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强者与弱者

欲将铁达尼亚全部的权势、武力与财富加以数据化并非易事,十万艘舰艇在单独势力当中无人能出其右,银河系宇宙所有九个帝国、三十八个王国、八个大公国、四十个公国、一五一个共和国、四四九个星际都市联合起来的舰艇数量可以超过一百万艘,但他们却不曾合力对抗过铁达尼亚。小规模或者短期的同盟与盟约曾经存在,但在铁达尼亚的武力与外交政策面前,只有濒临彻底失败与分崩离析的命运。

铁达尼亚的实力可说是立基于团结与统一吧,精神上如此,物质层面更是如此。铁达尼亚最擅长分裂潜在亦或是显在的敌对势力,进而挑拨两股短视近利的势力相互对立。

天城——是铁达尼亚一族的根据地,人文地理上称之宇宙中心也不为过,这是架设了维尔达那帝国首都所在的卢塔西惑星卫星轨道上的大型人工都市。从奈威尔·尼亚时代开始,在诺利时完成。

诺利讥评父亲这项工程为“浮在半空中的纸老虎”,但他仍然不放弃,接下继续完成,因为他深知这只纸老虎在人类世界当中将发挥一定的影响力。

如是建设完工的天城成为铁达尼亚支配全宇宙的权力象征,诺利恐怕是面带冷笑,进阶完成天城的武装。这个建筑在直径五十二点五公里的圆盘状人工地层,覆盖着十二层透明宝盖的都市实现了所有武器狂的美梦,加上四千座电磁弹射装置,一二八六大口径镭射炮与十四个军事卫星睥睨着维尔达那帝国的首都。

六月一日,铁达尼亚四公爵在专属沙龙里休憩,俯瞰着脚下惑星的青光,亚历亚伯特·铁达尼亚向褚士朗聊起:

“听说方修利那名男子逃离了亚瑟斯卿的控制,目前下落不明。”

这表示此人无意在铁达尼亚的麾下求荣,宁愿以实际行动表明心意。

“真可惜,用兵家里有天才却没有秀才,跟艺术家同理,天分永远比努力占上风,我认为方修利也许是个大才。”

亚历亚伯特·铁达尼亚这段话并非自抬身价,欠缺个性却俊美的脸庞带着镇静的表情。表面看来略微神经质的青年已经从凯贝罗斯败战之中重建起精神鹰架。

“能够对一个打败自己的敌将颐指气使的感觉想必大快人心,天往往不从人愿。”这段无奈的语句得到伊德里斯·铁达尼亚的回应,他眼中闪着无情苛刻的目光。

“如此一来,方修利这个人势必要与我们为敌,必须在他提升铁达尼亚敌对势力多余的勇气之前抹消他的存在。”

这个人老喜欢指责他人,褚士朗心想他绝对没有贬低伊德里斯的才干,但是有时他却觉得比其他三人年少两三岁的伊德里斯亟于弥补这段差距的积极性似乎超过了应有的限度,以后甚至有可能惹出纰漏。伊德里斯今后的人生之中,将会有多次机会完成自我人格,而在这过程里极有可能与褚士朗产生冲突。姑且不论他这个杞人忧天的假设,伊德里斯继续谈论着扫荡全宇宙反铁达尼亚势力一事。

将世界归纳成铁达尼亚势力与反铁达尼亚势力,感觉略显单调。既然喜欢多彩多采的世界,“非铁达尼亚”这种人的出现应许是可以被容许的,如果铁达尼亚严拒这种人的存在,就表示其度量既不广也不深。如果铁达尼亚器量深广,也许会因此而长他人志气。

“日居中天,无谓不落。”

古代地球人曾留下这段警语,褚士朗心想:这真是至理名言。没落与衰亡终将造访铁达尼亚,如果有人认为不可能,那他们大概也相信罗马帝国与蒙古大帝国会存续到现在。

然而,铁达尼亚的没落未必在褚士朗的时代来临,他自己也无意成为主角。因为他是铁达尼亚人,在精神上的价值观仍坚持为铁达尼亚全体利益牺牲奉献,与在历史思维的射程范围内预见铁达尼亚的没落丝毫没有任何矛盾之处有了这层远虑,才能及时订定对策,防范于未然。

于是褚士朗·铁达尼亚开始揣测起藩王亚术曼的心理,不知他是否如同第二代藩王诺利一般,拥有钢铁精神?

