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霸王争雄

星历四四六年五月一日,铁达尼亚一族的会议在欠缺温馨与亲爱的气氛中进行。这并不奇怪,众人皆知铁达尼亚的团结不需要情爱,他们还不至于软弱到必须以亲情或人情来要求族人,软弱正是铁达尼亚内部最忌讳的人性缺陷。四名靠在黑檀木制会议桌旁的男子身着灰中带金的军服,眉披灰色短大衣,灰色的军帽就搁在桌上,只有左胸的阶级徽章点缀出如同红矮星一般的色泽。

此四人全拥有铁达尼亚的姓氏,代表他们就是五家族的家长,不在场的第五人正是第八代无地藩王亚术曼。四人十分年轻,没有一个人的年龄超过三十岁以上,他们是铁达尼亚中的铁达尼亚,集专贵的血统与权势于一身的宇宙霸王一族。

二十七岁的亚历亚伯特·铁达尼亚外表俊美,但他那秀丽的轮廓反而无法令人留下深刻印象。他的父亲曾经形容他的相貌如同“无名的雕刻家为了讨好富豪夫人而刻意美化的石像”。

“亚历亚伯特?哦,他是个美男子。”

意见就仅止于此,由此可见他个性平平,说好听点算是表里如一吧。泛着亮光的金发、蓝灰色的眼眸、身材高大匀称的他今天脸色略微苍白,看来意气消沉。

相形之下,同为二十七岁的褚士朗·铁达尼亚的外貌比较起亚历亚伯特则显得普通,体格也无特别之处。但是同为褐色的头发与瞳孔却泛着奇妙深沉的光芒,这个强烈的印象甚至让人觉得他比亚历亚伯特来得更为俊美。他一列席就习惯性地让右手抚在膝盖,左手在桌上弹着手指,尽量不发出声响,这是呼应他脑细胞活动节奏的动作。他与亚历亚伯特是表兄弟,不过这层血缘关系事实上更为复杂。

哲力胥·铁达尼亚体格魁梧,容貌粗旷,充满独特的气质与魄力,坚毅的下颚蓄有短须,让他看起来比亚历亚伯特与褚士朗来得更年长,这是他最得意的伪装,实际上他还比他们小一岁。强而有力的目光与嘴角等于和脆弱绝缘。就外表来看,他甚至可以立即登上铁达尼亚盟主的宝座,直径有褚士朗五倍粗的手臂交叉在厚实的胸前。

伊德里斯·铁达尼亚是四人中最年轻的一员,今年刚满二十四岁。这位外表几乎可以凌驾亚历亚伯特的贵公子给人一种全身是刺的感觉,大概是因为年轻气盛的锐气过于突显而破坏了人格的协调感。也由于他相当在意自己身为五家族之中最年轻的家长,根本无法忍受别人的轻视,克服这种心结的方法有两种,一是积极上进,二是贬低他人,后者就如同今天的情形。

“亚历亚伯特卿,您脸色不太好看,有什么烦恼吗?”

听伊德里斯这么一问,亚历亚伯特的眉毛扭曲了一下,却继续保持缄默。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亚历亚伯特卿,您完成了铁达尼亚家创业以来绝无仅有的丰功伟业,惨败给一个都市舰队。”

跟着答腔的哲力胥语气粗重,在这种情形下自然充满了嘲弄的意味。褚士朗则默不作声,以看好戏的目光盯着亚历亚伯特线条姣好的耳朵发红。对亚历亚伯特而言,比起另外两人的冷嘲热讽,褚士朗的沉默更让他在意,于是他不悦地咕哝一声,深呼吸之后,将上半身靠向右座的褚士朗。

“你怎么这么冷静?事关我们铁达尼亚的威信,甚至政权即将受到考验。”

“我们?”

