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徒

保罗·巴奇加卢皮

保罗·巴奇加卢皮生于并现居科罗拉多州,1999年发表第一篇科幻作品。他在十年之间成长为一位非常重要的科幻作者。他2009年的长篇小说《发条女孩》一揽雨果奖、星云奖和约翰·坎贝尔纪念奖,还被《时代周刊》评选为年度十佳图书之一。2010年的青少年科幻小说《拆船工》则入围美国国家图书奖终选名单。他的大部分作品设定于近未来和中期未来,社会面临剧烈气候变化,西方国家的领导地位几近终结。

2008年发表的《赌徒》以可信的反托邦视角畅想了新闻业的未来演变,并对这种未来不再需要的思考和写作方式做了动人描绘。

我父亲是个赌徒,相信业报和运气那一套。他从汽车车牌上搜寻幸运数字,用来在彩票和斗鸡中下注。回想起来,我觉得他身材可能并不算魁梧,但他带我去看泰拳比赛时,我却觉得他很高大。他赌赢了之后开怀大笑,和哥们儿一起喝老挝白酒,他们看起来都很魁梧。在万象的濡暑中,他就像是幸运幽灵,游走于夜色下如镜面般闪亮的街道。

对父亲来说,一切都可以赌:轮盘、二十一点、水稻新变种、雨季开始时间。篡位君王坎辛宣布成立新老挝王国时,父亲赌老百姓会反抗。他赌亨利·大卫·梭罗先生的教诲,赌路灯柱子上的小道消息传单。他赌红袍僧侣参加抗议游行,也赌手握油亮的AK-47、头戴锃亮钢盔的士兵心中还藏有一点人性。

我父亲是赌徒,但我母亲不是。他给编辑写的信招引来了秘密警察,她却在密谋逃跑。旧的老挝民主共和国不复存在,新的老挝王国热闹极了,大街上都是坦克,街角有人力车在燃烧。塔銮寺闪闪发光的金色佛塔被炸毁了,在和善的山口太太的关照下,我乘着联合国的疏散直升机逃离。

直升机的门敞着,我们看到城市上空升起烟柱,就像是盘卷的蛇。我们跨越如褐色缎带的湄公河,友谊桥上全是燃烧的汽车,就像是缀满珠宝的腰带。我记得水里漂着一辆奔驰,尽管四周都是水,它却像水灯节的纸船一样仍在燃烧。

随后这片“拥有一百万头大象”的土地化为一片寂静,灯光、网络电话和电子邮件都消失在虚空之中。道路被设了屏障。通信阻断。我的祖国曾经屹立之地变成了一个黑洞。

洛杉矶是个各国文化高度密集混合的大熔炉。有时,我在夜里会被它的车水马龙惊醒。我便站在窗前,俯瞰一整条马路的红灯,这种地方晚上独自行走并不安全,可大家都会遵守信号灯。我俯视着喧闹傲慢、颜色各异的美国人,想起了我的父母:我那操心的父亲不愿让我生活在篡位君主自立的新王朝,母亲则不愿让我死在那里。我靠着窗子,心中充满解脱和失落,哭了起来。

我每周都去寺里为他们祈祷,烧香,向佛、法、僧三宝三叩头,祈祷他们来世得福,然后我又踏入美国的声光活力之中。


同事们的面孔被电脑和平板映得一片死灰苍白。新闻编辑室里充满大家敲击键盘的声音,他们将新闻内容在工作链中传递下来,最后一声键盘响,点击一下“发布”按钮,消息便丢进了网络。

他们的成果在信息洪流中闪耀,贴着地理位置、关键词和社交数据的标签。各种颜色代表不同的媒体巨头:蓝底衬米老鼠耳朵是迪士尼-贝塔斯曼,一串红边彩色字母O是谷歌的美国在线新闻,福克斯新闻集团是灰白条纹。绿色则是我们——里程碑传媒。我们是日本NTT都科摩电信、韩国游戏财团现代一库布和纽约时报公司的残余部分的合并产物。还有其他几颗小星星,比如靠彩色蜡笔起家的绘儿乐,也挺耀眼。但我们是最重要的,我们就是这个光与色的世界的王者。

屏幕上不断涌现新内容,我们都沐浴在谷歌新闻的红光中,是他们的科技灵通新闻频道的一篇文章。他们抢了我们的先。这篇报道说,额叶公司会在圣诞前推出新型耳塞设备:存储量有几个T,通过Pin-Line连接到奥克利户外装备品牌的智能眼镜。这玩意用的是最新技术,可通过Pin-Line扫描虹膜实现个人数据控制。分析者预言,等奥克利提供了全部功能,从手机到数码相机的一应设备就都该被淘汰了。访客涌向谷歌,浏览虹膜扫描眼镜盗来的图片。这篇报道变得更亮了,它涌向洪流旋涡的中心。

我们的总编珍妮丝·蒙布图站在她的办公室门口,皱着眉头审视着。洪流的红光笼罩着整个新闻编辑室,如乌云压顶般提醒着我们:谷歌目前占了上风,抢走了流量。玻璃墙后是鲍勃和凯西,他俩是我们自己的科技产品频道“燃线”的头儿。两人正对手下的记者大吼,叫他们再加把劲儿。鲍勃的脸红得快要赶上新闻洪流了。

洪流的真实名称是“实时追踪四代”。如果你下到五层,偷窥一下服务器机架,便会看到它们的芯片上用闪着金属光泽的橙色印着一个来复枪瞄准镜的标志和魔镜一知识就是力量这几个字,也就是说,尽管租给我们机器的是彭博新闻,但分析网络流量的专利算法是谷歌一尼尔森的——这意味着我们竟然付钱给对手,让他们告诉我们,我们自己的内容究竟表现如何。

“实时追踪四代”能够追踪媒体用户数据,比如网站、新闻订阅、视频点播、音频流、网络电视——用的是谷歌自己的网络数据收集软件,由尼尔森安装在各种个人数据设备中的硬件提供辅助,从电视到平板电脑,从耳机到手机,甚至车载收音机。如果说洪流始终把握媒体脉搏,那可是低估它了,就好比说雨季略微有点潮湿一样。洪流就是脉搏,就是血压,就是混合血氧含量,就是红细胞和白细胞,就是T细胞和血液酒精浓度,就是艾滋和庚型肝炎筛查……它就是现实。

