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猎师与猎犬

法尔密·铁达尼亚子爵目前人在提伦惑星,去年底才以参事官的身份派驻到当地的铁达尼亚驻提伦大使馆处,在此之前,年仅十八岁的他已普升褚士朗·铁达尼亚公爵的高阶副官,在一族的总部“天城”占有一席之地,如今摇身一变来到这边境星区,这项人事任命与其称之为左迁,不如说是暂时的放逐。这是他人生规划表里意外的插曲,伴随而来的挫折感之大自然不在话下,若是他无法做好心理调适的工作,未来将有可能无法东山再起,不过既然他能够从父亲艾特拉得·铁达尼亚侯爵猝死的阴影走出来,相较之下此次的人事调动应该不是那么严重。

在驻提伦大使馆里,虽然他并非固定职却拥有专属办公室、秘书官与公寓,驻提伦大使馆虽然礼遇铁达尼亚一族的年轻人,如此一来,就等于是在暗中监视法尔密以防他在惹出事端,法尔密内心也相当明白,但这项认知知会给具有野心的年轻人带来不快。

“我听说了巴格休惑星的事,纵使如亚历亚伯特卿这般的名将,一旦一失去作战的对象就不可能得胜。”

“流星旗军究竟是上哪去了?总不可能躲一辈子吧。”

“不管怎么说,其中必定有诈,否则就是巴格休那些人太笨了,因为这样只会惹怒铁达尼亚而已。”

法尔密在驻提伦大使馆上下皆可听见以上的对话。

铁达尼亚与巴格休两大势力的主力舰队将正面对决,如此期待的人们全跌破了眼镜,他们是一群军需产业的经营者与技术者、军事研究家、3D电视报导记者以及纯粹爱凑热闹的人。总之在提伦惑星上,铁达尼亚与巴格休已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话题,截至目前为止。

“反正这种情况不会永远持续下去的,决裂已是迟早的事情,不过铁达尼亚的情报搜集能力是不是稍嫌退化了点,连流星旗军的逃亡行动都掌握不到。”

绝不是退化!这是法尔密对此事的看法,恐怕也是亚历亚伯特的认知吧。铁达尼亚分布在巴格休及其周边星域情报部门相关人员顿时陷入尴尬的窘境,脸色一阵绿。他们原先判断亚历亚伯特的全面进攻之后事情将会结束,不料现在再度进入备战状态使得一切活动遭遇阻碍,只得落得束手无策的丑态。目标一旦从侦察与谍报网溜走就很难再加以捕捉,此时真要大叹“宇宙浩瀚无穷”了。

如果能抢先一步发现方修利与流星旗军的去向,法尔密的能力将得到正面的评价,也许能借此重返“天城”也说不定,届时再经由褚士朗卿的推荐以担任要职,的确有一试的价值,年轻人如此做下判断。参事官只是一种头衔并没有什么工作权限,在某种意义来说是一项闲职,但相对地则拥有行动的自由与充裕的时间。因此法尔密不需要把心思投注在重要的课题或特别的任务上,只是财务方面有点拮据。参事官的薪俸可使法尔密个人生活享受无虞,甚至在同辈的同事当中有人以相同的薪水除了配偶、三名子女与老迈的双亲之外养了数名情妇依然绰绰有余,因为其收入足足凌驾提伦惑星政府阁员有三倍之多。此外又能借由各项名目增加经费,加上地方企业与有力人士提供的资金,只要不涉及违法行为或招惹他人的猜忌自然可以中饱私囊。

法尔密对金钱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与执着,他之所以需要钱是因为他如果打算建立私人的情报网,在经营上人员与相关人事费用的财源都是必须的,而法尔密两者皆缺,他在边境惑星孤立无援,既没有亲信也没有朋友。铁达尼亚贵族的身份的确吸引了不少当地有力人士前来讨好法尔密,但法尔密没有一个看得上眼,他们全部都是凡庸的俗物,没有一个人值得信赖与尊敬,这是在提伦就任后短短四周内法尔密所换来的心得。法尔密本来在旁人眼中就不是个亲切的人,自从踏上提伦的地表之后心情顿时变得十分低落,令人难以伺候,虽然他不会借故叱责他人,态度也没有因此变得粗暴,只是拒绝他人的无形壁垒存在过于明显令驻提伦代表处内部敬而远之。

这一切法尔密均不在意,他一心观察巴格休惑星的状况,同时对亚历亚伯特卿表示不满。在他认为,巴格休政府不诚实的态度一开始就显而易见。

“这时应该运用政治手腕让他们无法称心如意,亚历亚伯特卿的视野难道只局限在军人的思想里吗?”