褚士朗刻意强调,双眼轻泛起一阵无奈的小小涟沥。

“不是我们,只有你,这是你个人的失败,亚历亚伯特,请使用单数,铁达尼亚是不败的,你的失败并不代表铁达尼亚的失败。”

褚士朗这段话正中亚历亚伯特的痛处,酸与盐的味道在亚历亚伯特俊美的脸庞上扩散开来。

哲力胥·铁达尼亚笑得连魁伟的体格也跟着晃动,伊德里斯·铁达尼亚更是大咧咧地从歪斜的嘴唇吐露出断续的笑声,为他们制造笑料的褚士朗·铁达尼亚反而带着一脸无趣的表情,将视线落在灰色的军帽上。他觉得自己的言行与所形成的结果都相当无聊,他是铁达尼亚人,也是唯一不刻意渲染这个事实的铁达尼亚人。

亚历亚伯特才想开口,表情立刻涂满了敬畏与紧张的单色色彩,因为他的视线捕捉到厚重的桃花心木门扉边的人影。

“藩王殿下……”

四名青年站起身,尽量不使椅子发出声响,同时向一族的盟主致意,挺直背脊,右手握拳贴在左肩上做出铁达尼亚的敬礼方式。

银发的无地藩王亚术曼·铁达尼亚全身散发出宇宙霸王的气魄与风度,以不费吹灰之力的姿态登上权力的主位。

这四年间,铁达尼亚五家族的家长相继更迭,除却藩王亚术曼以外的四人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相对来说,当此四人的父亲还在世时,亚术曼是五家族家长之中最年轻的一员,也因此无法得到年长者完全的信赖与尊敬。为了统领威慑年长者们,想必银发的亚术曼也费了不少心力,幸而为时并不长。但由于铁达尼亚领导阶级的世代交替过于频繁,因此有很多人怀疑其中可能有幕后黑手在主导这一连串的事件。铁达尼亚的历史发展至今,一直刺激着人们的想像力。然而,只要铁达尼亚的霸权存在一天,真相绝对得不到公开澄清。

坐在主位的藩王亚术曼摆出第一个手势,四名年轻贵族便解除行礼姿势坐回原座,诸如“大家好”之类的问候语并不属于铁达尼亚的家风。随着第二个手势,他所面对的墙壁浮现矩形的白光构成画面。

画面映出一名青年的肖像,年龄约和亚历亚伯特与褚士朗同辈。

脸部略微削瘦,并将豹皮花纹的薄围巾当成印花大手帕绑在红萝卜色的头发上,身穿黑色的套头薄毛衣配上深棕色的军服,绣在星际都市联盟统一军服右胸的编号显示出此人所属的城市。○一七七代表他就是艾里亚市的市民。

“这男人看起来有气无力的。”

哲力胥·铁达尼亚陈述个人意见,顿时现场笼罩着一般哭笑不得的气氛。

“就是这个看起来有气无力的小伙子让铁达尼亚尝到败果,顺带说明,这个人今年二十八岁,比在座诸卿年长。”

无地藩王亚术曼有意无意地提醒用兵最忌低估敌人。听到“败果”一语,亚历亚伯特面部略显苍白,他不禁想开口为自己辩白,无地藩王以目光制止他,接着劝诫道:

“亚历亚伯特卿,失败的事实不必挂在心上,胜败乃兵家常事,只希望你不要舍弃正视失败的勇气。”

“谢藩王殿下,微臣谨记在心。”

亚历亚伯特表现出几近卑躬屈膝的姿态,在藩王面前动气是铁达尼亚人的大忌,历任藩王虽然作风不同,为臣者仍必须谨守基本上的礼节,已经有许多因一时冲动而垮台的前车之鉴。

这一年四月的“凯贝罗斯星域会战”当中,铁达尼亚军队的司令官正是亚历亚伯特公爵,他所动用的兵力之庞大令人难以想像对方其实只是区区一支都市舰队。

基本战术运用上绝对没有出错,翻开地球古代史,爱德华皇太子或者华伦舒泰等军事指导者都是集结、编制并组织大量兵力,给予充分补给,以正面攻法运用这股兵力而取得胜利。西元十七世纪前半的华伦舒泰虽有能力动员不仅十万,甚至二十万的兵力,但当时的德国都市人口都不超过四万。

首先铁达尼亚在舰队的质与量上便完全压倒敌人,铁达尼亚人明白取得武力的首要目的便是达到吓阻的效果。在舰艇的速度与火力、乘员的熟练度、领导高阶的指挥能力等无论在硬体与软体方面,铁达尼亚已经远远将其他国家抛诸脑后。

