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它卖给瓮中人

科利·多科托罗

科利·多科托罗出生在多伦多,现居伦敦,他既是著名科幻小说作者,同时也在政治活动领域十分活跃,主要关注版权开放、个人数字设备自由、经济巨头对创新的破坏趋势等问题——这些问题对很多人来说仍属于科幻的范畴。有两个科幻奖项以杰出而脾气暴躁的编辑约翰·坎贝尔命名,或许可以说,科利·多科托罗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这两个奖项都获得过的作者,因为多科托罗的多项事业都以坎贝尔敦促自己麾下作者的那句话为指南:“提出下一个问题”。

多科托罗的早期短篇小说为他赢得了2000年的约翰·坎贝尔新人作者奖,此后不久,他出版了第一部长篇小说《魔法王国受难记》并获得轨迹奖。经出版社许可,小说上市的同时,他在知识共享许可协议下发布了小说的免费电子版,自此之后,他所有的小说和其他书籍都以这种方式发行。2008年他出版了第一部青少年小说《小兄弟》,该书位列《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讲述了一群熟知科技的少年与自负的国土安全局对抗的故事。这个故事设定在未来的美国,但也有可能转眼变成现实。该书广获赞誉,并获得约翰·坎贝尔纪念奖。此后他出版了更多面向青少年和成年读者的小说,包括2013年出版的《小兄弟》续集——《祖国》。在科幻写作之余,他还担任极受欢迎的网站Boing Boing的合作编辑,并为《卫报》《出版人周刊》和《轨迹》写专栏。他还频繁旅行,发表演讲和组织活动。

《把它卖给瓮中人》是为了向弗里德里克·波尔致敬的而创作,其中出现了喷气背包、一个讨人喜欢的主角,还有一个永生的超级富豪,将自己泡在巨瓮里。这个故事也提出了很多“下一个问题”——包括幸福的性质、强加的幸福是否比自由意志更糟糕,还有超级富豪渐渐脱离大众,不仅自己上了天堂,还想断了别人上天堂的路。

利昂在广告部学到的第一课:广告部没人把你当朋友。

比如今天吧:布劳提甘要去一家真正的诊所,面对一座真正的延年瓮,里面装有一位真正的目标客户,可他却不打算带上利昂。

“别生气,带你去不合适。”布劳提甘说着,对他露出一个抿嘴微笑,那排像马似的喜感大牙几乎没露出来。这样雪白闪亮的大牙很能让人放下戒备。“带你去是不可能的。要想获得和延年瓮会面的机会,得花上一两个月呢。背景检查,生物测定,向会面申请者的心理咨询师了解情况,还有体检:他们要清查你体内的菌群。这些都需要时间,利昂。你以为自己就像蜉蝣,急得不行,可入瓮者有的是时间。就算你等上一两个月,他也不会少层皮,你最终还是能见到他的。”

“胡说,”利昂说,“这些都是表面工夫。他们在前面筑起高墙,可后头开着门呢。这些规定总有例外,肯定有。”

“等你到了一百八十岁,困在瓮里,你就不会给人开后门了。只要你还想活到一百八十一岁就不会。”

“你的意思是,如果这个老怪物突然得了罕见的肝癌,病情发展迅速,如果整个该死的世界上只有一位肿瘤专家能治他的病,你的意思是,这位专家就因为‘不,谢谢,我们没事,你没有获得与病人会面的许可’,就被送回法国老家?”

“我的意思是,这个怪物没有肝。他没有人的身体和器官,只有机器、营养液和各种辅助系统。”

“要是有哪台机器坏了怎么办?”

“发明机器的那哥们儿也为这怪物工作。他带着全家都住在怪物的私人地产上。他们的菌群和怪物的一样。他不仅掌控他们的生活,也掌控他们的肠道菌群的生活。如果他发明的机器停止运转,用不了两分钟,他就会出现在瓮旁,带着他的手下,都穿着一次性无菌服。手下们低声说着令人安心的废话,他则冷静而专业地接上十台备用机中的一台,他每一天都亲自检查这十台备用机,确保它们在运转。”

利昂张开嘴,又闭上了。他禁不住冷笑了一声。“真的?”

布劳提甘点点头。

“如果所有机器都不运转呢?”

“机器发明者的对手,有史以来第二出色的肝脏替代技术发明者,也同样住在怪物的地盘上,渴望着在入瓮者身上尝试一下——如果第一个人搞不定,第二个十分钟就能到场;而第一个人,还有他的家人则会——”

“被处决?”

布劳提甘发出失望的叹息。“得了吧,他是千万亿富翁,不是007电影里的反派。不,那人只是会被降职到最底层,但还有一丝机会可以获得救赎,那就是发明一种新技术,比入瓮人当前使用的肝脏替代技术更好,这样就能恢复原职,华服、财富、特权也就都回来了。”

“如果他失败了呢?”

布劳提甘耸耸肩。“那么入瓮人就会损失掉难以计算的那么一丁丁点个人财富。他接受损失,为这笔钱申请研究税收减免,然后把它从他每年屈尊寄给国税局的那点钱里扣除。”

“老天。”

布劳提甘拍拍手。“很邪恶,是吧?这么多钱,还有权力,还有钱,还有钱?”

利昂竭力让自己记起,布劳提甘并不是他的朋友。他的大牙实在是太容易让人放下戒备了。布劳提甘长得很像一匹马,简直让人想喂他吃方糖,谁会怀疑这种人呢?“不,是因为别的。”

“现在你对入瓮人群体的了解已经比普通人多一万倍了,但其实你对全局的了解还差得远呢,伙计。A特公司花了几十年跟入瓮人搞好关系,才能成功向他们售出第一件产品。”

而那之后我们还没卖出过任何东西呢,利昂心想,但他没有说出口。A特没有人会讲这个。公司自诩行业翘楚,是成功界的成功者。要想为“超高净值个人”提供服务,就应该找这家公司,可……

他们只做成过那一桩生意。

“而那之后我们还没售出过任何东西。”布劳提甘毫无羞愧地说,“然而,这整栋楼,整个公司,所有职员、设计师、顾问:所有这些开销都是从那笔财富里分出的那么一小杯羹。也就是说再谈成一桩——”

他指指四周。办公室很奢侈,为了给入瓮人的财富管理人留下深刻印象。一穿过门,光线、气味和风的把戏便会让人感觉身临古老森林中的空地,尽管视线所及之处并没有森林。前台桌面是坑坑洼洼的大理石墓碑,老式打字机经过精心修复,被当作不那么老式的键盘,打字机四周的桌面上布满光滑得难以辨识的墓志铭。前台女孩——现在正以逼真的敬业态度无视他们——以穿着、打扮和化妆传达着美丽、智慧和慈爱。A特雇了一个小型造型师团队,为所有需要面对公众的员工设计造型。利昂那天早上刚耐着性子把浅褐色头发剪了个略呈蓬乱的造型,还在外套袖口和肘部精心打造了磨损效果。

“所以,不,利昂,伙计,我不会带你去见我的入瓮人。可我会让你开始朝这个方向发展,如果你在这里很出色,证明了自己,有一天你就可能会见到入瓮人。等你尽了应尽的责任之后。”

利昂已经尽了很多责任——比布劳提甘这只风烛残年的癞蛤蟆一辈子尽的责任都多。可他只是露出微笑,像一只乖乖听话的小虫一样抽了抽鼻子,在心里痛恨自己。“好啊。”

“事情是这样的,咱们这六年来一直在研发面向入瓮人的产品,但无一成功。很多人走进这扇门,踏上你现在的岗位,他们每个人都想了无数点子,可每一个点子都落空了。我们从来没给这些点子做过系统整理,没有给它们归类列表,否则我们就能确定我们已经探索过的领域,以及还有什么空白需要填补……”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利昂。

“你想让我把公司史上所有失败的推销品分类整理。”利昂没有掩饰失望之情。这种活儿是给实习生做的,不是初级业务经理应该操心的。

布劳提甘的两排大马牙敲在一起,发出马一般嘶鸣的笑声,离开了A特的办公室,吸进一口真实世界的无聊空气。前台小姐向利昂发出慈爱关怀的信号。利昂倚向她,她的手指敲击着改装过的安德伍德无声打字机的机械按键,宛如一挺机关枪扫射。他等到她忙完,她又对他露出慈爱的微笑。

“都放在你办公桌上了,利昂——祝你好运。”


在利昂看来,延年瓮里长生不死的千万亿富翁面对的问题似乎和照旧生老病死的凡人没什么两样。一旦任何东西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3D打印出来,那么所有东西也就都变得几乎一文不值了。没有人需要再发现什么——只要混合重组或者发明创造就行了。然后按下一个按钮,就可以在桌面工场上把它打印出来,如果工序复杂一些,那就交给本地作坊,如果打印机搞不定,还有很多应召手艺人,他们在某个遥远国度有工人,一夜之间就能造好,第二天一早就装在密封的联邦快递盒子里送到你桌上了。

翻阅A特公司档案之后,他发现自己不是唯一持这种思路的人。所有业务经理都想到了一些无法被3D打印的东西的点子——需要专业师傅才能制造的珍奇玩意儿——或者不是3D打印制造出来的东西——古董、仅此一件的珍品、以前的玩赏物件。所有这些点子都在入瓮人那里遭遇淡漠反应,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雇用任何一位师傅,也可以买下整仓库整仓库的古董。

他们向一般的超级富翁提供各种体验:前往太空的船票,捕猎某个珍稀物种最后一只动物的机会,搭乘深海潜水艇前往马里亚纳海沟底,等等。可这帮人在入瓮之前已经有过多次这类体验了。现在这些超级富豪改变了形态,变成了浸在刺鼻溶液中的肉块,一百台巨大的机器在癌症扩散和各种器官衰竭的同时,尽心尽力地维持着他们的生命。在那团管线之间的某个地方,有某个东西,在严格意义上它仍然是一个人,也是一个公司,在很多情况下,也是一个主权国家。

每宗财富的聚集都像一台卓有效率的机器,以一百万种方式与凡人的经济相纠缠。在购买汉堡包、网络服务、电影票、音乐、图书、电子产品、游戏、交通时,你都是在和延年瓮打交道——钱从你的手里转移,经过他们的管线过滤,再被循环回这个世界,落入其他凡人之手。

但是,要想触碰到最集中、最纯粹的钱,可没那么容易。它就像是宇宙大爆炸之初的一种理论上存在的极致密元素,钱在如此集中之时,就不再发挥钱的作用。它如此集中,你撬下一小块来,它便改变了形态。

利昂的诸多前任都精明聪慧。入瓮人就是钱,就是国家,就是延年瓮。他们详尽研究过向这样的人提供服务和产品的空间。谆谆教诲都来自这些失败的尝试——比如利用光线与空气营造出森林效果的点子。

利昂受过良好教育,自然学过多维空间数学。他一直忙着在A特公司失败发明图表上画叉,标出它们的共同点和差异的各个方面。渐渐浮现的图形很容易理解。

他们已经尝试过了一切。


布劳提甘的嘶鸣可能是利昂在整个职业生涯中听到过的最侮辱人的声音。

“不,你当然不能知道我们卖给入瓮人的是什么!这是交易的一部分——所以酬金才那么高。谁也不知道我们卖给入瓮人的是什么。我不知道,掌管公司的老太太也不知道。这笔交易的经手人?他多年前就拿钱走人了,那以后谁也没见过他,也没有他的消息。隐名合伙人、优先股、控股权——但他神龙见首不见尾。我们只能通过律师找他,这些律师再找另一些律师。据说那些律师要想跟他交流,只能靠写纸条,纸条要留在皮特凯恩岛上一个小墓地的一块墓碑下,然后他们再靠手划小艇来岛上获取他的指示。”

这种夸张让利昂很难受。他在这个职位上才第三天,阳光斑驳、空气清新的伪森林感觉已经像是旧健身包一样充满陈腐气息(其实他桌子底下就有个旧健身包,等着他按时下班去免费健身房的那一天)。布劳提甘比这种夸张更让他厌烦。

“我不是浑蛋,布劳提甘,所以不要把我当成浑蛋一样跟我讲话。你雇我来是为了干活,可你对我只有差遣、调侃和遮遮掩掩。”他竟然不经意间押了韵,不过他就是擅长这种事。“我想知道的是:我明天还有没有那么一个理由要来上班?还是我坐在家里领工资就行了,直到你受不了我白拿钱,把我炒鱿鱼为止?”

