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章

内罗毕出现在我们下方,渐去渐远;我们像站在快速电梯里一样(当然,豆荚正是这样一架电梯),注视着地球慢慢远去。

“从这儿看下去,他们就跟蚂蚁一样!”列昂·狄克站在我身边高声说,“黑蚂蚁!”

我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砸碎一块玻璃窗,把列昂扔出去。可惜这里没有窗玻璃可砸:豆荚的窗户与它的整个轿厢一样,都是由透明的金刚石合成材料制成的,以便乘客们欣赏下面的风景。轿厢将在几分钟内完全密闭,等我们攀升到一定的高度时,砸碎玻璃将导致爆炸性减压、组织缺氧和死亡。

因此,列昂不会意外地发现自己猛然重返地球的怀抱。真是太遗憾了。从芝加哥开始,列昂就像一只脑满肠肥的扁虱般吸附在我身上;一个血液中显然掺杂了一半猪油的人居然活到了七十五岁,真让人吃惊。前往内罗毕的航班上,我有一段时间一直在听他放屁,听他阴郁地阐释有关殖民地种族构成的理论。那些屁倒是他的独白中最令人愉悦的部分。我从没如此迫切地想购买一副耳机,作为飞行途中的娱乐设施。

我曾希望能选择乘坐第一架豆荚,以此撇开他。看他的样子,一整天忙着排放气体之后,他需要稍事休息。但我没这么走运。一想到还要同列昂和他的臭屁相处六个小时,我着实难以忍受;要是豆荚的轿厢上有窗户,而我又无法将列昂扔出去的话,可能我会自己跳下去。但我还是采用了唯一能让他止步的方法躲开了他:跟他说我要去厕所。列昂嘟哝着同意了。我顺着逆时针方向懒散地朝厕所的大致方位走过去,但更明确的目的是看看我能否找到一个也许不会被列昂找到的地方。

这可不容易。豆荚轿厢像个油炸圈饼,直径大约有一百英尺。圈饼的“圈”——也就是轿厢顺着豆荚滑动的地方——直径约二十英尺。缆索的直径显然比圈稍小些,大约在十八英尺左右;要是你仔细想想,就会觉得对于一条好几千英里长的缆索而言,这样的粗细程度只能算勉强将就。剩下的地方满是舒适的雅座和沙发,供大家坐下来聊天;还有小型区域供乘客们观看娱乐节目、打游戏或是吃东西。当然,还有很多观望区可以向外张望,向下看地球、看水平方向上别的豆荚和轿厢,或是抬头看殖民空间站。

总的来说,轿厢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家舒适的经济旅馆的大堂,只不过突然升到了对地静止轨道上。唯一的毛病就是它的开放式设计,让人很难藏身。预订这次航班的人不算太多,乘客数量没多到能让人隐身其中的地步。最后,我决定到轿厢中央附近的售货亭喝点东西,那里大致同列昂所站的位置相对,和他的距离最远。要躲开他,那里机会最大。

从生理上说,离开地球的过程让人很不舒服,这都得谢谢列昂;但我的情绪却异常平静。离开前一年,我就已经决定:我将会加入殖民军。决心一定,剩下的就简单了,只需要安排好一切、道个别就行。十年前,我和凯茜决定报名参军以后,我们就将房子划到儿子查理的名下,这样他无需经过遗嘱检验就可继承房产。除了房子,我和凯茜就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只有这一辈子积攒下来的一些小古玩。过去的一年中,大多数真正精美的东西都赠给了亲朋好友,剩下的查理以后自会处理。

同人们告别也没那么难。听说这个消息后,大家的惊讶和悲伤程度各不相同。每个人都知道,一旦加入殖民防卫军,你就再也不会回来了。但这跟死亡又不尽相同。他们知道你仍旧生活在外面的某个地方;嘿,过一段时间他们说不定还会去跟你会合呢。我想,几百年前,当某个熟人套上马车往西而去时,人们也应该有同样的感受。他们会哭泣、会思念远去的故人,然后回归正常生活。

