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同万物

天降龙虾

“这场波及人体和电子设备的超级瘟疫,有可能在几十到几百年内自然结束,理由是那种微生物的纳米机械部分,是具有活动时限的,时间到了,应该会自动关闭。无论如何,一旦到那个时候,得确保有人能够重启文明进程,而我们,就荣幸地被选为了文明的火种。”

一、苏醒时,人类已作古

睁开眼,酸痛疲惫的身躯石化般沉重。这人体冷冻的技术,真的还需要改进才行啊。无梦的长眠终于醒来,我将要面对一个怎样的世界呢?

过了好久,模糊的视野才清晰起来,不错,我又能看见东西了。周围非常安静,或者是我的听力尚未恢复?但愿它别是永远都不能恢复了吧。房顶上画着的是什么?变幻的立体图像?可那是什么机器啊?

“你好,能起来了吗?”这声音……好奇怪。第一个词像是某种电子合成语音装置发出的,明显有金属味混在里面。后面几个字,依次是童声、高音、低音、男声、女声的音调,听起来很是怪异。我艰难地坐起,身体就像突然间老了几十岁似的,小小的一个动作,竟令我感受到从来没有过的劳累。

我这是在哪儿?纯白色的圆形房间里,没有一件家具。倒是四周和地板上流动着千奇百怪的会动的立体画面,像是些抽象艺术作品、几何图形的堆叠、化学分子结构、基因图谱、机器部件、怪模样生物等等。除非,这座连窗户都没有的房子会说话,否则,我面前看不到什么别的东西了。也许,有人在我身后?

脖子僵硬,转动不得,我只好先闭上眼,稍微活动活动全身几乎失去了韧性的肌肉。边活动边想,就目前情况来看,预期中的文明大衰退似乎并没有发生,这么一来,我们这些被封冻的“火种”们就没什么用处了啊,也罢,至少不用去面对蛮荒世界和重建难题了。好一会儿,感觉肌肉的弹性已差不多能进行运动了。我揉捏着自己麻木的脸皮,不经意地问道:“现在是什么年代?”

跟我一模一样的声音回答:“按公元历记,现在是1002534年。”

声音的确是从背后传来的!我吓了一跳,想要一骨碌爬起,却做不到,无奈只得先趴下、跪在地上,再慢慢起来。猜猜我看到了什么?天使、猿人和活过来的大卫雕像!我愣了愣,问他们:“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是什么人?”

天使和猿转身离开了,他们像是直接穿过墙壁出去的。大卫依然用我的声调回答:“这是地球。我们不是人类,请叫我们‘仿’。”

据“大卫”说,他们是地球上百万年来演化出的新的智慧物种。他们的直系祖先是人类,但人类已经没落,不复存在于地球上了。他们是半机械、半有机的生命形式,核心基因由DNA和特殊纳米机器综合而成,能够轻易实现之前在地球上所有存在过,或未存在过的生命机能。有机化学部分,负责基础源命令的生成及下达;机械部分,则主要负责连接源命令与宏观信息处理系统——即智力系统的协调与配合,还能够改变身体的结构、外形,增加和消灭一些功能器官。亦可从外界取材,调动纳米机器,生成些机械装置和设备。总之,他们的身体能够无限地进行自我调整。而且他们毋须动手,只要有足够的材料,便能轻松造出任何精密、复杂的仪器来,甚至把这些仪器变成身体的一部分。这些对他们来说,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我愕然呆住了,这怎么可能?我居然睡了一百万年!而且地球上已经没有了人类及其他生物,只剩下一种融合了所有生命机能的……什么来着?总之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面前的“大卫”,也许不过是一台制作精美的机器人,也许此时的确到了很久以后的未来。但我必须得看到什么,能证明这一切的东西。那东西得是不可伪造的,得是我能够识别的,得是他们不能借口没有的。“你说,你们的核心基因里仍保留着有机DNA序列是吧?能让我看看它们的排列图谱吗?”

他详细询问了我,习惯于以怎样的方式阅读排列出的基因图谱。我一五一十地向他解释。仅仅约半小时的站立,便让我力不从心,他建议我躺下,说在天花板上会显示出来的。果然,那些莫名其妙的立体图像,变成了我所熟悉的——脱氧核糖核酸分子链。刚刚整体一看,我就懵了!本应是双螺旋结构,成对存在的它们,怎么竟曲曲弯弯地缩作了圆滚滚的一团?这么大的一团,得容纳多少条功能基因啊,密度如此之高,怎么进行分裂、表达和复制?无论如何,它绝对不是人类,或任何一种地球生物的基因。莫非是……新型人工生物?

