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尘埃落定即是最好结局

牧人们闲适地小憩,牛羊在山脚下的两条小河边漫步。两条交汇的河流似乎预感到它们在下游将永远不会重逢,正相拥告别。

山谷中的农夫们正在家人的陪伴下,在帐篷中酣睡,也许他们正做着美梦——在夜色下洗劫附近的部落。

这个时代的妇女,地位比牲畜高不了多少。她们制作皮革,为强壮的特里普托勒摩斯和凶悍的宁录提供遮身之物,或者在恶犬口中抢来肉块制作肉干,而她们的辛勤劳动换来的仅仅是做母亲的机会。

高地上俯视着整个营地的是首领的帐篷。他和部落长老们正在那里谋划着下一次强取豪夺,并对部落内的纷争做出有失公正的决断。

在这样宁静的山谷中,着陆的时光之船在游牧部落中掀起了一阵迷信和无知引起的恐慌。毕竟对于这些古代人来说,未知总是意味着恐惧。放哨的吹响了警报,所有参战部落的成员抄起投石器和棍棒,来到部落的会场,七嘴八舌地询问到底是主动出击还是闭门不战。

不仅时光之船在他们看来是天外之物,时间旅行者的奇装异服也让他们困惑不已,双方在人数上的悬殊还是让部落成员稍微安心了一些。他们决定放这些不速之客进来,逮到时机一举将他们拿下,并将女俘虏们赏给那些晚上掠夺附近部落的行动中表现得最英勇的战士们。

此前出现在天际的一片乌云,此刻已笼罩了整个山谷,豆大的雨滴倾泻而下。

“这帐篷真不错!”本哈明说着,和同伴们走进部落长老的帐篷。

“我觉得咱们好像不太受欢迎。”胡安妮塔察觉到长老们的态度,喃喃自语。

“你们为何来此,打破我们平静的生活?”

“我们长途旅行经过这里,希望能够得到你们的帮助。”

“那你们拿什么做交换?”

“你们也看到了,我们都已经疲惫不堪了。”本哈明哀求着,“您随便施舍点什么,能让我们吃饱肚子就行。”

事实的确如此,旅行者们顿顿以鹌鹑为食,早就受够了。现在他们情愿花光所有的钱来买一锅大蒜汤喝。

“那就用你们的衣服换。”首领说,“我们这里没有白拿的好事。”

成交。于是首领下令给他们拿来牛奶、水果和羊羔肉。

此时此刻,大雨还在继续,震耳欲聋的雷声在山谷中回响。

“这些人可真是长寿啊!”本哈明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他始终没放弃寻找长生之道的想法,着迷地看着这些满头银发的老者,“你们说,他们能没有长寿的秘诀吗?”

“老爷爷,您多大啊?”彭登夏问其中一位老人。

“五百七十五岁。”老者听本哈明翻译完问题,回答道。

“嘿,他是您的双胞胎兄弟吧!”胡安妮塔又开起辛杜尔夫的玩笑,而后者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面无表情。只有在帐篷被闪电惨白的光芒照亮的时候,他才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

“那您一定认识穆罕默德了?”彭登夏问。

“本哈明先生,我建议,”路易斯提议说,“在享用这些食物的同时,您应该把您要问的都打听清楚,我们好早点启程回家。”

“当然,我的梦想就快实现了!”

本哈明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着,在克服了这么多艰难险阻之后,终于尝到了胜利的滋味。他掏出在庞贝挖出的细绳,拿给部落首领看。

“您能帮我破解这组文字吗?我只认得前几个字母。”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五百多岁的长老在指尖移动着绳结,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看!”他把绳子扔给自己的手下,轻蔑地笑着。

“这个说的是……”本哈明看到这一幕,有些手足无措了。

“都是诺亚的鬼话!他在所有的部落中游说,说要把我们从人类的罪恶中拯救出来!”

“什么?”时间旅行者们预感到,他们可能又要失望了。

“诺亚觉得我们不务正业,只乐于抢劫和偷窃,还有其他他口中的‘各种丑行’。指望一个我们根本不认识的上帝来惩罚我们。”

“显然你们并没有从大洪水中吸取教训。”本哈明感叹道。他没想到对方如此坦率,甚至近乎于无耻了。

“什么大洪水?我们生来就住在这片土地上啊。”

“你说你们没经历过那场吞没了整个世界的大洪水吗?”