简而言之,整整一年前,我就已经告诉大家我要走了。这么长的时间足够让你把该说的话都说完、把一切安排妥当,跟某些人言归于好了。在这一年中,我跟老朋友和家人聚了好几次,最后一次提起过去的伤痛和一些陈年往事,几乎所有的事都有了不错的结局。有几次,我为自己并不太抱歉的事道了歉;还有一次,我发现自己跟某人上了床(正常情况下,我是不会这么做的)。但有些必要的事还是得做,就算是给别人一个交待也好,这能让别人感觉舒服些,而你又不会付出太大的代价。我宁愿为自己不在乎的事道歉、好让某人在地球上祝福我,也不愿钻牛角尖、让人家希望我的脑髓被外星人吸个干净。你可以称之为因果循环方面的保险。

查理是最让我担心的人。跟许多父子一样,我们也曾闹过别扭;我不是最体贴的父亲,他也不是最会照料自己的儿子,吊儿郎当一直混到了三十几岁。最初发现我和凯茜想入伍时,他对我们大发雷霆。他提醒说我们曾抗议过次大陆战争;说我们一直教育他,暴力并非解决问题的途径;说他曾因为跟比尔·扬出去打靶而被我们关了一个月禁闭——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居然会提起这种事,真让我们有点诧异。

凯茜的死结束了几乎所有的争执,因为查理和我都意识到我们所争吵的问题大多其实无关紧要。我是个鳏夫,而他是个单身汉,有一段时间,我们是对方所拥有的全部。在那以后不久,他遇见了丽莎,娶了她;大约一年后的一个闹哄哄的夜晚,他当上了父亲,并重新当选为市长。查理是个大器晚成的人,却很成器。我俩也坐下来聊过天,我为一些事情道了歉(真心实意地),还同样真诚地告诉他,我很为如今的他感到骄傲。之后,我们端着啤酒坐在走廊上,看着我的孙子亚当在前院里打儿童简易棒球,愉快地闲聊了很久。告别的时候,我们心中充满了爱,这正是人人企盼的父子之情。

我站在售货亭边慢慢喝着可乐,想着查理和他的妻儿。这时,我听见了列昂唠唠叨叨的声音,紧接着,一个低沉刺耳的女声做出了回答。虽然不想见他,但我仍朝亭子那头瞥了一眼。列昂显然成功地堵住了某位可怜的女士,无疑正与人分享他那愚蠢的脑子此刻所产生的愚蠢理论。我的骑士精神让我强自压下躲藏的欲望,我走上前去。

“我说的是,”列昂正说着,“你、我,还有每一个美国人都必须等到自己老得不像话了才有机会出发,而那些小印度崽子刚一成年就被运往崭新的世界,而且他们成年的速度还真他妈的快。这不公平。你觉得这样公平吗?”

“不,看样子是不太公平。”那位女士回答道,“但我们把新德里和孟买从地球上抹掉了,我想他们也会认为那种做法很不公平。”

“我正是这个意思!”列昂欢呼道,“我们对那些家伙使用了核武器!我们赢得了那场战争!胜利原本应该是有价值的,可看看现在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战败了,却能出去征服宇宙;而我们走向宇宙的唯一途径却是报名参军,保护他们!请原谅我这么说,不过,《圣经》上不是说‘谦卑者将接受地球’吗?我得说,输掉一场该死的战争会让你变得很谦卑。”

“我认为那句话不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列昂。”我说着,朝他俩走过去。

“约翰!喏,我的知己来了。”列昂说着,冲我咧嘴笑了。

那位女士转过头,面对着我。“您认识这位先生?”她问道,话语中的潜台词是在说,要是我认识他,那显然有毛病。

“我们是在前往内罗毕的路上认识的。”我说着,轻轻扬起一道眉毛,暗示这位旅伴并不是我主动选择的。“我叫约翰·佩里。”我说。“杰茜·冈萨雷斯。”她说。

“幸会。”我说着,转向列昂,“列昂,”我说,“你把那句话弄错了。那句话出自登山宝训,原话是‘温柔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将承受地土’。统领地球是一种奖赏,而非惩罚。”