自古以来,鲜少人欢迎只会预测悲剧的预言家,甚至会蒙受周遭白眼,尝尽迫害与打压。褚士朗身为四公爵一员,等于是最有可能成为第九代无地藩王的候选人。言论与行动的自由均在权力的保障之下,事实上却不具必然性。一旦褚士朗坦率表露自己内心的想法,将招致藩王亚术曼与其余三公爵的嫌恶,进而被逼退位。血管里流着相同的血,精神上的血脉却完全不同。

褚士朗开口说话,因为即将再次披挂上阵的亚历亚伯特向表兄弟讨教用兵的计策,褚士朗如此回答。

“利用方修利在凯贝罗斯星域中所使用的战术如何?”

亚历亚伯特的肩头倾向一个微妙的角度,铁达尼亚青年带着愠怒的目光瞄向表兄弟,只是没有大吼:“少胡说八道!”

“请问一下你的理由是什么?”

“首先这是一项成效良好的实用战术,第二、对于敌手的战法给予正面肯定,亚历亚伯特卿器量的评价也将得到相当程度的提升。”

亚历亚伯特眼神趋缓,他并非狭量之人。

“原来如此,这意见值得采纳。”

“恕我直言,假使失败了也无所谓,因为日后将无人敢以此项战术恫吓铁达尼亚,仅限那一次而已。”

“褚士朗卿,你可以去当军师了。”

伊德里斯如是评断,语气中飘浮着嘲弄的微粒。他是维尔达那帝国的近卫军团总司令,任务美其名为保卫皇帝哈鲁夏六世,实带有监视的意味,此时他在一个意念的驱使下远离地面来到天城。

政治上有霸道也有王道,但自古以来,未曾步上霸道的君王究竟有几人呢?挖开王道的铺石,霸道的泥径立刻显露。铁达尼亚不愿屈居一国之主,起而领导数十国支配全宇宙,既然王道不复存在,因此现实的局势可由霸道的强弱测知,铁达尼亚前所未有的超强霸权代表了铁达尼亚正是人类史上不可或缺的存在,此即伊德里斯的观点。

一直严肃地保持静默的哲力胥终于挪动他那刚硬的下颚发表言论。

“褚士朗卿,你怎么还不结婚?”

近乎闲话家常的话题冷不防插进来,让褚士朗顿时眨了眨眼。

“那哲力胥卿你又是怎么回事呢?我看你成天待在美丽的花园。”

“我不会沉腻在其中,善解人意的小花也可能带有野心与剧毒,我听说褚士朗卿宠爱的侍女生得楚楚动人。”

“依你说呢?”

芙兰西亚的笑容隐约在褚士朗的脑海浮现而过,她是个纯真坦率的好女孩,可惜欠缺个性。褚士朗省思自己也许有着年少得志,集权贵于一身的傲气,总之他目前还不想被婚姻套牢。

“褚士朗卿,你比我想像中来得挑剔哦。”哲力胥露出豪迈一笑,令人完全无法理解他会有亚瑟斯那样的胞弟。褚士朗在观察之际,也抱着看好戏的心态等着一场兄弟阋墙之争。

这一年的六月一日,亚历亚伯特·铁达尼亚继上个月之后再度担任舰队指挥官,展开另一场会战与维尔达那帝国之间有远亲关系的提兰基亚公国发兵起义,原因自然不是维尔达那打抱不平,而是针对航线的权益。

此次战役原本是由哲力胥负责指挥,但自从上个月在方修利一个无名小卒手下惨遭滑铁卢之后,亟于雪耻的亚历亚伯特表现了自愿带兵出征的强烈企图。往坏处解释的话,就是他急于恢复个人名誉,如果再次失败,亚历亚伯特的地位将在四公爵之中跌落到垫后的位置。亚历亚伯特明白其中的风险,但为了挽回个人名誉,同时达成维护全铁达尼亚利益的目的,他必须背水一战,铁达尼亚四公爵没有胆怯者。

六月一日,席拉克沙星域,此地并非提兰基亚的宇宙领海,等于隶属铁达尼亚的管辖之下。进人备战状态,并采用惯性航行的提兰基亚三千三百艘军舰从前线的搜敌卫星获悉情报。

“铁达尼亚!”