这话不完全是由衷的。利昂的工业心理学背景很不错——他在学校是全优,还获得了博士后的邀约,可他对这些东西的兴趣远不如把说服他人的有趣学问应用于实际。他知道布劳提甘是在给他施压,想看他的潜能底限在哪里。广告人最擅长这个——如果你能用甜言蜜语让人渴望某样东西,那你也能哄骗他同样强烈地憎恨某样东西。这就是一枚硬币的正反面而已。

布劳提甘假装愤怒,但利昂已经花了三天研究他的话,看得出这种情绪和他的所有其他方面一样虚伪。利昂谨慎地翕动鼻孔,挺起胸,抬起下巴。他将自己的怒火作为商品出售,把它当成薯片、合法的证券、非法的减肥药。布劳提甘也想出售怒气作为应对。利昂坚决不买账。可布劳提甘买账了。

“有个新的。”他密谋般低语道。

“新的什么?”利昂也低语问道。他俩仍然气鼓鼓的,颤抖着用肢体语言传达愤怒,但利昂让自己大脑的另一部分来处理这件事。

“新的怪物,”布劳提甘说,“他才一百零三岁就入瓮了。是最年轻的入瓮者。不是他计划的。”他抬起头,低头,向左看看,又向右看看。“是一次事故。简直不可能的一次事故,但他确实经历了这么一场事故,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它不是事故。”利昂说,“警察?”完全不受布劳提甘发电报似的讲话风格影响是不可能的。这也是一种说服能力,他很清楚。一旦你的说话风格变得和他一样,你就能理解对方。反之当然同样成立。他们在同一个身份上相聚,彼此联系起来。这种关系很强烈,就像是同事之间的补偿性爱。“他是三重君主。非洲的一个共和国、一个岛、还有某个波罗的海小国,在国际元音线的另一侧,那里的语言发音佶屈聱牙,净是辅音,Mxyzptlk什么的。他们因为他在世贸组织和联合国受到惩罚——专门为他制订了整套整套的国际贸易法。所以不是普通警察,是外交上的事了。还有,他当然没死,所以事情就更复杂了。”

“为什么?”

“死人会成为公司,由董事会管理,而董事们的行为就算不是理性的,也是可以预测的。活人嘛,浮夸多变,难以预料。不过,换句话说——”他摆摆眉毛。

“换句话说,他们会买东西。”

“每隔很久很久,他们的确会买点东西。”


利昂的生活中,最重要的是条理。他曾听一位减肥大师说,保持苗条的关键是真正“聆听身体”,在身体发出饱足的信号之后就停止进食。利昂聆听了自己的身体。它每天都想吃整整三张腊肠蘑菇比萨,外加一大块蛋糕。还有麦芽奶昔,老式的那种,用一台鳄梨色的塑料古董汉密尔顿海滩机在自家厨房也能做,装在红色电镀铝制高脚杯里。关于想吃什么这个问题,利昂的身体极其聒噪。

于是利昂没理它。每次他的大脑对他说,它想在沙发上一边看那种根据观众神经活动调整节目内容、以便提高观众专注程度的电视节目,一边打瞌睡,他对这一要求都置之不理。他会下定决心坐在床上,阅读打印出来的堆成山的提高自我的书籍。

每天早上,利昂的大脑边缘系统叫他在闹钟响后再赖一小时床,他也置之不理。他对早餐前完成一小时瑜伽和冥想之后的疲劳信息也置之不理。

他用意志把自己绷得紧紧的。上楼时,是意志驱使他捡起衣服;在踏入主卧所附的巨大更衣室时,是意志驱使他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这间公寓是A特公司签约奖金的明智花法——考虑到汇率浮动等问题,这样做比手里攥着现金保险。这一百年来,在曼哈顿买房都很划算,比债券、金融衍生品或基金都稳定。)是自律驱使他每次都按时支付账单。也是自律驱使他每天吃完饭就洗掉所有的碗盘,每晚下班回家路上去食品店补充前一天耗尽的商品。

他父母从安圭拉岛过来看他,对他的井井有条开玩笑,说他一点也不像以前那个小胖墩,六年级因为走到哪儿都留下一条食物痕迹,被老师发了个“汉塞尔和格蕾特尔奖”。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仍然是那个小孩,所有认真、精确、严谨、苛求的习惯其实都是因为他无情而坚决地不想变回那个孩子。他不但漠视自己内心对比萨的渴望、赖床的心愿、打车代步的想法、懒洋洋地开着电视随便换台虚度光阴的需求——他甚至积极否定这些东西,怒吼着让他内心的声音屈服,将它关起禁闭,让它再也不见天日。

而这——这——这就是他要搞清如何向入瓮人再次成功推销的原因:因为,如果有人能聚集这样一大笔财富,在扩张永不停息的机器王国中转投永生,那他一定是一个一生都在否定自己的人,而利昂对这种感觉再清楚不过了。


下东区这些年来历经兴衰:贫民区、富人区、中产区、巨富区、贫民区。前一年,房子都样式时髦,带有这个光速逐利时代之前的旧式夜夜笙歌的浪漫风格。下一年,房子只剩下夜夜笙歌的痕迹,房东破产,接管人竖起纸般的薄墙,把敞亮的高顶大公寓隔成一间间出租房。街角商店向衣食无忧的信托嬉皮士出售经过基因改造的玩意儿,用来卷烟抽,可以干扰某些极其具体的脑部结构;后来他们又向不肯与他们目光相接的绝望母亲出售凭票购买的牛奶。店主具有感知风向变化的天赋,可以随之调整进货。

利昂在他这个街区行走,也嗅到了风向变化。店主似乎把打折幅度加大了,货架上的高热量酒精饮料变多了,配有美国食品局规定的解释营养成分小册子的高档的低卡能量食物变少了。招租告示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一片建筑工地上已经一星期不见人影了,挂着锁的工头棚屋上浮现出斑驳青苔。

利昂不在乎。他有过苦日子,而且不只是学生那种清苦。他父母从罗马尼亚来到安圭拉岛,追逐着避税天堂,梦想着靠开书店和当保安大发一笔。他们算错了移民时机,空降在灾难性经济大衰退时期,结果只得住在一栋曾是豪华酒店的贫民窟大楼里。他们和偷渡来的墨西哥人一起成了实际意义上的奴隶。作为其中唯一的罗马尼亚人,他们帮这些文盲墨西哥黑工给墨西哥领事馆发出绝望信函,条件是他们教利昂西班牙语。墨西哥人渐渐少了。与法律意义上的奴隶相比,实际意义上的奴隶的优点是经济衰退时,可以直接撵走他们,把他们的食宿开销从账本中划掉——最后只剩下了他们一家人。没了人群的庇护,当地政府发现了他们,他们只好转到地下。回布加勒斯特是不可能的——机票太贵了,就像逃税者和重度赌徒往返安圭拉机场的私人飞机一样遥不可及。

苦日子变得更苦了。利昂家过了三年地下生活,沿街叫卖,太阳把他们晒成了难以判断民族的棕色皮肤。十年后,他父亲终于成功开了小书店,母亲面向游轮一日游的旅客开了一家服装店,那些日子像一场梦。一旦他离家前往美国上大学,他发现自己周围都是娇气的富二代,他们的财富都是他父亲列表统计过的,于是他突然全都想了起来,琢磨着这些穿着精心撕破的衣服的孩子,是否能在垃圾堆里找饭吃。

下东区的粗糙之处让他觉得自在,让他觉得自己仍然在游戏中领先,拥有某种邻居们永远不会有的能力——在富人与穷人的世界之间游走。他确定,这些世界中的某处藏着一个秘密,让他可以从这个世界的某笔巨大财富中分一杯羹。


“你有访客。”卡梅拉说。卡梅拉是前台小姐的名字。她是波多黎各人,但已经是不知第几代移民了,他的西班牙语都比她说得好。“我让他在活客厅等你。”那是A特公司三间会议室中的一间,这个名字是个很烂的双关语,房间里面的每件家具都是活的树木和灌木做成的绿篱雕塑。这里出乎意料的舒服,极其轻柔的微风送来一阵甚至更为轻柔的忍冬芳香,感觉极其逼真,他甚至怀疑是从另一层楼的花圃里泵过来的。要是他来设计,他就会这么做:最理想的仿真就是使用真品。

“是谁?”他很喜欢卡梅拉。她很正经,公事公办的样子,但她的公事就是提供同情心,在你需要哭泣的时候伸出可以依靠的臂膀,她这里也是完全不漏口风的全公司八卦集散地。“是一位入瓮人信使。”她说,“这位入瓮人叫布勒。我在我们的档案里查询了他的面孔和名字,算是一无所获。我只知道他原籍是黑山。”

新的入瓮人给他派来一位信使。他的心开始怦怦跳,袖口突然感觉有点勒。“谢谢你,卡梅拉。”他解开袖子。

“你看起来不错,”她说,“我叫厨房待命,对讲机那头有人随时等候我的指令。有什么需要的就跟我说。”

他朝她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这就是她处于整个公司核心的原因,她是A特公司的灵魂人物。谢谢你,他无声地用口型表示道,她用一根手指向他挥了个礼。


这位信使在A特公司显得很格格不入,但她对此并没有什么不满。他踏进活客厅不过几秒钟就发现了。她站起身,把双手在薄薄的牛仔裤上抹了抹,将几绺铁灰色的头发从脸上拂开,朝他露出一个微笑,仿佛在说:“呃,咱们俩,竟然在这里,像这样见面,真是有趣。”他估计她四十来岁,很嬉皮,有点皱纹,但似乎毫不在意。

“你一定是利昂了。”她说着,和他握了手。指甲修剪得很短,手掌暖而干燥,握手很坚定。“我爱死这间屋子了!”她挥挥胳膊,做了个囊括四周的手势。“实在太棒了。”

他发现自己立刻喜欢上了她,可还没说一句话。“很高兴认识你,请问怎么称呼——”

“丽娅,”她说,“叫我丽娅就好。”她在一张树篱椅子上坐下,踢掉脚上舒适的暇步士鞋子,把双腿放在椅子上盘了起来。

“我从来没在这间屋子里尝试过光脚。”他边说边看了看她满是老茧的脚——她没少光脚走路。

“试试嘛,”她边说边做出奔跑的动作,“你一定得试试!”

他踢掉手工鞋子——是一个建筑师设计的,此人放弃了文学评论,转投制鞋行业——用脚趾脱下袜子。他脚下的地板——是温暖还是凉爽?完美无瑕。他说不出是什么质感,但让敏感脚心的每一根神经都有愉悦的刺激感。

“我觉得大概是有什么东西直接进入神经了,”她说,“肯定是。实在太棒了。”

“你对这地方比我还熟悉。”他说。

她耸耸肩。“这间屋子的设计显然就是为了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要是因为装酷而放弃体验它也太蠢了。我的确印象深刻。还有,”她把声音压下来,“还有,我在想,有没有人曾经溜进来,在这玩意儿上打炮。”她严肃地看着他,他也努力摆出一副正经面孔,可还是没憋住咯咯的笑声。一旦绷紧的那根弦松开,随之而来的便是放声大笑,她也憋不住了,两人都大笑起来,笑得肚子都疼了。

他走向另一张树篱安乐椅,随后又停了下来,弯下腰,在布满苔藓的地上坐下来,让它摩挲着他的双脚、脚踝、手心和手腕。“如果没人这么干过,那可真是太他妈的可惜了。”他用半开玩笑的严肃口吻说道。她微笑起来,露出酒窝、笑纹和鱼尾纹,整张脸都呈现出微笑。“你想吃点什么吗?喝的呢?我们这儿基本上什么都有——”

“说正经的吧。”她说,“我不想失礼,可食物不是什么要事。我想吃什么随时都能搞来。我来这里是为了别的事。要事,利昂。”

他深吸一口气。“要事,”他说,“好,咱们说正经的。我想见见你的——”应该怎么称呼呢?雇主?老板?主人?他挥挥手。

“你可以管他叫布勒,”她说,“反正母公司叫这个名字。你当然想见他了。你还没这么想的时候,我们的整个商业情报部门就知道你会想见布勒的。”利昂一直认为他的办公场所和通讯都被雇主监听,可现在他才意识到,任何一个系统,如果在最初设计时就考虑在用户不知情的情况下监视他们的话,那该系统对想要获取情报的第三方来说同样也是一座宝藏,因为他们可以利用系统本身的功能对监视对象掩藏他们的窃听行为。

“了不起,”他说,“你们监听所有可能想向布勒推销的人?还是……”他没有把心中所想说出来。

“噢,东听听,西听听。我们还有一支竞争性的情报小分队,负责监听可能想向我们推销或者推销与我们构成竞争的东西的所有人。这网撒得就大了。再加上可能对布勒构成威胁或为他创造机遇的个人,呃,这么说吧,有相当一部分比例的人类活动都在我们的密切注视之下。”

“能有多密切?感觉你们这也是大海捞针啊。”

“我们在捞针方面比较强,”她说,“我们一直在寻找捞针的新办法。你在这方面可以向我们推销推销,这你知道吧。”

他耸耸肩。“如果我们有办法更好地在海量数据中搜索相关性,我们就会自己用这法子找出应该向你们推销什么了。”

“说得好。那换个话题。布勒为什么应该见你?”