很快,怀疑被否定,没有人能够设计出如此复杂、完美的高密度基因体系。分裂、表达、复制,所有的必需活动,都得由渗透其间的微型机器人协助完成。机器人取代了信使RNA与DNA和蛋白质之间的联络关系。缩成一团的DNA,则可以在最大程度上保持自己的稳定状态。它们似乎是在极力排斥、对抗着机器人的介入,却最终不得不接受、妥协。机器人在杂乱无章的基因团中,隔离、监视着一条条功能性基因片断,必要的时候,或许还可以对其进行拼接、移动、甚至拆散。它们确实可以任意改变形态,实现一切可能的生命机能。

具体解读其中某几条较长的基因链的时候,我的头脑中奏响了前所未有的宏大、和谐的交响乐章,其中似乎夹杂着狮子的怒吼、野象的狂奔、虫蚁的嘶鸣、鸟儿的歌唱、毒蛇吐芯的咝咝声、风吹树叶的哗哗声,以及千万种没听过,说不上名来的声音,还有奇怪的人的模糊的呓语声。所有的声音都是平和的、调顺的,丝毫没有紧迫、恐惧的氛围。然而,我隐约觉察到了一股压抑、无奈以及沉闷的气息。不管怎样,完全能够肯定,这是种自然演化出的高级生命基因,非人造亦非伪造。

“不愧是被选为文明火种的人,竟能用如此方式,解读复杂基因编码。”我惊愕地看着他忙不迭地道歉,说刚才利用地板中的微电磁感应装置,监视了我的思维活动,并不小心惊吓到了我。

他解释道,他们个体间的相互交流,用的不是语言,而是某种特定的电磁波,速度快、效率高,能短时间内,真实地体验到双方甚至多方的思维过程详情、结论,及同步评估可靠程度。类似于人类传说中的心灵感应,不过更加清晰、可信。我的思维活动若经过放大,也能为他们所感应和识别。但我却无法接收他们的思想,而且对他们来说,我的思维是非常杂乱、模糊、具有随机跳跃性和新奇的运行模式的。我想他们的感觉,大概就像是人在观察恐龙或长毛象的生活行为时差不多吧。但我还不能习惯自己的思想被人感知,不对,是被仿感知。于是,我重新爬起来。

渐渐增强的饥饿感提醒我,自己确实不是做梦。他刚说过,地球上已经没有别的生物了,那我岂不是要就这么被饿死?正此时,一桌丰盛的菜肴,通过打开的地板升了上来。我试探性地问他,这些是什么?他说,这是他们研究了我的新陈代谢机能后,结合残留下来的远古历史上关于人类饮食的信息,用多种营养元素合成制作出的东西,让我尝尝。我发现,他说话时面部毫无表情,除了语速外,声调什么的也一样没有变化。语句发音方面,倒是把握得很协和、流畅。难道他们专门学习过各种人类语言?

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他们三个仿,都是思维交流方面的专家,研究各种可能的交流方法,包括语言和艺术在内。看来,他们并不是仅靠代码转换、信息元素分解等方式来对待交流的。我记得在人类时代就证明了,某些艺术的表达,是不可以用数学或逻辑的方式理解的。

天使、猿人和大卫,他们三仿都是为准备照看我,而专门改变自身外形变成那副样子的。他们不知道我更喜欢哪种样子,便挑选了他们认为人类熟悉的,三种最具代表性的模型。在我首次看见他们的时间里,我说话时,眼睛的焦点落在了大卫身上,另两仿因此才自动离开的。如此看来,在他们面前我确是什么都隐瞒不了。他们一定也研究过我的味觉系统,合成出的食物味道很怪,不像任何一种曾经吃过的东西,然而,并不难以下咽。

放置饭食的桌台很高,我提出要把椅子。他显然不能理解什么是椅子。思考了一会儿后,从地面上升起个马鞍状的东西,高度和位置都还合适,却必须骑在上面。这房子,大概是全自动纳米材料做成的,能照他的想法变出任何东西来。至于食物,可能是早就准备在下面的,或者,这根本是座楼房。

我问他需不需要也吃些?他告诉我,他所需要的元素大部分由身体自行合成。纳米机器甚至可以进行从轻元素到重元素的聚变反应,能量、食物基本上完全自给。可是,稳定的重元素原子,很难被重新分裂成轻元素,所以,只有当体内重元素过量,而轻元素不足的时候,才需要外界的物质补充。我猜,与地球相比,木星或土星,也许更加适合他们的生存。前提是,假如他们对温度的要求不高的话。以他们的生命形式,要适应外星环境应当完全没有问题。

但我暂时不想问他们具体占领了太阳系内的几大行星。还有个更重要的问题我早就想知道了,至少现在看来,他们对我没什么恶意。“你们在哪里找到的我?跟我在一起的那些人呢?他们怎么样了?”