列昂眨了眨眼睛,哼哼着说:“就算是这样,我们还是把他们给打败了。我们狠狠地踢了他们的棕色小屁股。去殖民宇宙的应该是我们,而不是他们。”

我正要回答,却被杰茜抢了先。“‘为义受逼迫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她对列昂说道,眼睛却看着旁边的我。

列昂目瞪口呆地盯了我俩一会儿。“你们不是说真的吧,”过了一会儿,他说,“《圣经》上可没说我们应该被困在地球上,让一群连耶稣都不相信的褐色人种充斥整个银河系。《圣经》肯定也没说要我们在这些小杂种征服宇宙时去保护他们。天哪,我有个儿子参加了印度的那场战争。有个家伙射穿了他的一颗睾丸!他的睾丸哪!

他们简直是罪有应得,狗娘养的。而现在,我却要到殖民地去拯救那些混蛋。让我高兴点,怎么可能?”

杰茜冲我眨了眨眼睛,“你想为他解释一下吗?”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说。

“哦,我完全不介意。”她回答道。

“‘只是我告诉你们,要爱你们的仇敌’,”我背诵道,“‘为那诅咒你们的祝福,为那憎恨你们的求福,为那凌辱你们、迫害你们的祷告;这样,就可以做你们天父的儿子:因为他叫日头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给义人,也给不义。’”

列昂的脸涨得通红。“你们俩都他妈的疯了。’他说着,在那身肥膘的允许范围内尽可能迅速地大踏步走开了。

“感谢你,耶稣,”我说,“真的。”

“你援引(圣经》真是熟练,”杰茜说,“你过去是牧师吗?”

“不是,”我说,“但我居住的小镇上有两千人和十五座教堂,所以我学会了用宗教语言来说话。再说,欣赏登山宝训无需笃信宗教。你呢?”

“天主教学校里的宗教课,”她说,“我上十年级时因为背诵《圣经》得过绶带。人的大脑能将信息储存六十年,真是太神奇了;可现在,我去商店会忘了刚才把车停在哪儿了。”

“嗯,无论如何,请让我替列昂道歉。”我说,“我很不了解他,但已经能够判断出他是个白痴了。”

“‘你们怎样论断人,也必怎样被论断。’”杰茜说着,耸了耸肩,“话说回来,他说的也不过是很多人都相信的东西。我认为那种观点既不正确,又很愚蠢,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能理解他们。我也希望有另一种途径能让我看到那些殖民星球,而不需要等候一生、加入军队。要是能在年轻时成为一名殖民者,我肯定会去的。”

“这么说,你参军不是为了体验军队里的冒险哄。”我说。

“当然不是,”杰茜语气有些轻蔑地说,“你参军是因为你很想打仗吗?”

“不是。”我说。

她点了点头,“我也不是。大多数人都不是。你的朋友列昂显然也不是为参军而参军——他是因为无法忍受我们将要保护的人。有的人报名入伍是因为他们不想死,也不想变老;有的人入伍是因为到了一定的年纪,地球上的生活变得很没意思了;还有的人想在死前看看别的地方——你知道,我就是为这个而来的。我参军不是为了打仗,或是重获青春。我只是想看看身处异乡是什么感觉。”

她转头望向窗外,“这话居然从我嘴里讲出来,真是好笑。你知道吗,在昨天以前,我这辈子从没离开过得克萨斯州。”

“别难过,”我说,“得克萨斯是个很大的州。”

她微微笑了,“谢谢你。我并不是真的觉得难过。只是觉得很好笑。小时候,所有‘殖民少年’小说我都读过,看过殖民电视剧,梦想着放养大角星牛,在伽玛星殖民地上对抗凶恶的地面蠕虫。等到年龄稍大些,我才明白殖民者都来自印度、哈萨克斯坦和挪威这些无法支撑过剩人口的国家。而我出生在美国,这意味着我无权前往。还有,这世上根本没有大角星牛和地面蠕虫!知道这些让我非常失望,那时我才十二岁。”

她又耸了耸肩,“我在圣安东尼奥长大,然后‘远离’家门去了得州大学念书,再回到圣安东尼奥工作。后来我结了婚,度假的时候去墨西哥湾。我和我丈夫原本打算在结婚三十周年纪念时去意大利,最后却没去成。”

“出什么事了?”