他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我们拥有良好记录,在设计面向他这类……”说到入瓮人的话题,句子总是会变成省略句。也许布劳提甘就是这样养成那种发电报般言简意赅的讨厌习惯的。

“你们曾设计出一个这样的产品。”她说。

“这已经比几乎任何人都多一个了。”还有两家A特这样的公司。他在脑海里管它们叫塞芬和奈恩公司,仿佛想到它们的真名可能会让它们现身似的。“我是新来的,但我不是单枪匹马。我们密切合作的对象包括一批最出色的设计师、工程师、科研工作者……”又是省略。“你想听要事。这不是要事,丽娅。你们有聪明人,我们也有聪明人。我们有而你们没有的,是对于你们的组织来说阻抗不匹配的聪明人。每个组织都有些小怪癖,导致它不适合与一些出色的人和出色的点子合作。你们和其他人一样有禁区。我们擅长的就是挖掘它,这片禁区、你们视野中的盲点,找出你们需要的东西。”

她点点头,鼓起掌来,像是要开始做木工活似的。“讲得很好嘛。”她说。

他觉得有点脸红了。“我思考了很久了,在心里练习过。”

“挺好,”她说,“说明你上道了。你喜欢达菲鸭吗?”

他歪过头。“我更喜欢兔八哥。”他最后答道,不知道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去下载一集动画片,名字叫‘疯狂推销员’,然后再联系我,好吗?”她站起身,在苔藓地面上扭了扭脚趾,随后穿上鞋子。他爬起来,在腿上擦了擦手掌。她肯定看到了他脸上的表情,因为她脸上又出现了酒窝、笑纹和鱼尾纹,随后她亲切地拉住他的手。“你干得很好,”她说,“咱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她松开他的手,跪下来,把手在地板上蹭了蹭。“话说回来,你这工作挺不错的,不是嘛?”


原来,《疯狂推销员》讲的是达菲鸭作为旅行推销员,下定决心要向一个在郊区平房藏身的银行抢劫犯成功推销商品。达菲鸭展示了一系列越来越异想天开的货品,每次都遭到坚决拒绝。最后,达菲鸭刚刚再一次转动门把手,他的前一次推销尝试却导致抢劫犯藏身的房子被炸飞了。抢劫犯和达菲鸭飞在空中,达菲鸭在对方面前挥舞着门把手,大喊道:“嗨,伙计,我知道你需要的是什么了!你需要一栋房子来配这个门把手!”

利昂第一次看的时候,对这句点睛台词鄙夷地笑了笑,但重看的时候,他越来越不觉得搞笑了。对,他的确是在尝试找出布勒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需求——他假定布勒是男性,但谁也没法打包票——然后满足这个需求。利昂猜想,从布勒的角度来看,如果利昂放弃尝试,再也不来烦他,天下就太平了。


可是,丽娅人这么好——善解人意而且温柔,他觉得这肯定另有原因。而且她还特意跟他说他的工作“挺不错”,他得承认,的确如此。他和A特公司签了五年合同,如果他们提前解聘他,他还能拿到一笔丰厚的红利。如果他向布勒或其他某个入瓮人成功推销,那飞黄腾达的程度就是根本不敢想的了。

与此同时,A特公司负责满足他的一切需求。

可公司空空荡荡的——他对此很惊讶。A特的产品团队有一百个人,都是他这样的聪明人,其中大部分人都只把办公室用来存放一些小玩意,向外地亲戚显摆。A特公司雇用了最出色的人,把不可能的任务交给他们,然后便对他们放任不管。他们迷失了。

卡梅拉当然认识他们所有人。她简直就是A特公司的辅导员。

“咱们应该全都聚在一起,”他说,“比如每周开一次员工会议?”

“噢,他们试过。”她说着,从永远放在手边的三层过滤的水杯里啜饮着。“大家都没什么可讲的。每个人的研究进展都在合作平台上自动更新,建议引擎也会确保大家大致了解和自己手头工作相关的所有信息。”她耸耸肩。“这地方的首要作用是展示。我一直觉得,对于创造型的人才,要给他们空间,他们才能保持创造性。”

他仔细想了想。“你觉得,如果他们一直没能向入瓮人成功推销任何东西,这地方能维持多久?”

“我尽量不去想这个问题。”她轻快地说,“我猜,要么我们没有任何发现,没时间了,公司倒闭——那我也无能为力;要么我们及时发现了什么东西,继续维持下去——对此我同样无能为力。”

“真让人沮丧。”

“我觉得是如释重负。就像那位女士说的,利昂,你这工作挺不错。你可以造出任何你想象得出的东西,你万一打中一个全垒打,就能进入轨道,永远不用再进入大气层。”

“其他业务经理也会来听你给他们打气吗?”

“每个人时不时都需要点帮助。”她说。


丽娅和他约在中城一座略破旧、曾有过门卫的大楼,十一层的一间公寓起居室是个私房菜俱乐部,他们在这里吃午餐。厨师是一对中年夫妇,男的是泰国人,女的是匈牙利人,食物不拘一格、清淡、辛辣,混合了多种辣椒,吃得人鼻涕都下来了。

时间尚早,小小的餐室里除了他们只有另外两位客人。一对情侣,是两个年轻的男同性恋,荷兰来的游客,穿着防皱运动外套和几乎跟光脚没什么两样的徒步鞋。他们英语说得极好,礼貌地聊着他们迄今为止在纽约看过的景点,最后终于切换回荷兰语,让丽娅和利昂把注意力集中在彼此和食物上。菜色源源不断地从厨房递出来,一道比一道精彩。

在吃着蓬松的焦糖炸香蕉配泰式冰咖啡时,丽娅热情洋溢地向主厨夫妻赞扬了食物,随后耐心地等待利昂再夸一轮。夫妻俩非常高兴他们吃得满意,开心地聊起菜谱、长大成人的孩子们以及多年来服务过的其他食客。

外面是三十四街,位于莱克星顿大道和第三大道之间,一片凉爽的夏日晚风和淡紫的夏日暮色。利昂拍拍肚子,闭上眼睛,呻吟起来。

“吃多了吧?”她说。

“就像是吃我妈做的饭——她不停地给我添。可实在停不下来。”

“你吃得满意吗?”

他睁开眼睛。“你开玩笑呢吧?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棒的饭。就像是美食的平行维度。”

她使劲点了点头,以友好而亲密的方式拉起他的胳膊,领他朝莱克星顿的方向走去。“你有没有发现你在那儿的时候,时间似乎停止了?你的大脑中一直在想‘然后呢?然后呢?’的那一部分似乎消停了?”

“没错!就是这样!”他们逐渐走近街角,莱克星顿大道上的喷气背包愈来愈响,仿佛天上有一千只蟋蟀。

“烦死这些玩意了。”她怒视着呼啸而过的喷气背包使用者,他们的围巾和斗篷在身后飘动着。“简直就像是灵魂被撞了一千次。”她夸张地啐了一口。

“不是你们造的吗?”

她笑了。“看来你查了关于布勒的资料?”

“能找到的全看了。”他买了布勒担任实际所有者的所有公开上市公司的小额股票,账单都是A特公司的经纪账户付的,然后通读了这些公司的年报。他感觉有很多秘而不宣的东西:还有更多公司的更多股票被做了保密委托。这是标准公司结构,飞面大神般盘根交错的领导关系、离岸财产、逃账避税和似乎要吞并自己的外国嵌套公司。

“唉,”她说,“可怜孩子。那些不必当真。就和睡美人周围的荆棘一样,不过是用来困住那些有勇无谋的骑士,阻止他们追求高塔里的处女。对,撇去一两层拙劣的误导措施,布勒是全球最大的喷气背包生产商。”她看着上城方向的人流,他们用鳍和手套在空气中划着,调整着方向,摇摇摆摆的轨迹纯粹是炫耀和开心。

“他为我做了一件事,”她说,“你有没有注意到喷气背包过去几年间的改进?变得更安静了?这是我们搞的。我们花了很多心思做宣传。很多赃车店从摩托车时代起就一直号称‘大排量噪音拯救生命’,小屁孩们都想买跟推土机一样吵的喷气背包。许多市场人才共同努力,这才反转潮流趋势。我们推出一款低端型号,以远低于成本的价格销售,在分贝上和那些高噪音大排量的玩意儿差不多。它样子难看笨重,质量也不行。当然了,我们是让一个分公司负责销售这种型号的,logo、定位等等,都截然不同。随后我们开始发挥优势,开发高端型号,与此同时,我们的工程师把它们设计得越来越安静。我们还试生产了一种喷气背包,它不但极其安静,而且还能吸收噪音,可别指望我给你解释,除非你有一两个整天的闲工夫花在心理声学上。

“所有时髦的中产阶级都竞相购买更安静的喷气背包,低端型号只有大型重噪机车客户青睐。低端型号的竞争不到一年就结束了,随后我们又自己搞了一些消费者保护诉讼,‘迫使’——”她深吸一口气,“我们自己召回大噪音型号,给它们加装经过重新设计和调音的排气管,它们都能在乐团里当木管乐器用了。所以就是现在这样了。”她指指空中呼啸而过的飞行者们。

利昂想判断她是不是在开玩笑,但她的表情和语气都很严肃。“你的意思是,布勒赔了……大概十亿?”

“最后大概是八十亿。”

“八十亿卢比,就为了让天空变得更安静?”

“说实话,”她说,“我们也可以用很多别的方法实现这个目的,有些方法会更便宜。我们可以花钱制定法律,或者花钱买断竞争对手,改换他们的产品线,可是这样非常,呃,缺乏美感。我们选择的做法比较贴心。最后大家都心想事成:更快的速度、安静的天空、安全廉价的交通工具。三赢。”

一个老派飞行者飞过,他的喷气背包像碎冰机一样轰鸣不止,身后几千人都对他怒目而视。

“那哥们儿真是执著,”她说,“他以后得自己制造备用零件。现在没人再生产这种型号了。”

他想讲个笑话:“你不会在他经过联合广场前派布勒忍者干掉他吗?”

她没有微笑。“我们不搞暗杀,”她说,“这正是我想要告诉你的,利昂。”

他崩溃了。不知怎么的,他搞砸了,竟然让人觉得他是个粗野的乡巴佬,而这正是他害怕的。

“对不起,”他说,“我想——呃,很难完全理解。这数额实在太大了。”

“这些数字没有意义,”她说,“这才是重点。数字只是操纵权力的一种便捷方式。权力才是重要的东西。”

“我不想冒犯你,”他小心翼翼地说,“但这种说法很可怕。”

“现在你开始理解了。”她说着,再次挽起他的胳膊。“喝一杯?”


冻唇蜜鸡尾酒里用的青柠是屋顶温室周围的树上摘的。这些树很健康,果子结了不少,调酒师颇为专业地审视着几只柠檬,随后摘了将近一篮,然后回到吧台将青柠汁挤进搅拌器。

他们在屋顶坐下,看着飞行者飞速而过。“只有会员才能在这里喝酒。”丽娅说。

“我并不意外,”他说,“会费肯定很贵。”

“花钱是进不来的,”她说,“必须花工夫。这里是个合作社。这一整排树都是我种的。”她挥挥胳膊,把一点冻唇蜜泼在他们脚下的古怪草皮上。“那边的薄荷园也是我种的。”那块小园子很美,以岩石装点,还有一条小溪淙淙而过。

“请不要生气,”他说,“不过我想说,你肯定能挣很多钱吧。很多很多,我是这么想的。”

她点点头,毫无尴尬之意,甚至还摆了摆眉毛。

“所以你可以——呃,我不知道——布勒在曼哈顿拥有的任何一栋楼,你大概都可以在顶上弄这么一个花园。不费吹灰之力。还可以雇几个员工,向高级经理们分发会员身份,作为额外津贴。”

“说得对,”她说,“我的确可以。”

他喝了口冻唇蜜。“我应该自己搞清你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对吧?”

她点点头。“的确如此。”她也喝了一口。她的脸上焕发出愉快的神情。他花了一点时间专注于舌头向他发送的信号。这杯酒非常美妙。就连酒杯都很美,厚实,手工吹制,形状不规则。“听着,利昂,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希望你能成功。没有多少东西能让布勒感到出乎意料,愉快的出乎意料就更少。如果你能找到一个……”她又喝了一口酒,然后使劲儿盯着他。他感到很局促。他以前竟然觉得她和蔼可亲?她现在看起来仿佛能领导一支游击队,仿佛能把一个抢劫犯摔倒在地,把他的屎都踢出来。

“所以我成功就意味着你成功?”