太过年轻的法尔密行使难免血气方刚,因而低估了一族中的中流砥柱。虽非处于本意,但能让法尔密自叹弗如的只有他之前的长官褚士朗卿一人,他承认亚历亚伯特的才能,但内心却不住觉得自己有更好的做法。


倘若亚历亚伯特得知法尔密的想法,想必会笑着表示:“年轻人真是活力充沛。”现在的法尔密在亚历亚伯特眼中几乎是微不足道的,他唯一意识到的只有两名表兄弟:褚士朗与伊德里斯,他庆幸近年来与诸士朗之间相处融洽,也提醒自己留意伊德里斯向上窜升的过剩野心。此时的他坐拥大军滞留在惑星,对于一度失踪的流星旗军去向巴掌握了若干不同的情报。

“确认情报的真伪。”

亚历亚伯特的司令部发出指示,于是铁达尼亚的派遣军彻夜搜集资料之后结果大有斩获。但如此形容似乎略嫌夸张,如果他们所搜集的情报全部正确无误的话,那就表示方修利与流星旗军同时位于宇宙银河系的十四个位置,况且各宙点之间的距离最远相隔了六百光年。看着战略图上的表示,亚历亚伯特露出短短苦笑,要看破事情的本质丝毫不费吹灰之力,因为大部份的情报都是假的,流星旗军不断在宇宙空间移动,散播与事实相距十万八千里远的假像与虚报企图混淆自己真正的动向。

“方修利一定会有所行动的,他大概会偷袭某处的补给基地或是挑战小型舰队,一次的失败固然遗憾,但只要能使他们的位置因此曝光就是有益的。”

由这番话能够明显看出亚历亚伯特·铁达尼亚所拥有的超乎常人的英气,他的幕僚反而欠缺总帅的气度,年轻的鲍森少将吐露出内心的忧心与焦虑。

“这么一来也许会耗上一大段时间,如果对方的目的是争取时间的话,只要我们不出手他们可能就会一直默不作声。”

对于这个意见,亚历亚伯特的回答相当直截了当。

“那样更好,如此一来我们就能在不受外力阻扰的状况下,进行对巴格休惑星的实质统治了。”

亚历亚伯特笑道,俊逸的笑脸闪过一阵刀光。假如巴格休政府真以为亚历亚伯特很好对付,那只会对他更有利,他是铁达尼亚人,不允许有人侮辱铁达尼亚。虽不及表弟伊德里斯那般露骨,亚历亚伯特也以他的方式表达铁达尼亚的自尊与政治价值观。凡是企图摆布铁达尼亚贵族之人就应当接受该有的报应,巴格休特提督将会毁在自己的错误与浅虑,“别瞧不起人!”这是亚历亚伯特的想法。

收到“天城”的来信之际,法尔密的心脏顿时猛跳一拍,某种预感笼罩着他。期望愈大失望会愈大,他如此提醒自己,同时将落3D影带按进放影机。两秒半后,一个生动活泼的小女孩影像出现在他眼前。

“法尔,你好吗?我很好,就像你看到的一样,而且我也没有蛀牙哦,了不起吧?”

莉蒂亚公主秀出她洁白健康的牙齿并朝着画面向法尔密露织笑脸,法尔密无力地垂下头,有两秒钟的时间他还相信这很有可能是召还的通知,不自觉对自己的心态感到脸红。

“看到我会很失望吗?法尔。”

“不会的,公主。”

心事被猜中而向着影像回答的法尔密忽而察觉后不禁咂嘴,觊觎着铁达尼亚的最高权位进而企图统治全宇宙的年轻野心家情绪会被小女孩的话所牵动,说出去只会丢人现眼。

“法尔密不在天城就变得好无聊,我没有朋友觉得好寂寞,对了,你在提伦怎么样?过得好不好?”

