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岛主的秘密

“第七位觐见者,矢茵,是汝吗?”

“是。”矢茵低着头回答。

内侍官合上紫色刺绣的绢布,操着夹白的汉语说:“汝乃最后一位。汝海难之事,吾王已经知晓,左右便有赏赐下来。请这边来。”

“是。”

哗哗,偌大的走廊里,只听得见衣裙佛在地板上的声音。矢茵跟着内侍官,两名侍女跟在她身后,均躬身垂头,谨小慎微的往前迈步。

果然如明昧所言,化人遵循古制,拒绝开化。这座隐藏在丛林深处的宫殿完全依照唐代格局建造,前后共六进,光是第一进门堂两侧就各有八间厢房,另有四道侧门,通向不同的偏院。大门正上方匾额题着:“如风徐来”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门廊下挂着十六只古色古香的灯笼,门上十六只铜钉,倒也颇有气势。一条长长的玉石路面贯穿整个院子,其上雕刻着各种精美的图案,大多是花鸟、海岛、风、雷纹。每隔十几米,就有一块正方的白玉台面凸出,刻着七龙图案。

矢茵只刚走进第二进,就从一旁的走廊进入侧院。如果那道路面是中轴线的话,应该一直延伸到岛主居住的最里面一进。她留心看了看,进入第三进的门前似乎并没有侍卫……但内侍官立即就呵斥了她的无礼之举,她接下来一路都低着头,生怕再出错。

由于出示了双龙旗帜,他们一上岸,矢茵立即就被带入一抬小轿,穿过数不清的桥,又乘船到了东岛,径直上山。她被颠得七荤八素,中途两次被人扶出来呕吐。趁那间歇,她还心存侥幸想认清方向,却发现完全置身茫茫丛林之间。大树遮天蔽日,其下则藤蔓丛生,再下则是密的跟地皮似的灌木,根本无从下脚。只有一条泥巴小路,也不知这山上有多少条这样的路。

等到了宫殿前,先进一座小院,自有侍女替她沐浴。沐浴完毕,她趴在榻上,突然背上剧痛,像被人活扒了皮。矢茵一个扫堂腿放翻了周遭四名侍女,爬起来才发现是有人拿粗线给她滚背去毛。矢茵只得连连道歉,忍痛让人把自己全身上下刮个干净。

然后她被要求双臂张开架在木架上熏香。香浓得矢茵一度窒息。一刻之后,被熏成花味香肠的矢茵下了架。昏昏沉沉中,有人给她梳理头发,在脑后盘了一个高高的发髻,而后穿上一件衣服——真的只有一件!丝绸质地,绣着白色牡丹的裙子,宽大的袖口,宽大的腰带,下摆却只到膝盖,与这里所有人一样,大概因为天气炎热之故。

矢茵死活不肯。裙子虽然贴身,仍总觉得风嗖嗖的从下面吹上来,跟赤身裸体没任何区别。她从房间这头跳到那头,撞翻了澡盆子,撞歪了熏香架子,踢飞了梳妆台上的各种器物。侍女们顶不住了,求教内侍官。内侍官特许她穿上内裤——在面见吾王之前,略可从权。

如此这般折腾,等矢茵真正进入宫殿时,天都快黑了。偌大的宫殿,人却很少,而且大多是低头匆匆赶路的侍女。大门口站着八名侍卫,一路上遇到四人一组的巡逻侍卫,除此之外再没见到其他人。

这些侍卫穿着藤甲,腰间统统挂着一长一短两把刀,类似日本下级武士。奇怪的是他们背上还背着半自动步枪,真让人别扭。

幸好交谈没有大问题,岛上的语言介于白话和古语之间,一些现代的词语似乎也听得懂。想来虽然封闭,但贸易日盛,外面世界的影响也逐渐渗透进来了。

内侍官边走边说。王这几日正着手准备,首次面见在三天后。在两天里必须沐浴更衣,静心念佛吃斋,消除一切杂念。各种规矩如下:不得喧哗,不得随意走动,不得询问,不得打探。准时吃饭,准时吹灯,准时睡觉。每日卯时起身,沐浴更衣,辰时吃饭,辰时二刻学习仪态规矩,酉时沐浴更衣,酉时二刻吃饭,戌时沐浴更衣……

“等等!”矢茵脱口叫道:“午、午饭呢?”

内侍官回头冷冷地说:“噤声!今日第一次进宫,便不罚你了。从明日起,一切按规矩办,你这般说话便要戒尺三记,懂了么?需得先请示,而后发问。一日二食,这是祖上的规矩。”

“……是。”

内侍官道:“我化人族虽番于海外,然大宋宣宗、神宗、大明永乐大帝等屡次敕封凰王,显贵无极。一切礼仪规范,均源自我天朝上国。天下之事,重不过一个‘礼’字。不可随意离开自己的房间,有事必得由侍者报于我,准许后方可施行,明白了么?”

她也不待矢茵回答,转身继续前行,说:走路不可发声、用膳不可发声,更不可上下通气(不得打嗝放屁!),坐行立均需恭敬谦卑……

侍女们一左一右,架着呆若木鸡的矢茵跟在后面。

走廊四周的门窗都紧闭着,看不到外面的情形,只偶尔听到呜呜的风声,窗户一起咯咯咯的颤抖。整个宫殿一尘不染,矢茵赤脚走了这么久,觉得脚上一点儿灰尘都没有,反而愈发清爽。偶尔路过一处小院,亦铺满木地板,围着中央的参天古木。地板上一片叶子都没有,可见随时都有人细心打点。

她们拐来拐去,不知走了多远,不知路过了多少个院子,终于来到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

内侍官取出一大串钥匙,找了半天,才打开门上的锁——居然是一把挂在门外的锁,即是说屋内的人是无法自主决定出入了。侍女拉开房门,引着矢茵进去。房间约十平米大小,几乎就是一个榻。榻上一床席,一只瓷枕,一床薄被,窗下一张小几,几上一支烛台。除此之外,更无他物。

侍女们倒退着出了门,内侍官说:“你休息罢,明日卯时会有人来侍候起身。”说着一点头,侍女关上了房门。

矢茵呆了两秒钟,突然一激灵,叫道:“晚、晚饭呢?”

门外稀里哗啦地响,内侍官一边锁门一边说:“今日时辰已过,明日再说。”

矢茵砰地一下撞在门上,怒道:“开门!开门!我要吃饭!”

那门不知是什么木料做成,硬得跟铁一般。矢茵又叫又跳,没人回应。她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不久连那三人走路的声音都消失了。周围沉寂下来。

矢茵没有来打了个寒战,一丝恐惧爬上心头——这屋子几百年了,也不知有没有冤死的人?她几步跑道窗前,用力一拉,嘿!窗户居然没锁。可是等拉开了看,便大失所望:房间竟然是建筑在一处绝壁上。往下至少五十米,才是茂密不见天日的丛林。往旁边看,绝壁长约百米,这一路过去全是一模一样的房间,离开崖壁约两米远,其下由粗大的木桩嵌入石壁支撑,仿佛山城古旧的吊脚屋。

矢茵全身发软,一屁股坐下。房子面朝西方,此刻太阳一半已经沉入了密林之下,天边的云霞仿佛燃烧起来。瑰丽的红光照进房间,沿着灰色的墙面一寸寸往上爬。海风无时无刻的吹拂着森林,从上方看,森林就如同远处的海浪一样,永无休止地起起伏伏,发出哗啦啦、哗啦啦的林涛。空气中充满海腥和树木的混合味儿,闭着眼睛深深呼吸,还真让人恍惚。

“吃香喝辣,起居有人侍候,多么惬意!”阿特拉斯的话在耳边响起。矢茵看着太阳像坠毁了一般飞速下沉,咬牙切齿地想:“王八蛋,个个都在骗我……他干嘛不来当男宠?”