“你觉得我是想要钱,”她说,“你还是没明白。想想喷气背包的故事,利昂。想想那样的权力意味着什么。”


他本想回家,却没成功。双脚穿城把他带到A特公司办公室,他通过生物识别和出入口令进了公司,看着美妙斑驳的灯光渐渐亮起,沐浴在美好而宁静的光线中。还有微风,现在是夜间的森林,比白天更富有苔藓气息,更厚重。要么是有人真的在产品设计上下了大工夫,要么就是楼里什么地方真有座室内森林,在模拟日光的光线下生长,它的存在仅仅是为了给公司办公室提供令人慰藉的森林般的空气。他觉得这种解释更像真的。

他在卡梅拉的办公桌前站了很久,然后小心翼翼地坐上她的椅子。是把很普通的椅子,很结实,做工好,有一点弹力。那雕塑一样的搞笑小键盘的键帽经过她指尖的多年打磨,已经变得光滑,办公桌上手腕位置的花岗岩也变得闪闪发亮。他用手掌捂住脸,呼吸着夜间森林的空气,试图理清当晚的事。

活客厅像夜一样幽暗,但光脚、裸露胸膛和双腿贴着地面的感觉依然很好。他穿着内裤趴在地上,想要搞清他神经末梢的这种感觉应该叫什么,最后认为“期待”是最合适的词,就像是有人在帮你挠后背时,被挠处旁边那块皮肤的感觉,期待着接下来它也会被舒服地挠一挠的感觉。实在太棒了。

全世界多少人有机会体验这种感觉?A特公司批准在几家精品酒店也使用这种技术——他第一次和丽娅谈过之后就查了查——但仅此而已。也就是说,全世界只有不到三千人体验过这种美妙感觉。可全世界总共有八十亿人。他想算个百分比,但总是数不清位数。百分之一的千分之一?还是百分之一的万分之一?安圭拉岛上没人体验过:贫民窟大楼里的工人没有,可住在大房子里、拥有共享喷气机的那些区区百万富翁也没体验过。

想到这儿……

他希望能跟丽娅再谈谈。她让他害怕,但也让他感觉愉快。她仿佛就是他毕生一直在寻找的向导。到了这个年纪,布劳提甘也凑合了。任何人,只要能帮他,能帮他搞明白整个职业生涯中最大最令人心生畏惧的机会是什么样。

他肯定是睡着了,因为接下来他意识到的第一件事便是灯亮了,他几乎全裸地瘫在地上,一抬头看到布劳提甘的脸。他强颜欢笑,在利昂眼前打了几下响指。

“早安,阳光!”利昂搜寻着在每个墙角发出暗淡亮光的鬼魂般的钟表,那是一块稍微暗一些的放射性涂料,要不是使劲注视着它,它就会飘浮在清醒意识的边缘。凌晨四点十二分。他压住了一声呻吟。“你在这儿干什么呢?”他瞧着布劳提甘问。

他敲敲马一般的大牙,咯咯笑了一声。“早起的鸟儿,吃虫来了。”

利昂坐起来,找到衬衣,开始系扣子。“说真的,布劳提甘。”

“说真的?”他在利昂身旁坐下,两只大脚伸展在身前。他的鞋和利昂的是同一个建筑师设计的。利昂认出了这种风格。

“说真的。”

布劳提甘挠了挠下巴,突然萎靡下来。“我很吃惊,利昂。我真的很吃惊。”

“你去见入瓮人见得怎么样?”

布劳提甘盯着建筑师设计的鞋子。鞋上有个古怪的耀斑,就在脚趾后面,快到鞋带的位置,非常优雅。利昂猜这可能是标准的正态分布曲线。“我的入瓮人……”他叹了口气,“很不合作。”

“没有以前那么合作了?”利昂问。布劳提甘解开鞋带,脱下袜子,用脚趾碾压着苔藓。他的脚发出一股闷热的气味。“你以前见他的时候,他是什么态度?”

布劳提甘歪过头。“什么意思?”

“他这次不合作,那其他时候呢?”

布劳提甘又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趾。

“以前你从来没见过他?”

“这次见面是有风险的,”他说,“我以为面对面的时候我可以说服他。”

“但是?”

“我彻底失败了。是——是——一切。地点、人,所有这些东西。那儿感觉像是个城市,一个主题公园。他们住在那里,有好几百人,负责事无巨细地管理他的帝国的一切。就像是宫廷太监。”

利昂对此有点迷惑。“太监?”

“宫廷太监。他们有整套文化,随着我对他的接近,我意识到,他们其实完全可以买下A特公司。化们可以毁掉我们。他们可以把我们搞成非法的,把我们全都送进监狱。也可以让我当选总统。什么都行。”

“你目瞪口呆。”

“正是如此。那地方倒不是说像城堡之类的。它只是个普通地方,一片建得很好的建筑。在韦斯特切斯特,你知道吧?那里以前是小镇中心。他们把一切都保存完好,只是在上面加盖。效果……还挺好的。你还是新人,还没注意。”

“注意什么?A特公司一团糟?我早就发现了。工资单上有几十个高薪天才,多少个月来也没见他们在办公桌前出现过。咱们本可以成为创意工厂,可现在更像是某个人的面子工程。”

“犀利。”

利昂不知道自己是否说错了话。可谁在乎呢?“可是我没说错啊。就像是钱进入这里之后就有了自主意识,自动进入自我复制的模式。但这模式很糟。它想向入瓮人推销东西,但不知道他需要什么,所以它只是,呃,绞尽脑汁。有一天,钱用完了,于是……”

“钱不会用完的,”布劳提甘说,“你错了。要想用完,咱们烧钱的速度得达到目前的至少十倍。”

“好吧。”利昂说,“所以公司永生不死。这样说行了吧?”

布劳提甘退缩了。“嘿,其实没这么疯狂。还有一个完全没人涉足的市场。就像是,共产主义国家,计划经济。他们需要某些东西,他们有购买力,但是没有市场。”

“嗨,伙计,我知道你需要的是什么了!你需要一栋房子来配这个门把手!”利昂惊讶地发现自己演达菲鸭演得还不错。布劳提甘对着他迷惑地眨了眨眼。利昂意识到他有点醉了。“只是在模仿我前两天听到的一句话,”他说,“我对我的入瓮人派来的那位女士说,我们可以提供他们公司文化所没有的东西。我在想,你知道吧,日本武士禁用火器。咱们可以想到、做到那些人想不到和做不到的事情。”

“台词不错。”他砰的一声躺了下来。七分裤和智能围裹式衬衣之间露出一寸苍白的肚皮。“入瓮的怪物。有点皮肤,有点肉。一堆管子。透明的硬塑料方块之间夹着一点皮,照耀在某种医用光线下。没有眼睛,没有本应是眼睛位置的脑袋上部。只有一张光滑的面皮,看向每一个方向,天花板、地板、墙壁。我移开视线,我没法和它目光相接,结果发现我正在看什么湿漉漉的东西。大概是肝。”

“呃……长生不老就是这样嘛,对不对?”

“我开口说:‘很高兴见到您,我很荣幸。’对着肝说的。眼睛从来也没眨过。怪物说话了:‘你是低资本、高风险、高回报的长线投资,布劳提甘先生,我可以不断给你钱,这样你就可以回到你的奇妙工厂去,试图想出让我惊奇的新点子。所以你在这方面不用担心。’就是这样。我想不出任何话可说,我没有时间。一眨眼我就离开了,已经在门外了。豪华轿车等着我。一位先生跟我说怪物很高兴,他一直很期待跟我见面。”他挣扎着用手肘把自己撑了起来。“你呢,怎么样?”

里昂不想和布劳提甘谈论丽娅。他耸耸肩。布劳提甘脸上露出刻薄而受伤的神情。“别这样。兄弟,伙计,哥们儿。”

利昂又耸耸肩。问题在于,他很喜欢丽娅。跟布劳提甘谈论她仿佛就是把她当成……当成一个推销对象。如果他是在和卡梅拉聊,他就会说:“我觉得她希望我成功,就好像我的成功对大家都很重要。但我也觉得她可能并不认为我真能成功。”但面对布劳提甘,他只是耸了耸肩,没有理会对方像蜥蜴似的眯着眼睛的怒视,而是站起身,穿好裤子,走向自己的办公桌。


如果你在A特公司的写字台前坐得够久,最终就能见到公司的所有人。卡梅拉认识所有人,消息灵通,向他担保每个人至少一个月会来一次。有些人一星期来好几次,他们桌上放着植物,想亲自来浇水。

利昂和每一个人都出去吃了次午饭。这并不容易——有一次,他甚至得拜托卡梅拉派公司的司机去接那人的小孩放学(那天下午学校没课),再把孩子们送到保姆那里,这样对方才有空跟他吃饭。不过午餐本身都非常顺利。他发现,A特公司的人都出乎意料的有趣。噢,他们都是怪胎,自恋、易怒的天才,可一旦你习惯了,就会发现这些人其实聪明得要命,脑子在高速运转。他见了设计活客厅草地的那个女人。她比他年轻,从柯柏联盟学院的平庸校园生活直接掉进她根本没有概念的财富和自由里。有一大群人想要获得她的发明的使用许可,她却跟他们兜圈子,看他们当中是否有人有什么高明的点子,能让她尝试着推销给那寥寥数个幸运的入瓮人。

就像利昂一样。所以他们都和他见了面。在丽娅的帮助下,他毫无知觉地坐上了全公司的顶级位置之一,这种权力经纪人的位置是其他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他对自己是怎么坐上这个位置的毫无头绪,也不知应该如何利用它,大家对此并不吃惊。他在A特公司的同事们将与入瓮怪物们有关的一切都视为绝对不可知的风险,就像是流星撞击地球一样难以预测。

难怪他们都不来办公室。


丽娅这次见他时穿了另一条牛仔裤,膝盖处有破损,打了补丁。她上身穿着一件宽松飘逸的丝绸衬衣,边缘有些毛边,一条旧手帕扎起头发,手帕颜色已经褪得难以辨识,就像A特公司门外的古老纽约人行道一样。他和她握手的时候感觉到了她手上的茧子。

“你看着像是要去搞园艺。”他说。

“今天俱乐部轮到我值班,”她说,“整个下午我要修剪柠檬树,打理薄荷园和黄瓜架。”她微笑起来,用手势示意他停下步子。她俯身从小路旁未经修剪整齐的绿地上揪下一片草叶。他们身置中央公园,这地方像是片原始森林,而非城中心精心修剪打造的园林。她打开水瓶盖子,把水倒上去——它看起来像草——用拇指和食指擦了擦。随后她把叶子扯成两半,分了一半给他,将另一半放在自己鼻子下闻了闻,然后吃了下去,慢慢咀嚼着,鼻子像兔子一样皱起来。他也照做了。一股柠檬气息,清新芬芳。

“是柠檬草,”她说,“当然了,也是野草。不过味道很好,不是吗?”他点点头。那味道在口中萦绕。

“特别是,想想这种味道是怎么来的——雾霾雨、狗尿、充满污染的空气,还有阳光和DNA。从如此怪异的组合里竟然能够诞生这么奇特的味道!”

这句话让柠檬草的味道没有那么美妙了。他照实说了。

“我很喜欢这个观点,”她说,“变废为宝。”

“关于喷气背包……”他说,因为他一直在思考这件事。

“嗯?”

“你们是某种乌托邦主义者吗?要让世界更美好之类的?”

“你说的‘你们’是指‘布勒的手下员工’?”

他耸耸肩。

“我有点乌托邦主义,这我承认。不过不是因为这个。你知道亨利·福特在巴西建立的那些劳动营吧,叫‘福特世界’的,还对橡胶种植园工人推行严格的行为规范。他规定凯匹林纳鸡尾酒为非法,以汤姆可冷士酒取而代之,因为后者更有教养。”

“你的意思是,布勒就不会这样做?”

她来回摆了摆头,思考着这个问题。“大概不会。如果我要求的话,也许会。”她捂住嘴,仿佛不小心泄漏了什么机密。

“你和他有——有过……?”

她笑了。“从来没有。完全是理智层面的。你知道他的钱是怎么来的吗?”

他露出一个受伤的表情。

“好吧,你当然知道。可如果你看的都是官方资料,就会觉得他只是在金融界运气好,赌对了几次。但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在和市场对着干,以疯狂的立场操控其他交易者的信心,其实大多都是忽悠,但偶尔也有动真格的。谁都没他聪明。他能让你相信,你即将错过百年不遇的大买卖,或者已经错过了,或者马上就要发大财了。有时他会让你相信一些真实的信息,但大多都是唬人的。你跟他做些交易,结果他从中赚取的利润比你一辈子见过的钱都多,只有这时候你才会意识到被他耍了,只能捂着脸追悔莫及,自责不已。他耍了各国的国家银行,操纵了美元汇率,把美联储搞破产之后,呃,这时大家才意识到他是个特殊的人,他能创造出信号,让你的大脑不假思索就照单全收。”

“太可怕了。”

“可不是吗,非常可怕。如果是在过去,他们会把他当巫师烧死,或者让他用黑曜石刀子剜出你的心脏。不过有一点:他永远,永远不会耍我。一次也不可能。”

“他竟然还留你活口,不怕这事儿被披露出来?”