我沉睡于公元2087年,作为“文明火种”计划的一员,与我一同被封冻的,还有另外各个专业的顶尖人才。在那之前,因为一系列的自然和人为事件,某种半纳米半有机的微生物,几乎摧毁了整个人类世界。

诞生于基因技术和纳米技术融合实验中的这种微生物,没等人们看清其真面目,便失去了控制。它不仅能对人体造成致命的传染性疾病,还能在软、硬件两方面,破坏所有的微电子机械,包括电脑、卫星、交通工具……一切配备集成电路板的东西,都逃不过它的魔爪。

人类社会那史无前例的强大生产能力,在瞬间土崩瓦解。科研能力崩溃、秩序消失、人口数量锐减,任何事物似乎都在雪崩般迅速解体。说实话,当时的我根本没来得及接受已经发生的现实,便被要求作为遗传学领域的精英——能够凭肉眼阅读DNA代码的人确实不多——参与一项保存知识成果的应急措施。

这项措施是必要的,那时的纸质书籍已然稀有,储存于电子设备中的知识大量流失,教育传承机制亦已中断,形势极为严峻。但我却对这一突如其来的要求不以为然,理由是如果真的发生了文明大衰退的话,我们脑子中那些依靠高科技工具才能应用的知识,其实有用的机会不大。尤其是我这门学科,离开显微镜和化学工业体系的支持,根本没什么太大的实用价值。

不满归不满,上面的领导层似乎觉得,这场波及人体和电子设备的超级瘟疫,有可能在几十到几百年内自然结束,理由是那种微生物的纳米机械部分,是具有活动时限的,时间到了,应该会自动关闭。无论如何,一旦到那个时候,得确保有人能够重启文明进程,而我们,就荣幸地被选为了文明的火种。

“我们是在对海底地层的考察中,意外地发现了你们。我们共找到了包括化石在内的109具人类遗骸,你是保存最完整的一具。除了你,其他人的保护性外壳业已全部破碎,与岩石接触的肢体,在百万年的时间里,都已因物质的渗透作用而矿化,生命信息丢失严重,没有复活的希望了。”

不对啊,我们应该是被妥善安置在一个山洞里的,睡在有机械计时装置的水晶棺中,还有永冻层的保护,即使无人发现,我们也会被自动唤醒。怎么跑到海底去了?难道……沧海桑田!想到这儿,眼泪竟不由自主地涌出,我是最后一个人了,一百万年,我,真的太老了。

他们把我搁置起来,认真研究了九十多年,保证没有问题了,才将我解冻复活。即使这样,微观离子的长时间随机跳跃、冲撞,还是对我的身体造成了毁灭性影响。部分基因链断裂、缺失,体内无机质含量过高,结缔组织脆化、弹性丧失、易断裂。如果不进行大规模基因修补和改造,我剩下的寿命,可能不会超过一个月。“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的运气这么好?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还要把我复活?”

“如果说运气的话,不是你的太好,是别的人类太糟。那片地层中,有很多被冷冻岩石隔出的空间。只有你和你的保护性外壳正好处在空间正中,其他人,有很多都直接被压碎了,连留下的化石都不完整。你不思维,我们就无法从你的大脑中,有效读取出细节记忆。复活你,一方面是由于你活着,另外,我们考虑过不让你承受孤独的煎熬。但你头脑中对于人类历史的真实记忆实在太宝贵了。为了获取有关人类文明的直接信息,我们最终还是决定将你复活,请求你帮助我们弄清历史的真相。”

保护性外壳?百万年的光阴,大概使水晶棺看上去只剩下一层壳了吧。“也好,我允许你们为考古而读取我的思维和记忆。但你们也要答应我,不能强迫我做任何事。另外还有,回答我提问想要了解的一切。”

我被告知,请尽力回忆以往生活的真实情境,他们会实时将我的思维读取出来,作为研究史前生命生存形式的珍贵资料。虽然他们曾经通过一些遗迹,了解到星星点点关于人类历史的信息,甚至解读出了常见的几种人类语言。所以他们不仅能与我交流,还能从发现我的地方,读出刻在岩石上的,关于“文明火种”计划的记录说明。可由于生命形式的巨大差异,他们常常很难想象,没有机械部分的生命具体该怎样存活。就像曾经安逸、悠闲的人们,不了解可怜的兔子,该如何在危机四伏的丛林中求生。他们也能借我的思考活动,搜集更多用于人类思维方式的分析、研究资料。