洪流向我们显示出我们自己的内容表现如何,并把它与前一百位的用户-流量相关事件进行实时比较。我自己的一篇最新报道正在洪流里,在屏幕边缘附近闪着光。这篇写的是政府无能:由于加州联邦生物保护局管理不当,本来已收集到的已经灭绝的格纹蝶DNA又被销毁了。这种蝴蝶和其他六十二种生物遭到不当储存,现在试管里只剩下一点尘埃。样品的的确确“随风而去”了。我的报道开头描述了联邦政府职员跪在价值二十亿美元的冷气地库里,用从洛杉矶警署借的罪案现场DNA提取设备,打算把有望在未来复活的一只蝴蝶的DNA吸出来。

与洪流中代表其他记者报道的耀眼日月相比,这个故事只是一粒不起眼的芝麻。它比不上额叶公司新设备的消息,比不上格斗真人秀节目的评论,也比不上暴饮暴食冠军赛的实况新闻。我的故事似乎只有我采访的那些生物学家在看。这并不出乎意料。当我报道地块划分申请获批中的贿赂丑闻时,只有郡县规划师关心。当我报道城市水回收技术方案舞弊时,也只有水利工程师会读。不过,就算没人在乎这些报道,我自己还是很感兴趣的。美国政府可以说是猛虎,我没能挑衅老挝新陛下坎辛这只小猫咪,现在招惹招惹老虎也算是某种程度的弥补了。这很蠢,就像堂·吉诃德一样不自量力。所以,我的薪水也是整个办公室最低的。

“嚯!”

一个个终端前的脑袋抬了起来,寻找着声音来源:是马蒂·麦克利,他正咧嘴大笑。

“你们现在可以……”他俯下身子,按下键盘上的一个按键,“感谢我了。”

一则新闻进入洪流,化作一颗小小的绿色光球,出现在“名流报告”、“丑闻猴子”博客和马蒂自己的原创频道。在我们的注视下,这则新闻吸收着世界各地软件客户端的访问,向马蒂那数以百万的关注者通知他发布了一篇新文章。

我打开平板电脑,看了一下标签:

双飞·范贝,

农民嘻哈,

音乐新闻,

幸灾乐祸,

未成年人,

恋童癖……

马蒂的新文章称,俄国黑帮牛仔说唱歌手双飞·范贝被指控导致他的面部雕塑师的十四岁女儿怀孕。我觉得这人唱得不如亚裔流行抒情歌手酷薇,可地球人有一半都是他的粉丝。读者开始被吸引过来,马蒂的文章也随之在洪流中闪烁着绿光生长。这颗新闻星星律动着,膨胀着,然后,就像有人突然往上浇了汽油似的,它爆炸了。双飞·范贝的消息被发上社交网站,开始获得更多转发推荐,吸引更多读者、更多链接、更多点击……和更多广告费。

马蒂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他挥挥手,把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还没完呢,伙计们。”他又按了一下键盘,又一篇文章:双飞家的实时监控……这位俄国农民巨星似乎正急着出门。私宅视频直播很让人出乎意料。大部分自由职业狗仔没那么多耐心守株待兔等猛料。看来马蒂大概在他家架设了自己独占的狗仔摄像头,就等着这一幕呢。

我们都看着双飞·范贝锁上了家门。马蒂说:“我觉得应该通知双飞他上实况转播了。”

“他要逃跑吗?”米凯拉·普拉问道。

马蒂耸耸肩。“看看就知道了。”

双飞似乎真要溜之大吉。他钻进自己的红色悍马。开动了。

马蒂面对着自己文章不断增长的绿光,微笑起来。这篇报道越长越大,马蒂的蹲点提供了完美后续。其他通讯社和博客也奋起直追。洪流中不断出现跟进帖子,卷起新的波涛,与此同时,各大新闻争先恐后搭上我们的顺风车。

“咱们有直升机吗?”珍妮丝问道。她从自己的玻璃办公室里出来看好戏了。

马蒂点点头。“我们正在让它就位。我刚买断了跟拍警方那头的鸟瞰视角,别人都得找咱们要视频许可。”

“你跟《法网恢恢》节目组说了内容共享了?”

“说了。他们正从节目预算里给直升机掏钱呢。”

马蒂又坐下来开始敲击键盘,一通机关枪扫射般地输入数据。技术区传来一片低语,辛迪·C正打电话给我们的电信供应商,锁定大流量网络线路,好迎接即将到来的数据井喷。她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东西,是马蒂交代给她的。她正在搭建镜像服务器群。马蒂似乎对周围的观众浑然不觉。他停止了打字,只是凝视着洪流,盯着他的新闻光球。他成了交响曲的指挥大师。

八卦网、新闻周刊和脉动网都奋起反击,竞争文章越来越多。我们的读者开始转移,想看看别家报道有没有新料。马蒂微笑起来,按下“发布”按钮,往大众热点的鲨鱼缸里再丢进一桶鲜肉:受害的十四岁少女的视频采访。她在屏幕上看起来小得令人震惊,手里还抱着一只玩具熊。

“我发誓,那熊不是我安排的,”马蒂说,“她自己带来的。”

少女的指控和双飞潜逃被放在一起混播,简直就是同步循环指控:

“后来他……”

“然后我说……”

“他是我唯一一个……”

为了报道双飞开悍马潜逃的消息,马蒂似乎还买了他几首神曲的使用权。视频素材已经像乒乓球一样传遍各大视频网站。越来越多新闻订阅和网站指向这篇文章,于是洪流把双飞·范贝移到中心地带。访问量不仅上涨,随着转发和社交评论量的增长,这篇报道的社交排名也不断攀升。

“股票怎么样了?”有人大声问道。

马蒂摇摇头。“我这儿的股市走势图给屏蔽了。”

这是因为每次他抛出一篇重磅文章,我们都会求他给我们看看形势如何。我们都转向珍妮丝。她翻了个白眼,但还是点了头。辛迪买完带宽之后便解锁了股市走势。洪流窗口让到一边,第二个窗口打开,满是各种柱状图和经济图表:我们的股价受到了这篇文章流量增长的影响——广告收入也增加了。

股市机器人有自己的洪流版本,它们注意到了访问者流量的变化。屏幕上不断滚动着买进卖出的决定,呼应着马蒂的头条文章。他不断给这则新闻增添新料,野兽不断长大。我们获得了更多订阅,更多转发,每个访问者都收到了我们的广告商讯息,也就是说,我们的广告收入还在增加,其他媒体的还在减少。此时此刻,马蒂的文章已经红过了超级碗。由于文章打了双飞·范贝的标签,因此有明确的目标受众:十三至二十四岁的青少年,喜欢购买新兴日用电子产品、新音乐专辑、潮牌服装、首发游戏、时髦发型、平板外壳和手机铃声——这个人群不仅庞大,而且价值连城。