蹦蹦蹦!啪啪!蹦蹦啪啪啪!

阿特拉斯正在强劲的HIPOP音乐带动下,想吃了摇头丸一样拼命甩脑袋——见他妈的鬼,这岛上的果子酒比摇头丸还猛!他只灌了几口,全身血液都冲到头顶,两眼反白,胃里像塞了座热核反应堆进去。在这破酒馆中央跟一大群粗膀子的黑人、狐臭的阿拉伯人、瘦得跟猴子似的阿三、戴高帽子的墨西哥人、纵欲过度的斯洛伐克人、土冒的俄罗斯人……一起狂舞。

噢!太HIGH了!好久没有跟这么多的蠢货一起乐了!阿特拉斯举着两只酒瓶,一会儿跳机器人舞,一会儿跳踢踏舞,一会儿是华尔兹……管它的呢!酒馆的破地板嘎吱乱响,挂在头顶的应急灯时明时暗。有人躺在桌子底下抽大麻,被人踩得半死;有人趴在吧台上呕吐,被华裔老板亲手用凳子砸翻。哦,太欢乐了,太欢乐了!半裸的女招待跑来跑去,呸!一看就是菲律宾人冒充的本地人!但这并不妨碍阿特拉斯和一群黑鬼把她围在中间,肆意逗乐。

有个阿三跳着跳着,竟然从某处破洞掉进海里去了。大伙儿那个欢乐啊,拼命往洞里扔酒瓶,生怕砸不死他。太、太刺激了……

突然,黑人歌手性感的声音变成一种类似鸭子的叫声,持续了几秒钟,音乐停了!大伙一下愣在当场。老板转身使劲拍打那老式的干电池磁带放唱机,没用。他很尴尬,浑身都在发抖。他憋了半天,终于叫道:“没电了!”

他还没喊完就往吧台下缩去,砰砰砰砰!几十只酒瓶下雨一样飞过去,大半采用高抛物线的吊射,砸得吧台里鬼哭狼嚎……

唉,美妙的夜晚就这样被毁了!所有的人都瘫坐在地上——真是蠢得伤心,有个墨西哥人居然又一次坐进了破洞,就此消失无踪,只有他的宽边高帽立在破洞上,权作墓碑。不过来这个化外之岛来做买卖的,不是混混就是亡命徒,任何时候以任何奇怪的方式死,统统在预期之内。

阿特拉斯踢跑两个阿三,独霸一张稍微完整的桌子。他含着眼泪喝酒。太凄凉了,他被骗了。到目前为止,他连一个正经的化人族女人都没见到呢。

在这条长达两公里的桥上,充斥着世界各地的杂碎。他们被严格限制上岛,唯一的好处是化人族也不禁止他们在桥上胡来,只要不惊动岛主。所以一到晚上,干电池驱动的各种器械就纷纷亮相,有人甚至用蓄电池级联的方式开了一家网吧,虽然卫星上网费用高达每小时一百五十美元,也拥挤得需要预约。

人人吸毒,喝酒,打架,借此发泄不满——化人太顽固了,或者说,顽固的岛主控制得太严格了。任何人都不得拥有外来物品,所以除了拿真金白银来换岛上出产的黑珍珠,卖给岛主一些枪械外,几乎再卖不出什么。十六世纪那些航海家靠几个玻璃珠就能换一堆黄金的事,在这里纯粹是扯淡。现代文明延伸到了这化外之地,却止步于长桥,无论如何也插不进去。

咚!一瓶酒放在桌上,一对极好看的长腿出现在阿特拉斯眼前。腿的主人穿着岛民的长袖衣衫,裙子却短到刚刚包住臀部。来者不耐烦地抖动着一只脚,问:“没椅子了?”

唉。阿特拉斯长叹一声,拖着酒精过量的身体走到一边,干净利落地将一个阿三哥打翻在地。阿三哥抱着头惨叫,随即被兴奋过头的人群用酒瓶砸得没了声音。

阿特拉斯把椅子拖过来,明昧已经坐了他的椅子上。她翘着腿,两条白花花的大腿简直成了屋子里最亮的光源。在那些阴暗的、酒气熏天的角落,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这双腿,却没有一个人敢多吱一声。阿特拉斯固然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屏障,这双腿的主人本身散发出的气势也足以将所有龌龊念头震慑住。

“怎么样呢?”明昧浅浅地喝了一口酒,皱起眉头。

“怎么样?都他妈的……”阿特拉斯勉强把后面的粗口咽回去。一名只穿内衣的小姐送来两碟小吃,都是些看不出本来面目的鱼干、虾崽。阿特拉斯往她T裤内塞了两张钞票,顺便在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老板送给她的。”小姐笑嘻嘻地在阿特拉斯胸口捏了几把,似乎惊异他发达的胸肌。她笑得全身都在颤抖,随即被明昧的眼神吓了一跳,蹦蹦跳跳地走了。

阿特拉斯盯着她扭来扭去的屁股看,顺手抓了一把小吃塞进嘴巴。“呸!呸呸!狗屎!”他全数吐了出来。

“好了吧,在这地方你还能指望吃什么?”明昧问,“你混吃混喝这么久,看情形啥都没打听到吧?”

“你少激我,”阿特拉斯蔑她一眼,“本大爷出来混的时候,你爷爷的爷爷的……”他翻着白眼掰指头,数了半天都没数清楚,恼火地说,“总之,这个岛的底细全都已经被我摸透了!”

“嗯?”

“唉,兴许是我老了,怎么就这么喜欢你这嚣张的小样儿呢?哈哈,哈哈哈!”阿特拉斯一口气喝光了酒,顺手扔到一边,凑近了明昧说,“听说,这个岛上的人,都他妈不是人!”

“嗯。”

“岛上的居民一个个像不食人间烟火一样。瞧瞧这儿,热热闹闹的,可全他妈是外来的混账东西。你再瞧瞧窗外,瞧那边——黑漆漆的,一盏灯都没有。一星点儿火光都看不到!像他妈个鬼岛!”

明昧朝窗外望去。阿特拉斯说得没错,整个西岛陷入漆黑之中,一盏灯光都没有。只有更远的地方,看高度应该是东岛那片宫殿的位置,才依稀有点亮光。

这不合情理。即使岛上的居民遵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始生活方式,但西岛其实是一个群岛,房间与房间之间沟壑纵横,说深不深,可说浅也不浅,而且随着潮水涨落还在变化。如此黑灯瞎火,如果没有路灯照亮,谁晚上出门一脚踏空,即使水性再好,也终究不是个事啊。

两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就这样喝了半天闷酒,周围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几个都醉得瘫软在地。老板似乎也忘了还有生意,不知跑哪里去了。酒吧内安静下来,只听见脚下的潮水声一浪一浪,永不休止。

“没有生人气。”良久,明昧幽幽地说。

“你也感觉到了?鬼气森森的。岛上的人从来不与外人交流,跟这群人做买卖的永远只有那么几个。交谈在栈道上,交易仍然在栈道上,所以有的人来这儿四五回了,见过的岛民不超过十个。他们根本没有接受外面的世界,仍然我行我素活在俗世之外。”

“那为何搞这么一条栈道,与外界做买卖?不如永远与世隔绝好了。”

“奇怪的地方就在这里。听说……”阿特拉斯借机又凑近了点,“岛主以岛上盛产的珍珠,秘密置换了许多高档玩意儿。”

“高档玩意儿?都是些什么?”

阿特拉斯耸耸肩:“你觉得这群白痴会知道?他们只是跑腿的而已。货物都是被捂得严严实实,用木箱装着一箱箱运到岛上。有些人说箱子重得要死,有的又说轻飘飘的,还有人说感觉像是液体……你能信谁?”