看起来,我的人生,也就只能这样了。

二、全新的智能生命模式

时间一天天流逝着,房子看不到外面,可房间内光线的明暗变化,是与外界同步的。睡觉时,我的梦境也在他们的监视之下,现在的我,只能作为一个罕见的研究对象活着。身体是彻底垮了,将近十日的休息、保养,只是使体力稍有点恢复。行动快了些,也能站一会儿了,原来能轻松做上几十个的俯卧撑,如今干脆连一个也做不起来了。拒绝了实施进一步治疗的建议,随着预期寿命终点的接近,我的体质很快就会急转直下。死亡之前的时间,足够仿们完成对我的研究了。

为了维持自己的精神状态,我在尽力回忆过去生活细节的同时,也提出,想要更多地了解一下他们的生命结构。大卫答应了。

配合墙面上影片似的图像,他开始给我详细地解释起,仿类的生物属性和生活特征。他们体内的机械结构所占比例各不相同,他们甚至没有固定统一的外形。随生命一起演化了百万年的纳米机器,仍未能摆脱机械装置的局限性——可依指令完成相应动作,却难以持续自主地,产生出广泛的目的性。无法作为生命核心起作用,原始驱动命令的生成和下达,几乎完全依赖于有机部分。驱动源,就是那缩成了密集团构造的核心基因组,及其周边起到配合解码作用的蛋白质。说白了,有机化学是他们生命力的源泉,而机械则是其外延部分。

就像人的双手可以替自身拿到需要的东西,并治疗自身疾病一样。微型机械作为外延,不仅担负着提供能量、营养的任务,它们同时也接受来自宏观信息处理机构的命令,必要时,甚至能够改动核心基因,使其发出特定的源命令。所谓“宏观信息处理机构”,在全有机生物体内就是神经系统,在人类身上,主要就是大脑了。但仿却同时具有多个性能各不相同的“宏观信息处理机构”。比如一般情况下,他们都会有两个:一个有机性的,负责感应、觉察周边环境,预警和归纳式思维,并保证产生于核心基因的源命令不被机械部分忽略,牵制另一个宏观信息处理机构的运作和决断过程。另一个则是机械式的运算处理结构,类似于高性能计算机,主司海量信息查找与甄选、计算、演绎推理、模拟物理事态发展过程,还有判断某方式处理问题的合理与否等事项。

两个信息处理机构的关系,有些像人类心理上理智与道德、情感的关系,互相进行着实时、无缝隙联络,共同对所面临的问题进行分析和解决。当两者发出一致命令的时候,全身所有纳米机器人便会迅速行动,完成某项任务指令。当然,仿的一切都是由自身控制的,他们完全可以另外在体内建立一些别的信息处理或是其他功能机构。像是超远距离联络、机械臂、防护甲、绝热保温层,发声、发光、发电、发热装置,化学反应炉、核反应炉,甚至微型机器生产线……大卫就曾当面为我造出了一个小型计时器,用的是他体内多余出来的重元素。几乎可以称为魔术般高超的机械制造能力,却是他们天生的本能。

不过,就个体而言,他们其实并不具有太大的生产能力。强大的自我控制能力带来的负面效应是,他们必须每天花费大量的时间,来计算今天的自己可能需要多少能量、得合成多少种物质等等。规模化核聚变需要很大的能量,并会释放出更大的能量,那是难以控制的。他们体内的这些事情,都在单原子级微观上进行,严格保持着某种精细的平衡。否则,他们的新陈代谢,很容易就会被自己的大意破坏掉。他们的智力和思维就是他们的生命,他们之中,不可能有愚昧者出现。即使这样,他们也很难完全独自长久地,来保持自身的能量与物质代谢的平衡。必要时,他们通过与环境或彼此间的能量和物质交换,来维持平衡。他们的群体关系的基础,便是建立于这样的相互需求之上。他们的交流方式,也正是为了适应这样的大规模数据及计算过程的交换而出现的。类似人类的无线网络信息传输。

集群协作式生存的另一好处是,他们中的一部分仿终于可以摆脱自身的极大局限,把自己代谢的计算过程,和质能转换数量及供应,交予别的仿代为打理,自己则可以专心地去开拓空间、认识宇宙。将所得知识和经验分享给其余伙伴,用于更加完善自我种群,达成生命本质交予的生存、发展任务。他们的基因、外形皆可变化,所以种族、亲缘关系,对他们没有区别;他们的智慧、生命同属一体,所以他们不必考虑,生存于思想上有着怎样的意义。