“噢,他喜欢这样。他的现实扭曲力场扰乱了他的内心。他很难搞清自己需要什么,渴望什么,有什么东西会让他难过。我是他不可或缺的人。”

他突然产生了一个糟糕的念头。他什么也没说,但她肯定从他的表情看出来了。

“怎么了?告诉我。”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这些话哪句是真的呢?也许你只是在耍我。也许这些都是假的——喷气背包,还有其他事。”他咽了口唾沫,“抱歉。我不知道这个念头从哪儿冒出来的,但它突然出现在我脑海里——”

“说得好。不过有一点,可能会让你崩溃: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假的,我是在耍你呢?”

他们很快就尴尬地笑着换了话题。最后他们在一张公园长椅上坐下,颇有兴致地看着附近的跳舞熊一家。

“它们看起来很开心,”他说,“这是我感兴趣的。仿佛跳舞是所有熊的秘密爱好,这三只熊则是最先想到怎么靠它赚钱的。”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三只庞然大物以优雅而无疑十分欢快的摇摆舞步笨拙移动着。音乐——根据熊的动作幅度不停变化,是软件生成的音乐,不知疲倦地取悦着它们——叮当作响,流行曲风,用的是断奏的拍子,一、二/一二三、四五/一、二,熊合着拍子,动作就像是醉酒蹒跚,看起来很有趣,像是一盒子小狗崽。

他察觉到了寂静。“好开心啊,”他又说,“这正是奇怪的地方。和看大象表演不一样。看那些老视频,它们似乎,你知道吧,它们似乎——”

“很顺从。”她说。

“对。不是不开心,但也并不跃跃欲试地想要踏上皮球保持平衡,就和马拉犁的状态差不多。可看看这些熊!”

“你发现了吗?其他人谁也不会盯着它们看很久。”她说。他也注意到了。周围的长椅都是空的。

“我觉得是因为它们太开心了,”她说,“个中奥妙一览无‘鱼’,熊也没办法。”她对自己的双关语露齿微笑,随后又闭上了嘴。“我的意思是,你能看出这是可能的:设计一头熊,让它从节奏中获得脑部奖励,把它喂得饱饱的,向它提供取之不尽的摇滚乐,就有了这一家子快乐跳舞熊,它们可以与那些上班、买菜、推着婴儿车以及在长椅上卿卿我我的人类和平共处——”

几只熊现在正在休息,懒洋洋地躺着,舌头开心地耷在嘴角。

“这是我们制造的,”她说,“也是不顾我的建议制造的。这种发明没有什么巧妙之处。从社会评论的角度来看,它就像一把锤头过大的卡通锤。可发明它的艺术家说服了布勒,他是我们投资的一家公司的总裁,整个职业生涯中一直对基因工程的副业很有兴趣。布勒看出,为这项发明提供资金之后,大量分支许可需求可能会带来丰厚利润。的确如此。可看看吧。”

他看了。“它们好开心啊。”他说。

她也看了。“熊不应该这么开心的。”她说。


卡梅拉跟他打招呼,一如既往地灿烂,但有点不对劲。

“怎么了?”他用西班牙语问道。他已经习惯了跟她讲西班牙语,因为他俩西班牙语都有点生疏,而且这像是他俩之间的一个小秘密。

她摇摇头。

“一切都好吗?”意思是,咱们公司要关门了吗?这有可能发生,任何时候都有可能,也没有任何提前通知。这是他——他们所有人——都理解的。驱动他们的金钱是自主的、不可知的,这是一股外力,更像是一种突现特征,而非意志。

她又摇摇头。“由我来讲不合适。”她说。这更让他确信他们是要完蛋了,因为卡梅拉什么时候说过她不合适做什么?

“现在你让我担心了。”他说。

她把头歪向后面的办公室。他注意到,将前台与A特公司其他区域隔开的古寺门边,来自另一时代的精美衣架上挂着三件外套。

他往里走,经过两侧落地玻璃隔开的办公室,中间是格子间,都整洁而安静,就像是等待着客人即将来用餐的餐厅。

他看向活客厅,可里面没有人,于是他开始查看其他会议室,从极端保守到超级疯狂,各种风格应有尽有。他发现他们在名为“爱尔兰舞厅”的会议室里,这里的地板像谷仓,还有舒适的石头壁炉,沙发暗藏机关——看似没有弹簧的旧货,其实拥有适应性基因算法触感,无论你在上面怎么翻滚,它都会自动调整,提供适当的支撑力,所以即便一把老骨头,也可以像小孩一样无忧无虑地在垫子上四仰八叉。

爱尔兰舞厅的沙发上坐着布劳提甘、丽娅和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女人。她的年龄在布劳提甘和丽娅之间,但她努力摆出一副紧绷的面孔,仿佛心里清楚如果她让任何一个毛孔或任何一条皱纹流露出一丝软弱,这个世界就不会把她当回事。他想他大概知道这人应该是谁,她一张口便确认了他的猜测。

“利昂,”她说,“我很高兴你来了。”他听过这个声音。正是这个声音通过电话录用了他,让他来到纽约,告诉他第一天上班应该去哪里。是珍妮弗·托里诺,可以说她就是他的老板。“卡梅拉说你经常过来干活,所以我心想今天可能你会来,这样我们可以谈谈。”

“珍妮弗。”他依次打招呼。对方点点头。“丽娅。”她今天换上了一本正经的面孔,就像花岗岩一样捉摸不透。她穿着破损牛仔裤和飘逸的棉质上衣,而且她今天穿着鞋子,脚放在地板上。“布劳提甘。”布劳提甘咧嘴笑着,就像是圣诞节早晨要拆礼物时一样。

珍妮弗毫无表情地看向他旁边的某个地方,他很熟悉这个把戏。她说:“为表彰布劳提甘先生的出色工作,我们决定对他升职,今天开始生效。他现在是重大客户经理。”布劳提甘满面喜色。

“祝贺。”利昂边说边想,什么出色工作?A特公司的历史上,谁也没有实现公司的首要目标啊!“干得漂亮。”

珍妮弗的冷酷目光牢牢地看着那块空白的安全区域。“你也知道,我们和所有重大客户都没能达成交易。”他控制着自己没翻白眼。“因此布劳提甘对我们管理这些客户的方式进行了详尽研究。”她朝布劳提甘点点头。

“非常混乱,”他说,“根本就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没有汇报关系,没有收支情况,没有系统。”

“对此我没有异议。”利昂说。他开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是,”珍妮弗说,“你来这里时间不长,我知道你自己在深入研究A特公司的组织结构,对吧?”他点点头。“所以布劳提甘先生提出请求,希望你能在他手下担任战略研究负责人。”她微微一笑,“祝贺你自己吧。”

他说:“谢谢。”语气平淡。他看向布劳提甘。“不过,什么是战略研究?”

“噢,”布劳提甘说,“就是你一直在做的这类事:搞清大家都在忙什么,汇总情况,提出能让我们在设计和部署方面更有效率的组织结构建议。就是你擅长的这些东西。”

利昂咽了口唾沫,看了看丽娅。她面无表情。“我不禁注意到,”他说着,强迫自己的声音尽可能平静,“你没有提到任何关于,呃,客户的事。”

布劳提甘点点头,努力抿住嘴,以免咧嘴笑起来露出马一般的大牙。没成功。“是啊,”他说,“的确。我们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来发挥长处,而你的长处就是——”

他举起一只手。布劳提甘不吭声了。三个人都看着他。他瞬间意识到,他们都处于他的权力范围之内,就在那一秒。他可以大喊“呸!”,把他们从椅子上吓得掉下去。他们都在等待着,看他是否会发疯,还是接受职位并开出更高的价码。但他却选了另一条路。

“跟你们工作很愉快。”他说。随后,他拒绝了每个人都梦寐以求的最美好轻松的工作。他在离开时对卡梅拉用西班牙语说再见和晚安,强迫自己不要在大门口转悠,看是否有人追上来。


房地产经纪人看着他的眼神仿佛是在说他疯了。“在如今的市场上,你这房子绝不可能卖到两百万。”她说。她很年轻,严肃,是黑人,在下东区长大,她在广告里特意提到:要买本地房,请找本地人。

“我不到一年前买的时候,房价是两百万。”他说。当时他对80%的抵押有点担心,但A特公司承担下来,把利率降到2%以下。

她指指角落里的大落地窗,从窗子可以俯瞰布鲁姆街和格兰德街。“数数有多少待售的牌子,”她说,“我是为你好。那房子条件很好。我希望能有个好买家,像你这样的正经人,而不是什么开发商”——她恶狠狠地啐出这个词,就像是在念诅咒——“或者集体公寓经纪人,按周短租给VIP。这个街区需要真正住在这里的、真正的人。”

“你的意思是,我要赔钱?”

她对他微微一笑。“是的,亲爱的,你得赔钱了。你掏两百万买这房子的时候,他们跟你说的那些话,比如‘他们不会再造出另一个曼哈顿了’还有什么‘黄金位置’,都是骗人的。”她一脸同情,严肃起来。“这么说是为了让你焦虑,冲昏头,让你掏出比预期价格更多的钱。这种方法用了一阵子,结果抵押太多,房子太少,或者说在这个层面上是房子太多。然后,得,市场底线崩塌,一切都像酥皮点心一样分崩离析。”

“你说话倒是挺直接的啊。”他从A特公司出来直接就去了她的办公室,既没打车也没租喷气背包,而是坐了地铁。他得艰苦朴素了,即刻生效。他的脑子似乎背着他提前偷偷准备了一份节约清单,仿佛知道这一天会到来似的。

她耸耸肩。“我也可以拐弯抹角,如果你希望的话。咱们可以在钱上吞吞吐吐数个回合,我也可以拉着你的手,共同度过悲伤的五个阶段。市场低迷的时候我经常这么做。但你看来像是喜欢有话直说的人。要不我重来一遍?或者,如果你愿意,我们也可以给你开价两百万或者甚至两百二十万,我可以用你这则售房广告来证明另外一间一百九十万的复式公寓很划算。如果你愿意的话。”

“不。”他说,他觉得愤怒和麻木有点消退了。他喜欢这个女人。她对他的判断完全准确。“那么告诉我,你觉得我能卖多少钱?”

她用拳头撑着下巴,目光迷离地望向远方。“我上次卖那间房子是,呃,八年前?就是在你之前的那一家子。他们把房子卖给你的时候我看过一眼房子——他们用的是另外一个经纪人,就是那种不介意下家是短租公寓中介的房地产经纪。我可不会干这种事,这你清楚。不过房子售出时我看过。你后来对它有什么大的改动吗?”

他蠕动了一下。“没有,但我记得房产经纪人好像动过。我买的时候已经配好了家具,而且都是档次不错的东西。”

她浮夸地翻了个白眼。“不可能是什么高档玩意儿。哪怕是城里最好的样板间过来的,也不可能是什么好东西。只要是批量的,就好不到哪去。至多不难看就不错了。”她抬起头,朝右边看了看,又低下头。“我在算,既然他们动过房子,应该打多少折扣。我想,嗯……一百八十万吧。我估计我能开到这个价。”

“可我的房贷只还了二十万。”他说。

她那会说话的棕色眼睛对着落地窗外的待售牌子眨了眨。“那又怎样?你基本能不亏不赚,或者可能要赔一点。对吧?”

他点点头。他本来可没打算赔一点。可等他付完所有手续费和税——“我大概要亏百分之一或百分之二。”

“你有这么多吗?”

他不喜欢谈钱。丽娅的一个优点就是她从来不真的谈钱——当然会说到用钱做了什么,但从来不谈钱本身。“理论上有,是的。”他说。

“好,理论上的钱也是钱。那你这么想:你买了个房子,下东区的优质房,比纽约公寓平均面积大五倍。你在里面住了多久?”

“八个月。”

“快一年。你花了房子市价的百分之一。房租可是这个价钱的十一倍。你赚了——”她在做心算,“大概百分之八十三。”

他还是一脸悲惨表情。

“怎么了?”她说,“干吗对我拉着个脸?你不是希望我实话实说么?”

“只是——”他放低声音,尽量不让语气中出现自怨自艾,“呃,我本来希望卖了房能赚点。”

“为什么?”她轻声问。

“你懂的,升值嘛。财产升值。”

“你做什么改善房子的事了吗?”

他摇摇头。

“所以你没做什么有价值的劳动,但还想拿钱,对吧?你想没想过,如果人们不劳动,只是因为拥有某样东西就获得奖赏,咱们这个社会会变成什么样?”

“你真是房地产经纪人吗?”