我们的股票涨了一个点。停住了。又涨了一个点。我们现在看着四个不同的视频:双飞·范贝的狗仔视频、警方紧追不舍、直升机起飞,还有少女采访。她正在说:“我真心喜欢他。我们之间有感觉,我们会结婚的。”与此同时,他的悍马和着他那首《牛仔老爷车》从圣莫妮卡大道呼啸而过。

八卦又有一大批新的转发。我们的股价又涨了。已经过了每日红利线。点击率还在飞速增长。这篇报道综合了几个适当元素,马蒂把它们总结为三俗要素:性爱、二逼、倒霉蛋。股票又涨了。大家欢呼起来。马蒂鞠了个躬。我们都爱他。我能付得起房租有他一半功劳。他随便写篇小新闻都够我过活的了。我不知道他这次能挣多少。辛迪跟我说:“绝对上七位数了,宝贝。”他的文章订阅者这么多,大概都能单干了,不过估计他也没资源弄架直升机来追踪逃往墨西哥的嫌疑犯。我们这是共生关系。他发挥自己所长,里程碑就把他当成明星捧着。

珍妮丝拍拍手。“好了,各位。你们的奖金都有保证了。现在回去干活吧。”

大家一片哀号。辛迪把大屏幕从股票和奖金切回手头的工作:生成更多文章,点亮洪流,确保各大新闻平台始终闪耀着里程碑报道的绿光——从一加仑能跑一百英里的三菱陆地巡洋舰测评到如何为感恩节挑选完美火鸡。我们干着活,马蒂的报道照耀着我们。他丢出一篇篇周边小文章,更新,互动,鼓励广大观众再多访问一次。

马蒂这一整天都得交代给他打造的这头庞然大物,激发访问者再回来多点击一次。他会让他们互相调查,讨论他们想看双飞受到什么样的惩罚,询问大家是否真的会和十四岁少女谈恋爱。这宗报道的寿命会很长,马蒂会像一个自豪的父亲一样把它养大,哺育它,呵护它,帮它在新闻洪流这个艰辛世界里闯出自己的一片天。

我自己那篇报道的小绿点已经消失了。看来就连政府的生物学家也对双飞·范贝比较感兴趣。


我爸没有犯傻赌革命的时候,就在国立老挝大学教农学。要是他在首都郊区的稻田里做农民,而不是被知识分子和各种观点包围,我们的生活大概会有所不同。但他的业报就是当老师,当学者。所以,尽管他让老挝水稻产量增长了30%,他也仍然充满赌徒的异想天开:梭罗、甘地、马丁·路德·金、萨哈罗夫、曼德拉、昂山素季。他们都是真正的赌徒。他会说,如果南非白人能有点廉耻,篡位君主就能走上正道。他还说,梭罗抗议都那么彬彬有礼,肯定是个老挝人。

在我父亲的描述里,梭罗是个森林僧侣,躲进丛林寻求彻悟。住在马萨诸塞州的榕树下、藤蔓中,对痛苦的本质苦思冥想。我父亲认为,他肯定是某个罗汉转世。他经常说起梭罗,在我的想象中,这个鬼佬也和我父亲一样身材魁梧。

在政变和反政变之后,在东亚某国支持坎辛叛乱之后,我父亲的朋友们会在天黑后来访。他们常常谈起梭罗先生。我父亲会和他的朋友们、学生们坐在一起喝老挝黑咖啡,抽烟,然后他就会写下措辞谨慎的控诉书来抨击政府,再由学生们复制,留在公共场所,发到贫民窟,夜半时分贴在墙上。

他在游击控诉书中质问他的朋友们都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丢下家人。他会质问为什么僧侣在皇宫前绝食抗议会遭东亚某国军人殴打。有时,他喝醉了,这些小赌满足不了他的冒险天性了,他就会给报社寄时评。

没有一篇时评见报,可他似乎着了魔,总觉得报纸可能会有所转变,觉得他作为老挝农业之父的声望可能会动摇某个想不开的编辑,发表他的控诉书。

结果呢,我妈给一位便衣警官端来咖啡,还有两个警察在门外守着。警官很有礼貌,他给我父亲递上一根三五牌香烟,还给他点上。这牌子当时几乎已经从市面绝迹,很是紧俏。随后,他轻轻推开茶杯和杯碟,腾出地方,把传单摊在茶几上。它皱巴巴的,沾满泥巴,上面全是控诉坎辛的话。毫无疑问,出自我爸之手。

父亲和警察两人只是坐着抽烟,静静瞧着那张传单。

最后警官问:“您能停手吗?”

父亲吸了一口烟,一面看着桌上的传单,一面慢慢吐出烟雾。警官说:“对于您为老挝王国所作的贡献,我们都充满敬意。要不是您在农村的工作,我自己家里的人也得饿死。”他向前倾了倾身子。“如果您答应不再写这种传单和控诉书,这一切就算两清。全都一笔勾销。”

我父亲还是一言未发。烟抽完了,他捻灭烟蒂。“这种保证很难做啊。”他说。

警官很吃惊。“您有朋友替您说情来着。您再考虑考虑吧,看在他们的面上。”

我父亲微微耸了耸肩。警官摊开皱巴巴的传单,把它抚平一些,又读了一遍。“这些传单没有任何用处。”他说,“坎辛的统治不会因为您印了几张控诉书就倒台。大部分传单在人读到之前就已经被撕掉了。它们什么用也没有,根本没有意义。”他几乎要哀求起来。他抬起头,看到我盯着门。“停手吧。就算不看在您朋友的分上,至少看在您家人的分上。”

我很想说我父亲慷慨陈词,说了关于反对暴政的高尚的话,或许引用了他的某个偶像——昂山素季或萨哈罗夫,或者梭罗和他彬彬有礼的抗议。但他什么也没说。他只是双手放在膝头坐着,低头看着破破烂烂的传单。现在回想起来,他当时大概很害怕。以前他总是很轻松就能发表长篇大论,但那时他只是一直重复着:“这很难啊。”

警官等待着。最后他看出我父亲再没有其他话可讲,便放下咖啡杯,招手叫手下进来。他们都彬彬有礼。我记得他们带我爸走的时候,警官甚至跟我妈道歉来着。


双飞·范贝大奖开奖第三天,马蒂打造的绿色太阳明媚地照耀着我们所有人,将我们笼罩在它宁静而富足的光芒中。我戴着额叶公司出品的耳机,与世隔绝,专心撰写我的最新报道。用第三语言写作总是有点困难,但我最喜欢的同胞歌手酷薇正在我的耳边低唱“爱情是只小鸟”,工作进展很顺利。有酷薇用我童年的语言对我唱歌,我觉得很放松。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头,打断了我。我摘下耳塞转过头。珍妮丝站在我身后。“翁,我得跟你谈谈。”她做了个手势叫我跟她走。

我跟着她进了办公室。她关上门,走向书桌。“坐吧。”她在平板电脑上敲击了几下,浏览数据。“你工作怎么样?”