在通讯线路流窜而过的字汇相当于“灾厄”一意,整个舰队充斥着高度紧张,不久各舰桥荧幕上映出了闪着青白色光芒的大串光链。

铁达尼亚囊括了太空中运输与通讯的主力,因此可以轻易采取纯军事上的奇袭战术,却不保证万无一失。提兰基亚三千三百艘军舰从不疏忽搜敌要务,他们已经捕捉到从五、六光秒的距离外直扑而来的铁达尼亚军。司令官康诺特少将吞咽唾液的同时下令迎击。铁达尼亚派来三千六百艘军舰,预估双方战力不相上下,六月一日十四时二十分,席拉克沙星域会战爆发。一开始按惯例先以炮战交手,提兰基亚的炮火压制了铁达尼亚的行动,起初的战局对他们有利。

“打呀!轰垮他们!”康诺特嚎叫着,这并非一种指挥而是兴奋的表现,提兰基亚军乘胜追击,给予在炮火沐浴之下,来不及摆好阵式就已经遭到牵制的铁达尼亚军重重一击。

铁达尼亚舰队节节败退,在猛烈的炮火面前表露怯懦,这群舰队的行动迥然不同于过去铁达尼亚舰队的精悍。这表示年纪虽轻,却已身经百战的名将亚历亚伯特·铁达尼亚已经在“凯贝罗斯会战”的败北之中自信全失,无法发挥用兵才能。确信此事的康诺特急急进逼,反而暴露了指挥官亟于邀功胜过静观其变的弊病。

康诺特的胜利美梦维持不到两个小时就完全破灭了,原本遭到提兰基亚军追击顿时秩序大乱、节节败退的铁达尼亚军舰看似一盘散沙,却在一眨眼的工夫将一千多艘炮艇一字排开,朝着直奔而来的提兰基亚军齐发魏格特炮。

这正是方修利刚发明不久的以炮艇搭载魏格特炮的牺牲战术,康诺特并非没听过这项战术,只是他做梦也没想到铁达尼亚会采取敌人才刚用过的战术。一艘炮艇的牺牲换得一艘巨舰的损毁,这个构想本身是狗急跳墙的做法,完全不合乎铁达尼亚的作风,但这个先入为主的观念反而误导了康诺特。铁达尼亚向来不用奇袭而是以庞大兵力正面进攻,压倒敌方部队,他们喜欢以强而有力的臼齿彻底啃碎敌人,没想到现在却出奇制胜,而且是以敌人传授的战略应战。

但事实超越了康诺特的想像,三十秒内,提兰基亚军折损三成兵力,丧失续战能力。

“可恶的铁达尼亚……”愤怒与绝望冲击着康诺特的视神经与平衡器官,让他差点瘫在地上。参谋长哈斐兹少将搀扶起他并下令鸣金收兵,铁达尼亚则展开反攻,在一连串的闪光与火球之中,康诺特的旗舰马留斯号舰身遭受四处损伤,好不容易逃过对方追击但是提兰基亚军在这场战役丧失七成的星际战力,不得不放弃以武力对抗铁达尼亚,预计双方不久将订定片面不平等条约。

亚历亚伯特·铁达尼亚洗刷了一个月前的耻辱,而且是利用敌将击败他的战术。铁达尼亚从不向失败屈服,并将之转化为力量以增添自身的荣耀,这个能屈能伸的柔软度正是最教人不寒而栗的地方。


“看到铁达尼亚的可怕之处了没?他们从不忘革新,我们帝国只知守旧,难怪追不上他们!”

将酒杯摔碎在宇宙战舰的甲板上如此咆哮着的人,正是维尔达那帝国刚满三十岁的年轻提督沙朗·亚姆杰卡尔,这名身材高大、拥有麦穗色头发与琥珀色眼眸的青年以军事顾问的身份拜访提兰基亚公国时,正好参与这场战役,结果与总司令康诺特一样,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过死神的下颚,而且他也不能回到祖国,只有亡命天涯寻求安身之所。

欠缺实力的人只能仰赖传统与礼教,过去的维尔达那帝国曾经以一己之力与星际都市联盟相抗衡、虽然整体处于劣势,面对联盟的强权时也常有绿叶衬红花的感慨,但好歹也是不假他人之手自力更生。当铁达尼亚脱离都市联盟投向维尔达那帝国之际,维尔达那君臣举手欢呼,预期维尔达那将因此在全宇宙确立霸权,帝国的未来前程是一片无限的肥沃原野。