“行会认证的,而且业绩也非常出色。”

他咽了口唾沫。“我没想什么都不干就拿钱,可你要知道,我刚刚辞职了。我只是希望能换点现钱,在找到下家之前渡过难关。”

经纪人微微点点头。“前头有困难日子等着呢。风向又要变了。你得调整心理预期,利昂。现在你能期待的最好结果就是,在下次支付抵押贷款之前成功搬出来。”

他下颚和大腿中的脉搏怦怦跳动,遥相呼应。“可我需要钱来——”

“利昂,”她说着,声音开始变得坚硬,“你是在讨价还价。悲伤的五个阶段: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消沉、接受。这是正常的,没什么,但这样并不能帮你卖掉房子。你有两个选择:第一,你可以换个房产经纪人,也许他会讲话委婉一些,帮你卖房的时候顺便把他手头的其他房子的价格也抬上去。第二,你可以让我继续推进,打几个电话,看看能联系哪些潜在买家。我自己有份名单,都是我希望住在这个街区的人,他们也都让我帮忙留心合适的房子。你那房子是百里挑一,我大概能很快帮你转手,如果你让我继续操作的话。”她翻了翻文件。“噢,还有第三个选择,你也可以回家去,就当没有任何问题,等着下次房贷从你的银行账户上扣走。那算是否认,如果你都开始讨价还价了,应该是在否认之后两个阶段了。你打算怎么着?”

“我得想一想。”

“这个主意不错。”她说,“记住,讨价还价之后是消沉。去买桶冰淇淋,下载几部催泪电影。别喝酒,酒只会让你情况更糟。回家睡一觉,你可以早上醒了之后再来。”

他麻木地对她表示感谢,出了门,踏入下东区的街道。卖酒的商店竟然有一系列口味丰富的冰淇淋,于是他买了名字最花哨的那一种,里面满是巧克力颗粒、甜酱和果料,一路拿回家,因为太大桶,他开门的时候膝盖竟然有点颤抖。那位房地产经纪人说对了,接下来是消沉。


布勒一个月之后向他发来请柬。那是用激光蚀刻在一块古老皮革上的,送请柬的信使的喷气背包安静极了,他从请柬上抬起头来想要感谢她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走了。他的新公寓是个临时住处,按周结算的房租是年租的五倍,但和他在下东区那房子的开销相比还是九牛一毛。屋里堆满了他没舍得扔掉的东西,这会儿他在这堆东西里想要刨出一件好西装,对所有破烂都心怀诅咒。

他放弃了。请柬上说:“会面时间悉听尊便。”反正入瓮的千万亿富翁也不会在乎他那件过气设计师设计的面试西装。

已经一个月了,没人打电话来。他把简历投给产品设计、市场、研发或广告公司,全都石沉大海。他每天都去公园散步,看看跳舞熊,因为是免费的,而且能激发他的创造力。后来他发现,每次一出家门,他就会在各种小小的必需品上花钱,加起来数目就相当可观。一想到出门,大脑的节俭中枢就会让他陷入焦虑,所以他已经很多天没出过门了。

现在他要出门了。一个箱子里有些干净衣服,只是邋邋遢遢的牛仔裤和T恤,不过曾经也是昂贵的邋遢风格。他还有些短裤和衬衣,每隔几天想起来就丢进小洗衣机转一转,状态还不如这仔裤和T恤。他最后一天上班时花两百美元剪的发型也已经变得蓬乱,不那么精神了。于是他只是飞快冲了个澡,把头发梳得尽可能平整,然后穿上他那双建筑师设计的鞋子,出门前把鞋在裤腿背面蹭了蹭。这让他想起父亲在安圭拉岛上班前的情景,这是毫无体面可言的人追求体面的可悲行为。想到这一点,他深深叹了口气,就像胃上挨了一拳。

他叫了辆出租车,前往中央车站的直升机停机坪,与此同时,他的节俭腺体简直要发狂了。它分泌了太多省钱胺,他有几次不得不掐胳膊转移注意力,否则就会因为想到花了太多钱而全身陷入恐慌状态。可布勒远在罗德岛,利昂不敢奢望让对方等太久。他知道,要想跟金钱对话,你自己就得做出有钱的姿态——要跟金钱阻抗匹配。他要是坐火车或地铁,金钱可不会等他。

他在出租车上用车后座的电脑预订了私人直升机。在A特公司时,这类杂事都是卡梅拉替他安排。他还会让卡梅拉帮他做其他很多事。在那个失落的久远年代,他拥有的钱和帮助超乎他最疯狂的想象,而现在的大部分时候,他都想象不出当时是什么诱惑驱使他放弃了这一切。

直升机划破空气,带他飞上高空,远离曼哈顿,模型般的钢铁峡谷在他身下伸向远方。直升机噪音很大,根本不可能讲话,于是他没和飞行员寒暄,飞行员也没和他搭腔。有那么一会儿,她的这种友好态度让他假装自己是身居高位的总裁,正满不在乎地搭直升机飞遍全国。他们飞向海岸线,看到一排排壮观的风车和来回摆动的漂浮房屋。冲浪者乘浪而行,人工填平的地面上有推土机划出的带状条纹,顶上建起防波堤,仿佛大地上涌起巨蛇坟冢。

利昂的耳罩使大海、直升机等一切声音化作千篇一律的嗡嗡声,在这种嗡嗡声中,有那么一阵子,他的思绪和恐惧似乎消退了,仿佛它们无法盖过白噪声。他离开A特公司之后,那些恼人而疑惑的声音第一次消失了,利昂第一次与自己独处。之前,他胸口仿佛被扎进一颗大钉,此刻钉子终于移除了。他感觉很轻松,眼里涌起泪水,还有一种美好的毁灭感,他终于可以暂时不去想自己在这个世界中的位置是哪里。

直升机降落在纽波特州立机场的一块直升机停机坪上,巨大的X标志一侧是一片密林,都是新造林,用来固碳的速生树种,伴生繁茂的苔藓和藤蔓。机舱门一开,他便嗅到浓重的泥土气味,让他想起活客厅,又想起丽娅。他谢了飞行员,付了小费,抬起头便看到丽娅,仿佛是他的思绪把她召唤来的。

她脸上微微挂着笑意,并不确定,还有些孩子气,就像是一个小女孩在尝试判断他是否还是她的朋友。他对她露出微笑,心里庆幸直升机发出轰鸣,这样他们就没法讲话了。她和他握了握手。她的手温暖而干燥,接着,他突然一冲动给了她一个拥抱。她柔软而结实,人到中年依然身材很好,又不过分苛求体重。这是他离开A特公司以来第一次触碰另外一个人类。伴随着直升机的噪音,这种想法并没给他的伤口上撒盐——反而让他的伤口愈合,于是他感觉好些了。

“准备好了?”直升机起飞后她问道。

“有一件事,”他说,“这里有镇子么?我记得降落时看到一个。”

“有一个很小的镇子,”她说,“以前要大一些,不过我们希望它就保持这么小的规模。”

“镇上有五金店吗?”

她向他投去意味深长的目光。“你要买什么?斧子?钉枪?要做什么改进?”

“我觉得应该带个门把手去。”他说。

她咯咯笑了起来。“噢,他肯定会喜欢的。没问题,咱们去五金店。”


布勒的安保人员给门把手做了毫米波雷达扫描和气体色谱分析,之后才肯放行。丽娅带他走进一间接待室,整个过程中都在陪他聊天,只是些随意的话题,比如天气,还有他的房子问题。她温和地带着他在整间屋子里转了一圈,还更换了几次角度。他问:“我是在接受扫描吗?”

“这里也有高频雷达,”她说,“全身成像。别担心,我每次来的时候也都要过一遍。这是标准程序。”

他耸耸肩。“这是我碰到过的最有礼貌的安检了。”他说。

“是这个房间给你的印象,”她说,“大小,颜色,都有关系。安检符号学一般总会让人觉得自己要么是载玻片上的细菌,要么根本不值得搭理,但如果我们必须进行安检,那也没办法。于是我们就选择了……呃……温柔一些的方式。”这间屋子的确感觉很温柔,像是一个单身妈妈的小书房,在家里开辟了个小角落写她的秘密小说。

出了这间屋子之后——这地方太棒了。

“这里像是大学校园。”他说。

“噢,我们这儿的材料可比大部分大学都好。”丽娅轻快地说,不过他看得出,她听了他的话很高兴。“不过的确,我们这里有大概一万五千人,像个小城市。有些很不错的咖啡馆、健身房、电影院。还有几个驻地艺术家,一个相当不错的华德福学校……”整洁的道路从各色建筑之间穿过,从小平房到公共机构大楼都有,不过都像是研究场所,而非金融写字楼。这里的人年龄各异,穿着随意,三三两两地走着,大多都在投入地交谈。

“一万五千人?”

“这是总部的人数。大部分人都是搞医学的。我们在世界各地还有很多其他办公地点,和这里不一样。但我们正在尽快让他们的工作都和总部保持同步。这种工作方式很好。人才流失率低得难以置信。我们甚至得让人每十年出去待一年,这样他们才能跟世界接轨。”

“你现在就是这样吗?”

她挽住他的胳膊。“你觉得我在这里会开心?不,我一直住在校园外。我通勤过来。我不是个合群的人。不过没关系,就连独行侠在这里也能找到自己的荣耀之路。”

他们现在走在草地上,他发现红枫大得超乎寻常,没有他印象中的纤细模样,它们的枝条搭成一条小路,就像是《瑞士罗宾逊一家》中的工程成了现实。树上还有绳梯和带滑轮、篮子的小平台用来上上下下。上面的人疾步而过时喋喋不休地问候彼此,对相向而行的人擦肩而过的尴尬放声大笑。

“这东西会过时吗?”他对着空中小路抬起眉毛。

“对某一类人不会,”她说,“对某一类人来说,这种小路的趣味永远不会消失。”她说“某一类人”的样子让他想起她说的那句“熊不应该这么开心的”。

他指指一条长凳,那其实是树枝搭起来的椅子,材料是桦木枝条、绳子和铁丝,全都捆绑在一起。“咱们能坐一会儿吗?我的意思是,布勒会介意吗?”

她打了个响指。“布勒的时间安排是他自己的事。如果咱们晚了五分钟,会有人给他找些有利有用的东西填上那五分钟的。不用担心。”她在长椅上坐下。那椅子看起来很脆弱,似乎难以承受一个成人的体重,可她拍了拍旁边的座位,他坐下的时候,几乎没有感到形变。椅子造得很结实,制造它的人很懂行。

“好了,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吧,丽娅。你先跟布劳提甘一起抢我饭碗,把我流放到西伯利亚——”他举起一只手,阻止她开口讲话,结果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胸口也在颤抖,他在压抑不敢承认的怒火。“你本来一句话就能阻止这事。你们这些来自入瓮神的信使,你们就是A特公司的绝对君主。你就算叫他们把布劳提甘的皮剥了,鞣了,做成靴子,他都会亲自给你量脚的尺寸。可你放任他们这么做了。

“而现在,我作为一个闲人来了,即将做些让布劳提甘欣喜若狂的事,即将亲眼见到那批老人中的一个,就在他自己的瓮中。他大概会活到一千岁,如果一切按计划进行的话,他是一个国家,具有主权,不容侵犯。我现在就想问问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神秘,绕这么多弯子,在对话中插入那么多意味深长的停顿?为什么?”

丽娅在等一群研究生蹦蹦跳跳地从头顶经过,他们正激烈地讨论着端粒,他们讲话的喧闹和赤脚踏过小路的声音足以作为缄口不言的理由。利昂脉搏狂跳,腋下流汗,他意识到他可能刚刚捅破了他们之间的非现实泡泡、他们就有关一切正常的幻象达成的共识,无论正常的定义是什么。

“噢,利昂,”她说,“我很抱歉。这里的习惯——有些东西,不能在乌托邦里随便说。你说话习惯不假思索。但是,你知道,你告诉人家他家花园里有条蛇,这样就把人家的花园毁了,这么做不太好。所以,对,我要直说了。我喜欢你,利昂。A特这种地方的员工一般都是欲望的无底洞,想要找出别人可能有什么欲望。我们数十年来一直和他们保持联系,那些有能力的,重要的员工,那些能够通过筛选和筛选背后的筛选的人,我们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你的工作不一样。你一被A特公司雇用,我们就生成了一份你的档案。我们看了你的毕业设计。”

利昂咽了口唾沫。他的简历强调的是成绩,不是毕业设计。他根本没提毕业设计。

“所以我们想,呃,这回有点不一样的了,没准他真能给我们的门把手配栋房子。但我们知道,如果让你在A特这种地方放任自流会发生什么事:他们会政变你,塑造你,要么让你脱胎换骨,要么让你一事无成。我们自己也经常这样。招来一个前景大好的年轻人,让他适应可怕的布勒文化,一种令他格格不入的文化,他要么尖叫着逃跑,要么……融入我们。后者还不如前者呢。所以我们确保你右肩上站个仙女,来平衡你左肩上的魔鬼。”她做了个鬼脸,假装拍了下自己脑袋。“说话又不直接了,真是个坏习惯。不过你懂我的意思吧。”

“然后你们让我受到冷遇……”

她表情严肃。“我们估计你打杂不会坚持很久,估计你会想辞职。”

“这样你们就可以雇我了。”

“噢,我们什么时候都可以雇你。我们可以把A特公司买了。A特公司就会把你交给我们——记得关于把布劳提甘做成靴子的那段话吗?它在这种情况里也成立。”

“所以你们想让我……怎样?先在荒野里历练一下?”