只要维持这项优势,铁达尼亚就能保持不败。

亚历亚伯特本身十五岁第一次出征,二十五岁取得维尔达那帝国军队中将地位,前年进升上将,三十岁骂定成为大元帅,就铁达尼亚五家族的家长而言,可谓平步青云,一路顺风。五家族的家长身兼帝国公爵与贵族院议员,享有免税与免拘拿特权。铁达尼亚俨然是维尔达那帝国内的独立国家,旗下兵团也是帝国军最精锐的部队。

亚历亚伯特·铁达尼亚在经过充分准备后浩浩荡荡地出征,他自己也明言在先:“这是一次全副武装的远足活动。”可见他自负能够大获全胜,说他轻敌未免过于苛刻。因为艾里亚都市舰队的司令官方修利以出人意料之外的战术击溃铁达尼亚的无敌舰队,这项奇策源自魏格特炮的运用。

魏格特炮取自发明者的名字,为一种电磁弯,却无法重复使用,属于用过即丢的兵器。在非磁性的子弹后部装上导电金属,再输入大量电流让金属瞬间蒸发,制造出一个膨胀的磁场,藉由强力火药的引爆,在加速器内部磁场方向与之相反的金属轨道顿时受到左右挤压,于是相反的两磁场如同两条以相反方向挤压的弹簧急递压缩,帮助子弹以惊人速度发射出去。

标准规格的魏格特炮身长十公尺,炮口直径宽四十六点五公分,可将巨大的铀二三八子弹以每秒一百五十公里、时速五十四万公里的速度发射出去。不但来不及防备,更有可能一颗子弹便完全破坏一艘战舰。但发射子弹的反作用力也使得炮身无法继续使用,因此只有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使用这个一击定江山的武器。

除非炮战胜负即将分晓,如果不是给敌人最后致命的一击,或是企图起死回生扭转败势的话,反而丧失使用这项武器的机会与意义。

聪明的兵法家无须使用魏格特炮便能在前一阶段确立胜基,魏格特炮的破坏力不仅炮身,有时连炮座与搭载的战舰本身也会受到波及,如同传家宝刀非到必要之时不可轻易使用。

但是方修利反而大量使用,六百艘小型炮艇各搭载一门魏格特炮,其中有些是经过制造出厂,有些是从中古货市场搜购而来,好不容易凄齐总数。接着面对大举进犯、阵容坚强的铁达尼亚不断进行战术的沙盘演练之后,决定冒险采用近距离炮战。结果方修利以六百艘小型炮艇换来一一九艘战舰、四十四艘宇宙航空母舰、八十艘登陆规、一○六艘巡航舰、一四七艘驱逐舰、一○四艘运输舰的彻底歼灭。

他一开始就打算用完即丢,不单是魏格特炮,甚至连搭载的战舰也一样。因此在发射子弹的同时,炮艇大半几乎解体,乘员事先穿上太空服,以密封舱逃脱。六百艘炮艇的搭乘人员总数为七干两百人,少得连铁达尼亚军队的百分之一都不到,然而这七干两百人中战死、意外死亡、遭到俘虏、下落不明的末归人数还不满一千人。而铁达尼亚军队的未归人数超过十万以上,司令官亚历亚伯特·铁达尼亚受到重创,哲力胥与伊德里斯虽然乐见同族人的失败,但是想到自己如果跟他处在同一个立场,内心一隅不禁有如冬天一般寒冷。

“我对方修利这号人物相当感兴趣,不知诸卿意见如何?”

伊德里斯附和着亚术曼,单手举至肩高要求发言。

“藩王殿下,关于方修利这号人物,微臣已经做过些许调查。”

八道视线集中在发表意见的最年少者,伊德里斯挺直由灰色军服裹住的前胸,回视无地藩王。亚术曼一语不发地点头示意,伊德里斯立即起身开始说明。

“亚历亚伯特卿的缺点在于处事急躁草率,而这个方修利重重打击我铁达尼亚军也是不争的事实。”

听到这段话,败将亚历亚伯特视线凝聚着一股怨气,而得到授权的伊德里斯则显得无动于衷。

“无视此人的存在对铁达尼亚并非益事,艾里亚那种小都市并不适合培养优秀的军事人才,对于方修利这个人我们铁达尼亚可以尽弃前嫌,接纳他加入阵营,否则就该立刻消灭以除后患。”

“伊德里斯卿,依你的意见该怎么做?”