她笑道:“事情出在他的秘书身上。到头来,去意大利度蜜月的是他们俩。我留在家里。不过,他们在威尼斯吃贝壳时双双中毒,所以幸好我没去。但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想旅行的事了。我知道,只要一到岁数,我会立即报名参军。我也的确那么做了,我真的来到了这里。不过,我还是希望从前能四处多走走。我是从达拉斯搭乘德尔塔航班来的内罗毕,坐飞机真有意思。我真希望我这一生不止一次坐过飞机,更不用说这个了——”她朝窗外豆荚的缆索挥了挥手——“我这辈子从没想过会搭乘这样的东西。我是说,这根缆索到底是靠什么支撑的?”

“信仰。”我说,“你相信它不会掉下来,它就不会。别想太多,要不我们就麻烦了。”

“我相信我想吃点东西了,”杰茜说,“想跟我一起去吗?”

“信仰。”哈里·威尔逊笑道,“嗯,也许正是信仰在支撑缆索吧。因为它显然不是依据基础物理学原理设计的。”

我和杰茜在隔间雅座吃东西时,哈里·威尔逊加入了我们的行列。“你们俩看来彼此认识啊,这可比别的人强多了。”他边走上前来,边对我们说。我们邀请他同坐,他感激地接受了。他曾在印第安纳州布卢明顿的一所中学教了二十年物理。他说,自从登上豆荚那一刻起,这东西始终吸引着他。

“你说支撑缆索的不是物理学,这是什么意思?”杰茜问,“相信我,这时候我可不想听到这种说法。”

哈里笑了,“对不起,让我换句话说。理所当然,支撑豆荚的原理中的确包含了物理学,但这其中的物理学可不简单。这里发生的很多事在地面都是不可能的。”

“我觉得有一堂物理讲座就要开始了。”我说。

“我给十几岁的小孩子教了很多年的物理。”哈里说着,掏出小笔记本和笔,“很简单的,相信我。好了,你们看看。”哈里在那一页纸的下端画了一个圈,“这是地球,而这是——”他在纸的中部画了个稍小的圈——“殖民空间站,位于对地静止轨道上,也就是说,它相对于地球自转是静止的,总是悬在内罗毕上空。都听懂了吗?”

我们点了点头。

“很好。喏,豆荚背后的原理就是将殖民空间站和地球通过一根‘豆荚’和一些能来回开动的电梯轿厢连接起来。‘豆荚’就是一束缆索,窗外的就是;我们搭乘的这玩意儿就是电梯轿厢。”哈里画了一条线来代表缆索,一些小方块代表我们的轿厢,“这儿有件事:要进入地球轨道,缆索上的轿厢无需达到逃逸速度,而运载火箭则必须做到这一点。对我们来说这是件大好事,让我们在前往殖民空间站的过程中不会觉得有一头大象踩在心口上。这里面的原理很简单。

“关键是,这根豆荚不像经典的地对空豆荚那样,符合基本物理学要求。比如说,”——哈里又画了一条线,穿过殖民空间站,直到纸的边缘——“殖民空间站不应该在豆荚的一端。根据平衡原理和轨道动力学原理,应该有一条缆索穿过殖民空间站,向外延伸几万英里。没有这样的平衡力,任何豆荚都应该是不稳定的、危险的。”

“而你的意思是这根豆茎很稳定、很安全。”我说。

“它非但没有出现不稳定的现象,还很有可能是有史以来设计制造的最安全的航行方式。”哈里说,“豆荚已经持续运行了一个多世纪,是殖民者离开地球的唯一途径。从来没有因为不稳定或材料故障而引发过事故。四十年前曾有过一次著名的豆荚爆炸事件,但那是一次蓄意破坏,跟豆荚本身的物理构造毫无关系。豆荚极其稳定,自建成以来一直如此。但根据基本物理学原理,这是不可能的。”

“那它究竟是靠什么支撑的呢?”杰茜问。

哈里又笑了,“嗯,这就是问题所在,不是吗?”