明昧默默喝酒。

阿特拉斯说完了,觉得明昧的神色一点没变化,不仅气馁。他说:“矢茵那丫头不知道怎么样了……你说,等会我偷偷潜到岛上去瞧瞧如何?”

“我已经去看过了。”

“好!”阿特拉斯竖起大拇指,“二当家的行动力真不是盖的!”

“全都睡了。”明昧罕见地叹口气,脸色有点发白,低声说,“这真的是个鬼岛。”

“什么?!你真去看了?”

明昧白他一眼。“你以为我开玩笑?所有人,就那样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睡着了。真可怕,起初我真的怀疑他们其实都死了,不然为什么始终一动不动?等到摸到身上,才发现仍然是活的,却对外界刺激一点反应都没有……”

阿特拉斯听得出神,咕噜噜又喝了一大口酒。“问个技术性问题:你是怎么……呃,神不知鬼不觉摸进去的?”

“许多房子就架设在河道之上。我一直潜水溜进去,在一间房屋下等了很久,才推开地板门钻进去的。”明昧慢慢地说,“你怕我被发现?”

“呵呵,二当家的身手,我怎会怀疑?不过你说他们对外界刺激没反应,再加上他们完全不与外界交流,我觉得他们可能患有某种集体潜意识病。”

“你的意思是……”

阿特拉斯用手指点着桌面,轻声说,“他们也许被岛主催眠,陷入某种病态。否则,你不可能解释,为何与外界接触这么多年了,仍然一丁点儿变化都没有。亚马逊雨林那些还在石器时代的部落,与伐木公司勾兑几年,个个都抄手机玩微信了,你信不信?”

明昧点点头。“这倒是。这里的一切都不合常理,显然,岛主对岛屿的控制远超过我们的想象……对了,我在几座桥上,都看到了类似黑玉的图案,还有一些无法辨认的文字。你在酒吧泡这么久,有没有小道消息?”

“这群白痴懂个屁。再说,那种东西如果真在岛主手里,绝对一丝儿风都露不出来。但有件事却很值得注意。”

“嗯?”

也许是明昧多喝了几口酒,她抬起眼睛不经意地扫了阿特拉斯一眼,看得阿特拉斯一怔——真好看的眼睛。

“嗯——!”

该死的女人们,一个比一个懂得用眼神杀人!阿特拉斯甩甩头,把注意力转回来。他看着酒瓶说:“有人说,岛主活了一千年,但是从来没有人见过岛主的真面目。即使是每隔六十年的大婚,除了他的几名亲信,外人也无从得见。而且,岛主有种恐怖的、不可思议的力量。”

“黑玉的力量?”

“哪谁知道?不过听说当年法国人曾试图获得岛屿的控制权,岛主一方面承认了他们的领属权,另一方面又向他们展示那力量。法国人很快就全数撤出,这么多年也从未有过实质性的统治。要知道,那可是伟大的血淋淋的大殖民时代呀!同时代的几百万脑袋上插着羽毛的印第安人都死光了,几百万印加人也死光了,几千个岛屿上的土著都死光了,这里却没事,你敢信吗?没点真本事,绝对做不到这一点。”

“明白了。”明昧一口喝干了酒,咬着牙说,“管他什么力量,总之黑玉是我们的。”

阿特拉斯用力一拍桌子:“够气魄!我就喜欢你这样干脆的人。今儿借着酒劲大着胆子问一句:二当家有男朋友了么?”

“哈哈!”明昧拍拍他的脸。“别傻了!你太老了,就饶了小妹妹吧。早点休息,还有很多事要做呢。”明昧说着站起来就走。

“嘿,宝贝儿。”

“嗯?”

“你怕了吗?”

“怕?哈哈,真有你的。”明昧继续往外走。

“我不是说黑玉,或是岛上那群狗屁。”阿特拉斯慢吞吞地说,“我是说矢茵。”

明昧站住了。

“那个时候,你真怕了?啊,我想是的,否则你也不会紧张得连刀都拔出来了。”

明昧叹了口气。“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罢。”

阿特拉斯的脑袋和手指头一点一点的,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我劝你别小瞧她。她的决心,可不是你我能想象的。”

“小瞧?”明昧苦笑一声,“在我能身无一物,从一百多米往下跳之前,我怎敢小瞧她?倒是想奉劝你一句:别耍酷耍过了头,让她真的爱上你。”

“爱上我?哦,宝贝,这是哪跟哪呀……呃……等等!”阿特拉斯拉下了脸。“啧!你说的话我真不爱听!真他妈不爱听!爱上我又怎样?那不是很好?话说回来,你管得着吗?”

“好?”明昧嘴角的嘲弄神情愈加明显。“是很好。但有个前提——把你那双手洗干净。否则我倒是很想看看,你打算如何跟她说你那些过去。她爱上了你,却得不到信任,哈哈,哈哈,那将是多么惨烈的爱情。你就等着死吧。”不等阿特拉斯回答,明昧重重关上房门,从容而去。

阿特拉斯点了一支烟,叼在嘴边,却忘了抽。明昧踩在老朽木板上吱咯吱咯的声音传来,像一脚一脚踩在他脑门上,踩得他脸上肌肉抽个不停。过来好久,那嚣张的声音才渐渐远去。

砰!哗啦啦!

阿特拉斯一脚踢翻了桌子,碗儿盘儿一起摔得粉碎。

这动静吓得停在屋顶上的几只海鸟扑扑扑扑地飞起。它们在空中打着圈儿晃悠,忽然,一团巨大的阴影从上方闪过。海鸟吓得屁滚尿流,立时四下奔逃。

那团阴影却没有追逐,继续默默地在酒店上空盘旋。月光映照得海面波光粼粼,也照亮了信天翁硕大的双翅。只是从更高的空中俯瞰,银白色的信天翁与海面上起伏的光点并无多大区别。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数千只鸟尖叫着,在森林上方盘旋。这些夜归的死鸟,难道天天都如此亢奋?它们嚷啊叫啊俯冲啊拉高啊没头没脑地撞在一起啊……总没个消停。

太阳已经落下很久了,极高的天穹顶端,那原本被海平线下方的阳光照亮的高空云系都渐渐褪去颜色,消失不见。星辰开始闪现。它们的光芒不足以照亮细微的事物,但若凝神细看,它们却照亮了整个天地。在这完全没有光污染的海岛,星光向森林洒下一层若有似无的青紫色的霜色,让它略突出于其后真正的黑暗背景。

那些鸟儿在星光下喧闹,上下翻飞的翅膀浮现出一种别样的白紫颜色,不停地扇啊扇,就有无数亮点不停地闪啊闪,闪啊闪……

她没有点灯。不是没有火源,刚才有侍女端水进来时,正准备点蜡烛,却被她制止了。她并不惧怕黑暗。事实上,她喜欢黑。

黑暗中,她偷偷解开腰带,展开,撕下四条绢布,又重新叠好绑在身上,从外表看,根本看不到腰带有任何变化。

“你不可冒险,一切听凭安排,”明昧说:“最重要是掩护我俩的身份。”

掩护?哦,不行,你爱怎样怎样,但别跟我说事。听凭安排?哈,拜托……老娘跟风暴拼了三天三夜,可不是到这儿来度假的!

这套衣服做工精细,贴身凉爽舒适,可惜设计的人显然没有考虑高速奔跑的状况,袖子太宽太大,下摆根本就是摆设,短得遮不住什么。矢茵把两只袖子卷到肩头,用绢布扎紧。又把下摆分别绑在大腿上。绢布扎得越紧,她就越有种充满力量、只想往前狂奔的冲动。

她没有表,没有手机,没有信用卡,若身在大都市里,基本可以宣布死亡了。但在这荒凉的海岛上,神马都是浮云,一切得靠本能……她一次次强行压下要跳出窗口的冲动,死等……死等……死……等……

“我喜欢你。”

“呃?”

