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成

  (发表于《科幻世界》1996年2月号,获光亚杯校园科幻故事大赛一等奖)

  门铃声声,有人来了。打开门,门边倚着穿一套牛仔服的彬,仍是鲜艳而美丽。“琮,你好!”她轻轻地说。

  我愣住了。

  “不请我进去么?”她说。我这才发觉,她仿佛憔悴了许多,才两个多月呵……“请进。”我说,把她让进屋,却仿佛手足无措。她额前覆着刘海——而以前,她一直是喜欢露出自己光洁的前额的。她茫然的神情渐渐变得无法察觉了,微微笑着说:“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我大惊:“你失踪了两个多月,现在又要去哪儿?”

  彬叹了口气,半晌才说道:“琮,我遇上了外星人,和他结婚了。”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这不仅令我吃惊,更让我伤心。但是,彬是我的好朋友,是我唯一的好朋友,我应该祝贺她。

  可外星人为什么掺和在里头,这是怎么一回事?

  见鬼!

  “事实上,这两个月来我一直和一个外星人待在一起,他已是我的丈夫……”彬支着下颌,轻轻地讲述。

  我忽然想到那篇报道:《大街上的疯子》,我觉得自己仿佛也正在发疯,居然相信这种胡言乱语。外星人!哈,我被她结婚的消息搞得精神失常了。

  “怎么,你不相信我?”彬忽然跳起来,一把抹开她额上的刘海,露出曾经光洁的额头,“你看!”

  仿佛是用利斧劈出的几道皱纹,深深的,长长的,刻在她原本光洁平滑的额头上。我惊呆了。

  彬放下刘海,遮住前额,平静地说:“想知道它的故事么?”

  我点点头。

  “研究基地里有着许许多多的科学仪器,比地球的科技不知要先进多少倍。他的任务是研究地球地质发展情况,从四十亿年前的洪荒时代开始……”

  我惊异了:“四十亿年……”

  “你又不相信了?”她笑笑,正色道,“一片海洋变成高山,大约需要上亿年的时间来完成这个缓慢的过程,但如果用高科技压缩时间,只需一瞬就完成了。对于我和他是一瞬,对于地球是亿万年。”

  “压缩时间?”

  彬又笑了。“他拍摄的地球发展过程的纪录片虽然只有144个小时,却包蕴了四十多亿年。拍摄的六天中,我们时时刻刻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每一秒中都有万千座火山爆发,彗星陨石撞击地球表面,一瞬间高山变成深谷,一瞬间海洋变成桑田,每一秒都惊心动魄,每一刻都经历生生死死……”忽然泪珠从她颊上滚落,“你根本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的苦日子,但我不后悔:没有一个地球人能有幸饱览地球四十几亿年的变迁。”

  “所以,”她,叹了口气,“才会有那道皱纹,事实上,我现在身体状态还不如一个百岁的老人,我不后悔。他的任务快要完成了,唯一的心愿是要再记录一次新大洋的升成。”

  我是搞地质的,“新大洋的升成”对于我是多么诱人的字眼儿。

  彬说:“在未来的两万年中,东非大裂谷将继续裂变,直到完全脱离非洲大陆本土。海水将涌进裂缝,把东非大裂谷以东的大陆板块向东推移,从而在它和非洲大陆本土之间升成一个新大洋;同一时间,地中海将变成湖泊,并逐渐干涸成陆地。”

  我点头,这些我都知道,要记录的就是这一次伟大的“升成”。我忽然想,作为一个研究地球发展的地质工作者,怎么能够放弃这样一个宝贵的机会呢!

  彬笑了:“如果这需要以衰老十年为代价呢?”

  我毫不犹豫地说:“我愿意。”

  “这是我的好朋友,常和你谈起的……”彬微笑着向他介绍。

  “琮。”他笑着热情地握着我的手。我实在不能发现他与地球人有什么不同,也许只是除了他的眼睛。里面蕴藏着超乎寻常的智慧,像天狼星一样明亮,像海一样深。

  “是这样的,这次新大陆的升成,需要请你帮我们一起拍摄,这样才能亲眼看到‘升成’的全过程。不久,我们星球的人就要到地球来,希望你代我将以前的记录结果和将来‘升成’的记录转交给他们。”

  “为什么是我?”

  他笑了,眼神中带着一丝神秘:“你会知道的。你把东西交给他们,让他们带回我的星球去,我们对地球的研究就到此为止了,以后再也不会有我们星球的人留在地球上了。”

  我颤抖了一下:看来他要走了,彬会和他一起走的。

  一切都已就绪。

  我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天啊,我将要看到什么样的奇观:新大洋的升成!

  他说:“别紧张,没什么。”但他的心情显然也很不平静。“我本来很愿意把时间转换器和时间压缩机留给你,但拍摄新大洋的升成,它们的能量就将消耗完,一旦失去能量,它们对你就毫无用处了。”

  我总觉得他还想说什么,果然,他犹豫了一下说:“我们将拍摄下伟大的东西,但这次拍摄最后需要你来完成,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完成你许诺的一切,你答应吗?”

  我答应了。

  彬把一封信交给我:“以后再看吧!”她说,眼泪又涌出来,紧紧地抱住我。他静静地瞧着,忧郁地一笑。彬,这是为什么?是要和他一起离开地球了吗?他显然也极其体谅她那时的心情。

  最伤心的仍是我。

  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一瞬间我们就到了非洲,东非大裂谷的上空。然而在时光的流动中飘游的感觉则更为奇妙,山在崩塌,地在陷裂,新的大洋在升成!

  本来,这一切都是潜移默化地完成的,如今却如此激烈,如此迅疾,如此不可思议地发生在我的面前。

  他把拍摄的器具交给了我,我按他先前的说明继续拍摄这人类从未见到的奇观。

  滔天的巨浪无情地翻滚,又像是亿万条巨龙在翻腾,海水争先恐后地涌来,浪起时高如山,浪倾时如山崩。

  升成!新大洋的升成!

  他和彬忽然一起回身看我,我一惊,心中忽然涌起不祥的念头。他们笑了,在这惊涛骇浪中,在这狂风恶浪中,笑了。彬笑得一如灿烂阳光,把新升成的大洋照亮。

  然后他们一起纵身跳了下去。

  跳下那一锅沸水般动荡的新大洋。

  直到今日,我已老去,却仍常常怀想那如此悲壮的一刻,我总是在怀念他们,怀念彬!

  彬的信我也一直保留着,信中,她告诉我他虽然是外星人,但同样需要以生命为代价来完成他们的研究事业。记录了地球四十亿年的变迁,他和她,都要付出生命。他们最后的生命,不足以拍完“升成”,只好委托我继续拍摄。

  他们死于两万年的未来。

  是不是不可思议?

  有时我又禁不住要想,彬为何要以生命为代价去经历地球的沧桑?是因为感兴趣,有意义,不平凡?或是为了对他的爱情?

  我老是看一张彬的照片,那是她与我初识的那一年,她充满青春的活力、美丽、清纯。那笑容就像金色的阳光,照亮了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