“一切以藩王殿下的旨意为依归。”

先是一句惯性阿谀,伊德里斯接着开始发表个人意见。

“但请殿下允许微臣阐述浅见,微臣以为可先派遣使者招降,对方来归便以厚礼相待,如不从则对其无礼的姿态施以惩处,藉此彰显铁达尼亚重用人材,而且绝不宽待傲慢与不逊之人。”

接着伊德里斯开始形容他自己所调查的敌将基本资料。

方修利并非功勋彪炳的军人,其实他本来就不是军人。他二十岁毕业于艾里亚商船大学,担任客船值班人员兼杂工一年,接着成为卡斐尔商馆工作人员兼杂工两年,不久为铁达尼亚的战舰捉拿在收容所待了一年,历尽千辛万苦回国时他已经二十五岁,不仅一事无成,甚至连糊口的工作也没有。方修利的女友趁他待在收容所抱怨汤料太少的期间,嫁给比他更有出息的人。认定自己跟不幸交上朋友的方修利申请加入都市舰队,最不像话的是他在拿了储备金就打算逃之天天,却因为搞错日期,当他在酒场女子的住处熟睡时被军警强行带走逼迫入伍。入伍后才发现他有成为炮术士官的才能,于是短时间受到拔攫升级……

“伊德里斯卿你调查得相当详细。”

得到藩王亚术曼大大的赞赏,伊德里斯满面春风地行礼后坐回原位。亚历亚伯特与哲力胥各以不同的表情望向伊德里斯,褚士朗则双眼微垂,看起来似乎正在跟自己的内心宇宙交谈之中。只有他不轻易让伊德里斯洞悉心态,也因此常令铁达尼亚的最年少者为出气结。

“还有一件事情连伊德里斯卿也不知道。”

无地藩王亚术曼口中流泻出一段话。

“方修利已经遭到母都市放逐,这可说是以罪报功,各位知晓个中道理吗?”

经过一瞬的沉默,哲力胥略例着强而有力的颈项说:

“艾里亚市民畏惧藩王殿下的声威,宁可亲自铲除有功之人。”

“也对,但不仅如此。”

无地藩王嘴角掠过一抹浅笑,皓齿发出如刀刃般的闪光,亚历亚伯特、哲力胥与伊德里斯的人的神经问路扫过一道战栗的强波,银发霸王表面态度安详,但他们内心明白这等于寒冬里难得出现一日的小阳春天气。

“诸卿想想,艾里亚为何采用无名气、无经验的将领对抗我铁达尼亚呢?如果他们当初对方修利的天份抱有期望,绝不会默许他遭到放逐,这件事应该做何解释呢?”

经藩王一问,褚士朗·铁达尼亚总算睁开双眼,报以深思熟虑的目光。

“藩王殿下,难道说艾里亚一开始就打算战败,所以刻意采用无名之将?”

“褚士朗卿见解精到,正是如此没错。”

亚术曼点点头,带着教师的语气说:

“这是艾里亚的敷衍手段,他们私底下频频向我铁达尼亚求和,面表面上又必须保住联盟都市的面子,因此他们想藉这一战的失败打压失控的积进派,然而……”

“抱歉,请恕微臣打岔,藩王殿下,如此说来,您已经与艾里亚签定和约了吗?”

褚士朗·铁达尼亚不经意的表情与语气产生一种让在座众人仿佛遭到充满静电的无形之手抚过的效果,表情最为痛苦的是败将亚历亚伯特,他猜想自己不仅当不了悲剧性的败将,甚至有可能只是个三流闹剧的配角。

“铁达尼亚不怕流血,却不喜欢无谓的牺牲,只要能达成目的,与对方确立共存关系这就够了,不是吗?”