结果却落得如今这般田地,维尔达那帝国在铁达尼亚眼中,只不过是支配宇宙的工具罢了,不仅是维尔达那,历史证明铁达尼亚向来对所谓的国家尊严嗤之以鼻。依铁达尼亚的看法,以家为例,旧了就干脆破坏重建。

维尔达那帝国政府组织由首相、副首相、外交部长与财政部长等等共十二名官员构成,一个多世纪以来,国防部长均由铁达尼亚一族或干部独占,目前的国防部长是艾斯特拉得·铁达尼亚侯爵,为藩王亚术曼的异母胞兄。

帝国也设有宪法与议会,却几乎处于停摆状态。议会的组成分子议员基本上应有一六六○人,但这项终身职迟迟不填补缺额,因此实际人数只有九○七名,平均年龄七十二点九岁。

奈威尔·铁达尼亚曾经如此讥评自己所生长的民主主义社会:

“民主主义只是政治的化妆术,全宇宙有谁够格实行民主主义?”

对于那些只知收集政治家腐败特权碎片的小人,还能期待他们做什么;奈威尔不屑地表示。这与奈威尔的父亲打算在星际都市联盟之间推动更为巩固的联合政府却遭到反对,最后被幕后黑手放逐,失意而死的事件不无关系。

总而言之,维尔达那帝国整个国家、宫廷与政府正处于只差没受到铁达尼亚颐指气使的悲惨状态,悉数揽下铁达尼亚不愿接手的工作,处理行政细节征收税款,低声下气并不代表内心毫无怨言。

“铁达尼亚的专横已经到忍无可忍的地步了!”这已经成为大多数的朝臣的共识,虽然没有脱口而出,但敢怒而不敢言的情绪气极攻心,只会伤了他们的身子。

“铁达尼亚算哪根葱!他们在两百年前只不过是都市联盟里有力成员之一罢了,是我们哈鲁夏二世陛下宅心仁厚,才让他们平步青云作威作福。”激动的发言只是徒增虚张声势的比例,曾经仅为都市联盟有力成员之一的铁达尼亚经过世代累积,迄今已然成为睥睨列国的霸王,时间对所有人是公平的,当铁达尼亚直驱高速的阶梯扶摇而上之际,维尔达那帝国的君臣又帮了什么忙呢?

六月十二日深夜,亚历亚伯特·铁达尼亚的胜利消息传来之后,维尔达那帝国十四名宫廷高官聚集在内政部长萨格登的宅邪,表面上是以庆祝萨格登部长就职两周年为名目,而实际上这些列席者全是具有反铁达尼亚心态之人,其中包括了司法部长海拉瓦、民政部长罗尼那斯、宫廷书记官长迪凡提诺。聚会场所选定在地下的撞球室,撞球台事先搬出改为成排的长桌,门外派人把风求得心安之后,美酒与会话开始热络起来。

“铁达尼亚并非常胜军,就在前一阵子,凯贝罗斯会战不就证明这一点了吗?可见打倒铁达尼亚绝对不是痴人说梦话。”

“但是亚历亚伯特·铁达尼亚已经在短短时间内洗雪前耻了,反而让世人认清铁达尼亚的可怕之处。”

通常酒过三巡,气氛仍然低调的酒宴实在少见,不过这原本就是政治上的败者对胜者大吐苦水的聚会,也没道理喧嚣鼓舞,大半的出席者是系出名门的贵族,既然没有直接反抗铁达尼亚的勇气,只好秘密聚会借酒壮胆,说说不在场者的坏话消除积怨也好;但是他们自己也承认,虽然偶有阴谋诡计提出,内容却不够具体,说穿了不过是一些情绪发言,然而今晚的状况却不同,有人提出下列意见:

“能否利用国防部长?”