“很顺利。谢谢。”我不确定她是否还想让我说点别的,不过她大概会告诉我的。美国人说话不太拐弯抹角。

“你下一篇打算写什么?”她问道。

我微笑起来。我很喜欢这个故事,它让我想到我父亲。随着酷薇那给人带来慰藉的歌喉,我已经做完了绝大部分调研工作。因梭罗的日记而闻名的矢车菊今年开花期提前,导致无法授粉。我采访的科学家将这一现象归咎于全球变暖,现在这种花即将灭绝。我采访了生物学家和本地环保主义者,现在我打算前往瓦尔登湖对矢车菊进行一次朝圣之旅。大概不久之后它也会被送进联邦保护区实验室的瓶子里,技术人员穿着无尘服,手拿罪案现场DNA提取设备。

我描述完这则故事,珍妮丝看着我的样子就像我发疯了似的。我看得出,她的确觉得我疯了,因为她脸上的表情明白无误地表达了这个意思。而且她也这样说了。

“你他妈的疯了吧!”

美国人说话很直接。他们冲你大吼大叫的时候,保持脸面并不容易。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适应了美国。我从泰国拿奖学金到这里来已经五年了,但在这种时刻,我只能面带微笑,在他们丢脸地大声训斥我时尽量不畏缩。我父亲曾经被一个当官的用皮鞋抽耳光,他也并未表现出自己的怒火。但珍妮丝是美国人,而且她现在很生气。

“我绝对不会批准你这么出去烧钱!”

我尽量用微笑回敬她的怒气,随后想起美国人无法像老挝人一样理解微笑中蕴含的歉意。我不笑了,尽量让我的脸看起来……有点表情。大概是热切吧,至少我是这么希望的。

“这篇报道很重要。”我说,“生态系统无法正确适应气候变化,而是失去了……”我寻找着正确的词,“同步性。这些科学家认为这种花可以挽救,但必须进口土耳其的一种蜜蜂。他们认为这种蜜蜂可以替代本地蜜蜂的作用,而且不会对环境造成太多破坏。”

“花和土耳其蜜蜂。”

“对。这篇报道很重要。我们会让这花灭绝吗?还是尽量挽救这种著名的花,但要改变瓦尔登湖的环境?我觉得读者会对它很感兴趣。”

“比对这个还感兴趣?”她指向玻璃墙外的洪流,指向双飞·范贝报道那颗律动的绿色太阳——他现在已经躲进一家墨西哥旅馆,还劫了几个粉丝做人质。

“你知道我们获得了多少点击率吗?”她问道,“咱们这是独家报道。马蒂取得了双飞的信任,明天要进去采访,如果那时候墨西哥人还没派突击队闯进去的话。每过几分钟都有人回到马蒂的博客来看他为采访准备得怎么样了。”

绿色光球不仅占据了洪流的屏幕,还挤走了一切其他东西。如果现在看看股市,不在我们集团麾下的小虾米肯定全都跌惨了。就连额叶与奥克利合作的新闻也被吞没了。连续三天完全主导洪流让我们大赚了一笔。现在马蒂正在给大家展示他要穿的防弹衣,以防墨西哥突击队在他和双飞讨论真爱的时候闯进去。他还对女孩的母亲做了独家专访,已经准备发布了。辛迪一直在编辑视频素材,跟我们抱怨了半天她觉得这事儿恶心透了——这位母亲显然是故意叫她女儿独自去双飞·范贝的豪宅参加午夜泳池派对的。

“或许有人厌倦了双飞的八卦,想看点别的呢?”我提出这么一种假设。

“那也别用鲜花的报道砸自己的脚,翁。就连普拉迪普的喜马拉雅烹饪之旅都比你在写的这玩意儿更能吸引读者。”

她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是闭了嘴。她似乎在斟酌用词。太反常了,她一般说话是不过脑子的。

“翁,我对你印象很好。”她说。我让自己露出微笑,但她又继续说了下去。“我雇用你是因为我对你印象好。对于帮你解决居留问题,好让你留在这个国家,我没什么意见。你人很好,写文章也很好,但你文章的平均访问量还不到一千。”她低头看看平板,又抬起头来看着我。“你得提高平均访问量。几乎没有读者把你的文章页面设为首页。就算有人订阅你的文章频道,也是放在第三栏。”

“菠菜阅读。”我说。

“什么?”

“马蒂管这叫菠菜阅读。当人们觉得应该做点正确的事情时,就会点击我的文章,就像吃菠菜一样。要不就是看莎士比亚。”

我脸红了,突然有点不好意思。我并不是想暗示我的文章和莎翁一个档次。我想纠正自己的话,但已经很尴尬了。于是我只是闭上嘴,满脸通红地面对着她。

她看着我。“对。但这就是问题所在。我对你的行为表示尊重,你显然很聪明。”她浏览着平板电脑,“你那篇蝴蝶的文章其实很有意思。”

“真的?”我又让自己露出微笑。

“可是没人想看这种文章。”

我试图表示反对。“但你雇我来是为了写重要报道的。写政治、政府,延续传统报纸的做法。我记得你雇用我的时候是这么说的。”

“啊,对。”她移开视线,“我当时想的是精彩的丑闻。”

“蝴蝶那篇就是丑闻。这种蝴蝶现在灭绝了。”

她叹了口气。“那不算丑闻。那只是一篇让人难过的报道。谁也不愿意看让人难过的报道,顶多只看一次。也不会有入订阅读起来让人难过的新闻频道。”

“有一千个。”

“一千个。”她笑了,“咱们这儿不是老挝网络社区的博客,咱们这儿可是里程碑,咱们可是在和他们拼点击率。”她指指外面的洪流,“你的文章寿命超不过半天,几乎没什么社交转发。”她摇摇头,“老天,我甚至不知道你的读者群都是什么人。老嬉皮士?联邦政府的官僚?订阅人数抵消不了你花在报道上的这么多时间。”

“你想让我写什么类型的报道?”

“我也不知道。随便什么都行,产品评论,新闻消息。只要别再写这种‘很遗憾告诉您这个坏消息’的玩意儿就行。要是读者对该死的蝴蝶无能为力,那就没有必要告诉他们这事。它只会让人看了难过,还会让你的读者数量下跌。”

“马蒂带来的读者数量还不够吗?”