无地藩王亚术曼肯定褚士朗的询问,意即凯贝罗斯会战一开始就是一场刻意设计的戏码。经过多次秘密磋商,最后达成协议将化学半透膜的收购费用提高三倍,而且铁达尼亚必须将一成的成品回馈艾里亚。为了安抚艾里亚市内的不满分子,不得不按程序搀杂一场战争,准备求败的艾里亚只派出少数部队出击,甚至连指挥官也挑选无名小卒,为了演出一场落败而逃的表面工夫而不遗余力,没想到连战略两个字都不会念(在别人眼中)的指挥官竟然大胜而归,也难怪艾里亚掠慌失措。

整个事态明朗化之后,决定先招降方修利,再按惯例处理两三件议题,会议便在三十分钟后结束。

“今天会议到此结束,诸卿辛苦了。”

诸如以上的慰劳是不可能比现在铁达尼亚人身上的,无地藩王亚术曼·铁达尼亚由座位站起身,转过高大魁梧的身躯走出会议室,目送他离去的四名年轻公爵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在前往宇宙港的路上,亚历亚伯特与褚士朗两位铁达尼亚并肩走着。亚历亚伯特频频关不住嘴,褚士朗则静静聆听表兄弟的说词。

说来说去,亚历亚伯特就是不甘心自己在凯贝罗斯会战中被当成棋子摆布,面对褚士朗近似无动于衷的态度,他略微提高音量。

“褚士朗卿,难道说你有把握打赢那场可笑的战争吗?”

“我看起来是这种表情吗?”

首次反驳的褚士朗似乎还游移在漂渺的太虚,反倒是被自己则声音拉回现实。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我想如果换成你,也许能办到我所办不别的事。”

“亚历亚伯特卿,从失败当中才能汲取教训,向我可学不到什么,刚才在会议之前的那番话是我的无心之言,请您原谅。”

“唔嗯……”

亚历亚伯特露出不完全燃烧的表情,最后还是不得不点头答应。

“下次到天城再聚吧,我先失陪了。”

褚士朗不经意举手挥别然后转身离去,亚历亚伯特也随之走向自己的太空船所待命的位置。


透过铁达尼亚太空基地特利尔IV的贵宾室窗口,藩王亚术曼凝望着四人的太空船陆续航向虚无的夜空,中年总管送来咖啡,必恭必敬地朝着落王广厚的背影说道。

“亚历亚伯特卿是否对此事感到不满?”

“没错,不过亚历亚伯特如果一直记恨此事,对他自己有害无益。”

一族总帅无地藩王的旨意便是铁达尼亚的正义,纵使内心多么不情愿不满意,也必须服从藩王的命令。生来继承铁达尼亚血统者、冠上铁达尼亚姓氏者骨子里深植着一个价值观,意即族长藩王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铁达尼亚的利益必须摆在宇宙万物之前,连亚术曼自己从懂事以来便开始学习着这个至高无上的课题。内心难免会有不满与不平,想想也就算了,如果当场发飙就是大罪一条。

“奥布诺,你但说无妨,你看四位公爵之中,谁拥有成为一族之长藩王的器量?”

“依卑职所见,褚士朗卿最具有成为总帅的器量。”

“我也这么想,不过他所表达的才能或许只是一种表面工夫。”

“也许他为人比较谨慎吧。”

“应该说是猜疑心太重。”

亚术曼浅浅一笑,如此自我批判。有权贬损藩王的只有藩王自己而已,总管谦卑地低下头,既不同意也不否定。藩王亚术曼并不理总管暖昧的反应,径自陷入自身的思维之中。

四人各有所长,年龄虽然局限了经验,但他们兼具才干与勇气,能够统领部属。经验可以逐渐累积,加上一个优秀的辅佐人,只要取得一族的团结,一定能够留下不逊于历任藩王的治绩吧。

然而要成为铁达尼亚总帅,器量则稍嫌不足。褚士朗虽是最佳人选,但亚术曼对他却有一种奇妙的不透明感,这感觉并非残暴、愚昧或异常。褚土朗的聪明才智往往倾向批判铁达尼亚的过去与现在的状况,这是亚术曼没来由的感觉,也困扰着他不知该给予褚士朗多高评价。能人智士经常大加挞伐眼前的现况,亚术曼自己在二十几岁时也是如此。