“这是一场赌博,”帝启说,“赌我是真的喜欢,还是仅仅因为关键碎片,才接近你。”

“下注的人是谁,你么?”

“不。是我们两个……”

矢茵突然失魂落魄地从地上爬起来。见鬼,居然歪着就睡着了,这几天实在是太累了……她揉了会儿眼睛,爬到窗前往外看。

现在,大半个月亮升到了天顶。在它的照耀下,森林一改在星光下隐约羞涩的做派,相当大胆地暴露于天地间。有些特别突出于林海之上的树木更加耀眼,似乎连细小的枝干都看得清楚。

刚才那些傻鸟终于也吵累了,纷纷回巢,再难听到一声鸟鸣。随着月亮渐次升高,林中传来野兽的低吼,那些大白天不好意思出来生吃人肉的畜生们,终于熬到了露头的时候。

矢茵懊恼地一拍窗子。这么明晃晃的,不是要我好看?

可是三天后就要动真格,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矢茵趴在地板上聆听,确信走廊外没有人。她深吸一口气,上了窗台,往上一纵,空中一反身,牢牢抓住了屋檐。

房间突出于悬崖两米之外,屋檐又多向外伸展出半米,现在要是落下去,一辈子都别想抓住什么了。她几乎只有四根指头勾在屋檐上,双脚在虚无的空中乱晃。矢茵当儿没想什么生死,却想起了一个多月前,轰轰烈烈的跑酷生涯。

跑酷?哦,不、不,茵姐现在不玩这个了。

茵姐现在玩命了。

六公里之外,东岛北侧的海面上,刚刚生成的大潮正涌向陆地。它们漫过靠近海岸线的黑漆漆的礁石,一浪浪拍在那高出海面三十几米的悬崖底端。

风同时袭来,为海浪助威,把它们送到更高处。崖壁上千百个孔穴在风和海浪的冲击下,一起发出呜呜的哀鸣。海浪来了,最下方的孔穴被当头掩盖,潮水退去,它们又争先恐后地往外喷涌水沫。下一轮更高的潮水涌来,更高处的孔穴也开始颤抖、呜咽……千万年来,海浪、风和悬崖就这样不厌其烦地你来我往,构成一曲诡异的旋律。

离悬崖还有150米,“窥探者六号”就关闭了推进器。它那圆盘状身体下方抛出两只锚链,插入海床,将它自己牢牢固定。这个位置即使在最低潮时也不会露出海面。它小心地测量了当前海浪高度,向上伸出一只长长的探测器,伸出海面约一米来高。它将在天亮之前尽可能的收集数据,之后再次潜伏。

探测器没有任何指示灯,然而月光透过海水却把它螺旋形的身体勾勒出来,随着天顶那片薄薄的云层快速移动,月光时强时弱,它也跟着时明时暗。

它的探测装置能发射超过十三种波长的电信号,分时段向太空传输其分析的五种数据,并与围绕岛屿的另外七个窥探者、实践三号卫星、实践四号卫星、飞驰者一号卫星相互实时通讯,构成一张覆盖方圆二十公里的严密的电磁网络。

设计者却没有给它装一只眼睛,所以没有见到那只硕大的信天翁从它头顶掠过。信天翁宽达五米的翅膀完全张开,在撞上悬崖转而向上的风的托举下,不费分毫力气,就越过了悬崖,深入陆地。它继续借助上升气流,像一道烟,向那森林之上灰白色的宫殿飘去。

距离岛屿67公里,挂着巴拿马国旗的货运船“海神号”也下了锚。从外面上看,它服役时间已超过二十年了,船下方锈迹斑斑,船头至少有三处撞击痕迹。船身中央的集装箱也稀稀拉拉,都是些运往危地马拉、巴拉圭等国的廉价塑料制品。

船上手续齐全,人员背景干净,没有武器,没有毒品,即使是最富经验的国际反走私刑警登船检查,也看不出什么破绽——除非他们真正潜入水中,才会发现该船底部比普通船几乎大了一倍。

下半部与上半的船身处于绝对隔离状态,即使要上船打个招呼,也必须通过船底两扇密封门,先潜入海里,再冒出水面上船。只有一组线缆贯通上下,其中一组接入船头的雷达室,接受飞驰者一号卫星高达每秒1.8G的下载数据,再传入下半部。

此刻,下半部一个巨大舱室里,解码组正在紧张分析接受到的第一批数据。五分钟后,热合成图像组首先宣布:

“确认,成功捕捉到102图像!生成时间:标准计时01:13:45。最大分辨率五米!”

中央大屏幕上,一组高解析遥测卫星图像显示出来。一开始图像上一片藏青色,什么也看不分明,随着一张张热感应图层叠加上去,渐渐浮现出数不清的亮点。绝大多数是浅黄色,也有些呈褐色。一名高解析组成员将图中央一个点用红色标示出来,宣布道:“102特征码确定,目标在15分钟前离开房间,目前具体位置不明。”

“102沿X033:Y047:Z457方位前进,速度约每秒1.05米!”被抢了风头的动态跟踪组插进来,“根据实践三号卫星提供的数据,我们大致合成了102所在位置的三维影像。”

图像视角迅速旋转,同时一组红色曲线将山体和宫殿的大致立体结构勾勒出来。几秒钟后,靠屏幕最近的一人被一组红色激光照亮了轮廓。动态跟踪组组长向他喊道:“不要动!好,现在的视角以她为标准,距离悬崖约三十米。可以看到宫殿建筑在悬崖边上,非常险峻。根据时长45秒的连续画面,我们大致可以推算出102的动向。”

画面中,一个女子形象非常逼真地从一扇窗户钻出,抓住屋檐,爬上楼顶。她略迟疑了片刻,便猫着腰朝宫殿最后一进的方向跑去。

“目标区域的三维构造是由我们完成的……”射电覆盖及结构重造组组长郁闷地咕哝道。

“我们同时确认了周围270个标准热源,并成功区分出其中的65个非人体组织……”热合成图像组不满地补充道。

“目前最清晰的一张图生成了!”高清晰解读组放下分析图像细节的工作不管,用最强音叫道,“这是我们搭载在实践四号卫星上的‘显微镜’模块在夜间模式下生成的第一张清晰图样!”

一张从空中俯拍的照片显示在屏幕上,大厅里的人都忍不住咦地一声——102匍匐在房顶,头用力偏向悬崖的方向,头发和衣裙被夜风吹拂,向后翻飞,似乎被什么突如其来的事吓了一跳。照片极真实的将她这一瞬间惊讶地姿态刻画出来。

除此之外,包含10组不同波长的图片叠加,使画面色彩非常艳丽,众人甚至能感受到她裸露在外的肌肤的温度,以及那身衣服清冷顺滑的质地,仿佛不是由运行在176千米高空的卫星拍摄,而是架好了灯光组,在二十米开外照的艺术写真。

高清晰解读组组长洋洋得意地将房顶变得高亮,说:“实践四号的激光反扰流系统非常成功,我们修正了99.9978%的大气扰流。诸位能很轻松就分辨出,房顶由结实致密的草席构成。行为模式小组已就此展开对岛上生产水平,及土壤构成等项目评估,预计一小时后就能提交初步结果。”

“动态数据才是分析102行为模式的关键。”动态跟踪组不不屑地说,“那种照片除了炫耀外毫无用处。”

“热合成才能掌控全局——尤其在黑暗中。”热合成图像组强调。“掌握活体分布状况,对化人族社会构成研究具有决定性的作用。”

“3D构成的重点在……”

“好了!”站在二层指挥台的叶襄恼火地说,“该干啥干啥去,争这些有用吗?试验只能说才刚刚开了个头,还有大量的数据要处理,你们都闲得很了,是不是?”

