都感到恐慌。黑暗让我害怕,门廊里旧的盔甲也让我害怕。我瞪着用以屠狼的狼牙棒和连枷,我瞪着我兄弟的脸庞。透过每种颜色、光亮和阴影,我都看见同样的东西:死亡。这和我以前想象的死亡不同,这是如今我眼中的死亡。这是真正的死亡,彻底的死亡,不可避免的、无法反抗的、毫无意义的死亡!在这种无法容忍的烦恼状态下,我开始着手做一些从未做过的事情。我无情地向我周围的人发问。

  “你相信上帝吗?”我问我的兄弟奥古斯丁,“如果你不信的话,你是怎么活的?”

  “你是真的相信一切吗?”我责问我的瞎眼父亲。“如果你知道你现在快死了,你觉得你会见到上帝还是黑暗?告诉我!”

  “你疯了!你总是疯疯癫癫!”他咆哮着。

  “滚出这问房子!你要把我们都逼疯了。”

  他摸索着,踉踉跄跄地站起来,用他的高脚酒杯向我砸来。当然,没有砸中。

  我无法正视我的母亲,甚至无法靠近她。

  我不想我的问题让她烦恼痛苦。我来到酒馆里,一想到女巫的处所,就痛苦不堪。我真是不应该去那里的!我双手捂住耳朵,闭上眼睛。一看到那些什么都没明白就死去的人,我就要大叫“滚开!”

  第二天,我依然毫无起色。

  到了周末,我还是没有好转。

  我吃饭,喝酒,睡觉。可是,只要我醒着,我的心里就充满了恐慌和痛苦。我找到村里的牧师,问他是不是真的相信基督的肉体被放在圣餐台上。他结结巴巴地回答我,眼里闪着恐惧。我更加绝望地离开了他。

  “如果你得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你怎么能生活、呼吸、运动、干活呢?”我最终开始语无伦次了。尼古拉斯说,或许音乐能让我好些。于是,他将演奏小提琴。

  我害怕小提琴的强度。不过,我们还是去了果园。在阳光下,尼古拉斯演奏了他熟知的每首曲子。我坐在那儿,双手抱膝。我的牙齿咯咯发颤,虽然阳光相当炽烈地照耀在他光洁的小提琴上。我看见尼古拉斯站在我面前,拉出第一个音符。那纯净的乐声魔力般盈满了整个果园和山谷,虽然它不是魔法。尼古拉斯用臂膀环绕着我,非常柔和地对我说:“莱斯特,相信我,这些都会过去的。”

  “再拉一曲,”我说,“音乐是无辜的。”

  尼古拉斯微笑着点点头。他在宠着我这个疯子。

  我知道这些是不会过去的。此时此刻,没什么能让我忘却这些。我所感觉的,只是对音乐那种无法言喻的感激之情。在那样的恐惧里,还能有这么美妙的东西。

  你无法理解任何事情,你也无法改变任何事情。但是你还有那样的音乐。村里孩子的舞蹈也同样让我深深感激——他们举起的手臂,他们弯下的膝盖,以及他们随着歌曲的节奏而摆动的身体。看着他们跳舞,我开始哭泣。

  我晃进教堂,靠墙而跪。那些古老韵雕塑同样让我感激。看着他们雕刻精美的手指、鼻子、耳朵、面部表情,以及衣服上深深的褶皱,我忍不住落泪。

  至少,我们还拥有这些美丽的东西,如此的美和善,我说。

  可是现在,任何自然的东西在我眼中都不再美丽。田里一棵独自生长的大树都能让我颤抖哭泣。请让果园充满乐声吧!让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这永远不会过去,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