一点都不好,法尔密在内心如此回答。

“其实法尔密可以不必打架的,最后还是动手了,我也喜欢跟人打架,可是法尔还是不要这样比较好。与其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站在法尔这边的只有我跟褚士朗卿而已不是吗?你要跟大家好好相处然后早点回天城来哦!褚士朗卿也这么说了。”

莉蒂亚公主挥着手之时影像便消失了,而信的内容也到此结束。法尔密正想取出影带却停住手边的动作,转而朝椅子坐下。

“跟大家好好相处……吗?”

法尔密低喃着,明显露出轻蔑的语气。小孩子就是这么单纯,此话说完他突然想到自己跟莉蒂亚公主之间年龄的差距。就在八年前他正处在莉蒂亚公主的年纪,而另一方面他私下认定的竞争者褚士朗卿比他年长九岁,不知不觉,法尔密开始反省自身的不成熟与力量之微薄。

用过午餐后,法尔密前去造访大使的办公室,听说这种驻地大使分成两种类型,一种是将大使职务视为出发点、朝气蓬勃的少壮野心家,另一种就是将相同的职务视为终点,并谨守本分的年长者,现任的大使克里斯多福·艾马逊就是属于后者,但这不表示他行事无能保守,他是个坚信稳扎稳打为最高美德的人,对权威具有强烈忠诚度的保守主义信徒。比法尔密年长三十岁的他给予年轻的铁达尼亚贵族应有的待遇,慎重多礼却又不赋与任何实权。由于平时私交并不热络,为了掌权,法尔密只有主动出击,然而高压的态度就如同冻土一般无论如何播种都不会长出任何作物的,因此法尔密试图以亲和的氛围裹住贵族的威严与对方交涉。

“我预计在今年下半年重返铁达尼亚中枢,只要褚士朗卿一声令下;此外,这也是褚士朗卿的旨意,他指示我搜集并分析反铁达尼亚势力的相关情报,希望你能协助我。”

这么做不是利用而是活用褚士朗的名义,法尔密对此事没有丝毫的内疚,因为情形已经显而易见自从他来到这个惑星就任,这里的人一开始就把他当做褚士朗的党羽看待,即使褚士朗自身无意自成党派,但从外界的眼光看来他的支持者之多已足以形成一个政治派筏。而法尔密再怎么说也是褚士朗的高阶副官同时又是亲戚,一旦获得信任,就算现在小小的挫折也不至于影响他光明。

艾马逊如果无意对法尔密示好也一定会想到卖褚士朗一个人情。因为他是个坚定且理性的人,使得法尔密可以充分解读他的心思。褚士朗卿继承下任铁达尼亚藩王的机率超过百分之五十一,一旦这个公式在艾马逊的脑里成立,他就会协助法尔密。

公式成立了!艾马逊素来严谨的表情开始松动,赞许法尔密的热心与构想是有为有守的表现,他表示“只要在不影响大使馆其他任务与均衡的范围内”他都乐意提供一臂之力。虽然花了一些时间检讨,但在当天即得到答覆可见这并不是个难题,法尔密内心带着嘲讽的心情,口头上却是谦恭有利地对大使的明理与善意表示感谢之意,同时也警惕自己从今以后必须以褚士朗卿部下的身份行动才能保障自己的地位,不可有所懈怠。

忽然,法尔密忆起已故的父亲艾斯特拉得候爵,心头的伤还在,但伤口已干,当时的法尔密凭借自身的野心与锐气欲将父亲推往至高的宝座,从那时到现在,感觉仿佛经过了相当漫长的时间,然而事实上却还不到一年。在这期间他只学会了一件事:通往野心的道路是没有捷径的。

当天法尔密便享有直接与大使馆主电脑连线的特权,并在自己的房间里设置一台电脑同时取消三层锁码功能,艾马逊大使一定有办法解码,只要他有这个心的话,此时最好还是尽可能表达对艾马逊大使全面信赖的态度,正如莉蒂亚公主所说的:“跟大家好好相处。”这个做法的确是比较有利。

在不保太大期望的心态下展开搜集与分析资料的行动,不到二十分钟法尔密便截取到一个奇怪的情报。当蛮幕上出现伊德里斯·铁达尼亚公爵的名字时,法尔密不禁摒住呼吸。

“怎么搞的?开什么玩笑啊?”