此语一出,一道紧张的金属波当场在列席者之间流窜而过,迷蒙的醉眼看起来仿佛浮现了希望之光。

维尔达那帝国政府国防部长艾斯特拉得·铁达尼亚侯爵是无地藩王亚术曼的异母胞兄,年龄四十二岁,他并非婚生子,此点与亚术曼相同,因此母方的血统不会成为他事业的绊脚石。严格说来,一般认为他的器量远不及异母胞弟,但也绝非庸才。在指挥舰队、充当外交使节、于内政部长任内处理行政事务方面他都能克尽职责,因此失落感更显得强烈。

“为什么亚术曼坐上了无地藩王的位子,而不是我?我不觉得自己的功绩比胞弟差。”

纵使铁达尼亚的价值观,维护一族团结的忠诚在内心根深抵固,艾斯特拉得仍旧无法接受自己的际遇。异母胞弟就任藩王,他也与有荣焉从伯爵晋升为侯爵,却不足以平慰他的伤痛,反而有种受异母胞弟施舍的感觉,不满与自嘲放肆地郁结在心。

身为铁达尼亚人,又担任国防部长一职,自然无法公开表露内心的失意。不过胞弟亚术曼登基藩王的事实已经为他说明了一切,况且宫廷人种对于嫉妒与不满的负面人性动向相当敏感,因此艾斯特拉得·铁达尼亚侯爵的怀才不遇已然成为公开的秘密。

让这样的艾斯特拉得成为铁达尼亚内奸的提案的确相当高明,但铁达尼亚人始终是铁达尼亚人,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们一族的团结永远摆在个人的私怒之前。

总而言之,这个聚会到头来仍然只是贵族们在酒宴上的一场戏言,王公贵族只想把在猫脖子上挂铃铛的危险任务推给他人去做。

他们的议题也自然而然的从计划的具体内容转移至背道而驰的方向,当其中一人站起身,便代表聚会也到了落幕的时刻。一行人在散会之后,宅邸主人也就是内政部长萨格登吩咐家仆清理会场,自己则先到盥洗室以冷水洗脸刷牙,将酒意排挤出体外,重新恢复严肃中带有阴森的印象,然后远离人声独自关进书房。


位于“天城”深处的最高首长办公室内,无地藩王亚术曼正在批示手边几份文件。藩王府首席秘书官格拉蒙卿人内,必恭必敬地通报有客人来访,接着领进一位铁达尼亚青年,伊德里斯公爵。

“藩王殿下,请容微臣禀秦,根据内政部长萨格登的报告,前一刻一群属于异议分子的高官显贵聚集在他的宅邸大肆批评。”

藩王一语不发,伊德里斯则解释成藩王示意他继续发言,于是他接着说:

“这群懦夫的所作所为已是预料中事,一得知我出国门,异议分子便聚众图谋不轨,从不怀疑这是个预设的陷阱,无论他们有任何企图都仅止于愚人的轻举妄动罢了。”

谈话之间,身为藩王胞兄的国防部长之名也顺便被提起,但说话者与听话者只是轻轻带过,毫不在意。

“这群高官大概连做梦也想不到聚会场所的提供者与我们往来密切,说他们单纯还真是单纯。”这句充满冷嘲热讽的评语为报告做了结束,亚术曼终于点头犒赏报告人。

“伊德里斯卿你做得很好,由你担任近卫确实大有斩获。”

“微臣不敢当,请问关于国防部长该如何处置呢?”

伊德里斯的傲气让他不经意吐露这段话,藩王亚术曼刚毅的眉毛微微一动,一瞬的缄默排列在回答之前。

“此时向国防部长下手,他就无法发挥诱饵的功效,我倒想先看看伊德里斯卿所指的那些愚人如何轻举妄动。”

“谨遵藩王殿下的旨意。”

“伊德里斯卿,你明日立即返回卢塔西,今后还望你继续观察那群王公贵族的动静,暂时放羊吃草养大他们的胆量,目前勿须操之过急,知道吗?”

“遵旨……”

伊德里斯·铁达尼亚公爵恭谨地行礼告退之后,无地藩王亚术曼单肘撑在办公桌上陷入沉思,脸色看起来不怎么愉快。当这副从不在外人面前显露的灰色表情消失之时,正是首席秘书官格拉蒙卿再次入内提醒藩王接着是从阳台向“天城”居民问候的时刻。午夜零时,亚术曼由褚士朗·铁达尼亚公爵随侍在侧,登上藩王府最外围的阳台,接受数万名群众的欢呼。

“海尔·铁达尼亚!”