如果没有任何异状,亚术曼还能稳坐无地藩王的宝座三、四十年左右,四十年后褚士朗跟亚历亚伯特也垂垂老矣,亚术曼的长子提奥非士·铁达尼亚现在六岁,四十年后正值壮年,到时亚术曼的位子便可交由儿子提奥非士继续占据。如果提奥非士的器重才干在一族之中只属泛泛之辈,世袭的念头对铁达尼亚等于有害无益,亚术曼内心比谁都要明白,这是身为铁达尼亚族长应尽的义务。


调暗室内照明的亮度,观景宙外另一端的繁星闪耀着青白色的光芒,太空船正航向维尔达那帝国的首都卢塔西惑星,八十光年乘船只需两天的行程,对铁达尼亚人而言,等于是在自家庭院散步一样。

褚士朗·铁达尼亚院腿躺在沙发椅上,视线放在观景窗的彼方,接着调整角度瞄向沙龙的一隅。

“芙兰西亚。”

“是的,褚士朗爵爷。”

“铁达尼亚既强大且尊贵。”

“是的,诚如您所说。”

“唔嗯,但这股强力,这般尊贵到底有什么意义?我经常百思不解。”

褚士朗眺望星光湖水,脸上搀杂着苦笑,眼眸深处蕴藏着丰富的学识涵养。与主人对话的小女仆在刚调好的桑格利亚酒中搁进冰块,一头黑发下的白嫩粉颊泛起潮红;冰块与酒杯撞击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铁达尼亚一族在历史的演变上居功厥伟。”

这位十八岁的妙龄少女也与铁达尼亚一族有所关联。

“铁达尼亚人的能力只贡献给铁达尼亚。”

褚士朗的回答简短扼要,瞬间,沉默的气泡飘浮在室内,在天花板附近弹破。

“这并不是不好,因为铁达尼亚做到了铁达尼亚以外的民族所做不到的事情,这是事实,我不明白的是这有什么意义?”

褚士朗撩起褐发。

少了铁达尼亚,世界仍会径自成立一部没有铁达尼亚的历史;少了铁达尼亚,人类的生活也不会有所不便。只要有一部份的人类察觉到这个事实,铁达尼亚的权势与专贵将与海边筑起的砂城得到相同的下场。自己并不适合铁达尼亚,却偏偏生为铁达尼亚五家族的一员,一切只能归咎造物主的捉弄或是失误。褚士朗明白自己再怎么样也无法摆脱这项错误。

在妄想征服宇宙、摄取权力的实例之中,铁达尼亚是个异端团体,而在这其中的褚士朗更是个异端分子。这位聪明的异端分子从年少时就拥有这个自觉,谨言慎行地隐藏自己的本性,因为他心知肚明,高傲得几近异常的铁达尼亚血族是容不下任何怀疑自身种族存在意义的分子。

十六岁时,褚士朗便开始协助在军事与行政上才华洋溢却体弱多病的父亲指挥舰队,他超越实际年龄的冷静表现与远大的眼光在在得到父亲与前任藩王的赞赏。与同辈的亚历亚伯特、哲力胥和伊德里斯一争长短并非他自己的意愿,而是他无法改变的命运。他印象很深刻,当时年纪尚轻、还未成为藩王的亚术曼也曾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我当上藩王时,你可以来辅佐我。”铁达尼亚有十万艘舰艇、三十万艘武装商船,坐拥人间最强的权势,历久不衰的原因来自防止非铁达尼亚势力统一的巧妙策略与彻底各个击破带来的相对武力优势。

“芙兰西亚,你相信我有预言的能力吗?”

这突来的一问让少女微微睁大杏眼,她先将装有冰桑格利酒的银杯递给主人,接着低声回答:

“褚士朗爵爷怎么说我都信。”

褚士朗接过银杯后低喃道。

“那你记住,铁达尼亚总有一天会来乞求我褚士朗,而且是在铁达尼亚陷于最糟的状况之下;因此为了铁达尼亚着想,最好祈祷不要轮到我出场。”

银杯的冰凉带给嘴唇舒适的感受。

铁达尼亚的历史是以鲜血与黄金所绘成的,表层一剥掉,阴谋与狡诈就会显露出来。褚士朗不会忘记自己脚下无限的黑暗深渊,那是无底的黑洞。褚士朗对于自己有这番认知一点也不感到自豪,比较起亚历亚伯特、哲力胥与伊德里斯,自己的精神层面反而有保守的倾向,所以他们三人其中一个当上铁达尼亚的总帅才是再好也不过的。

想着想着,褚土朗内心萌生一股强烈得诡异的肯定念头。一定会有人察觉到过去的宇宙并没有铁达尼亚,将来一定有人能明白这项事实,并且开始构思“没有铁达尼亚的宇宙”会是什么样子?