众人立即闭嘴。过了片刻有人问:“还继续吗?”

“不,今天到此为止。数据量太大,你们倒是高兴了。全组网扫描一共进行了5分钟,主干线路就严重过载,通讯维持组正在接入备用线路。你们每个组必须进一步数据优化,明天进入实战状态。我提几点要求:热合成图像要覆盖全岛,并且制定出初步的人口分布状况。动态图像的生成也要缩短至2分钟内,目标状态进一步清晰。全岛3D数字化必须完成,确认出至少十处可供春霆号紧急降落的位置。高清晰解读组?”

高清晰解读组组长撇了一眼同事们,高傲地昂起头。

“确认岛主。”

“是!”

各组分头工作,大厅里总算又安静下来,只偶尔有快速的敲击键盘声,和一些电子设备的低鸣。叶襄望着屏幕上矢茵,恍惚了一阵子。忽听身后矢理说:“你觉得怎样?”

“我还是觉得太冒险了。她怎么说也还是个孩子,没有经验……”

“我就是取她这一点:没有经验。”矢理说,“这件事早就超越了人类有史以来所有的经验,所以不要也罢。”

“可她会有危险……她已经陷入危险之中了!她始终是你的侄女!”

矢理不答,盯着自己面前的屏幕看。叶襄问:“四号还没有反馈回来吗?”

“反馈?当然不。她处于绝对静默状态,谁也找不到。我们只须继续监视岛上状况。”

“是。”

“说到我的侄女,”矢理慢吞吞地说,“这又是另一个话题了。如果你记性好,应能想起上一任执玉使是我哥哥。虽然如此——有问题吗?”

“……没有。”

矢理沉下脸,冷冷地说:“那就希望你严格遵守制度,不要再牵涉私人感情进来。你更不要忘了,现在一切行动是由拥有特别执行权的四号安排,我是奉命行事。”

“你真的变了,”叶襄自己也不知道是气还是心痛,眼圈通红,咬着牙说,“做事一点原则都没有了。”

矢理站起身。“那么,你就继续按照原则,好好地工作吧。这里交给你了。”

他转身出门,留下叶襄一人发呆。指挥台下谁也没听到这场对话,不过有人刚好从大屏幕下方一个通道里爬出来,看见了双肩抽动、无声哭泣的二号。他吓了一跳,所以那句本该大声吼出来的“通讯维持组才是最大功臣!”艰难地咽进肚子里。

夜凉如水。

奇怪,这里常年气温在三十度以上,即使晚上也有二十五度左右,矢茵却分明感到一股凉意。

爬上来,才发现楼顶是用藤草铺就,害矢茵一时不敢乱动,生怕踩穿了掉下去。不过很快就发现这些藤草非常坚实致密,别说踩穿了,跺两脚,反而会被弹开。

这些藤草呈藏青色,表面不知用什么工艺制作过,非常光滑。矢茵站起身四面观望。宫殿内很少有灯火,大半都隐藏在黑暗中,只是月光洒在这片广大的屋顶上,茫茫一片青色,真如水波一般。脚踩在上面,也有种清润湿泽的感觉。

这些屋顶基本上处于同一水平,不知有多少个院落。所以百米之外,那座依山而建的四层楼阁就显得特别鹤立鸡群。月光大半被山体遮住,只照亮了它的楼顶,竟然隐隐闪着金光。

那便是岛主的居所吧。屋顶相互连缀,仿佛路径,一直通道楼阁下方。矢茵猫下腰,快速向楼阁跑去。

从第二进到第三进,除了见到走廊上有几名侍女外,没有什么情况。待跑到第三进尽头,才叫一声苦,只见第三进与第四进间有片宽约二十米的间隔,青石铺就,光溜溜的连棵树都没有。对面一座宏伟的大门,门前站着十八名气势汹汹的侍卫。沿着院墙一溜挂满了灯笼,照得到处明晃晃,绝无死角。

矢茵失望得全身都软了。看来除非明昧和阿特拉斯明目张胆地打上门来,要不就是自己真的被选进去做妃……呸呸!光是想想就起鸡皮疙瘩!

她刚要打道回府,忽听一阵刀剑出鞘之声,有人厉声喝道:“谁?”

矢茵耳中嗡地一响,双腿发软,差点从墙上摔下去。她正想着是发足狂奔,还是该乖乖投降,却听有人咳嗽两下,声音离自己不到十米远。

她往左首看去,果然有个男人,披着一袭漆黑的披风,头、脸都用黑布包起来,只露出一双亮幽幽的眼睛,站在院墙之上。他对下方手持利刃包抄上来的人视若无睹,却朝着矢茵眨了眨眼。

帝启!

只这么一瞬,矢茵就认出他是帝启,顿时懵了。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就算他再有跟踪偷窥的天分,也不可能追到万里海疆之外啊!

侍卫中有人喝道:“下来!”有两人取下背上的自动步枪,对准了帝启。先前那人指指身后的院落。“殿下在里面,不要开枪。”

帝启纵身跳下,只听啪啪啪几声,侍卫们大声怒吼。矢茵冒死探头往下看,这么一忽儿,已有三名侍卫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死活。其余侍卫围着他狂攻,长剑飞舞,死也不让他再往大门移动一步。

帝启在十几把长剑组成的剑阵中穿来穿去,丝毫不落下方。转眼间又有四人被打得飞出老远,当场昏死过去。

大门赫然开启,里面又冲出二十几名侍卫加入战团。大门又迅速关闭。

奇怪,以他的本事,再来三十人也挡不住,他却似乎并不急于向前,反而渐渐沿着墙向左边退去。有几次情势危急,他下了狠手,有侍卫被打得鲜血狂喷,不知死活,剩下的一声不吭,仍死攻不退,不一会儿,双方已经移到了进入第三进的拐角。

这个时候,身后的院落迅速亮堂起来,想来更多的侍卫正手举火把朝这边赶来。帝启忽然连环踢腿,踢晕一名侍卫,转身向巷道里跑去。侍卫们杀红了眼,拼死追上,大门口霎那间空无一人。

矢茵一怔。这什么意思?不过机会难得,她贴着墙往下一扑,就地打了个滚。大门高度超过五米,有三层屋檐,墙也很高,约莫三米。矢茵朝帝启消失的反方向跑,跑到接近悬崖的地方,发现有一处为避让一棵树而凹进去的拐角。矢茵算准距离,疾跑两步,一脚蹬在拐角一侧,借力反弹,又在对面墙上一蹬,只蹬了两下就纵上墙头。墙内没见到人影,矢茵一手扒在墙头,身体吊在墙上观察。

墙内没有想象中那么宽大,两边厢房只有四间,十几米之外就是那栋四层建筑。在这里才看出,它的后半部分与山体合二为一,想来山体内也凿有空间,或许有密室暗道也说不定。

外面闹得沸沸扬扬,楼内却悄然无声,连灯都没有点,只有挂在屋檐下的灯笼在风中摇摆。如此阴森森的房子,矢茵别说进去,连见都没见过,心中怦怦乱跳。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忽听背后一声轻响,有人正飞速跑过身后的街道,向院墙跑来。

是帝启去而复返?

矢茵探头去看,蓦的眼前一黑——咚!

老半天,矢茵才从天旋地转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仰面躺在地上,额头肿起老大一块。这感觉真是熟悉……听见院墙对面有人也在憋着气呻吟。矢茵勉强爬上墙头,低声叫道:“死丫头,是你?”