“现在是你绕着弯子说话了。这会传染的!咱们走走吧。”


他们给了他一件净化服,必须穿上才能进入布勒的心脏。他先通过略加正压力的双扇门,往里走的时候,无菌空气弄乱了他的头发。房子天花板很低,材料是毫无特点的褐砖,没有窗户,就像是净水工厂或干货库房。里面贴了优质瓷砖,都是暖色,靠近底部有很多红色和棕色,让墙壁看起来像是窑炉内部。建筑内部很安静,两个警觉的便衣保安紧盯着他们换上净化服。那是宽松的微孔连衫裤,配塑料面罩。净化服内都有一个自给自足的小型空气循环系统,由腕部的罐子提供空气,保安帮忙拧开阀门时,利昂发现面罩周围安装了巧妙的喷气口,可以在不让眼球干燥的情况下消除面罩上的雾气。

“够了吗,丽娅?”两个保安中个子比较高的问。他穿的像是被叫去女朋友家吃晚饭的大学生:宽松运动裤,裤脚有点磨损,熨过的短袖棉衬衫,能看出他的胸肌、二头肌和脖子上的肌肉块。

她把自己的罐子举到面罩前看了看。“三十分钟够了,”她说,“我估计他也没有更多的时间给我们了!”她转向利昂,说:“我觉得空气供应这事太大动干戈了。但它的确可以避免会面时间过长。”

“废气都去哪儿了?”利昂在净化服里扭动着问道,“我的意思是,这肯定是为了避免我把什么东西传染给,”他咽了口唾沫,“布勒。”

这是他第一次用这个词来真正描述一个人,而不是一个概念。他满脑子都在想,这个词所指代的那个人现在离他很近。

“这里,”她说着,指了指脖子后面鼓起的一个泡泡。“你会膨胀起来,一次一个泡泡,最后就像是米其林轮胎人。很搞笑。”她做了个鬼脸。“你要是经常来这儿,可以做件长期净化服,那就没这么尴尬了。不过布勒喜欢这种尴尬。”

她带他走过一条走廊,这里有更多的人,要么穿着净化服,要么穿着比较合身、泛着虹彩的耐久使用的连衫裤,还挺好看。

“真的?”他边说边跟上她的步子,“我想到的是优雅,不是尴尬。”

“当然了,在那扇气密门另一侧是优雅。但我们现在是在布勒的身体里。”她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微笑起来。“不不,我不是绕弯子。气密门这一侧的一切都是布勒。这是他的肺、循环系统和边缘系统。瓮内的确装有他的肉身,但这一切都是确保延年瓮的运转的。你就像是一块巨大的外来机体,嵌入他的组织。这是很私密的。”他们经过另外一道门,进入一间他大学时篮球场那么大的大厅,仅有的几个外人站在很远的地方。她放低声音,他凑近才能听到。“在外面的时候,你是通过布勒的许多触手和他讲话,比如我,或者甚至电话,他拥有全世界的权力。他是个巨人。但在这里,他的身体里,他非常非常虚弱。这些净化服就是用来平衡力量对比的。完全是观念和象征意义。而且这只是马克1号,布勒经过那次……事故之后,我们用来应急的系统。他们正在距离这里大概五英里远的地方建造马克2号,延伸至地下半英里。等它造好后,他们会炸出一条隧道,把他弄到那边去,连他外延躯体的皮肤也不会有丝毫损伤。”

“你从来没告诉过我当时出的是什么事故,他怎么到这儿来的。我猜是中风或——”

丽娅摇摇头,微孔料子窸窣作响。“不是。”她说。

现在他们到了大厅的另一头,朝门走去。“这间大厅是做什么用的?”

“以前的布局留下来的,那时候这地方只是用做生物工程研发的。当时这个大厅用来召开全体会议,有时候搞点小型研讨会。现在太大了。安保规定任何一间屋子不得容纳超过十人。”

“是暗杀?”他不假思索地问,快得就像撕下创可贴。

料子再次窸窣作响。“不是。”

她把手放在门把手上,准备进入下一间屋子。“我开始觉得这儿有点瘆人了,丽娅,”他说,“他不会捕猎人类什么的吧?”

“不会。”他不用看她的脸就能感受到笑意。

“或者需要器官?我记得我不是稀有血型,而且我得告诉你,我对自己的器官打理得不怎么样——”

“利昂,”她说,“如果布勒需要器官,我们在这儿立刻就能造一个出来。3D打印大概四十个小时,新鲜出炉。”

“你的意思是,我不会被摘掉器官或者干掉?”

“这种可能性极低。”她边说边推开门。下一间屋子里更暗,光线柔和得像烛光,从地板下来传来有节奏的振动和呼呼的声音。

“这是他的呼吸。下面是过滤系统。”她用脚尖点点地板上一个平板门。“头顶上方是循环系统。”她说。他抬起头看着天花板上的金属栅栏,沟槽里满是整齐排列的管子。

还有一道门,又一间凉爽幽暗的房间,几乎没有声音,房间尽头又是一道气密门,门前又是一个便衣保安。一间玻璃门侧屋里,人们忙忙碌碌,专注地盯着屏幕。利昂发现保安是个女人,一把圆托手枪用尼龙搭扣光明正大地粘在她的净化服侧面。

“他在那扇门里,是吧?”利昂指着气密门说道。

“不,”丽娅说,“不。他就在这里。我们在他体内。记住这一点,利昂。他不是瓮里的那团东西。在某种意义上,你下了直升机之后就在布勒体内了。他的传感器阵列网络一直延伸到停机坪,就像你脖子上的汗毛末梢,它们能感觉到他周围吹过的微风。现在你是在他的体内穿行,你目前大概在心脏或肝脏的位置。”

“或者大脑。”这时,一个温暖而愉快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大脑被高估了。”利昂看看丽娅,她在面罩后面翻了个白眼算是回答。

“调过的声音,”她说,“开玩笑的小把戏。布勒——”

“等等,”布勒说,“等等。这很重要,大脑真是被高估了。古埃及人认为大脑是用来冷却血液的,你们知道吗?”他哈哈大笑,利昂感觉这声音仿佛从他的腹股沟上方开始,沿着他的脊柱上升,非常愉快,有扩散性。“他们认为,心脏才是人类自我的所在地。我以前会琢磨这个问题。他们难道不觉得在听觉器官之间、视觉器官后面的那个东西,才应该是人类自我吗?不过这只是大脑在玩愚蠢的小把戏,找补解释。我们认为大脑显然是人类自我的居所,因为大脑已经知道自己是这个居所了,也无法想出任何其他可能性。如果大脑认为自我位于胸腔,它也会很乐意把这种观点合理化——它当然在胸腔里了,你……在胸口感受到悲伤、欢乐、满足、饥饿……大脑,啧啧,大脑!”

“布勒,”她说,“我们现在要进来了。”

门口的护士兼保安显然只听到了对话中他们的这一部分,但也没有表现出困惑。她站到一侧,利昂通过时,她对他微微一点头。他也点头回应,随后快步赶上正在气密门内侧等待的丽娅。外面的门关上了,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彼此紧紧靠在一起,他脑海中突然出现狂野而色情的想法,兴奋感从自我可能的另一处所在释放出来。

随后,外侧的门开启,他见到了布勒——他试图回忆丽娅说的话:这并不是布勒,布勒无处不在。但他还是不禁觉得这就是布勒。


布勒的瓮出乎意料地小,跟古埃及人墓室里的石棺差不多大。他尽量不往里看,但无法控制自己。瓮中漂浮的人体已经萎缩,满是皱纹,周围缠绕着一千根光纤,都从小孔深入裸露的皮肤。有很多管子:在腹股沟里,通过一道疤上安装的阀门伸进肠道里,在鼻子和耳朵里。光头被推到一侧,就像是在地里生长时没翻过个儿的南瓜,而且没有皮肤,只有白色的骨头和一层细金属网以及更多破碎凝结的疤痕组织。

眼睛隐藏在一条纤细的护目镜后面,有人靠近时瞳孔便会张开,护目镜后面的眼睛异常明亮,像弹球一样,深陷在淤青的眼眶中。鼻管下面的嘴呈现一个微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就像是牙膏广告。布勒开口说话了。

“欢迎来到肝脏部位。或者心脏。”

利昂原本准备好的话一下子卡了壳。这就是他在外屋听到过的声音,温暖,友好,属于一个你可以信任的人,可以照顾你的人。他在自己的净化服上摸索着,拍打着。“我给你带了个门把手,”他说,“但我现在拿不出来。”

布勒笑了,不是他之前听到过的咯咯的笑声,而是真正放声大笑的“哈哈”,以至于管子和光纤都波动起来。“有意思,”他说,“丽娅,他真有意思。”

这句赞扬让利昂的耳朵尖热乎起来。

“他是很出色,”她说,“而且他是在你的请求下跑了老远过来的。”

“你听听,她又提醒我有什么责任了。你们俩都坐下吧。”丽娅推来两把椅子,利昂在其中一把上坐下,感觉到椅子无声地调整着,承受着他的体重。一面小镜子打开,然后第一面镜子的下方又打开两面,他发现自己正看着布勒的眼睛,看着他的脸,反射在镜子里。

“利昂,”布勒说,“跟我说说你的毕业设计,让你在班里得了最高分的那个。”

利昂脆弱的冷静消失了,他开始出汗。“我不想谈这个。”他说。

“这让你感觉很脆弱,我懂。但脆弱也没那么糟。比如我,我本以为自己战无不胜,以为自己能随心所欲创造和毁灭这个世界。我以为自己明白人类大脑是怎么运转和崩溃的。

“然后有一天,在马德里,我正在套房的早餐室里和一个老朋友一边聊天一边吃燕麦粥。我的老朋友拿起沉甸甸的银质咖啡壶,跳上我的胸口,把我打倒在地,有意要用咖啡壶把我的脑浆砸出来。那壶大概有一公斤半那么重,不算里面滚烫的咖啡。她只打了三下,他们就把她拉开带走了。不过那三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我是个老人了,”他说,“骨头老,组织也老。第一下打裂了我的颅骨,第二下把它打碎了,第三下把碎片打进了我的大脑。医生们到达时,从技术层面讲我已经死了大约174秒了,误差大概一两秒吧。”

里昂不确定瓮里的老家伙是不是说完了,但故事似乎也就到此为止了。“为什么?”他把脑海中最先浮现出来的话说了出来。

“我为什么告诉你这个?”

“不是,”利昂说,“你的老朋友为什么想杀你?”

布勒笑了。“噢,我觉得自己确实罪有应得。”他说。

“你打算告诉我为什么吗?”利昂说。

布勒的惬意笑容消失了。“我想不会。”

利昂发现自己使劲喘着气,尽管喷气口在努力清除面罩上的雾气,但雾气还是没消退。“布勒,”他说,“你讲这个故事是为了告诉我你很脆弱,这样我就会告诉你我的故事。但这个故事并没让你变得脆弱。你被打死了,可是又活下来,变得更强大,变成了这个”——他挥挥手指指四周——“这具身体,像怪物一样,足有一座城镇大小的巨人。要说脆弱,你他妈就和宙斯差不多脆弱。”

丽娅轻柔但毫无疑问地笑了。“跟你说过的,”她对布勒说,“他很出色。”

布勒面孔下部是裸露的,现在像拳头一样紧绷着,他们周围机器的噪音似乎也变了半个调。随后他露出一个显然是挤出来的微笑,哪怕在这张支离破碎的脸上,也能看出不真诚。

“我以为,”他说,“这个世界上的很多问题都可以靠对未来的积极展望来解决。我们花了太多时间担心生活中难得出现的糟糕事。小孩被绑架啦,恐怖分子炸城市啦,机密泄露毁掉生意啦,愤怒的顾客在几乎不可能获胜的诉讼中打赢官司获得巨额赔偿啦:这些让人烦心、揪心、闹心的恐惧。”他的声音像牧师般抑扬顿挫,利昂费了好大劲儿才控制住自己没跟着他摇头晃脑。“与此同时,我们忽略了有可能发生的事:交通事故,坠机,溺死在浴缸里。就好像大脑不停地想着各种怪事,却一直遗忘有可能发生的那些。”

“继续说,”丽娅说,“讲得很好,但是没有回答问题。”

他通过镜子对她怒目而视,金属网里的弹球眼睛爆出血管和红色蛛网般的血丝,就像是魔鬼的眼睛。“人类思维搭错了弦,但是可以纠正。”他的声音明显很兴奋。“想象一下,如果有这么个产品,能让你感觉到什么东西是正确的——如果有人听到‘乐透,必须买了才能赢’,他立刻就会知道这是瞎扯。从统计学来讲,赢乐透的几率并不会因为买了一张彩票而显著增加。想象一下:对人们解释反恐战争,却让他们笑弯了腰,这是什么情景!如果资本市场靠对风险的现实评估来运转,而非嫉妒、焦虑和贪婪,那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那你就会比现在穷得多。”丽娅说。

他翻了翻白眼。

“这想法挺有意思,”利昂说,“要是能纠正,不管是什么方式,我都愿意接受。”

眼睛突然看向他,目光炽烈,简直要将他穿透。“问题就在这里。唯一愿意接受纠正的人都是不需要它的人。政客、商人、投机者,他们都知道概率是怎么回事,但他们也知道,养活他们的民众一点也不懂,所以不能让他们变得理性。因此这个问题只有一个答案。”

利昂忍不住脱口而出:“跳舞熊。”

丽娅笑出了声。

“该死的跳舞熊。”布勒表示同意,他的语气充满了厌世感,利昂简直想给他一个拥抱。“对。作为社会改革工具,我们不能就这么把它交给愿意接受纠正的人。所以我们——”

“把它变成武器。”丽娅说。

“到底该谁讲话?”