这是法尔密最初的反应,但他对伊德里斯卿与其弟向来不抱好感,想像伊德里斯会以何种形式身败名裂反而是一种快感。然而,真要相信“伊德里斯卿与流星旗军勾结,企图拖垮亚历亚伯特卿进而暗杀藩王亚术曼,一举成为全铁达尼亚的统治者。”这样的“流言”吗?想着想着,法尔密的手肘不小心碰掉了摆在电脑桌角的茶杯,只有先收拾地板上的碎片,结果左手无名指被碎片尖端轻轻割了一下,指头涌出一个小血点,法尔密像个大孩子似地将手指含在口中。

“情报就是情报。”

一道思索的电流奔过法尔密的神经回路,并非他存心要陷害伊德里斯,但情报确实是存在的。伊德里斯与反铁达尼亚势力勾结企图驱逐藩王亚术曼以便篡位,登上至高无上的宝座——这个消息是不是应该据实以报呢?

只不过,去年法尔密与伊德里斯胞弟之间的嫌隙已是众所皆知的事实,就算这是正确的情报,在他人眼中看来,大概会认为是法尔密想公报私仇,故意造谣以诬陷伊德里斯。至少伊德里斯就会这么认为,而藩王亚术曼也会认同他的说法吧,如此一来有罪的反而是诬告公爵的法尔密了。法尔密现在已是个带着一身不名誉而遭到“天城”流放的人,若是罪上加罪,也许爵位会遭到剥夺,甚至被放逐到未开发的边境星城,届时只要铁达尼亚存在一日,法尔密将一辈子翻不了身,最后恐怕会被逼得投向反铁达尼亚阵营去吧。

究竟该如何处理这个情报呢?这件事正是试探法尔密器量的好机会,绝不可轻举妄动,不过在自己死守着这个情报时也许早就有人把消息传到“天城”导致状况有所变化,这才是最可笑的结果,到时候法尔密将对自己紧抓着情报不放的行为感到后悔,不断诅咒自己的优柔寡断与愚昧无能吧,因为自己原本可以亲手改变历史的潮流与方向,由于一时鼓不起勇气而错失了大好良机。

突然间,法尔密惊觉到一件重要的事,取得情报对自己固然有利却无法因此而立足于高人一等的特权地位。既然法尔密能够获得这项消息就代表消息本身有一定的散布范围,有人抢先一步将情报传送到“天城”的可能性是相当高的,这么一来,知情不报的法尔密势必遭到检举的下场。

只有一个解决办法,如果法尔密力量过于微薄就只有告知有力的友方并请对方加以判断,意即法尔密必须摒弃个人偏见与野心向褚士朗求情。

亚历亚伯特·铁达尼亚公爵与巴格休军对峙期间迟迟无法立下傲人的战绩,令伊德里斯·铁达尼亚公爵有种幸灾乐祸的快感与喜悦。然而在星历四四七年一月十七日,原本决定坐在特等席上看好战的他被迫成为舞台上的一分子。当时是在“天城”最高会议里,这一天,提伦惑星的法尔密卿传来一份诡异的报告。

“法尔密那小子无凭无据,生为铁达尼亚一族竟然沦为三流的煽动者。”

伊德里斯咒骂着远方乳臭未干的报告者,而审查席上的褚士朗冷静的态度在伊德里斯眼中看来反而是一种严苛的指摘,褚士朗表示其实不仅法尔密卿,其他情报官也传来相同内容的消息,法尔密卿身为铁达尼亚的一分子只是搜集并报告对铁达尼亚不利的流言而已,对这些情报加以分析并判断是我们的责任。

“真是个有趣的流言,原来我会被伊德里斯卿打倒而不是外来的敌人。”

藩王亚术曼笑声响亮,之后又附加一句:“当然这个玩笑并不好笑。”