“果然是你这坏蛋……呜,我说谁脑袋硬得跟铁似的呢。”墙下蹲着那人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她,不是玛瑞拉是谁?

“上来啊!”

“我头肿得有两个那么大,没劲了。”

“废话少说,等侍卫回来,你全身都要肿了!”

玛瑞拉一咬牙,死命往上跳,抓住矢茵伸来的手,总算翻了过去。两人猫着腰跑到厢房后一处灌木后,蹲在一起喘息。

“你能不能换种出场方式?”

“放屁!我哪里知道你在里头?倒是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啊,你还穿着选秀服?你是铁了心跟老娘抢是吧?我跟你拼了!”说着玛瑞拉就要动手。

矢茵一根指头都想不动。“想讨打?”

玛瑞拉想想,的确不是矢茵的对手,举起的手又放下,哭道:“呜……你老是欺负我!”

“我哪里欺负你了?好了好了,别哭了,乖,别哭……你再哭试试!”

玛瑞拉抽抽泣泣住了口。

“好,我问你,你也是到这里来选秀的?”

“是……”

“这就好了!咱们两个联手,一定能顺利拿到黑玉,让他们大吃一惊,哈哈!”

“谁要黑玉啊,”玛瑞拉嘴巴一瘪,“我可跟你不是一路人。黑玉?哼,谁爱要谁要。”

“那你来干嘛?”

玛瑞拉把胸部狠狠挺出来:“人家老老实实来结婚生子的。”

“……”

“哈哈,羡慕吧?”玛瑞拉眼睛翻到天上去,得意地说,“我师父请人给我看过相,贵不可言,尤其易男,膝下当有五子,哈哈!以我的资质,那自然是手到擒来……喂,你可不许跟我争!”

“你疯了吗?你真要嫁给一个见都没见过的老头子?”

“谁说人家是老头子?”玛瑞拉恼道,“你是没见过凰主,虽然一千多岁了,可是仍然如二十岁的人一般——这可是我师父亲眼见到的!如果我能跟他生下一子,那可乖乖不得了,一定能成为我教三百年第一个实现夙愿的人,哈哈!”

她高兴得脑袋乱晃,好像已经真的生下一大堆儿子了。矢茵皱紧眉头,迟疑地说:“等等,我都被你说昏了,什么一千多岁,什么夙愿……你在说什么鬼话啊?”

“唉,你们这些外道行真是麻烦。我这么跟你说吧,我们陀阀教的宗旨便是能修到长生不死,如能与凰主结合,生下不死后代,也是功德无量啊,哈哈!”

矢茵觉得周围一切都绕着自己高速旋转起来,一时胸闷欲吐。哦,这世界真是太奇怪!围绕着黑玉的事真是太奇怪了!

有神器一般的安蒂基西拉机器,就有试图破解其密码的俄罗斯人;有黑玉和约柜,就有延续上千年的执玉司、萨拉丁之翼;有活了一千年的人,竟然就有想着法子跟他配种,以求生下长生后代的陀阀教……

她心中隐隐有个念头,觉得这一切混乱底下,隐藏着一个匪夷所思的因果关联,但究竟是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这真让人气馁。见了老妖怪达斯坦之后,她觉得一切似乎显而易见,都跟黑玉有关,只要收齐黑玉,那便天下大白。现在却突然觉得,黑玉只不过是一把开启真正迷宫的钥匙。那些秘密埋藏在几百、几千年之前,也许更加遥远。太深了,太深了……

“喂喂!”玛瑞拉使劲把她扯回现实来,“你说是来拿黑玉的,不会是骗我吧?其实是来抢男人的,是不是?”

“什么?哦!别傻了!我怎么可能……我是说……见鬼,我根本不相信,那个什么凰主有一千年那么老呢。我才要劝你,不要发疯!”

“你不抢,咱们就有得商量。”玛瑞拉立时气定神闲。

“呃?”

“那,”玛瑞拉凑到矢茵耳边轻声说,“黑玉的事,虽然我不关心,不过我可以帮你。至于成亲这事,你得帮我!刚刚我偷偷去看了另外五个选秀女人,呸!一个个丑得跟猴子似的。你我如果联手,根本不成问题,你懂了吧?”

“懂了,意思是我比你要漂亮得多,所以若不跟你争那个老男人,你就十拿九稳了。”

玛瑞拉一巴掌拍她头上。“别说那么难听!”脸上却露出笑容。

矢茵使劲按着太阳穴,问她:“既然你的目标是结婚生子,那干嘛偷偷溜到这里来?你不怕被发现,永远失去资格?”

“我……我只是……想先看他一眼……”

“白痴!你也担心他是老头子,是不是?”

“话不是这么说的。”玛瑞拉罕见地叹口气。“我只是好奇,而且也答应了别人,要帮他弄到黑玉。不过你得手跟他得手,倒没啥区别。”

“谁?”矢茵眼睛一亮,“帝启!哦,我真傻,原来那天果然是他救了你!”

“是又怎么样?”玛瑞拉没好气地说,“你有执玉司撑腰,当然无所畏惧,老娘可还要活着出去呢!对了!”她一拍大腿,正襟危坐着问,“咱俩可得先说好:帝启是我的……我的……嗯……总之你不可以抢,别想占老娘的便宜!”

“谁说我要抢他?”矢茵没注意到她这句话里古怪的地方,没好气地说,“他欺负过我,这仇还没报呢。你为何跟他一伙了?”

“他跟我们陀阀教渊源可深得很……”玛瑞拉罕见地脸一红,随即叫道:“怎么,嫉妒了?你跟那个疯子阿特拉斯有一腿,就不许我有同伙?”

“谁跟谁有……”矢茵满脸通红,在玛瑞拉手臂上狠狠揪了一把。玛瑞拉痛得嘶哑咧嘴,连连退后。“好好!咱们都不说这些了!总之,合作还是对干,你干脆点吧!”

矢茵向她伸出手,两人心照不宣地轻轻击掌,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此时外面的喧哗声还没有消,而且越来越远。玛瑞拉说:“快,咱们时间可不多!”当即贴着墙往前跑。矢茵跟在后面,心中嘀咕:“以帝启的能耐,为何偏偏要让白痴玛瑞拉打头阵?明昧也不知在想什么……哼,都掖着藏着不说,到头来还是只有我们这些小丫头自己拼命!”

“嘘,你在后面掩护我……”

矢茵竖起手指比手势,玛瑞拉点点头。她俩已经摸到了楼的下方。就岛上的生产水平而言,这栋楼建得实在坚固,光是基台就高达两米,以极坚硬的火山岩铸成。经过几百年打磨修整,表面摸上去还是很粗糙。

矢茵躲在基台下张望片刻,发现所有的门窗都紧闭,镂空的窗格后似乎挂着厚厚的窗帘。这真古怪,热带雨林气候的海岛上,封得严严实实的,不怕被闷死?帝启在外面闹得沸沸扬扬,楼内却没有任何动静。

呃,不会是什么藏尸体的地方吧?矢茵没由来地打个冷战,好像感到了里面冰冷腐败的空气。玛瑞拉推她道:“快呀!”

她抬头看,月亮被山壁挡住了,楼上挂的那几只灯笼暗得像鬼火,实在照亮不了什么。她深吸一口气,翻上基台,飞也似的跑到右侧的窗户下。

她把耳朵贴在窗户上听,太安静了……要死可不能一个人去死。她立即招手,让玛瑞拉过来。

“怎样?安全吗?”

“安全得很呢,你先进去。”

“我才不干!”玛瑞拉瞪大眼睛。

“那,我是这么想的,”矢茵慢条斯理地说,“如果我进去,被凰王看到,一见钟情,这就不好办了。”

玛瑞拉拍拍矢茵的肩膀——多好的朋友啊!

