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功亏一篑

痛失挚爱可以说是人类情感最脆弱的一面了,不过即便这样,每个人的痛苦也会根据具体情况分出好几个层次。

“至少他是在你的怀里离开的,又有他的战友们陪在一起。”所有负责安慰伤心的克拉拉的姑娘们纷纷说道。

“而且应该感谢上帝能让他活到这个岁数了。”又一些人说。

的确,这些安慰的话就像是缓解剂,用来治疗这个科学机器造成的痛苦,大家都付出了相当的代价,而且,还得省下体力来对付那些日后发生的重大灾难。

现在,请读者们想一想,我们的乘客们面对着这登船来的第五起悲剧会是什么心情,何况这一次任谁都回天乏术了。在情人的眼里,恋人可远比亲人还重要啊。不只是克拉拉承受着永失至爱的痛苦,她的坠入爱河的女仆也要眼睁睁地看着在她心中被无限放大的守护神,此刻在她的手中渐渐缩小直至消失。

巨大的不幸使得克拉拉丧失了意识,只能被其他人搀扶着走回房间。而胡安妮塔虽然也遭受了巨大的打击,但她没有倒下,她冲着肇事者大吼大叫来发泄自己的痛苦,对着空气呼喊着寻求帮助。

但情况最糟糕的无疑还是辛杜尔夫,虽然这位博士有时喜欢耍小聪明,而且心胸狭隘、铁石心肠,但他并不是个坏人:即使是出于自保而被迫造成了那二十四个摩尔人的死,他的心依然像被刺进了二十四把匕首。而随后出现的那些西班牙士兵,在他看来,不仅是对他的权威的无视,更让他意识到,即便尽其所能,也无法摆脱对手的嘲笑。这就不难理解为何他在精神恍惚之下任由时间去吞噬那些不幸的士兵,自己却在一旁袖手旁观了。我们看到的,只是他在嫉妒、绝望和疯狂的驱使下,犯下的种种罪行里的第一个,但那些都是后话了。

至于那些摩尔人,虽然他们同样是人,但他们是上帝的敌人,违背了上帝的意志,可以说死有余辜。但是那些被他残忍杀害的十七个士兵,他们又曾伤害过他吗?小孩子似的恶作剧该受到如此可怕的惩罚吗?他这样做,难道不也伤了自己侄女的心吗?如果恢复时间的正常流转,让他们恢复到原本的年纪,这样不是更人道吗?

辛杜尔夫思来想去,单相思的苦楚和膨胀的自负最终占了上风。经过了激烈的内心挣扎,他终于抽搐了几下,昏倒在朋友的臂膀中。

也许会有人反对:他有稳定剂的保护怎么还会昏倒?有稳定剂的保护确是事实,但这种气体透过表层皮肤,穿过真皮层渗入肌肉组织,最终达到骨头表面,它能让流经的每个地方都保持稳定。因此受到气体影响的人就会青春永驻,不起皮疹,也不会因为空气的影响而发炎。但仍然会感到饥饿、口渴和困倦。同样,大多数时候由道德因素导致的脏器不适也不能幸免。目前的科学还不能解决这个问题,这跟让表皮系统保持稳定的原理可就大不相同了。

本哈明扛起毫无知觉的辛杜尔夫走去他的卧室,让他躺在床上,想刺激他恢复意识。当他经过实验室时,突然想起来在那些摩尔人入侵的时候,飞船的速度被调得飞快。保险起见,他又扳动变速器的指针将飞船调回到了他认为是正常的速度。

俗话说得好呵: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辛杜尔夫在床上缩成一团,牙齿不停地打战,身体也在本哈明怀里不时地抽搐。

“胡安妮塔,”本哈明从出卧室出来找到她对她说,“你得去泡杯热茶,你的主人现在很难受。”

“让我倒茶?让他等着水烧开吧,然后看我活活把他烫死。”

“行了,就别再惹麻烦了!想想看如果他死了,就没人能带咱们逃出去了。”

“您难道不会驾驶这机器吗?”