“你是说,你也不知道?”杰茜问。

“我不知道。”哈里老老实实地说,“但这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因为我只是——或者说曾经只是——一名中学物理教师。不过据我所知,别的人也同样不知道它的工作原理。我指的是地球上的人。殖民联盟显然是知道的。”

“嗯,这怎么可能?”我问道,“豆荚已经存在一个世纪了,我的老天爷,难道就没有人愿意费点心思,弄明白它究竟是如何运转的吗?”

“我可没这么说,”哈里说,“当然有人做过尝试,而且一直在尝试。这么多年了,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早在豆荚还在修建的时候,各国政府和媒体就要求了解其工作原理。殖民联盟的回答是,‘自己琢磨去吧’,就这样。此后,物理学界的科学家们一直在试图攻克这个难题。它被命名为‘豆荚难题’。”

“够没创意的。”我说。

“嗯,物理学家们的想象力都留给别的东西了。”哈里笑着说,“关键在于,这个难题一直没能得到解决。主要原因有二。首先,豆荚的构造复杂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我已经指出了大致的问题所在,但还有另外一些问题,例如缆索的强度、风暴和其他大气现象造成的豆荚摆动,甚至还有缆索会磨损变细的问题。在现实世界里,任何一个问题都非常棘手;想一下子把它们全都解决是不可能的。”

“第二个原因呢?”杰茜问。

“第二个原因就是研究豆荚是没有意义的。就算能弄明白该如何修建豆荚,我们也负担不起修建的费用。”哈里往椅背上一靠,“当老师之前,我曾在通用电气的土木工程部工作。我们当时正在研究大西洋地铁,我的工作之一就是翻阅旧项目和项目提案,看有没有什么技术和操作方法适用于大西洋地铁工程。相当于瞧瞧能不能撞上大运,省点成本。”

“通用电气就是因为那项工程破产的,对吧?”我问。

“现在你该知道他们为什么想降低成本、我又为什么会当老师了吧?”哈里说,“在那以后,通用电气再也请不起我了,也雇不起别的任何人。言归正传,我翻看了旧提案和报告,包括一些保密材料,其中一份报告就是关于豆荚的。通用电气曾受雇于美国政府,对在西半球修建豆荚进行第三方可行性研究。他们想在亚马逊河钻一个特拉华州大小的洞,将豆荚立在赤道上。

“通用电气建议政府放弃那个想法。提案上说,就算主要技术方面实现了突破——大多数直到现在都没实现,能弄清的那些也与这根豆荚所采用的技术无关——修建豆荚的预算也是美国年度国民生产总值的三倍。这还是在该工程不超出预算的前提下——超支是非常可能的。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当时看的那份报告已有十年的历史。但我并不认为修建成本在那以后有大幅下降。所以,别提什么新豆荚了,我们已经有了更省钱的途径把人和材料运送到轨道中去。省钱得多。”

哈里再次倾身向前,“这就引出了两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殖民联盟是如何发明这个技术上的庞然大物的?他们为什么要花大力气来修建豆荚?”

“嗯,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殖民联盟的科技比地球先进得多。”杰茜说。

“那是当然。”哈里说,“但为什么呢?别忘了,殖民者也都是人类。还有,殖民者来自那些人口问题十分严重的贫困国家,他们的教育水平本来就很低。来到新家园时,他们更关注的显然是维持生活,而不是想出富有创造性的方法来修建豆荚。咱们再说说跃迁推进器吧,有了它,星际殖民才成为可能。这项技术是在地球上研发出来的,一个多世纪以来没有任何改进。因此,从表面上看,殖民者没有理由在科技方面比我们先进。”

我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除非他们在骗人。”我说。

哈里咧开嘴笑了,“正是。我也是这么想的。”

杰茜看看我,又看看哈里。“我不明白你们俩在说什么。”她说。

“他们在骗人。”我说,“你看,我们困在地球上,只能自己学习——进行发明创造、持续改进技术;但这么做很缓慢,因为我们一切都得亲力亲为。而在天上——”

“在天上,人类遇见了别的智慧种族,”哈里说,“其中显然有比我们更先进的。我们可以通过贸易购买技术,或者用逆向工程找出其工作原理。在有实物的情况下找出其工作原理要比完全靠自己发明容易得多。”

“这就是欺骗。”我说,“殖民联盟在窃取他人的成果。”

“嗯,那为什么殖民联盟不跟我们分享它的发现呢?”杰茜问,“保守秘密有什么好处?”