意味着铁达尼亚万岁的欢呼声一涌而上,在广大却密闭的空间泛起涟漪,藩王以泰然且巍峨的态度回应,接着从阳台退后一步,转头越过宽肩看着站在后方的褚士朗·铁达尼亚公爵。

“褚士朗卿,牢记这个欢呼,现在这群高喊铁达尼亚万岁的民众,也许有一天会从他们的嘴里吼着打倒铁达尼亚,他们的祖先在过去的三百年间也曾经向星际都市联盟与维尔达那帝国同样高喊过万岁。”

藩王亚术曼如此说着,褚士朗则朝着他的侧面投以略显不解的视线。藩王的这番谈话,褚士朗无法等闲听之,他一时无法理解向来刚毅的藩王为伺要否定自己的权势,只好专心聆听藩王发表感言。

“有人大咧咧地表示人民在铁达尼亚的支配下,那是因为他们不懂这个道理,自古以来没有人能够支配人民,人民是由岩盘所构成的河床,当权者则是不断流逝的河水,河水既逝,河床仍在,随着水流而去的只是薄薄的表层罢了。”

沉默从顶罩下,铁达尼亚青年终于支撑不住这股重量。

“藩王殿下,您为何要对微臣说这些话呢?”

藩王的唇线看似扭曲,他是在笑?还是对这个问题感到失望?褚士朗无法判断。

“褚士朗卿,你认为我的这番话大突兀了吗?”

“不,只是微臣愚昧,实在不明白藩王殿下这番话的用意,还请殿下明示赐教。”

藩王再次开口之前,停顿了数秒。

“亚历亚伯特、哲力胥、伊德里斯才华洋溢,不知恐惧为何物,但这也是问题的所在。”

褚士朗眼中所看见的藩王,表情是一片镶嵌着自嘲、冷笑、苦涩的认知与透彻的洞悉各种不同颜色的玻璃。诸士朗正想开口,又立刻自我克制,他动员全身的知觉神经不想漏听藩王的一字一句。

“褚士朗卿,自从第二代藩王诺利殿下以来,历代铁达尼亚的族长都是懦夫,表面上睥睨群雄、践踏弱小,内心却胆小如鼠,因为我们明白没落的一天终将来临,因此希望尽量是这一天延后到来。这个挣扎的行动造就了铁达尼亚的历史,也是事实的真相。”

褚士朗咽下声音与气息,他长期以来的疑问得到了直截了当而且强而有力的答案。藩王继续说道:历代藩王的这股挣扎让他们不断追寻,并热衷打垮眼界所及的敌人。

“说实话,不久的将来,方修利这个人应该派得上用场,只是他并非是会轻易受我们摆布的工具。”

所谓工具为何?就是反铁达尼亚势力的核心人物,褚士朗领悟到这点,这不就是继第二代藩王诺利以来,铁达尼亚惯用的手法吗?

“这才是真正的一网打尽。”这句话相传是诺利在大整肃成功之后所说,因此一般认为是夸耀胜利的感言。但实际上是他试图平抚自己内心的恐惧;因为竞争的敌人已经消失殆尽了。

“我在我这一代必须扫荡铁达尼亚的敌人,然后下任藩王所继承的是铁达尼亚,跟一个新的敌人。”

阳台下的群众不断欢呼着,亚术曼做势回应。

“藩王必须怯懦,才能藉此永续经营铁达尼亚的血统与权势,而他们三人所欠缺的就是这个,明白吗?褚士朗卿。”

褚士朗在藩王的注视之下深深行礼,代表他已经理解藩王这番话的含意,同时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寒意,想不到惧于没落的恐慌正是铁达尼亚力量的泉源。

藩王亚术曼改变话题,转而聊起哲力胥与亚瑟斯这对兄弟,这是由先前才被指名到的方修利遭到亚瑟斯追缉的最新情况所衍生的内容。

“亚瑟斯觊觎着胞兄的位子,这是事实,而且为人之常情,并非只有铁达尼亚才会发生这种事。”

未必尽然,但褚士朗并没有反驳藩王,他想起没有兄弟的自己,过去那段孤独的年少时期而产生这个感触突然,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他提出一个问题:

“藩王殿下,您不通知哲力胥吗?”