她听到这话笑了。“你怎么说话跟我妈一样。听着,我不想裁掉你,但如果你不能把日平均访问量提到五万以上,我就别无他法了。咱们组的平均数远远落后于其他组,评估的时候会很难看。我跟科技产品和玩具组的阮还有瑜伽和心灵治疗组的佩恩都是对头。没人想看世界怎么搞砸的报道,去给我找点大家想看的东西来。”

她又说了些话,我猜大概是为了让我获得灵感和积极性的话,后来我就站在门外了,又一次面对洪流。

事实上,我从来没写过大受欢迎的文章,我写不来流行文章。我很认真。我速度很慢,我的行动速度不像这些美国人那么快。我得找点大家想看的东西。我可以给马蒂的双飞·范贝系列写点后续,没准可以给他的主要文章写点外围报道,但不知怎么的,我觉得读者会知道我不是真心要写这种报道的。

马蒂看到我站在珍妮丝的办公室外,便走了过来。

“她又因为你的访问量刁难你了?”

“我写的文章不对路子。”

“是啊。你是个理想主义者。”

我们俩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思考着理想主义。尽管他是个很典型的美国人,我还是很喜欢他,因为他对人心很敏感。就连双飞·范贝都信任马蒂,虽然正是马蒂害他登上所有新闻门户首页的。马蒂心肠很好,我们母语的说法是,我喜欢他,我觉得他很真诚。

“嘿,翁,”他说,“我很赞赏你的行为。”他把手搭在我肩头。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他要爱抚地揉揉我的脑袋,我得强迫自己尽量不躲闪。但他敏感地察觉到了,便把手拿了下来。“咱俩都知道你不擅长写这些。咱们这是新闻行业,而你不适合它。”

“我必须有工作才能保住签证。”

“对。珍妮丝在这个问题上是个浑蛋。”他停了一下,“我得去墨西哥报道双飞·范贝的事儿。但我还有一篇在筹划的报道,是独家。我反正已经奖金到手了,你可以用这篇报道提高访问量。”

“我觉得自己写不了双飞·范贝的外围报道。”

他咧嘴一笑。“不是这个题材。其实我也不是随便给你的,这篇你写正合适。”

“关于政府渎职的?”

他大笑起来,但我觉得他其实不是在笑我。“不是。”他停了一下,露出一个微笑。“是关于酷薇的。去采访她。”

我突然停住了呼吸。我的同胞,就在美国。她也是大清洗时出来的。坦克出动时,她正在新加坡拍电影,所以没有被困。她当时在整个亚洲都已经很红了,因此,坎辛把我们的祖国变成一个黑洞之后,全世界都表示了关注。现在她在美国也很红。她非常美,而且她还记得我们的祖国陷入黑暗之前的样子。我的心脏怦怦跳了起来。

马蒂继续说道:“她同意接受我的独家采访。但你会说她的母语,我觉得她会同意换人的。”他停了一下,表情严肃起来,“我跟酷薇关系很好。她平常不随便接受别人采访。老挝情况恶化时,我给她写了很多文章,帮她做了大量正面公关。这已经是特殊待遇了,所以别搞砸了。”

我摇摇头。“不,不会的。”我双手合十,轻触额头表示感谢。“我不会搞砸的。”我又触了一次。

他大笑起来。“别搞这套礼节了。珍妮丝为了抬高股价,切你的蛋蛋这种事儿估计也干得出来,但真正上前线的可是咱们。咱们得团结起来,是不是?”


早上,我煮了一壶浓咖啡,加了炼乳。我又煮了米粉,加了豆芽、辣椒、醋,还热了一条从几个街区外的越南面包房买来的法式面包。我用音箱放着DJ阿道给酷薇的歌做的最新混音版,在厨房小桌前坐下,从压壶里倒出咖啡,打开我的平板电脑。

平板电脑真是一个神奇的发明。在老挝,纸仍旧是实在的、静态的纸,除了官方新闻别无他物。但在我们新建立的神圣王国,真正的新闻并非来自报纸或电视或手机或耳机。它并非来自网络或新闻频道订阅,除非你确信网吧里的左邻右舍不会偷窥,清楚身边坐的不是秘密警察,或者他们过来盘问谁用过那台电脑和外界交流时,老板不会出卖你。

真正的新闻来自低语的流言,可信度取决于你对传话人的信任程度。他们是家人吗?和你是旧友?他们告诉你这个消息能得到什么好处吗?我父亲和他的老同学们彼此信任。他还相信他的一些学生。我觉得这就是秘密警察最后来找他的原因。他信任的某个朋友或学生也许把消息传给了官道上的朋友。或许是因萨查先生,或者王宋,也有可能是其他人。现在已经不可能看穿那段黑暗的历史,猜出谁对哪一边讲了真话。

不管怎么说,我爸的命就是被逮捕,所以究竟是谁告的密大概并不重要。但在那之前,在我父亲的消息传进官方的耳朵之前,老挝电视台或《万象时报》里是没有真话的。也就是说,抗议发生的时候,我爸因为棍笞满脸是血走出家门的时候,我们从新闻上只能看到三千个学生为新国王唱着国歌。在我父亲卧床不起,因为疼痛满嘴呓语时,报纸上说老挝和东亚某国签署了一份橡胶合同,能让琅南塔省的收入翻三番,南屯大坝现在每年可向泰国收取电费二百二十五亿泰铢。但警棍上沾着血,僧侣正在死去,河中燃烧的奔驰车漂向柬埔寨,新闻里都只字未提。

真实新闻乘着流言的翅膀,在半夜悄悄潜入我们家,和我们一起坐下喝咖啡,又在打破寂静的鸡鸣响起之前溜走。正是在黑暗中,伴着一根燃烧的香烟,我们听到维拉冯失踪了,还有盛先生的妻子遭到警告性殴打。真实新闻太珍贵,不能公开讲。

在美国这里,我的页面闪烁着许多未读新闻,一个个视频窗口不停闪过,通过宽带朝我喷涌而来。这就是一片信息瀑布。我打开个人新闻主页,我的订阅根据我自己设定的优先级和标签分类排列起来,有勐寮新闻,老挝难民博客,还有几个好友的聊天记录,有的是我以前在泰国认识的,有的是我拿了人道救援奖学金在美国念大学时认识的。

我的第二页和第三页是综合新闻,有里程碑、《曼谷邮报》、《金边快报》——都是编辑遴选的新闻。但等我自己筛完之后,就没什么时间浏览热切的新闻编辑给无名大众挑选的那些头条报道了。

不管怎么说,我都远比他们清楚我自己想看什么,而且我可以用自己的关键词和标签扫描功能挖掘出大媒体绝对不会想到要提供的报道和讨论。就算我无法看到黑洞内部,但我可以打擦边球,从它的外围猜测消息。