他们的种群数量是个很模糊的数字,因为已遍布太阳系各大行星的他们当中,有两种相对差异较大的生理模式——宇宙开拓者模式,和静思仿模式。静思仿的最大特征,就是体内有很大一块有机脏器,所有的生命化学反应都集中在里面,一旦打破,就意味着静思仿个体的死亡。此模式的好处,是可以保持较大的有机信息处理机构的运行,进行颇具灵动、跳跃和创造性的思维。坏处是令个体过于脆弱,且每一个体只能进行有限线程的思维和运算。另外,有机脑往往会对外部环境保障,及安全性的评估极为敏感。危险面前,不易保持清醒的意识。

宇宙开拓者模式,是以机械为主的模式,只须保证每个独立思考单位,都配有一个象征性的有机脑,不至于使此单位在完成既定指令后,便停止动作,或陷于无限循环逻辑圈中就行了。简单的有机脑,即可杜绝此类事情的发生。宇宙开拓者模式下的仿,基本没有固定的个体形态,他们可以随需要,分裂出无数个相对独立的思考单位。他们就是一台台有生命的机器,非常适合于进行像外太空探索、危险领域的留守观察等类似的任务。他们具有的分身能力,和大量可再生的机械结构,使他们基本上不用担心会被恶劣环境所消灭。大卫是个静思仿,而我所在的房子,其实就是开拓者的一个变形分体。

静思仿与开拓者,多数时间会共同搭伴执行探索任务。互相弥补彼此在可靠性,及应变能力上的不足。虽然,他们的核心基因是可变更的,但由于静思仿和开拓者模式的结构差异太大,短时间的转换根本不可能,长时间的转换也有危险,容易导致转换过程中核心基因崩散。仿的模式转换对有机部分的变动很大,有机脑的思维在此期间必须处于停止状态,若出现意外,单凭机械脑,是很少有机会正确应对危机的。如果只能冒险转换,一般会把先前个体的意识状态,压缩存放在信息贮存装置内。转换出现问题时,马上程序性暂停过程,将贮存的信息导入恢复思维的有机脑,对情况进行检查、修正后,方可继续进行。贮存意识状态,是为了避免有机脑受损,导致思维不正常而准备的。强制模式转换,普遍需要百日以上才能全部完成。

特殊的生理结构,使他们拥有着远长于人类的个体寿命。一般在300到500年左右,最长的可望超过千年。最终,他们会因为核心基因的溃散而死去,死亡是不可征服的,就像生命不可征服一样。

维持新陈代谢过程中能量与物质元素需求间的平衡时,可能不得不经常性地,对核心基因进行少量的修改和重组,以适应变化的能量、物质元素的比例。时间久了,核心基因结构会愈来愈疏松,趋向零散,直至彻底解体。整个过程,无论从化学还是物理的角度,都是不可逆转的,唯一的复原方式,就是完全将结构粉碎、重组。

负责调整核心基因的纳米机器人,具有不同的功能和使命。它们在没有外部命令的条件下,会自动转为生殖状态——放开对核心基因的表达与监视,按照最初始的简单原则,对DNA分子进行重新紧致化排列。没有核心基因的源命令驱动,仿个体的有机部分将完全丧失功能,即使剩下些机械部分仍在运作,也不能被称之为生命了。如果强行维持衰老个体的生存状态,疏散的核心基因会越来越难以控制,其新陈代谢状态也会处于失调之中。更主要的是,失调的质能比例,会很快破坏掉各信息处理机构的正常功能。对仿来说,没有清醒意识和一定智慧水平的生命,是不可能存在的。

假如条件理想,可以进行大规模的质能协调交换的话,静思仿的寿命,会比频繁分裂、复制的开拓者要长一点。核心基因中,具有生殖器性能的纳米机器人是有一定记忆功能的,它们可以优先按照之前的大致模式,重排散乱的遗传分子。当死期临近,无论静思仿或是开拓者,都会依据环境需要,提前造好若干容器,容器壁视情况,或多或少地具有屏蔽掉外界物理干扰,和隔绝全部化学渗透的能力。容器中灌注满各种化学物质元素,及少量微型机械,设法保证其中的温度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使其中的化学物质处于可流动的液体状态,然后放入一些自己的核心基因。一般情况下,仿们都会在容器外附加一个信息存储装置,里面用通用编码形式,装载着母体认为值得记忆的知识性信息。所谓通用编码,是所有仿天生便能识别、认读的编码信息,像天生懂得对自身进行控制、天生拥有高超的机械设计智能一样,有赖于生殖机器人的功能实现。因此除核心基因外,仿可以说还拥有着机械基因,及信息基因等。