伊德里斯俊秀的脸部肌肉僵硬得连回笑的力气也没有,褚士朗尽量不理会伊德里斯的反应继续说:

“根据法尔密卿附带的意见,这也许是流星旗军企图颠覆破坏铁达尼亚中枢的诡计。”

“这是一般常识。”

藩王亚术曼这次露出薄薄一笑。

“法尔密卿自己真的相信这种解释吗?常识往往是用来掩饰真心的盾牌。”

原本应该是由褚士朗接着回答,伊德里斯却抢先一步发言。

“微臣有不同的见解,藩王殿下。”

伊德里斯的声音听得出他正努力克制着怒气的爆发,他刚才虽咒骂着法尔密,但还不至于把法尔密看在眼里。伊德里斯的插话反而救了藩王本来的试探对象褚士朗,伊德里斯的焦虑与怒气改变了事情的发展。

“其实我也很不愿意批评自己的同事……”

这段开场白已经使得褚士朗察觉出伊德里斯接下来所要说的话却无法加以制止,只有静静听着伊德里斯把矛头指向一个不在场的人物。

“亚历亚伯特卿在巴格休惑星错失敌人流星旗军的行踪,以至迄今尚无法达成当初的军事与政治目的,这对铁达尼亚的威信与亚历亚伯特卿的个人名声可谓相当不名誉,我想他为了模糊这个不光荣的事实,使众人从他的失败转移目光也许会企图玩弄权宜之计。”

语毕,伊德里斯以一种只能以充满挑衅来形容的视线刺向褚士朗,褚士朗则面无表情地望向藩王。身着灰色军服的藩王正襟危坐散发出一种如同青铜塑像特有的冷硬质感,于是伊德里斯再度开口。

“也就是说我伊德里斯成了某人恶意造谣的牺牲品,使众人对他的批判多了一个转向的箭靶,否则怎么会在这时候传出这样的流言,微臣问心无愧但求藩王严正公平的调查。”

听起来是个人私情比理智多了一些,当伊德里斯坐下后,藩王的目光徐徐瞄向另一位公爵。

“孤想听听褚士朗卿的意见。”

褚士朗感到语气里微妙的波动,他直觉得出藩王有种隔岸观火的心态,平起平坐的公爵们互相敌观,若是因此演变成分裂统治只有百害而无一益。

“很遗憾,微臣无法赞同伊德里斯卿的说法。”

用字遣词固然小心,褚士朗仍无法藏匿语气中的苦涩,他的脸庞感受到伊德里斯强烈的眼神。

“微臣认为亚历亚伯特绝不可能图谋不轨以陷害伊德里斯卿。”

如果是伊德里斯要陷害亚历亚伯特那还说得过去,这句话请士朗并没有说出口,但光是话中似乎隐约透露了这样的语气,终于藩王的表情沉了下来,伊德里斯的双眸凝聚一了不满与怒气,眼露凶光。

“就如同伊德里斯卿对藩王殿下怀有二心同样是不可能的事,微臣对这些流言一概不予采信。”

看来我真是个好辩之徒,褚士朗自嘲着。何况是维持礼貌的态度巧妙地封住对方的反论更是恶劣之至,但对象既然是伊德里斯,褚士朗内心丝毫没有歉意。

伊德里斯开始念念有词。

“我的意思是我不能忍受无凭无据遭人毁谤,你听不懂吗?”

“你对亚历亚伯特卿的指控也是无凭无据,你应该明白必须有充足的线索才能证明自己的同事心怀不轨,否则我们会中了敌人无形的计谋,最后反而是敌人得利,希望你能自重,伊德里斯卿。”

“说什么大话!”

伊德里斯终于爆发了,他挣脱了礼教的束缚从椅子上起身,目光凶狠地盯着褚士朗。

“褚士朗卿,你有什资格教训我伊德里斯,流言的被害者可是我啊!”

“我当然明白,然而企图阻碍身在前线的历亚亚伯特卿对你有什么好处?若是现在命他率军回国,巴格休政府势必额手称庆。”

“哪就恕微臣斗胆,让微臣代替亚历亚伯特卿担任派遣军总司令,一举拿下巴格休政府与流星旗军,请藩王殿下明察!”