我会搜索的关键词有万象、老挝、老挝人、坎辛、某国-老挝友好、呵叻、金三角、赫蒙族独立、老挝人民民主共和国、我父亲的名字……只有我们这些经历过三月大清洗的老挝流亡者才会看这些博客。这就和我们生活在首都的时候差不多。这些博客就是我们以前彼此低语传递的流言。现在我们把这些低语发布在网上,加入的群体从秘密咖啡小组变成了邮件订阅名单,但其实是一样的。这就是我们的家人,我们所有流亡者仅剩的家人。

洪流上甚至没有老挝标签的痕迹。我们的标签只闪耀了短短一阵子,游击学生还在用手机继续上传视频,那些可怕的画面令人震惊。但随后电话线就断了,整个国家陷入黑洞,现在只剩下了我们这个在祖国之外活动的小小网络。

“大块博客”的一则标题吸引了我。我打开网站,平板上充斥着孩提时代熟悉的人力三轮的彩色图片。我经常上这个网站,它是一种慰藉。

ID“老挝之友”发了个帖子,说有几个人游过了湄公河,进入泰国境内,可能是一家子。他不确定他们是被作为难民接受了还是遣返了。

这篇帖子不是官方新闻报道,它也就是个新闻大纲。“宋帕小子”觉得是假消息,但“坎查”声称这个流言属实,他认识一个人,那人的妹妹嫁给了泰国部队一个驻扎在依善地区的边防兵。于是我们继续关注它,琢磨它。猜测这些人是从哪儿来的,猜测着,尽管几率微乎其微,但他们有可能是我们某个人的亲人:兄弟、姐妹、表亲、父亲……

一小时后,我关上了平板。再看下去就太蠢了,只会勾起更多回忆。担忧过去是愚蠢的。老挝人民民主共和国已经不复存在了,抱有这种希望只能带来痛苦。


诺富特旅馆前台的接待员知道我要来。一位员工拿着钥匙,带我上了一部私人电梯,把我们飞快地送入云霄。电梯门打开,通向一条小走廊,尽头是一扇厚重的红木大门。酒店员工退回电梯下去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这个奇怪的气闸室里。我猜酷薇的保安正在检视我。

红木大门打开了,一个比我高四十公分的黑人面带微笑,招手叫我进去,他的肌肉产生片片涟漪,就像游走的蛇。他带我穿过酷薇的庇护所。她把暖气开得很大,简直像是热带。到处都有喷泉涌动,整间公寓都充斥着叮咚流水声。空气很潮湿,我解开领扣。我本以为会有冷气,结果却闷热难耐。感觉简直像回到了家。这时,她出现在我面前。我简直要说不出话来了。她非常美,而且不止于此。突然面对一个只存在于电影和音乐中、从未以真身出现在你面前的人,这种体验令人心生怯意。她并不像电影里那般光芒四射,但更生机勃勃,更有存在感,电影没有表现出她的这方面特质。我双手合十触额,向她行礼。

她大笑起来,拉过我的手,以美国人的方式握了握。“算你走运,马蒂很喜欢你,”她说,“我不喜欢采访。”

我差点说不出话。“是的。不过我只有几个问题。”

“噢,不用。不用这么腼腆。”她又笑了,而且并没有放开我的手,而是拉着我朝她的起居室走去。“马蒂跟我讲过你的事。你需要人帮忙提高访问量,他以前也帮过我一次。”

她令人生畏。她是我的同胞,但比我更适应这里,看起来很自在。她走路的姿势不同,微笑的方式不同。她就是个美国人,也许带有一些我们国家的风情,但却没有我们的根。这很明显。奇怪的是,这也令我失望。她在电影里仪态那么优雅,现在却两腿抻直,瘫坐在沙发上。她毫不在意。我为她感到尴尬,也庆幸自己还没架起摄像机。她把脚架到沙发上。我难以掩饰自己的震惊。她看到我的表情,微笑起来。

“你比我父母还糟。一副新移民的样子。”

“抱歉。”

她耸耸肩。“不用。我有半辈子生活在这里,我是在这里长大的。国家不同,规矩就不同。”

我很尴尬,试图用大笑来化解紧张。“我只要问几个采访的问题。”我说。

“问吧。”我支起摄像头三脚架,于是她起身坐直。

我开始了。“三月大清洗发生的时候,你在新加坡。”

她点点头。“对。我们当时在拍《虎与魅》,快杀青了。”

“大清洗发生的时候,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你想回去吗?你当时感到吃惊吗?”

她皱起眉头。“关上摄像机。”

我关掉之后,她同情地看着我。“你这样可吸引不了读者。没人在乎那么久远的革命,就连我的粉丝也不在乎。”她突然站起来,呼唤绿色丛林公寓另一头的保安。“泰瑞尔?”

大个子黑人出现了,面带微笑,充满危险,站在我面前便带来压迫感。他很吓人。我小时看的电影里就有他这样的鬼佬。危险的大个子黑人,我们的主人公要打败他们。后来,我到美国之后发现他们不喜欢自己在我们电影里的形象。我看他们的越战片时也一样,老挝自由斗士都无比丑陋。一点也不真实,刻画得就像野兽。但泰瑞尔看我的时候我仍然无法抑制畏缩感。

酷薇说:“我们要出去,泰瑞尔。你给几个狗仔放点口风。我们要给他们来场好戏。”

“我不明白。”我说。

“你不是想要点击率吗?”

“对,但——”

她微笑起来。“你需要的不是采访,而是八卦。”她打量着我,“还有一身好点的行头。”她朝保安点点头,“泰瑞尔,给他换身衣服。”


我们走出大厦,一片疯狂的闪光灯迎接着我们。到处都是狗仔队。跟踪摩托发动起来,泰瑞尔和其他三个手下带着我们穿过媒体,走向加长轿车,他以粗暴有力的方式推开一片相机,与帮我挑选古驰西装时的怜惜之情判若两人。

酷薇用得体的惊奇打量着人群和高喊的记者,但比起我的惊讶就差远了。我们上了车,飞快地远离大厦,后面跟着一群娱记。

酷薇在车载平板电脑前蹲下,输入密码。她穿着一条紧贴大腿的黑裙子,细细的带子搭在光滑的肩头,非常漂亮。我觉得自己仿佛身置电影之中。她输入更多内容。一块屏幕亮了起来,显示出我们这辆车的尾灯:是跟拍的狗仔视角。

“你知道我有三年没约会过了吗?”她问道。

“是的。我从你网站上的个人资料里看到了。”

她咧嘴一笑。“现在我似乎遇到了一个同胞。”