这个问题让藩王不禁失笑。

“如果真让亚瑟斯这等货色篡位成功,那哲力胥的能耐也不过尔尔,企图继承铁达尼亚嫡长子简直是醉汉做梦。”

铁达尼亚一族以自己的力量立于宇宙的深渊,而一族之内的个人也必须以一己的力量站稳脚步。约束铁达尼亚的是燃着烈火的圆圈,一旦倒下将被火焰吞噬。

“褚士朗卿啊,我若是你就会暗地煽动亚瑟斯打倒哲力肯,而你自己又做何想法,希望你据实回答。”

“我不会这么做。”

“唔嗯……”

亚术曼的目光询问着其中的理由,褚士朗虽然迟疑着却不得不作答,他小心地用字遣词对藩王做出说明。如果煽动亚瑟斯打倒哲为胥,接着再以篡位之罪整肃亚瑟斯,如此同时除去哲力胥与亚瑟斯,褚士朗的地位也似乎得以巩固,其实并不然,因为亚历亚伯特与伊德里斯仍在活跃,他们在看到哲力胥兄弟的下场之后必定人心惶惶,即使找不到褚士朗在幕后操控的证据,猜疑心已油然而生,最后将导致他们决定在被褚士朗陷害之前先下手为强;这个结果会让铁达尼亚分裂为二,发生内战,落得两败俱伤,纵然分出胜负,但胜者力量明显削弱,正好给了反铁达尼亚势力一个渔翁得利的好机会。这项谋略的效用不予否定,但以这种手法设计族人,结果毁灭的飞镖将反过来攻击自己,不打算采用这个手段的原因在此,以上便是褚士朗的说明。

“……海尔·铁达尼亚!铁达尼亚永垂不朽!”

听着这阵欢呼,亚术曼露出不耐的表情转过头,正面盯着褚士朗。强烈的视线足以压倒铁达尼亚青年,空气化为流体的数秒后,亚术曼嘴角清楚带出笑意,但是听不见笑声,也看不到柔和的目光,那是来自冻原的微笑,褚士朗按捺住打击着全身的战栗感仁立在原地。

国防部长艾斯特拉得·铁达尼亚侯爵本人身在卢塔西惑星,距离皇宫正门仅有五百公尺的巨门华厦会客室里独酌。他看起来比实际四十二岁的年龄略显苍老,但端正的外貌与高挑修长的体格使他具备了凌驾多数王公贵族的气质格调、以他的外表与相当程度的阅历堪称铁达尼亚的栋梁主柱,他唯一比不上年少四公爵的只有爵位而已。

但这一切的声誉与荣耀反而为现在的他带来不悦,国防部长的口中不断流泻出酒精的气息与对伊德里斯·铁达尼亚的低声咒骂。

伊德里斯是近卫军团指挥官,军阶为上将,艾斯特拉得是大将,同时为国防部长,按阶级顺序是伊德里斯的长官,但帝国的官阶却依铁达尼亚内部的序列为优先,因此在铁达尼亚,艾期特拉得是一个不许出席最高层会议的旁人,而论声名与阅历都比不上他的那些小伙子却能与藩王共用同一张会议桌。

伊德里斯原本是国防部长不屑一顾的毛头小子,过去他每次遇见艾斯特拉得时还懂得敬老尊贤,自从他成为五家族家长一员的瞬间起便开始自我膨胀,到现在简直不把国防部长放在眼里。

“可恶,那个乳臭未干的小鬼……”

“您是在指我吗?父亲大人。”

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口音从门扉的位置传来,国防部长的视线从酒杯抬起,确认声音的主人。他的长子法尔密·铁达尼亚子爵拿着一瓶新酒停在原地,身着铁达尼亚高阶军服的他年仅十八岁,却已晋升准将,令做父亲不禁自豪这个拥有一头金褐发与淡紫眼眸的儿子比褚士朗更为聪明,比伊德里斯更为俊美。

“当然不是,我指的是那群可敬的公爵大人们。”

“听您这么一提,亚历亚伯特公爵已经连续两个月出征,当父亲大人还在首都之际。”

“我身为国防部长,职务就是留守首都管理整个国防部,率领舰队出征这种芝麻小事交给一介提督就行了。”

“父亲大人,你肯定您自己所说的话吗?”

为人子的语气温和,却有弦外之音,淡紫色的眼眸闪着奇妙的光亮。为人父的感到一部份的醉意已经消逝,接着轻咳几声。

“有话就直说,不要故弄玄虚。”

法尔密并没有当面回答父亲的问题,先将一股颜色看似动脉血液般的液体倒入银杯中。杯子斟满后,紫色的视线转向父亲,国防部长半逗弄地伸出手接过银杯,儿子口中便传出充满节奏感的声调。

“五年前,我一直坚信自己能成为无地落王之子,为此兴奋得心悸不已,然而宝座却溜过父亲的手心,落在亚术曼叔父掌中,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沮丧。”

为人父的咕哝着,仰饮银杯。

“不要再说了,事情都过去了。”

“父亲大人,您不觉得两袖清风,太过空虚吗?”