维尔达那帝国横跨九十个太阳系,统治一四八个有人惑星,男女总人口将近六百亿,在人类社会中拥有最广的疆域与最多的人口。建国三八八年以来历经十八代,历史承接盎格鲁多尔王国具有悠久传统,总而言之,是一个根基深厚不可动摇的强国。但这只是表面的假象,内部还有另一层事实。说穿了维尔达那只不过是铁达尼亚的根据地罢了,论及财力、武力、科技,排除铁达尼亚这个要素,维尔达那的国力只有二流的数据。

“是铁达尼亚选择了维尔达那,绝不能颠倒是非。”

铁达尼亚人的通病就是有口出狂言的怪癖。从开国的奈威尔以来可说成了一项传统,这只是其中一例。他们完全不会顾及听这些话的人会有什么感想,“悦耳败者叹”的傲然气概正是铁达尼亚人的家珍。人们绝对看不到软弱的铁达尼亚人,一旦这股气魄出现破绽,铁达尼亚的优势将无声无息地化为宇宙尘埃。

“残酷远胜于怠情。”这里刚好有个机会证实这句话。

星历四四六年五月二十七日,发生一个维尔达那帝国史上不可抹灭的事件。

当天原是可喜可贺的日子,皇帝哈鲁夏六世庆祝第三十五回的生日。帝国属地的各惑星,与各国宫廷使节纷纷造访。维尔达那首都卢塔西惑星举国欢腾,水晶宫殿被衣着华丽的人群所淹没。

维尔达那帝国的军服是暗橘色,在这片橘海中浮现几处灰色小岛,想也知道那是铁达尼亚的军服,连小孩子也看得出这种对比正突显了铁达尼亚在维尔达那的地位。

最大的岛屿就是同时出席的铁达尼亚五家族,亚历亚伯特、褚士朗、哲力胥、伊德里斯以及无地藩王亚术曼。在此时此地,即便是他们也懂得谨守臣子的礼仪,肃立恭迎皇帝。

无地藩王的封号正如字面所示是由于皇帝没有赐与领土,铁达尼亚当然拥有广大的土地与庄园,却没有一块泥土被称为“藩王国”或“藩王领”。

铁达尼亚的收入源自自营航太路线,通商、警备、惑星开发等各种产业,还有就是关税。特别是最后一项证明并保障了铁达尼亚的权势,宇宙并非无主的自由空间,而是铁达尼亚的庭院。由此可见“无地”这个封号所代表的重大意义,铁达尼亚根本不需要领土。

铁达尼亚人对维尔达那皇帝行使臣子之礼,但这仅止于形式,铁达尼亚人是不拘小节的。

“如果不是哈鲁夏二世陛下姑息养奸,一开始挫挫铁达尼亚人的锐气,也就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跋扈到这种地步。”

维尔达那帝国的朝臣们私底下暗自叹息,他们是应该怨叹,但这个无用的举止只不过重复确认自己的无力感罢了。他们的前人们曾经反抗过铁达尼亚的专横,结果被迫痛饮诺利·铁达尼亚整肃的血酒。事到如今,他们全身被铁达尼亚的大锁捆住,只能暗地逞逞口舌之快,边说人坏话边发抖,还得小心不能被当事人听见。

皇帝哈鲁夏六世身着象征帝国大元帅地位的华丽军服从阶梯顶端现身,一身文官礼服的宰相沙洛蒙保持三步距离紧跟在皇帝身后,他年约六十五岁,是个华发半生的削瘦男子。

沉闷的典礼不断进行,终于等到亚术曼站在阶梯下,向皇帝献上伊奇普敦惑星的黑珍珠。

“为臣铁达尼亚谨献上这份微薄小礼以示忠诚;还望皇帝陛下笑纳。”

“嗯,藩王一片用心朕当然欣然接受。”

回答内容显得毫无创意,但皇帝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这只是礼貌上用来讨好人心的句子罢了,皇帝心知肚明。皇帝的年龄比亚术曼小五岁,但外表反而比较老成,所指的并非他的气质,而是形容他欠缺生气。

“事实上,我们还准备了一项更实用的礼物要献给陛下。”

“哦,是什么呢?”