嘎吱,玛瑞拉抬起窗户,把窗帘掀开一角,顿时闻到一股说不出的陈腐味儿,里面透出暗红色的光芒。矢茵听见玛瑞拉咕咚咽口口水,纵上窗台,无声无息地钻了进去。矢茵静静地等着,须臾,屋内砰的一声响。

矢茵转身撒丫子就跑。

刚跑了两步,玛瑞拉从窗户钻出来,用吓出屎来的声音喊:“矢、矢、矢……”

“闭嘴!你疯了!”

“没、没……事!来、来、来……”玛瑞拉结结巴巴地说,“吓得老、老、老娘好、好……来呀!”

矢茵将信将疑地跟她爬进窗户,眼前顿时一亮。原来外面看似四层楼阁,里面却只是一座大厅,上下四层回廊围绕在四周。回廊的扶手、中央的十二根高大立柱上,到处装着铜烛台,点着三百多只蜡烛。只不过这些烛火都很微弱,烛光聚集在一起,也不过刚刚照亮了对面山壁上那个……那一堆……

矢茵全身战栗,说不出话来。

这楼的确是岛上最高的一栋,但并非凰王的居所。它与山壁紧紧相连,只是为了遮蔽山壁上雕刻的那尊三层楼高的佛像。

说是佛像,却也勉强,应该说是“一尊相”而已。它盘膝而坐,一只手抱着双腿,一只手直直向上探出,手掌也向上翻,五指用力张开。它昂着头,裂开大嘴,像在朝天呼唤什么。

它的姿势很是古怪,有点像坐在地上,腰身以上却奋力向上挺立,手顶着头上某种看不见的压力。但身体全身绷紧,似有什么从四面八方紧紧压迫着它。它身上无一寸缕,双目空洞,瘦得皮包骨头。不知为何,它左臂还有一只手,从接近腰部的位置长出,软软地向下垂落。

它脖子处爆起的胸锁乳突肌、胸前一根根凸出的肋骨、手臂上浮现的青筋,连生殖器官都极细致地表现出来。三百盏烛光从三百个方向照亮了它,烛光微微摇晃,它便愈加栩栩如生。

这是一种真实的、丑陋的表现。太真实,太丑陋了!没有一处关节到位,没有一处五官正常,整座雕像上甚至没有一处稍微对称的地方。所有的肌肉都像随时会迸裂开来,所有的骨骼的扭曲变形。每一个细节、每一片皮肤、每一根毛发都是那样怪诞,创作它的人似乎来自地狱,因为现世几乎没有这样丑陋的标本。它甚至不能称作“一个丑陋的巨大雕像”,而简直就是“一个巨大的丑陋”。

难怪玛瑞拉吓得魂不附体。站在这雕像面前,任何人都会禁不住的颤抖。它表现出的是绝望?愤怒?狂暴?还是仅仅是纯粹的丑陋?矢茵不明白,只是颤抖、拼命颤抖而已。

“矢茵……”

“嗯?你、你打算回房间了?好……”

“不……”玛瑞拉哆哆嗦嗦地说,“我想先见见凰王……的决心,更加坚定了……”

“……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老娘不甘心!”

“不甘心就好,我肯定帮你,是不是?快找找看有没有黑玉!”

“可是我怕……”

“不要看它,”矢茵眯起眼睛。“瞧,像我这样不看它,就没有恐惧了!”

两个女孩子便垂着头,绕着大厅找了一圈。除了雕像和烛台,连个供台、香炉都没有。雕像后面的山壁上用大黑大红的颜色,绘着血淋淋的十八层地狱图,跟雕像配合得真是恰如其分。如果黑玉在雕像内——呃,真可怕!即使是想想,也让人浑身起倒毛。

“怎办?”

“那么重要的东西,凰王很有可能带在身边。”

“有道理。那么说我们俩的目的现在差不多要一致了?”

“呵呵,”矢茵知趣地说,“我一定走你后面。”

玛瑞拉再次拍拍矢茵——这样的好姐妹太难得了!她俩往外走,矢茵忽地一怔,回头凝神细看那雕像。

“怎么?”

矢茵走近了雕像,继而绕到它侧面,抬头看那一点美感都没有的壁画。十八层地狱她挨个数——的确是十八层。

“喂,你们陀阀教都学些什么?佛经什么的学不学?”

“要学啊,我们其实属于密宗一系,学的可多了。最基本的有《毗卢遮那成佛经》、《金刚顶瑜珈中略出念诵经》、《佛说一切如来真实摄大乘现证三昧大教王经》……”

“好了好了!”矢茵不耐烦地挥手。“那你应该知道十八层地狱都是哪几层吧?”

“十八层地狱是你们汉人杜撰的,真正的佛经里,十八层只是时间概念,而非真的有十八层。若真要说出名字,就是光就居、居虚倅略、桑居都、楼、房……房责还是房卒来着?还有……”

玛瑞拉掰着指头数,矢茵没听了。管它的呢,反正十八这个数目是没错的。她再次从上到下仔细观察。看了一会儿,她从旁边柱头上取下一根蜡烛,对玛瑞拉说:“站过来,站到墙前面。别动啊!”一边说一边爬上她的背,继而双脚站在她肩头。

看见了!光在山壁上映出了一片阴影,就在第五层的位置,有一个刚能容一人爬进的洞口,离地约六七米高。洞口被修饰成巨大蒸笼,与壁画融为一体,若非用光从下方照,很难被发现。想来岛上的人见到如此恐怖的雕像和壁画,绝对没有胆子这般观察。

两个丫头都长出口气。

所有的窗户后都挂着帘子,均由几层布叠成。两人从每扇帘子上撕下很窄的一条布,合起来就是一股绳了。当下矢茵先送玛瑞拉上去,再攀着绳子爬上洞口。

这果然是一段隐藏在山壁内的洞窟。洞窟自然形成,不过偶尔也能看见人工斧凿的痕迹。洞内低矮、狭窄,拐弯抹角,好在每隔几十步就有一盏烛台。烛火晦暗,照得活像一条通往地狱的路。

两人沿着洞窟走了约两三百米,远远看见前面似有水光。等到走近了,才发现是个洞口,月光照进来,荡漾在石头,比水光更加清冷。

走出洞口,眼前赫然开朗,原来洞窟穿过山体,把她俩带到了一片陌生的绝壁上。绝壁几乎完全垂直,往下三百多米是被月光唤醒的森林,在风中起起伏伏,刷拉拉地低声呼喊着。林中有无数闪烁的光点,也不知是富含油脂的叶片的反光,还是地面水洼的反光。

向前遥望,只能看见几千平方米的范围,再之外便被黑暗吞噬,隐隐能听到海涛声,却辨不出究竟在哪个方向。没有灯火,也看不到任何建筑。山崖在左首转弯,看来宫殿应在山崖的另一边。

往上看,天空一片澄清,海拔两千多米——这可是真正的从海平面算起——的山脊高高突出于山壁之后,在月光下散发着幽幽的银灰色光芒。

脚下是一段木板栈道,两人沿着栈道走了一段,不觉泄气——不知什么原因,栈道中间断了老长一截,至少有六七米远。看旁边的石壁,刀削斧砍一般,也没有任何藤蔓树木,根本无可攀爬处。两人只得又走回洞窟,准备去另一扇门碰碰运气。

还没走到门口,玛瑞拉忽地一把抓紧了矢茵,在她耳边轻声说:“有人。”

“难道是凰王?”