“……法尔密!”

“您何必惊讶,这项事实只差没有搬上台面而已,铁达尼亚的血只爱一族的血,自从第二代诺利殿下以来经常如此。”法尔密严肃地宣告连自己父亲也心知肚明的事实。“圣人君子无法支配宇宙,星群的深渊也只知道对强者逢迎诌媚,命运女神就跟娼妇没两样。”

在儿子的注视下,父亲连忙在银杯重新倒满深红色的甘泉,法尔密轻叹一口气继续说:“我向来崇敬第二代的诺利殿下,而开国的奈威尔殿下虽令人生畏,却只知以力服人,真正的大业是由诺利殿下赤手空拳完成的,而为了一族的繁荣与统一,大义灭亲也在所不辞……”

冷不防地,国防部长发出断续的笑声,打断儿子的能言善道。为人父的将银杯连带杯中仅剩一半的内容一同投掷在绒毯上。

“真是太奇怪了,法尔密啊,滴酒未沾的你今晚好像比我醉得还厉害呢。”

“这是我的专长之一,难道您不晓得吗?父亲大人。”为人子的平心静气地拾起父亲丢出去的银杯,朝着绒毯上渲染开来的星云状污渍报以冷淡的视线,面带微笑将银杯递回父亲跟前,他将父亲的心理如滚球般玩弄于股掌之上,同时热切地低语:“如果父亲大人接受自己无法成为藩王的事实,那我也没有插嘴的余地,但是父亲大人,您真的能接受吗?您真的认为自己的器量逊于胞弟吗?”

“我叫你住口。”艾斯特拉得·铁达尼亚侯爵下命令的语气显得无力,就一般的定义,或者藩王亚术曼对褚士朗阐明的含意而言,他并非懦夫。这是他所不愿承认的,但此时惊恐的汗水已经浸湿了心脏的内壁。在不满与反叛之间有一道既深且长的横沟,需要相当大的精神力才得以跨越,维尔达那帝国的王公贵族们所欠缺的正是这个,甚至连国防部长艾斯特拉得·铁达尼亚侯爵也无法轻易飞越。

为人子的以解剖学上所需的冷静态度观察着父亲的内心交战,接着再度展开不寒而栗的劝说工作,法尔密不挑起父亲的勇气,而是直接诉诸他的恐惧感。

“难道您愿意就此终老一生吗?”这个问题是项可怕的宣示。“恕我冒昧,父亲大人已年过四十,人生旅程走了一半,无法与四公爵角逐下任藩上宝座,二十年后,四公爵只有四十来岁,而父亲人人六十多,继任者比现任藩王年长是史上前所未有的例子,任谁准也不会支持的。”

国防部长感觉儿子正挖进了自己的内心深处。他调整呼吸,藉着狡黠的反驳企图挽回颓势。

“说又说回来,你为什么希望我当上藩王?”

然而这种雕虫小技对他的儿子起不了任何作用。

“铁达尼亚的血告诉我:与其拱手让人不如以力夺之;我继承了父亲大人的血,怎么可能不理解父亲大人的心思呢?”

艾斯特拉得自觉败北,却没有任何屈辱感,反而带给他一种卸下旧秩序盔甲的轻快。

“有野心是好事,但要达成目的却非易事,而且,需要相当程度的心理准备,你明白吗?”他的语气就是丢盔卸甲时所发出的吱嘎响声。

“听好,维尔达那的王公贵族靠不住,他们一直想利用我。一旦情况有变,第一个出卖我们的就是他们,所以绝对不能跟他们联手。”

“是的,父亲大人,孩儿谨记在心。”

“四公爵绝非等闲之辈,不可小看他们,尤其是褚士朗公爵城府高深叵测。”

“父亲大人,听您这番话,我是否能够认定您与我志同道合呢?”法尔密以质询的方式代替确认,语气却是断定的。事到如今,艾斯特拉得一瞬间露出畏缩的表情,只不过稍纵即逝。国防部长重重地点头示意。

“就算我阻止,你也不会停下脚步,所以我只好与你同行,但我再叮咛一次,这条路并不好走,半途后悔也不能回头。”

于是,维尔达那帝国的国防部长艾斯特拉得·铁达尼亚侯爵在儿子的煽动下,从此踏上血腥的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