“帝国未来一百年的安泰。”

说完,亚术曼传唤伊德里斯·铁达尼亚,年轻俊美的公爵随之踏出一大步,他的直属部下也立刻跟进,凑近阶梯面前,阶梯上的皇帝摒气凝神。铁达尼亚的特权之一便是准许在皇宫内配带武器,他们从枪带抽出的不是一般的光线枪,而是沉重的火药式手枪,总共十六个枪口同时指向沙洛蒙宰相。

整个大厅充斥着接连不断的枪声。

发射出来的九十四颗子弹中有八十一颗命中宰相的身体,三十三发直接贯穿,四十八发留在体内。前后一四四个枪伤喷出鲜血,宰相应声倒地,淌在地板的鲜血将他抱住。

等到硝烟与茫然自失告一段落后,皇帝的声音与身体激动地颤抖着。

“这是怎么回事?无地藩王,你杀害了朕的宰相!”

“我是为帝国与皇帝陛下铲除不肖的卖国贼,虽然形式上不太诗情画意,国泰民安却是一项无可取代的大礼。”

亚术曼平静地面对脸色发白的皇帝解释。维尔达那帝国与铁达尼亚如同不可分割的连体婴,但利欲董心的沙洛蒙宰相企图分裂两者掌控权势,证人与证据所提供的罪证确凿,因而当场格杀。

“至少也该发出拘令先逮捕他,将他起诉后等待司法判决,冒然的射杀等于蔑视法律与秩序……我是说,如此急躁不太像藩王的作风。”

“起诉并等待司法判决一个确定有罪的人,只是平白浪费时间跟金钱。”

亚术曼清晰得几乎无情的一句话无声无息地粉碎了皇帝的勇气,皇帝瘫坐在皇位上,仿佛是一幅以老旧变色的颜料所绘制而成的肖像画,带给人褪色无力的印象。

“我明白藩王的意思了,沙洛蒙是罪有应得,却也导致象征我帝国栋梁的宰相职位日前悬空,到底有谁能胜任这个重责大任呢?无地藩王应该做出对朕有益的意见,你认为如何?”

“为臣以为,克雷亚克斯侯爵最适合担任宰相的职务。”

克雷亚斯克向来仰赖铁达尼亚鼻息,哈鲁夏六世明白这一点。如果以此理由拒绝新宰相的人事调动,就代表皇帝自身将有生命危险。

铁达尼亚的意思一目了然,前些日子他们才在凯贝罗斯星域意外内败给弱敌艾里亚,而铁达尼亚早已得知沙洛蒙宰相是地下反铁达尼亚势力的一员,预料沙洛蒙会趁着凯贝罗斯败战的大好机会采取反达尼亚行动,于是先发制人恫吓反铁达尼亚势力,以收杀鸡儆猴之效。不,这也许是一项更狠毒的计划,铁达尼亚坐视向来对自己反对的沙洛蒙活到今天,就是要在这种场合让他成为牺牲的羔羊。

无论众说如何纷纭,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不管沙洛蒙的死是何人的罪,绝对没有人能够处罚他。强者才能给予弱者处罚,而人间没有比铁达尼亚更强的强者。哈鲁夏六世点头答应,面无表情地以一个完全是傀儡的动作同意藩王的话。亚术曼双眼带着嘲弄的目光回望族人。

“伊德里斯卿,皇帝陛下恩赐你担任禁卫军团司令官,为陛下尽忠职守吧。”

伊德里斯·铁达尼亚一听便郑重地朝无地藩王行礼,接下第一个任务,接着弹指吩咐部下,将沙洛蒙的尸首抬出宫外。

铁达尼亚历史又添上一公克的憎恶与怨恨,褚士朗轻轻闭上双眼,神游到未来。只需一根稻草的重量便能折断巨象脊椎骨的日子终究会来临,可能就是明天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