这个人走火火魔了,褚士朗如此觉得。藩王一旦决定并交付实行的人事命令怎么可能说撤回就撤回,伊德里斯明知这一点还故意演这场戏。虽说他对自己的带兵能力信心满满,但藩王在识破他的演技之后反而兴致大减,亚术曼丝毫不为所动只是表面颌首示意:孤明白伊德里斯公爵的热诚,接着便宣布散会让这件事告一段落。

事情不会就这样结束的,褚士郎心想。伊德里斯也许就是铁达尼亚最不欢迎的不安定因子,要是他在铁达尼中播下足以导致内部纷争与相互猜忌的种子,例如散布谣言指出亚历亚伯特企图率领麾下军队发动政变就绰绰有余了。伊德里斯应该先想为什么自己会成为流言的主角,伊德里斯的存在那群僧恶铁达尼的有形与无形的敌人眼中形同牢不可破的城塞壁垒上足以敲进楔子团裂痕,因此才会盯上伊德里斯。能察觉此点就该谨言慎行以防引起铁达尼亚内部的反感与猜疑,如果褚士朗是伊德里斯的幕僚就会向他这般进言,然而现实既非如此,于是褚士朗也没有义务对伊德里斯提出忠告。

藩王亚术曼起身后喊住褚士朗,嘱咐他在本周内另外召开会议讨论其他议题。

“从年底到现在,哲力胥公爵的席位依然空着,孤不是想催你,但希望在今年前半年内找到适当人选。”

“您认为哲力胥公爵的母亲大人如何?”

褚士朗刻意将声音压低,只见亚术曼无言地摇头,刚毅无情的藩王在此时竟然也面露难色,因为哲力胥之母泰莉莎·铁达尼亚公爵夫人前些日子就来到“天城”,带给众人莫大的困扰。

铁达尼亚贵族当中凡具有公爵称号之人皆必须参与这庞大的无形帝国中枢的运作,若纯粹只以保存血统为目的的话,婴儿一出生便可顺理成章继任公爵家的家长,但这在铁达尼亚是行不通的,成为公爵的条件必须是成年人,并具有水准之上的才干与健康的体魄,就拿问题最多的伊德里斯来说吧,虽然年仅二十五岁却在政治与军事两方面的才干与实绩表现成就非凡,也因此得以此弱冠之龄继承公爵家的名号。尽管褚士朗对哲力胥生前的作为并不给予高度评价,一旦他的席位出缺,却也很难找到继任的适当人选,在前途多难的预感之下,褚士朗向藩王行礼并告退。

不愉快的戏码告一段落之后,伊德里斯·铁达尼亚公爵心情几乎跌到了谷底,那任性又傲慢的法尔密以及为其护短的褚士朗、远在天边的亚历亚伯特,还有近在眼前的藩王亚术曼,甚至是已故的哲力胥都令他看不顺眼,其中最令伊德里斯不满的是潜藏在他内心深处的不安,不安的主要成份应该就是来自一种孤立感吧。虽然他托辞谴责亚历亚伯特与法尔密,但放眼回头一看,他自己却连一个朋友也没有。

哲力胥死后的空缺若是由伊德里斯的党羽加以填补的话,势必大大强化他自身的地位吧,即使是经由他一手策划但这名称之为党羽的人物自然也必须经过精挑细选。会议结束之后,伊德里斯的胞弟拉德摩兹男爵请求会晤,他本想探听会议的内容,却被伊德里斯当场断然拒绝。

“你知道那么详细做什么?反正你又不可能晋升会议的席次。”

“大哥难道你对我不抱任何期望吗?”

“你有什么不满,当初违背我的期待让我大失所望的到底是谁?是哪个冒失的家伙将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争取到的发达良机化为泡影的?”