利昂感觉他净化服的四肢部分逐渐变得僵硬,他排出的废气使衣服变成了气球。而且他想小便。而且他不想动。

“你给人下药了?”

“利昂,”布勒的语气仿佛是在说,得了吧,我们能做的比这个厉害,“他们同意担任医疗研究对象。实验奏效了。他们不再杞人忧天,到处大喊天要塌啦,而是变得——充满禅意。快乐,冷静,安稳。没头苍蝇变成了目光坚毅的空管员。”

“你最好的朋友打你——”

“是因为,”布勒用米老鼠的假声说,“对大众进行如此广泛的改造是不道德的。”

丽娅一动不动地坐着,他差点忘了她还在场。

利昂移动了一下重心。“我觉得你没告诉我全部。”

“我们本打算把它作为抗焦虑药物推广上市。”

“然后呢?”

丽娅突然站了起来。“我在外面等。”她没再说别的,走了。

布勒又翻了个白眼。“怎么才能让人们服用抗焦虑药物呢,很多很多人?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把这项任务交给你,给你一笔预算——”

利昂既想去追丽娅,又想继续留下听布勒讲话,他像磁铁一样吸引着利昂。他耸耸肩。“和任何一个制药公司一样。搞定诊断标准,扩大受众人数,让新闻媒体大肆报道焦虑传染。很容易。恐惧有助于销售。一种传染恐惧的瘟疫?老天,太容易了,轻松搞定。拉保险公司入伙,给医生回扣,这样就可以把它开在处方里,作为治疗的一部分,这就比花时间给病人解释他不能吃这种药更划算。”

“你跟我是一类人,利昂。”布勒说。

“那可不。”

“哦?”

又一个“我们都是掌控世界之人”的微笑。“没错。”

好吧。

“多少人?”

“问题就在这里。我们一开始先在小规模市场试水。巴斯克地区,当地政府非常欢迎,有很多机会可以微调信息。他们现在是地球上最懂媒体的人——他们在媒体界的地位就相当于上个世纪日本人在电子工业的地位。既然我们拿下了他们——”

“多少人?”

“大概一百万。超过一半人口。”

“你发明了一种生物武器,可以让感染者掌握数学,然后用它感染了一百万巴斯克人?”

“乐透完蛋了。于是我知道我们成功了。彩票销售额下降超过百分之八十,彻底垮了。”

“然后你的朋友就打了你的脑袋?”

“这个嘛……”

净化服每秒都在变得更加难受。利昂琢磨着,如果他等太久,净化服充了过多气体无法动弹,自己是否会被困在里面。“我很快就得走了。”

“从进化角度说,糟糕的风险评估是有优势的。”

利昂缓慢地点了点头。“这一点我信。这让人类的开拓性——”

“驱使人类去殖民更多新土地,和隔壁树上的漂亮猴子约会,生个娃,虽然你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养得起。”

“而你的数学天才沃肯人的数量没再增加?”

“差不多就是这样,”他说,“但这是正常调整。就像人迁往城市之后出生率就会下降。可人类还是日益城市化,也并没有灭绝。社会学的东西需要时间。”

“然后你的朋友就打了你的脑袋?”

“别再这么说了。”

利昂站起身。“我大概该走了,该去找丽娅了。”

布勒发出一声嫌恶的声音。“好吧。问问她,她为什么没干彻底?问问她是当时才决定下手的,还是事先计划过?问问她为什么用了咖啡壶,而不是面包刀?因为,你懂的,我自己也不明白。”

利昂向后退了几步,因为穿着充满气的净化服,动作很笨拙。他费力地进入气密室,在换气过程中,他尽量不去想丽娅跨坐在老头胸口,咖啡壶一起一落的情景。

她正在气密室另一侧等他,净化服也充满气体。

“咱们走吧。”她说着,拉起他的手,橡胶手套的手掌部位粘在一起。她半拖半拽地带他穿过布勒身体的许多房间,跌跌撞撞地通过最后一道门,让他转过身,使劲拉下净化服背面的脱衣绳,把它分成毫无生气的两半,落在地上。他吐出一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一直屏着呼吸,空气与他身体上覆着的一层薄薄汗珠接触,感觉很凉爽。

丽娅已经脱下她自己的净化服,她面孔通红,满是汗水,头发乱糟糟的,腋窝下也有小块汗渍。一个勤快的护工走上前,开始收拾他们的净化服。丽娅淡淡地对她表示感谢,随后朝门口走去。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干。”他们刚一走出建筑——离开布勒身体核心,她便开口说道。

“你想杀了他。”利昂说。他看看她的手,她的指甲短而整洁,指关节很粗。他尝试想象沉重的银质咖啡壶有节奏地起落,她手背上的筋腱突起,就像刮风时帆船的缆绳一样。

她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把它们塞进口袋里,这会儿她看起来很尴尬,完全没了平常的自信。“这事没什么可羞耻的,我很自豪,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勇气。如果我没那么干,你和你认识的所有人都会——”她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攥成拳头。她摇摇头。“我以为他会告诉你,我们为什么对你的毕业设计感兴趣。这样我们就可以讨论一下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从来没提过这事,”他说,“我本可以帮你们省去很多麻烦的。我不跟人讨论我的毕业设计。”

丽娅摇摇头。“这里是布勒。你没法阻止我们做任何我们想做的事。我不是恐吓你,这只是一个简单的事实。如果我们想复制你的实验,我们是可以做到的,而且可以在我们想要的任何范围内——”

“但我不会参与,”他说,“这一点很重要。”

“没有你想得那么重要。而且,如果你认为你可以避免参与布勒希望你参与的事,那你大概会出乎意料的。我们可以满足你的任何要求。”

“不,你们不能,”他说,“要说我对什么事有把握,那就是你们做不到这一点。”


设想你和一个正常人出去吃午饭,问问她早饭吃得怎么样。如果午饭不错,她就会对你说早饭有多棒。如果午饭很糟,她就会跟你说早饭很差劲。

现在再问问她晚饭的事。如果午饭很糟,她就会假定晚饭也会令人失望。如果午饭让人满意,她就会对晚饭充满乐观。

向她解释一下这种机制,然后再问问她早饭吃得怎么样。她就会竭力回忆早饭的真实细节,麦片的口感,果汁是冰爽可口还是温热黏糊。她会使劲地回忆,努力地回忆,用尽一切力气。然后,如果午饭不错,她就会告诉你早饭也挺好的。如果午饭不怎么样,她就会跟你说早饭很糟糕。

因为这事是人无法控制的。就算你知道自己是这样,也没法控制。

可如果你能控制呢?


“是父母。”利昂说道。他们在树木顶端沿着狭长的小路漫步,挤向一侧,让行色匆匆喋喋不休的科研人员通过。“令人难过的是父母。他们只记得为人父母的好处。他们的孩子长大后,他们只记得无数温暖的拥抱、学业的成功、运动比赛的胜利,他们忘了生育抚养过程中的呕吐、发脾气、缺乏睡眠……就是这一点,这种神奇的遗忘能力让我们这个物种延续下去。这一点本应让我警醒起来。”

丽娅严肃地点点头。“但它也有积极的一面,不是吗?”

“噢,当然。比如,会觉得早饭变好了。还有减肥——效果显著。只要想起上一次大啖巧克力或薯条的时候感觉有多糟就行了。非常奏效。”

“药物的应用效果的确听起来很棒。光减肥这一个——”

“减肥、成瘾戒断,什么都行。它用途极其广泛,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它做不到。”

“但是?”

他突然停了话音。“你肯定知道这个,”他说,“如果你知道明理药——我就是这么叫它的,‘明理药’——那你就知道发生过什么事。布勒有这么多资源,你什么都能查到,是吧?”

她狡黠地笑了笑。“噢,我只知道历史是怎么说的,但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官方档案,也就是让A特公司雇用你,也让我们产生兴趣的——”

“你为什么想杀布勒?”

“因为我是他唯一无法糊弄的人,我看出他要用这实验干什么。如果一个公司掌握了人类认知方面的这种剧变,那就会带来巨大的竞争优势。想想吧,如果大家像病毒感染一样掌握数学,有多少产品会消失,在政府管理和政策方面会有多少变化。就想象一下机场由完全理解风险的人来负责运转和使用吧!”

“我觉得不错。”利昂说。

“噢,当然了,”她说,“当然了。全世界的消费者都知道所有东西的成本,但却意识不到任何东西的价值。为什么进化要让我们具有如此病态的数盲特征?让随便什么巫医用瞎编的恐怖故事牵着我们鼻子走,这样对生存有什么好处?”

“他说开拓性的事——为人父母,做生意……”

“任何有风险的事,比如体育运动。如果棒球运动员知道短打的成功率高得多,谁还尝试全垒打?”

“布勒想要这样?”

她看看他。“全世界的人都懂风险,就和全世界的人都不懂风险一样好操纵。关键区别在于,在第二种情况下,竞争的劣势很大,因为不像主场队伍一样投入。”

他看着她,第一次好好地看她。他看到的是一个怪物的门面,一个神的代言人。一台巨大的不可知的机器的臂膀。这台机器努力改变着世界,重塑世界,以满足它自己的需求。它精于此道。

“明理药,”他说。“明理药。”她看起来非常专注。“你觉得,如果你服用了明理药,还会想杀布勒吗?”

她惊讶地眨了眨眼。“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等待着,发现自己屏住了呼吸。

“我觉得,如果我服用了明理药,那次大概已经成功了吧。”她说。

“如果布勒也服用了呢?”

“我觉得那他会让我得手的。”她脱口而出,听起来就像是打嗝。

“有人负责管理布勒吗?”

“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那个瓮什么的。这具有自己的意志吗?这个,呃,这个公司,是它来管理吗?还是公司自行运转和决策?”

她咽了口唾沫。“从技术层面来讲,它是一个慈善独裁机构。他是君主,你知道这一点。”她又咽了口唾沫。“你能告诉我明理药后来怎么样了吗?”

“不过他会做实际决定吗?”

“我想不会,”她低语道,“不是那样的。更像是,像——”

“自然力?”

“一种突生现象,就像飓风和沙丘那样。”

“他能听到咱们说话吗?”

她点点头。

“布勒,”他边说边想着瓮里的那个东西,“明理药让服用者非常愤怒。他们看广告的时候,难以抑制砸东西的冲动。走进商店会让他们几近昏厥。投票让他们想要带着火炬袭击政府办公室。所有受试者在八周之内都进了监狱。”

丽娅露出微笑。她把他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温暖,干燥——捏了捏。

他的电话响了,他抽出一只手接了电话。

“喂?”

“你开什么价?”布勒的声音充满活力,甚至可以说是疯狂。

“我不卖。”

“我可以收购A特公司,让你当头儿。”

“我不感兴趣。”

“我可以杀了你父母。”那种充满活力的语气毫无变化。

“如果明理药被推广,你就杀掉了所有人。”

“你并不相信这一点。明理药让人能够选择最幸福的道路,而集体自杀并不会让人类最幸福。”

“你并不确定这一点。”

“想打赌吗?”

“你干吗不自杀?”

“因为如果我死了,就不能让世界变得更好了。”

丽娅专注地看着他,她捏了捏她握着的那只手。

“你会服用明理药吗?”利昂问布勒。

长久的寂静。

利昂给对方施加压力:“你要是不服用,我就不卖。”

“你现在有吗?”

“我可以制造一些。我得先找几个实验室技术人员谈谈,下载一些我的研究内容。”

“你会跟我一起服用吗?”

利昂毫不犹豫:“绝不。”

“我会服用的。”布勒说完便挂了电话。

丽娅再次拉起他的手。她靠了过来,给他的嘴唇来了一个干燥而结实的吻,随后又坐了回去。

“谢谢。”她说。

“不用谢我,”他说,“我不是在帮你。”她站起身,把他也拉了起来。

“欢迎加入我们,”她说,“欢迎来到布勒。”

汪梅子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