“几乎不会,再说你也应该同情他。去生火吧,我去储藏室拿点茶和糖。”

也许是害怕一辈子被困在这个地方,也许是出于女性与生俱来的同情心,胡安妮塔没再抱怨,去了厨房。

“你知道吧,只要打几下电火花,一下就能点着火。”

“别跟我说这些科技的玩意儿,我只用老办法点火。”

她说着走到炉边,在上面填了几块煤,又拿起一把火柴,在砂纸上一根接一根地划,却一根没点着。然而奇怪的是火柴棒既没在纸上留下痕迹,火柴头也没划坏。

“当然了,博士的唾沫星子把所有东西都给泡软了。”她嘟囔着,想去另找一盒火柴,还有碎石和破布头来助燃。踏破铁鞋无觅处,她在佣人的房间意外发现了几块碎布和皮革,尽管东西不少,但毕竟是些边角料,在这要紧的情况下更显得捉襟见肘。胡安妮塔把这些废料放到炉灶里,但还是没能点着火。

“看看您的运气会不会好一点儿吧。”她对本哈明说。此时他正走过来,手里端着一大块方糖和一小罐乌龙茶。

“这样更快一点。”本哈明说着把电火花引到炉子上,这下破布头烧着了,但煤却没有燃烧。虽然二人都没留意观察,但这景象却非常吸引眼球:只见那堆火花慢慢燃烧成各种奇异的小物件的形状,有的像蝴蝶结,有的像衣服袖子,还有的像是皮靴的鞋跟。

“你从糖块上弄点儿糖粉下来。”本哈明对胡安妮塔说,与此同时,他将茶叶放进了茶壶,又倒进一些滚烫的开水。

“这硬东西可比埃及金字塔还要难撬啊!”胡安妮塔咕哝着,用小锤不断地敲着糖,却连一个小角也凿不下来。

“别敲了,这儿有磨好的糖。”本哈明将一勺砂糖倒进茶壶中,又加了点药酒进去。

“您别动!这茶还没好呢,还没沏出颜色呢!”

本哈明额头直冒冷汗,坚硬的糖块、烧不着的煤炭还有没办法加热的水让他摸出了头绪。他不安地搅了搅茶里的糖,把勺子送到嘴边。

“糟了!”本哈明面色发白地说。

“怎么了?”女仆上下打量着他,担心他也会像那些士兵一样开始缩小。

“还能怎么?我们把所有日用品都做了稳定处理,现在任何外力作用都拿它们没办法了。”

“您是说……?”

“也就是说,糖不再甜了,煤不能烧了,方糖砸不开了,连土豆也咬不动了。”

“这么说咱们都会被活活饿死?”胡安妮塔瞪大眼睛问。

“不会的,但是咱们以后每吃一顿饭就得让飞船降落,只能吃当时当地的食物了;你也看到了,如果把它们都稳定处理,就成现在这个样子;但如果任它们受时间的影响,不出三分钟面包就会在咱们眼前变成麦穗,红酒也会变回葡萄藤。”

“那咱们今天在哪儿吃饭呢?”姑娘问道,停船吃饭的建议让她看到所有人获得自由的希望。

“在地狱。”本哈明从牙缝里挤出句话,手里还拿着热水杯子。本来给他朋友准备的热茶却对他起了催眠的效用,很快他就坠入了香梦沉酣中。

这时候,胡安妮塔忙跑回去向所有不幸的同伴讲了刚刚发生的事。此时她们都围坐在克拉拉房间里,经历着另一场不输此前的惊人一幕。

就在所有人热心地安慰可怜的克拉拉时,一件怪事发生了。妮妮在使用稳定剂之前,伤心地发现一对漂亮的珍珠耳坠不见了。不过此刻,她用手摸到耳垂时,兴奋地尖叫了一声,原来那对美丽的珠宝又回来了。

“你们看,真是个奇迹……”