“也许他们认为我们不知道也不会造成什么伤害吧。”我说。

“或者是另有原因。”哈里说着,朝窗户挥了挥手,豆荚的缆索正从窗外闪过,“这根豆荚的存在不是因为它是将人们带往殖民空间站最容易的途径,它的存在是因为它是最难修建的——事实上,也是最昂贵、技术上最复杂、政治上最具威慑力的途径。它的存在提醒着大家:殖民联盟的能耐比人类所有的能耐要先进几光年。”

“我从来没觉得它有威慑力。”杰茜说,“我甚至没仔细想过豆荚的事。”

“它的威慑力不是针对你的。”哈里说,“但如果你是美国总统,那你的想法就不一样了。毕竟,把我们困在地球上的是殖民联盟。除了殖民联盟的殖民和征兵,没有别的星际旅行途径。政治领袖们一直都有压力,需要反抗殖民联盟,好让自己的人民前往别的星球。但豆英时刻提醒着他们,它仿佛在说:‘除非你们有能耐造出豆荚,否则就别来挑战,连想都别想。’而豆荚是殖民联盟向我们展示的唯一一项技术。想想那些他们还没让我们见识的技术吧。我敢向你保证,美国总统一定见识过。正因为如此,他和地球上别的领袖们才会规规矩矩,不敢越雷池一步。”

“这些可无法让我对殖民联盟产生亲近感。”杰茜说。

“殖民联盟倒不一定是邪恶的,”哈里说,“它也有可能是想保护地球。宇宙非常宽广,也许我们的左邻右舍并不那么友善。”

“哈里,你一直都这么富于幻想呢,”我问道,“还是年老体衰,产生了怪癖?”

“不靠幻想,我怎么会活到七十五岁?”哈里笑了,“不管怎样,我不介意殖民联盟在科技上比我们先进很多。他们的先进技术即将为我服务。”他抬起一只手臂,“瞧瞧这玩意儿,”他说,“松垮老迈,不大管用了。但殖民防卫军将接受这只手臂,还有我全身的零部件,把我改造到适于作战的状态。你们知道怎么改造吗?”

“不知道。”我说。杰茜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哈里说着,扑通一声把手臂摔到桌上,“我完全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做。还有,很可能我甚至根本无法想象他们会怎么做。如果我们真的被殖民联盟局限在工业发展的低级阶段,那么给我解释改造方法就好比给从没见过马和双轮马车以外的交通工具的人解释豆荚轿厢一样。但他们显然有办法化腐朽为神奇,要不然,他们为什么要征召七十五岁的老人呢?宇宙是不会被老家伙军团征服的。我没有冒犯二位的意思。”他赶紧补上一句。

“没事。”杰茜笑道。

“女士,先生,”哈里看着我们俩说,“可能我们认为自己对即将面对的事有所了解,但我认为我们的了解根本不沾边。豆荚的存在就足以说明这一点。它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庞大,还要古怪——这还只是这次旅途的开始。接下来将要出现的事物将会更加庞大和古怪。尽可能做好准备吧。”

“真是富有戏剧性。”杰茜干巴巴地说,“听了这么一席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准备了。”

“我知道。”我说着,猛地站起身,快步跑出隔间,“我要去上厕所。如果宇宙比我想象的更加宽广和古怪,那我最好排空膀胱去面对它。”

“精神抖擞得像个童子军。”哈里说。

“童子军可不需要像我这么频繁地上厕所。”我说。

“当然需要了,”哈里说,“让他再活六十年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