生殖机器人在容器内自动对核心基因进行重组,新的核心基因形成后,能自动支配周边存在的微型机械和化学物质,构建生命躯体,直到新仿能够瓦解掉坚固的容器壁出世。刚出世的仿,往往拥有与其母体相同的生理模式。为避免后代日后还要进行二次模式转换的危险和麻烦,单个的仿,常常找到与自己模式不同的其他临近死亡的仿,共同繁衍。若一个容器中有两种默认不同模式的生殖机器人,新生体将界于静思仿和开拓者之间,成为一种幼稚模式,能够相对容易地转向任何一种专业模式。所以,这种双模式繁衍方式,是仿们应用最多的模式,不太严格地说,他们中的大部分也是“双性繁殖体”。

新仿的培育时间,从一年到十年不等。进入容器的核心基因老化得越厉害,新仿的培育时间就越短,疏松的基因团更容易迅速拆散。大卫的年龄约为200岁,距离繁殖年龄还有相当长的时间。在地球上制作生育容器是很简单的,但在海王星等条件恶劣的行星上,就是另一回事了。发育过程中的仿极为脆弱,外界的化学、物理侵袭,都可能导致幼体的死亡。核心基因的疏散程度,是区分不同仿的个体差异的主要因素,开拓者的多分体间由于这个因素,多半也无法重新融合。

如此精致、复杂的生命体,可谓是自然演化的极致造物了。虽然,他们体内的机械部分,是由人工建立的初始条件演变而成,但与自然基因的百万年磨合,已使它几乎彻底洗脱了人工创造的痕迹。我面对的不是人工生物,他们是接替人类的高级智慧物种。正是由于机械部分的加入,他们的意识层面,成功地从受基因影响的狭隘自我中获得了解放。在机械脑、无障碍交流、知识信息基因的三重牵制下,生物本能的强势自我根本无法肆意逞凶。他们天生就只有很弱的自我意识。他们不会发狂,不会生出邪念,不会强制而为,不会损人利己,不会妄自尊大,他们的理性和全局意识,是不需要学习来的。仿,没有疾病的困扰,不必为经济利益担忧,无论体质还是头脑,都不可能因闲置而退化,即使是行星碰撞级的灾难,也难以对他们构成毁灭性的威胁。我知道了,自己在解读其核心基因片断时,感觉到的那种压抑是怎么回事了。那是亿万年间独自统治生命世界的有机分子,被迫接受机械协作后的不甘,狂妄的生物帝王因子被制服了。

可是,有点问题……这太完美了,完美得有些失真。一定有某些方面被我忽略掉了。现实中的任何东西,必然包含有残缺的一面。完美,只能是空虚的思想,对自我的欺骗。

“已经半个月了,我剩下的生命大概只有十几天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从房间里出去,再看一看地球的景色,行吗?”

他答应了,只是说,地球的气候发生了很大改变,我可能无法适应。不过,他早准备了一件像衣服似的保护膜,让我穿上。由于人体冷冻需要在体表涂上一层厚厚的油脂,从解冻到现在,我一直是没衣服可穿的。那真的是层膜,薄、软、透亮,穿在身上一点也感觉不出来,仿佛皇帝的新衣一般。大卫解释说,这保护膜上,生命维持功能齐备,保温、抗压、防辐射,甚至可以把我呼出的气体净化、循环使用,就算是在太空,也可以保护我相当长的时间。他还说,现在的地球环境对我可能造成的危险,也许跟太空差不了多少。无论是大气成分;随处都有的,散落的纳米机器人;别的仿丢弃或遗失的,独立活动部分;哪怕仅仅是平均50摄氏度的高温,都不是我能承受的。毕竟,时间可以改变一切。

三、与“仿”同行

大卫让我紧跟着他,穿出看似坚固,却突然变得如同幻影的墙壁。我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待在海里。无数圆球状的房屋排成立体格子,悬浮于水中,相互间由粗大的管子相连。那管子,大概是用来协调物质和能量使用的吧。保护膜果然可以为我提供呼吸保障。大卫说,他们从这片海底发现我之后,就近对我进行了安置。所有这些数以百计的球状房屋,都是开拓者的躯体。它们上半部容纳一到两个静思者,下半部则是负责协调质能使用量和分配情况的计算、思考装置。他的下肢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宽大的鳍状,从后面推着我向海面上游去。我担心变来变去会加速他的衰老进程,便告诉他,其实我会游泳。他说不必担心,他的外形大部分是由微型机械维持的,不改变身体有机部分的性质和体积,便不用改动核心基因,只消宏观信息机构下达简单的变形指令即可。