伊德里斯的话如鞭子般抽在拉德摩兹身上,但他依然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挺着比兄长来得魁梧的身躯仁在原地以呆滞的眼神望着兄长。他这副模样反而令伊德里斯更为光火,这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胞弟在去年跟法尔密子爵发生一场无聊的争执,使得伊德里斯决定的国防部人事命令遭到撤回,斩断了他预先铺好的伏线,加上现在与褚士朗之间的对立又更为加深,虽说这场冲突只是迟早的问题,然而太快断了自己的后路到时只会把自己逼到进退两难的地步。伊德里斯身边连一个可以信赖的人都没有,把弟弟打发离去后,只有独自一人咀嚼心中的不愉快。


侍女芙兰西亚为褚士朗更衣之后送上一杯咖啡,褚士朗手中端着比纸还要薄、比银器更高价的白磁咖啡杯,眼神端详着情人文静的侧脸。雪白的鹅蛋脸固然美丽却缺乏强烈的存在感,令人联想起亚历亚伯特身上所流的铁达尼亚血统。褚士朗就是欣赏芙兰西亚这一点,但内心总觉得缺少了些什么。这种心情谈不上矛盾,应该说是男人的自私比较恰当吧,诸士朗心里明白这一点,一旦女人干涉他的思考与生活,他必定立即采取疏远的态度,也正因为芙兰西亚的循规蹈矩才使得两人的关系延续迄今。

客厅的观景窗只见群星的蓝光倾泻而来,芜兰西亚就站在这道光流当中,小心翼翼地向主人问道。

“褚士朗爵爷,您最近听过什么流言吗?”

“也许有些听过,有些没听过,你若是想说那我就洗耳恭听了。”

褚士朗催促的眼神让芙兰西亚先前的疑虑一扫而空,开始描述流言的内容,那是关于蒂奥多拉·铁达尼亚伯爵夫人的事情;一听到这名女性的名字,褚士朗的眉头微皱了起来。她是在去年挟带着几近半强迫的积极心态将伯爵家的继承权尽收掌中的年轻女性,其野心远超过芙兰西亚一千万倍之多,她的野心所衍生的机智目前尚未露出破绽,但以后就不得而知,随着她的地位与实力的扩大,想必会有更多人惨遭池鱼之殃而灭顶吧。

而这位蒂奥多拉·铁达尼亚伯爵夫人的一言一行已成为居住在“天城”的女性们注目的焦点,其流言之多甚至还飞进了芙兰西亚的耳里,芙兰西亚对别人的八卦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但这次特别引起她注意的是其中还提及了伊德里斯卿的名字。据说蒂奥多拉与伊德里斯卿关系密切,两人还在房里策划许多政治上的谋略,不仅如此,还传说她最近频频接近藩王亚术曼以及其他有力人士。

“原来如此,伊德里斯的伯爵夫人看来相当多情嘛,且不论她的情感有多丰富,这都是她的个性所致,倒还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

问题在于搀杂着权力和情欲腥臭的婚姻,自古以来,霸王的枕边人一旦是个权力欲强烈的女人,最后往往没有人得到善终。藩王亚术曼从十几岁开始便宠爱多名女性,以高价的宝石珠玉将她们当成玩具装扮,却从未将权力给与任何一人;女性在他眼中只是玩物,不可能是协力者、同志,更不会是主人,截至目前为止。但人心叵测,未来的事没有人能说得难,当初蒂奥多拉无法俘虏褚士朗的心,自然也很难想像她能诱惑得了藩王亚术曼,但她已经得到了伯爵夫人的地位,也难怪她会觊觎高处想继续往上爬。可能有人会以为流言只是流言,没什么好怕的,但另一种角度的说法也可以成立,那就是对方也许可以借由散布这样的流言以夸耀自己的政治力,既然她与藩王、公爵之间往来密切,对其抱有反感之人也会削减害意。

如果说铁达尼亚终有灭亡的一天,可能不是一个强大有力的外患所为,而是内斗与冲突所导致的自生自灭的结局,这个从过去就不断浮现的猜想再度掠过褚士朗的脑海。

“我听说伊德里斯卿对褚士朗爵爷怀有敌意,不知不觉间搜集到一些流言,真抱歉在您休息时还跟您说这些事情,希望您不要介意。”

看着芙兰西亚不安的表情,格士朗轻笑起来。

“身为铁达尼亚一族本来就是一个很累人的担子,我从孩提时期到现在从来不觉得轻松过。”