“但咱们不是在约会啊。”我表示反对。

“当然是了。”她又微笑起来,“在别人看来,我就是在和一个帅气神秘的老挝小伙儿秘密约会。看看咱们后面那些狗仔队,他们肯定在猜咱们要去哪儿,打算做什么。”她又输入一串密码,现在我们能看到后视视角,实时关注狗仔队的行动。她又咧嘴一笑。“我的粉丝想看看我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我几乎可以想象洪流现在的样子:马蒂的报道还在,但此刻有些别的网站亮了起来,最中心就是酷薇自己对这件八卦的视角,吸引着她的粉丝,他们会希望直接从她这里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她拿起一面镜子,打量着自己,随后对着她的智能手机摄像头绽放微笑。

“嘿,各位。我好像被发现了。我想应该让你们知道,我正在和一个可爱的小伙子进行一场甜蜜约会。我会让你们大家知道进展如何的。我保证。”她把摄像头转向我。我白痴地看着镜头。她大笑起来。“打个招呼,说声再见,翁。”

“大家好,再见。”

她又笑了,朝镜头挥挥手。“我爱你们。希望大家像我一样,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随后她关掉视频,输入密码,把视频发布到她的网站上。

这视频其实什么也不是。不是新闻报道,连独家消息都算不上。可她在平板上打开另一个窗口,显示出她自己的迷你版洪流,这时我看出,她的网站因为大量流量而闪闪发光。她的洪流版本没有我们里程碑的版本那么强大,但仍然能清楚地看到酷薇相关标签的数据。

“你的新闻订阅叫什么名字?”她问道,“看看有没有帮你增加流量。”

“你是说真的?”

“马蒂·麦克利帮我的忙比这个要大。我跟他说了我会帮你。”她笑起来,“再说了,我们也不想把你遣送回黑洞去嘛,对不对?”

“你知道黑洞?”我一下没反应过来,随后才大吃以惊。

她的微笑中似乎带有一丝忧伤。“你觉得就因为我会把脚跷到沙发上,我就不在乎家乡的亲人了?就不担心那边发生什么事了?”

“我——”

她摇摇头。“你真是新移民。”

“你上‘大块咖啡馆’吗——”我忍不住问道。实在太难以置信了。

她凑近些说道:“我的id是老挝之友。你的呢?”

“小沧。我还以为老挝之友是个男的——”

她只是大笑。

我也凑近一些。“那家人真的逃跑成功了?”

她点点头。“确定。泰国部队里有个将军是我的粉丝。他全都告诉我了。他们有个侦听站。有时还会派巡逻兵过境。”

我感觉像是回到了家乡。


我们去了一家很小的老挝餐馆,所有人都认识她,忙不迭地为她服务,狗仔队烦得不行的时候,老板就干脆不让他们进来。我们整晚挖掘着万象的回忆。我们发现我们俩都喜欢琅勃拉邦的凯空路上的那家米粉摊。她以前会坐在湄公河边,希望自己以打鱼为生。在国外哪里也吃不到好的青木瓜沙拉。和她聊天很愉快,她非常活泼。虽然她的美国习惯有些奇怪,但她心肠很好。我们时不时会给对方拍些照片,然后发到她的网站上,满足偷窥者的欲求。饭后我们再次坐上豪华轿车,狗仔又一次围了上来。出名的感觉很怪。到处都是闪光灯,人们朝你高喊各种问题。酷薇美貌、聪明,对祖国内部情况比我们任何人都了解。我对于自己能陪伴在她身边感到有些自豪。

回到车里,她叫我打开一瓶香槟,倒了两杯,她则打开洪流,研究我们这次约会的成绩。她重新设定了程序,加上了对我的新闻订阅排名的监控。

“你比昨天多了两万个读者。”她说。

我开心地笑起来。她继续念道:“有人已经给你做了面部扫描。”她举起酒杯。“你出名啦。”

我们碰了杯。在酒精和快乐的作用下,我脸红了。我会拿到珍妮丝要求的平均点击量的。就好像一位菩萨从天而降,帮我保住了工作。我在心里默默感谢马蒂慷慨安排这次采访。酷薇凑近屏幕,看着闪亮的信息。她打开另一个窗口,开始阅读。她皱起眉头。

“你写的都是他妈什么玩意儿?”

我被惊讶敲醒。“大部分都是政府报道。”我耸耸肩,“有时也有关于环境的文章。”

“比如?”

“我目前在写一篇有关全球变暖和亨利·大卫·梭罗的文章。”

“这不是完事了吗?”

我很困惑。“什么完事了?”

豪车拐弯驶上好莱坞大道,把我们推到一起,狗仔摩托像鱼群一样在我们周围加速。他们在车子侧面对着我们一通猛拍照片。透过车窗防护膜看去,他们就像是萤火虫,比我的报道在洪流中的光点还要小。

“我的意思是,这种文章不是老生常谈了吗?”她啜了口香槟,“就连美国都开始减排了。大家在这个问题上已经达成一致了。”她敲敲座位扶手。“我这辆车虽然用的是混合引擎,但碳税也已经翻了三倍。大家在这个问题上已经达成一致了,我们要想法解决它。还有什么可写的?”

她真是美国人。美国人的优点包括乐天,勇往直前,敢于创造自己的未来。缺点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无知,不愿意停止幼稚的行为。

“不,这事没完呢。”我说,“情况越来越糟,每天都在恶化。我们所做的改变似乎收效甚微。可能是太微不足道,也可能是为时已晚。总之情况还在恶化。”

她耸耸肩。“我看到的报道不是这么说的。”

我克制着自己的火气。“你看到的当然不这么说了。”我指指屏幕。“看看有多少人点击我的文章。大家都想看让人高兴的报道、搞笑的文章,不是我写的这种。所以大家都写你看的那种,狗屁不是的玩意儿。”

“可是——”

“不。”我用手比划了一个砍掉的动作,“我们新闻人都是高智商的猴子。要是你们愿意奉上关注和点击率,我们可以无条件听命于你们。我们就写好消息、你们可以利用的消息、可以消费的消息、三俗的消息。我们会告诉你们怎么提高性生活质量,怎么改善饮食,怎么变得更漂亮、更开心,或者怎么冥想——是啊,太有启发了。”我做了个鬼脸,“要是你想看散步冥想和双飞·翻倍,我们就给你看。”

她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我不高兴了,“我没开玩笑!”