浮上海面后,他又很快变成了一个像矮敦敦的奇怪海马似的东西,背上有个小鞍,还有扶手。他让我骑在他的背上,抓稳后,飞速在海面上奔驰起来。仔细看看,“海马”的那条尾巴在水中喷射着激流,产生的强劲推力,令我们的速度毫不亚于人类制造的,用于海上突击的小型快艇。海面上,偶尔也漂着一些开拓者的分体,形状各不相同。据“海马”说,那些是通讯、科研、信息中转、能量储存等等不同职能的机构。海洋的样子变化不大,依旧蓝盈盈的,不过理智提醒我,其中已经没有百万年前的各种海洋生物了。原先的自然物种,是无法与纳米机械材料共存的。一阵悲伤的感觉袭来,我赶紧克制住,提醒自己别忘了,仿仍然在时时读取着我头脑中的思想。他们不会介意我的情绪波动,不过就我的感觉,于新物种面前怀旧,总是不太礼貌的。

看样子,这片海域离陆地相当遥远,约摸半小时的行驶后,还是看不到陆地的踪影。我正想着,这海马是不是能再快些的时候,他的两侧居然伸展出两只翅膀,借助速度惯性,轻而易举地飞了起来。起飞后,他的形体缓慢变成了鸟的形状。我忽然领会到,他们为什么自称为“仿”了,对拥有固定形体的人类,他们最大的特征可不就是什么都能仿嘛。我发觉,他从大卫到飞鸟的变化过程中,脑袋似乎小了不少,他随即解释说,自己的信息处理机构和有机脏器,其实都位于躯干内部,头和四肢只是怕我不能习惯而特意变出做做样子的,甚至连头上的感官,都不具有什么实质功能,他更喜欢用雷达和压力感受器知觉周围环境。发音未必用的是嘴,我要说什么,他根本不用听就能知道。同样的,他也可以从我的眼睛中,看到世界。

尽管可以理解,但出乎意料,还是让我有种受骗的感觉。如果我也是仿,他的这些行为就不可能瞒得了我。不仅由于我没有与他们无障碍交流的能力,还由于,我并不熟悉他们的行为模式。我熟悉人类,可他们不是人。

展开的双翼是刚性的,也就意味着,他用的是飞机,而非鸟类的飞行方式。可我并没有看到螺旋桨,或是……啊,原来海马的尾巴并非螺旋桨,而是个喷射推进器,正疯狂地吐出一条长长的蓝色火焰呢。这得耗费多少能量啊?感受到我的惊讶后,他解释到,他们仿的体内,都有着巨大的能量存储潜力。那蓝色火焰是高温等离子体,除激光之外最高效的推进剂了。他们一般只在星际航行时才用到激光,至于化学推进剂在他们眼中,简直是纯粹地在浪费物质资源。核聚变产生的能量和物质量,对于需求而言是极不平衡的。需要用氦合成一克碳元素,附带产生的能量,就足够一个仿在零下几十度的环境中,使用一年的。所以能量的冗余,才是他们需要解决的最大问题。除了尽可能地,与自然界进行元素交换,避免使用物理方式合成新元素外,他们会用各种方法,把多余的能量贮存起来,用于慢慢消耗,或是进行规模化的高能物理实验,以及外太空探索。实在没有用的,才会选择向外层空间释放。

有时,他们为了多储存些能量,不惜提高自己体内的温度到几千度之高。同时,被迫改变核心基因排列,使其能产生出极耐高温的活性有机质来。我很难理解,他们为什么要那么摧残自己,加速自身的老化和死亡进程。他也没有给我什么说明。我猜,要么是这个问题很难解释,单用语言难以说清,比如基于某种复杂计算得出的最优结论;要么就是,根本没法解释,比如那是由于一种本能,类似于……人类占有食物的本能?可对于天生理智的他们,也是没道理的啊。难道是因为环境?若他们肆意释放,估计要不了多久,地球就会像金星甚至水星一般炎热,不过也说不通啊。

猛然意识到,还有更明显的地方说不通,例如高速飞行中的我,怎么就觉察不到空气对我的阻力呢?这下,他倒是给了我答案:“保护膜可以与我的身体连为一体,并且变硬。你现在,其实跟处于密封舱中没什么两样。”稍微运动手指,保护膜仍然是软的,可就在动的同时,我感受到了风的压力。

远远地看到了陆地,上面遍布着许多奇形怪状的建筑。建筑高低不一,差距极大,却错落有致。高的足有上千公尺,矮的如同地穴。建筑没有明显的集群规划痕迹,不似人类有城市、乡村之别。或者,是仿的城市规模过大,我根本看不到头?大卫纠正了我。仿的世界里全是生命,没有荒漠、乡村或是建筑。那些和海里的一样,是开拓者的变形体。

着陆后,城市的细节更令我惊奇不已。这里一点也不像金属丛林般的僵硬呆板,整体的银灰色确实有几分单调,可偶尔闪出的一抹亮彩,让人不禁心旷神怡。仿的感官不尽一致,用人的眼睛观察、评价,不免有失偏颇。这里有管道交叉,也有昆虫飞舞,还有随处可见的丛丛珊瑚树样的东西。不时路过几个,活像抽象艺术雕塑的静思仿。不知他们相互间,是否也认识或打招呼?