褚士朗不再说下去,也没有必要继续说下去。他的母亲与亚历亚伯特的母亲虽是亲姐妹,自己从小只知道她们总是怒目相向,彼此憎恨着对方,褚士朗无法描述那时的回忆,只有想办法让芙兰西亚释怀,就连芙兰西亚这种与政治目不太可能产生交集的人也对伊德里斯的名字敬而远之。看来在众人的眼中,伊德里斯与褚士朗已成了不共载天的对立者,过去伊德里斯都是处于攻击位置,而褚士朗则负责反击,既然褚士朗一再反击就不能说他无心作战,今后大概也必须时时应付伊德里斯的攻势了。


泰莉莎·铁达尼亚公爵夫人原本应是独占一族最后一滴同情心的女性,因为在去年她一连失去了两个儿子,哲力胥·铁达尼亚公爵与亚瑟斯·铁达尼亚伯爵,溺爱的亚瑟斯之死令母亲发狂,而哲力胥在母亲眼中虽不及一族内部重视的程度,但他的死也是一项深沉的打击。泰莉莎夫人诅咒夺走“亚瑟斯他们”性命的穷凶恶极之人,也谩骂无能的铁达尼亚一族没有阻止这一连串噩耗的发生;于是她离开领地来到“天城”,逼迫藩王亚术曼早一刻下定决心为她的儿子们复仇。虽然藩王依礼与曾经美貌如花的公爵夫人会晤过一次,也一再表示将为哲力胥兄弟讨回公道,但从头看到尾在公爵夫人眼里他的态度毫无诚意可言,不仅如此,藩王从此以以后便开始托辞回避面会,到最后甚至只派人传话表示:“轻举妄动将损及铁达尼亚与令郎们的声誉。”

“铁达尼亚的声誉!”

在临时暂住的客馆大厅里,泰莉莎·铁达尼亚公爵夫人吐露出比她所说的话多出好几倍的毒气,侍女们纷纷后退以避开女主人的飞沫攻击,公爵夫人外出时身边要有六十名女官侍候。

“铁达尼亚还有什么声誉可言?要是把我知道的内幕公诸于世,那群怀有妒心的卑鄙小人必定鼓掌叫好,那种人向来以嘲笑尊贵之人做为茶余饭后的消遣,亚术曼、亚历亚伯特、褚士朗、伊德里斯!这一些人全是更腐烂的毒虫,血管里流着脏血的人有什么资格跟人谈名誉!”

泰莉刹夫人的这段话并未提及自己与她的两个儿子,夫人微血管破裂德血红双眼环顾四周,移动的视线最后固定在一处,大厅的门口佗立者一名名女性,就连失去冷静的夫人也从服饰与态度明白对方并不是待女,但即使来者是藩王的夫人,泰莉莎夫人们不为所惧,她提高音量诘问对方。

“你是什么人?不,我没有必要知道你的名字,是谁准你进我房间来的?”

“初次会面,泰莉莎·铁达尼亚公爵夫人。”

访客态度郑重,无视于女主人的盘问,泰莉莎的气势顿时被削弱了一些,这时才抬头仔细瞧清楚来客,只见女子更加谦恭地自报姓名。

“我是蒂奥多拉·铁达尼亚伯爵夫人,前些日子才由藩王殿下授与伯爵夫人的称号,经维尔达那皇帝陛下下诏正式受封,当时也曾通知公爵夫人,也许您忘记了。”

“咦?有这回事吗?我对俗事一向没什么兴趣。”

将伯爵家的继任问题贬为俗事是公爵夫人故意借此提升自己的地位,纵然内心不悦,蒂奥多拉也不曾表露在脸上,她只是必恭必敬地行一鞠躬礼,满足公爵夫人的虚荣心。

“你来此所为何事?”

公爵夫人的语气有着些微的软化,此时蒂奥多拉要求清场,她是个追捕权势这名猎物的猎人,为达目的不只接近异性,就算利用同性也在所不惜。

于是在一月十八日,泰莉莎·铁达尼亚公爵夫人提出的请求今藩王亚术曼皱起了眉头,身为母亲的泰莉莎夫人有意填补亡儿哲力胥的空缺,这着实是一项惊人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