“是啊是啊!”众人一起喊道。从妮妮周围投来一片讶异的目光,更不可思议的是,所有之前因为时光倒退而消失的东西都回来了,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娜娜的衣服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先是被蚕宝宝覆盖,后来慢慢化成茧,最后变成致密的里昂丝绸。一条从小牛身上扯下的皮也迅速鞣质成皮革,贴合着萨维娜的脚型缝合起来,还镶上了蝴蝶结,那款式简直可以纳入卡洛斯九世的皮靴收藏品了。

“我的披肩!”一个女孩喊道。

“我的刺绣!”另一些姑娘纷纷附和着。

正当姑娘们的激动之情达到巅峰时,她们当中最冷静的一个说道:

“都先别急着高兴。”她反对说,“咱们的东西又都回来了,但是谁能保证这些东西不会再消失一次呢?”

“怎么会?”

“咱们谁都弄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现在这个情况,你们难道不担心咱们摆脱掉的皱纹也都随着这些珍珠什么的又都回来了吗?”

她的看法很有道理,在失去青春的恐惧下,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叫喊着求救。除了留下来照顾克拉拉的胡安妮塔,其他人都急忙冲出去找两位科学家了。幸运的是,她们在实验室找到了本哈明,而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让她们平静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胆子最大的姑娘问道,“你们想让我们又老回去吗?”

“我怕跟您直说吧,”另一个说,“我们都已经是四十好几的人了。”

“是啊,我们可受够这样隔离病人似的日子了!”众人齐声说道。

本哈明还没搞清楚状况,只好盯着地板看,自然不能不去注意地上那一枚闪闪发光的东西,他捡起来,原来是一枚摩尔人的钱币。

“那是从摩尔人身上掉下来的硬币,”妮妮说道,提醒他把注意力放在更要紧的事上来,“别去管那个了。”

“但是……这硬币,”本哈明疑惑地说,“既然是摩洛哥人的,并没有接受稳定处理,怎么会留在这里?咱们向着过去航行,它早就该消失了啊。”

“是不是造它的年代比咱们现在待的还要早?”

“不可能,上边写着是1237年造的。而阿拉伯人的纪年开始于622年,那还是希吉拉的时代,所以对应成咱们的时间,这个钱币是1859年造的,那是咱们被那些阿拉伯人攻击的前一年,也就是那次袭击过后的第三分钟里飞船所处的年代。”

“那又是怎么回事……?”女士们表情惊讶地问。

本哈明把目光转向了钟表间,查看了一下时间指向器,惊叫了一声“见鬼!”猛地停住了飞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刚才我想调整一下飞行的速度,肯定是把指针摆过了标线,我们从刚才开始又顺着时间飞行了。这下前功尽弃了,现在咱们是在7月9号的凡尔赛,也就是出发那天的前夜了。”

女士们一想到重拾青春后又回到了自己的地盘上,个个面露喜色,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纷纷央求本哈明让她们下船。虽然本哈明害怕辛杜尔夫会发怒,但他更担心辛杜尔夫醒来后发现他的同伴是如此的没用。让她们下船的话他就能守住这个秘密,因为克拉拉和胡安妮塔并不知情;就像一个好政府总是能有办法掩饰自己的罪行一样,他决定帮她们这个忙,这个善举为他赚来了无数个让人艳羡的热吻和拥抱。

飞船轰然降落在特里亚农宫隔壁的公园里,女士们悄无声息地下了飞船,本哈明开足马力让飞船重回太空,以弥补浪费掉的时间,一边自言自语道:

“现在,让咱们去古老的中国寻找长生不老的秘密吧。”

第二天,巴黎的报纸报道了两条消息:一条完全无人问津,另一条仅在学术界引起了小小的震荡。

第一条是这样说的:十二个从监狱出逃的年轻女孩,挑战民众的智商坚持说她们乘坐过时间飞船。不过当局也没有人出来指控这些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还给这些骗子颁发了身份证——回来的时候,她们的身上都没有证件。

第二条虽然简短,但在科学界却意义重大,寥寥几笔足以长留史册:早上9点45分,天文观察室观测到一个巨大的飞行器坠落在凡尔赛宫周围。

而历史,往往就是这样书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