变成人形的大卫告诉我,珊瑚丛是他们大规模地合成有机营养素的化学精细反应器。另外,虽然他们有远距离传输信息的网络,但那种传输方式对他们来说,无论如何是不够的。毕竟,人类习惯了低效率的交流方式,而他们相互间的交流,所需要的带宽要高得多。飞舞的昆虫,其实是距离较远的仿派出的信使。每只昆虫携带的压缩信息量,都超过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图书馆的信息容量。若还是不够用,他们便只好另扯专线,或用真实会面的方式进行交流了。普遍地说,静思仿的交流要求高于开拓者。开拓者大部分顶多只进行数据交换,而静思仿,则多是逻辑系列的实时交流,通容信息量比开拓者呈级数增加。

走着走着,发现地上有条蛇似的东西在往前移动,那就是正自动连接中的交流专线。关于打招呼,仿的习惯是,相互告知自己对对方躯体形状的理解和感受,极具艺术性的招呼。开拓者一般是没有礼仪可言的。

这解释引起了我的更大兴趣。我突然很想知道,他们是否有娱乐、竞技之类的活动项目。得到的答案是,他们没有体育项目,因为再困难的动作,他们都可以迅速地通过改变体形,或对运动的过程进行程序化处理,而做到同样的尽善尽美。他们的艺术,就是研究各种不同的图形、信号编码和逻辑构造,来体验它们对思维,以及精神模式的引导作用和感染力。他们的娱乐就是研究,竞技就是思辨,他们的学科划分,精细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

除了实验,他们寻求理论创新、突破的方式,就像是种游戏:至少三个以上的静思仿聚在一起,其中两个从不同方向,对同一问题进行逻辑推论;另一个只是挑选出他们两个推论过程中出现的相似点,进行归纳总结。如果还有更多的仿,就从更多的角度,对同一问题进行多重解读。最终,将所有信息记录下来汇总分析,充分利用无障碍交流,寻找问题可能的突破口。就像人类头脑从杂乱无章的潜意识思维中,甄选出符合理性要求的达到目的的方法。只不过他们这种群策群力的联合思考,涉及面更广、逻辑更清晰、可信。尽管同样是乱中取巧,他们的创造力,却远不如以牺牲准确性为代价的人类头脑那么强大。

我似乎终于找到了他们不可克服的缺陷——由于自我意识不够强大,他们做事很少有积极的计划,和挑战能力极限的目标设定。他们从不尝试去做可能性不大的事情,从不寻求强行达到不合理的目的。低等动物个体间,隔着生与死的界限,它们常常为了争夺食物、地盘或配偶,打得你死我活;人类在个体的壁垒上掏了个小孔,能够用语言文字传达彼此的想法;仿则几乎完全消除了个体壁垒、思想的直接对流,令他们基本上就是一个整体,没有竞争、没有误解、没有对他仿的戒备和恐惧、没有等级差异、没有不确定性。很大程度上,也就没有了自我。尽管有时,为了研究逻辑上的博弈、对决、策略等问题,他们也会靠一些措施,限制各自的交流范围,尝试对他仿进行欺骗。但那与生死之争相差太远,根本不足以唤起他们的强自我意识。

“仿”能与万物化同,他们可以说天生就具有,在人类想象中只有神仙才会的72般变化之能。但是,他们仍然需要突破性的进化,以便找回那创造奇迹的生命能力,只是但愿他们不要同时又找回了,那种能力附带的隔阂、矛盾、对立与冲突。虽然他们好像根本不需要再去创造什么奇迹了,因为他们本身就是活生生的奇迹——从人类文明废墟上发展起来的,生命演化的奇迹。可这不是终点,就像人类的智慧和文明不是终点一样,生命的演变历程没有终点。

那么,他们又将会以怎样的方式,突破自身生命的局限呢?人类之前,一直是自然的环境变迁,在引导着生命前行的步伐,人类,却是被消灭在了自己的手上。仿,作为人类的后继者,会重蹈覆辙么?也许,不过这已经跟我没有关系了,我只是这个仿同万物的世界里,一个与环境格格不入的、行将就木的活化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