玛瑞拉眼睛顿时亮起来,两人悄无声息地爬到洞口,往下看去。

有个人,或者说某团黑漆漆的事物正匍匐在雕像面前,烛光照耀,它在微微颤抖。

这东西并没什么古怪之处,但是玛瑞拉和矢茵同时觉得一股寒流滚过背脊,一时全身都僵了,就那样趴着,一根指头都不敢乱动。

片刻,他抬起头来,果然是个人。年龄约二十岁,脑袋剃得光光的,嘴巴上也一根胡渣都没有。他裹着一袭麻布长袍,裹得那样紧,好像里面是个气球,漏一丝儿缝隙就会立即泄光一般。

他瞪着雕像。矢茵耳朵里莫名响起一阵叮叮当当的斧凿之声,他的目光如刀、如锤、如火、如毒,用远比矢茵能想到的更恶毒的目光,死死盯着雕像。

他开口说:“汝……又一个汝……又一个汝……嘿嘿嘿嘿。”

矢茵和玛瑞拉同时捂住耳朵——他的声音太艰涩难听了!然而声音还是传了进来,像锯齿刮着头骨一样让人难受。

“汝,将永生……汝需,谨记,汝,永生之意……”那人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汝……又,一个汝……嗬嗬……汝将……嗬嗬嗬……永生……”

这话好不熟悉,在哪里听过呢?

矢茵正在回忆,忽觉身旁的玛瑞拉又是一颤。下面那人伸出左手,捂着脸期期艾艾地哭起来。那是怎样的手!枯瘦、焦黄,布满黑色的老人斑点,简直像一具尸体的手。这手与那虽然苍白但好歹光滑的年轻的脸形成极鲜明的对比,更加让人毛骨悚然。

她朝玛瑞拉使个眼色:退。两人一起四肢着地,屁股翘得老高,慢慢往后爬。别出声、别出声……小心!右边上方……小心!左后上方……

洞窟墙壁上乱石嶙峋,两人相互以眼神交流,提醒对方避开一个又一个突出的石块。才爬出八九米远,衣服已经被汗湿透了。矢茵见玛瑞拉身后有块尖尖的石头,使劲摆头叫她小心。玛瑞拉身体一侧,刚好躲过。不料石头棱角勾住她的衣服,随着她继续后退,渐渐露出光溜溜的屁股。

“噗——”

“你疯了!”玛瑞拉放声尖叫!

“你才疯了!光着屁股干嘛!”矢茵抹去喷出来的口水,一嗓子顶回去。

“这里的人都没穿,你不知道入乡随俗啊!”

“白痴!”

两人一边对骂,一边发足狂奔,倒颇有默契的一人跑一边,沿途将蜡烛一一扑灭。一口气冲出洞窟,沿着栈道跑了十几米,才突然想起前面没路了!

“好!好!都是你乱叫!”

“你真是蠢到极点!”

“我可是老老实实过来嫁人的,一切行规礼正,哪里蠢了?!”

两人对吼几句,同时住口,因见那漆黑的洞窟,渐渐明亮起来——那人一盏一盏地重新点燃蜡烛,显然是算死了两人绝对无路可逃。矢茵的心怦怦怦几乎从口里跳出来,而玛瑞拉面色惨白,已经感觉不到心脏跳动了。

“跳!”

“怎、怎么跳?”

矢茵把绳子往手臂上一缠。“我拖你!”

“不要!我先来!”玛瑞拉往后跑了一段距离,矢茵背对断口跪下,双手撑地,叫道:“来!”

玛瑞拉深吸口气,加速向她冲去,还离着一米的距离,就猛跨一步。这一步跨出去,第二脚就踏在矢茵背上。矢茵奋力一抬身体,玛瑞拉借力纵起老高,飘飘悠悠越过断口,刚好落在对面栈道上。她就地打了个滚,还没爬起身,矢茵已经身在空中了。

“老娘还没准备好!”玛瑞拉扯着绳子往前跑,把矢茵多拖了一米来远,却还差那么一点。矢茵上半身扑上了栈道,撞得栈道咯咯乱响。等玛瑞拉刚把矢茵扯上来,只听啪啪啪啪一阵乱响,历经几百年风雨的栈道顶不住冲击,开始崩塌了!

咚咚咚咚!两个丫头的脚拼了命地乱蹬,踩着什么算什么,只往前冲。栈道在她们身后一段一段往下塌落,撞得山壁轰然作响。有几次她们的脚几乎就踩在了虚空中,竟然不可思议地又跨到了前面。没有恐惧,没有惊慌,什么念头都没有,只是跑!跑!跑!

眼见前面栈道已到终点,就要踏上突出于崖壁的石台,突然砰的一声巨响,整个栈道都垮了!矢茵和玛瑞拉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这次是真的什么都抓不住了!

栈道翻滚着向下,在山石上撞得粉碎。木屑和着从崖壁上剥落的碎石、泥土劈头盖脸砸来,两人根本睁不开眼,心脏一时都好似不再跳动。不知下落了多久,蓦地同时手中一紧——联着两人的绳子挂在了一处石台上!

“哇啊啊啊——哎哟!”

两人重重撞在一起,玛瑞拉更是撞在矢茵膝头,手一松,又往下落。总算矢茵尚有一点清明,一把拽住她,用绳子将她手臂死死缠住。

轰隆,哗啦啦,啪啪……

良久,撞得四分五裂的栈道才彻底坠入山崖下的森林里,山石和碎木头则下雨一样哗哗地落了好一阵,才渐渐平息下来。

“喂,你死了没有?”

玛瑞拉使出吃奶的劲才挤出一个字:“没……”

“那在我手没劲之前,能、能不能自己抓住绳子?”

玛瑞拉忙爬到与矢茵相同的高度。抬头看,挂着她们的石台在三米之上,再往上,被月亮照得发亮的石壁仿佛一直延伸到天上。约三十几米外,隐隐有一道略浅的印记,是栈道曾经待过的地方。山石嶙峋,天色又暗,再也看不到那个洞口的位置了。

该死!这可真叫上不挨天下不着地!玛瑞拉越看越觉得身体变软,惨叫道:“我不行了!我不行了!我不行了!”

“你闭上嘴巴,就还能多撑半个小时!”矢茵恼火地说,“想想怎么办吧!”

“你是问一下子死个干脆,还是拼命撑啊撑啊,撑几个小时,又累又怕之后再摔在石头上死得难看?啊,我的头好痛……啊,我流血了!”

玛瑞拉额头流下一缕血,她伸手抹去,眼泪立即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我完了!我要死了!我完蛋了!我、我干脆死个痛快算了!”

“不行!我跟你是串在一根绳上的,你死了我不得跟着死?”矢茵恶狠狠地叫道:“不许死!”

“呜,我下不了决心。可是我的手真的软了!”玛瑞拉慢慢往下滑。“我撑不下去了!你……呜呜……你千万要记住我!”

“白痴!听着,你蹬着石壁往上爬,我往下拉你,爬上那个石台再说,快!”

“好……”

玛瑞拉咬紧牙关,蹬着石壁的缝隙往上爬,矢茵则奋力向下拽,三两下便将玛瑞拉送到岩石下方。玛瑞拉翻上石台,却忘了矢茵还在另一头,陡然往前冲。玛瑞拉魂飞魄散,二十根指头都抓紧了也刹不住,眼见就要冲出石台,她发狠把脑袋当刹车往下猛一顿,咚!终于顶住了!

淅淅沥沥,一阵碎石尘土落下。老半天,矢茵才颤抖着说:“笨、笨蛋……先缠一圈啊!”

“我觉得好像要尿裤子了……”

“不会,不要慌!”矢茵鼓励她,“你没穿裤子呢。慢慢来,小心。记住你可是要做王妃的人!”

玛瑞拉听了这话,力气又恢复了些。死趴在岩石上,一手拽紧了,一手把多余的绳子在石台上绕了好几圈。等矢茵爬上来,两个人彻底瘫软,只剩下喘气的力。

小命,暂时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