她摆摆手。“我知道,我知道,但你刚才说‘双飞·翻’——”她摇摇头,依然笑个不停。“算了,没事。”

我沉默下来。我还想说下去,告诉她我的挫败。但现在我对自己的失态感到尴尬。太丢脸了。我以前不是这样的,我以前可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可现在我成了美国人,和珍妮丝一样幼稚、任性。酷薇还嘲笑了我。

我克制住自己的怒气。“我想回家了。”我说,“我不想再继续约会了。”

她微笑起来,伸出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别这样。”

我心里有个声音说这是犯傻,放弃这个机会也太愚蠢太欠考虑了。但我突然觉得,这次换取浏览量、点击率和广告收入的疯狂活动很肮脏。就好像我父亲和我们一起坐在车里,露出不赞成的表情。他仿佛在问我,他那些关于朋友失踪的控诉书是不是为了点击率。

“我想下车。”我听到自己这样说道,“我不想要你的点击率。”

“可——”

我抬起头直视着她。“我想下车。就现在。”

“在这儿?”她露出恼怒的表情,随后耸耸肩,“随便你。”

“对,就在这儿。谢谢。”

她叫司机靠边停车。我们安静而别扭地坐着。

“我会把西装还你的。”我说。

她露出一个悲伤的微笑。“没关系。送给你。”

这让我感觉更糟了,拒绝她的好意变得更加屈辱,但我还是下了车。四周全是咔咔响个不停的相机。这就是我作为名人的一刻钟,在这几秒,酷薇的所有粉丝关注着我,他们的闪光灯此起彼伏。

狗仔队朝我大喊着各种问题,我往家走去。


一刻钟之后,的确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考虑叫辆出租,但随后又改了主意,决定还是再多感受一会儿夜色。我想步行穿过这个从来没人步行的城市。我在一个街角买了个奶酪肉馅玉米饼,又买了张墨西哥彩票,因为我喜欢彩票上印的亡灵节的镭射图案,感觉它呼应了佛祖有关生死无常的教诲。

我买了三张彩票,有一张中了:奖金一百美元,我在任何一个墨西哥电信的小铺都可以兑奖。我觉得这是吉兆。虽然在工作上已经倒霉透顶,但我仍然觉得自己很幸运。仿佛父亲正和我一起穿过这夜半凉爽的洛杉矶街道,我们又见面了,我手里拿着一个玉米饼,还有一张中了奖的彩票,他拿着一根老挝的红A香烟,露出赌徒的安静微笑。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仿佛在保佑我。

于是,我没有回家,而是回到新闻编辑室。

我到的时候,我的点击率已经长上去了。就算这会儿是半夜,也有一小群薇粉在读格纹蝶和美国政府无能的报道。在我的祖国,这种报道根本不会存在,审查就会毙掉这类文章。但在这里,它闪着绿光,随着人们的点击变幻大小。它孤独地闪耀着,周围都是比它大得多的光球,比如英特尔发布新处理器,低脂饮食指南,搞笑猫咪图片,南极真人秀视频。五彩斑斓的光芒美不胜收。

双飞·范贝报道的那轮绿色太阳在洪流中心闪闪发光,突然又变大了。范贝正在采取什么行动。也许是自首,也许是谋杀人质,也许他的粉丝自发组成人墙保护他去了。随着读者注意力的转移,我的文章湮灭了。

我又看了一会儿洪流,然后回到我自己的位子上,打了个电话。一个满脸皱纹的大胡子男人接了电话,揉着睡肿的脸。我为这么晚打电话道歉,然后用各种问题轰炸他,同时录下这段采访。

他长得傻乎乎的,眼神狂野。他的一生过得就像梭罗一样,对这位森林僧侣进行了深入思考,跟随着他的谨慎脚步穿过仅剩的森林,在桦树、枫树和矢车菊之间漫步。他是个愚人,但也是个热忱的愚人。

“我一朵也没发现。”他告诉我,“在这个季节,梭罗发现过数以千计的矢车菊。那时候数量太多了,他根本不用费劲去找。”

他说:“我很高兴你打来电话。我很想发新闻通稿,可……”他耸耸肩。“真高兴你愿意报道这件事。否则就是我们说客在自己的小圈子里自娱自乐了。”

我微笑起来,点点头,注意到他很真诚,这个狂野的怪人就是大家都不会在意的那种人。他的形象不适合录视频,他说的话不适合写文章。他没有一句话能一针见血。他的观点全都潜伏在博物学者和生物学的行话之间。随着时间推移,我会找到另外一个采访对象,上镜一点的,或者讲话有条理一点的,但现在我只有这个邋遢而愚蠢的大胡子老头,执著于一种不复存在的花。

我一整夜都在润色文章。早上八点同事纷纷进门的时候,我已经差不多写完了。我还没来得及跟珍妮丝说,她就来找我了。她摸摸我的衣服,咧嘴一笑。“西装不错嘛。”她拉过一把椅子在我旁边坐下。“我们都看见你跟酷薇在一起了。你的点击率有大幅上升。”她冲我的屏幕点点头。“把昨晚的事写下来了?”

“没有。那是私人谈话。”

“可大家都想知道你为什么下车。《金融时报》的人给我打电话来,想拿独家报道然后平分点击量,如果你愿意接受采访的话。你甚至都不用自己写。”

这个点子很诱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拿到大量浏览量,也就意味着广告红利。但我还是摇摇头。“我们没讲什么值得别人知道的重要话题。”

珍妮丝看着我,仿佛我疯了。“你可没什么资格讨价还价,翁。你们俩之间肯定发生了点事。大家都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快告诉我们你们的约会到底怎么样。”

“那不是约会。是采访。”

“那就把这篇该死的采访发出来,让你的平均点击率长上去!”

“不。要发也是酷薇发,如果她想的话。我写了别的东西。”

我给珍妮丝看我的屏幕。她身子前倾,读着读着脸便绷了起来。她第一次以冷冰冰的方式发脾气,而不是我预期的大吼大叫和满腔怒火。“矢车菊。”她看着我,“你需要点击量,可你却给他们看矢车菊和瓦尔登湖。”

“我想发布这篇报道。”

“不行!老天,绝对不行!这跟你那篇蝴蝶报道没什么两样,还有那篇公路合同,还有议会预算。根本不会有人点击,根本没有意义。没有一个人会看这种文章的。”

“这是新闻。”

“马蒂在那儿辛辛苦苦帮你,你却——”她嘴唇紧闭,控制着愤怒,“好吧。随便你,翁。如果你非要用梭罗和花给自己挖个坑跳进去,那你就自己动手吧。既然你不愿意帮自己,我们也帮不了你。底线是五万读者,否则我就把你送回第三世界。”

我们彼此相视。两个赌徒正在互相打量。判断着谁手里有好牌,谁在虚张声势。

我按下“发布”按钮。

文章进入网络,向新闻订阅宣告着它的到来。一分钟后,一枚小小的新太阳在洪流里亮了起来。

珍妮丝和我都看着绿色星火在屏幕上闪烁。读者们转向这篇报道。开始访问它,转发它,页面上开始显示点击量。这篇报道微微闪亮。

我父亲押过梭罗。有其父必有其子。

汪梅子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