“反正我是从来没经历过。”

“我就说嘛,大洪水并没有波及到整个世界,肯定有些地区幸免于难,看来我猜对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上面说‘如果想知道长生不死之道,就来诺亚的土地做客……’”

“而他,会让你皈依上帝,这样你就能得永生。”长者继续说出绳结上字迹的含义。

时间旅行者们无法压抑对本哈明的不满。他们企盼已久的事情,原来只是诺亚的道德说教。一切都明白了:绳结代代相传,最终传到一位坎帕尼亚地区的基督徒手中。他为了避免受到迫害,将绳子埋在尼禄的雕像之下。他的后代前往中国避难,并将绳结带到河南地区,在天主教的光芒普照远东大地之前的几个世纪,就已经在那里开始了传教。

“这么说……”本哈明羞愧地自言自语。

“这么说,您带着我们像该隐一样到处兜圈子,就为了研究我们小时候就已经倒背如流的《教义问答》中的内容!”胡安妮塔讥讽他。

“你跟辛杜尔夫,你们这两个骗子学者!”

突然,一阵震撼整个世界的爆炸声打断了众人对本哈明的挖苦。

这已经不是雨,而是从天而降的瀑布了。出于本能,所有人起身准备离开帐篷。一位卫兵冲了进来,神情慌张,声音中充满恐惧。

“快逃命吧!天就要塌了!洪流冲破了河道,山谷已经变成波涛汹涌的海洋了!快逃到山顶上去吧!”

“去山顶!”消失的部落中不断传出尖叫,面如死灰的男女老少各自逃亡,他们身后的帐篷被上涨的洪水吞没。

吓得魂飞魄散的女眷们四处乱窜,给时间旅行者的撤离增添了不少困难。他们视野所及,近处,水上漂浮着尸体,远方,一条火蛇照亮了天际。地平线随着滔天洪水逐渐上升,直逼苍穹,之前他们坐享美食的小山早已不见踪迹。

“好大的雨啊!这不会就是大洪水吧?”

“这不可能!”本哈明说,“大洪水发生在公元前3308年,我们现在是在公元前2971年,应该是大洪水过后的337年啊!”

“你们不会已经忘了我的复仇计划了吧?”说着辛杜尔夫发出一阵恶魔般的、满意的狂笑。

“你说什么?”

“你们用来关押我的那个小舱室恰巧是时间指示器的控制室,我只是调慢时间指示器,让你们算错时代而已。现在,咱们在这场世纪浩劫中同归于尽吧!”

回应辛杜尔夫的是众人愤怒的吼声。他们陷入绝境了,洪水吞噬着他们脚下的土地,而黑暗是如此浓稠,伸手不见五指。抱着克拉拉努力向上攀登的路易斯气力将尽,一阵强风吹来,他一个踉跄,克拉拉自他怀中脱落,消失在黑暗之中。

“交给我吧,我水性好得很!”彭登夏向水中跳去,不过他没有落入水中,却摔在硬邦邦的地面上,还好有稳定剂的保护,他没受伤。更幸运的是,他摸到了已经失去知觉的克拉拉。随着一道闪电照亮了苍穹,彭登夏惊叫起来:

“时光之船!”他认出了眼前的庞然大物。

他没看错,时光之船随着波浪,正巧漂到了众人所在的小山旁。这座小山原本已是时间旅行者们的坟墓,现在却成了他们赖以逃生的码头。

狂暴到双眼充血的辛杜尔夫第一个跳上飞船。

通过舷梯,克拉拉和彭登夏也顺利登船。转瞬间,时间旅行者们就已和洪流闪电告别。此时的时光飞船成了世界上唯一宁静的角落。

尽管大家能感觉到飞船正在移动,但由于忙着照顾昏迷中的胡安妮塔和克拉拉,没人想到询问是谁将时光之船启动的。路易斯担心他的舅舅再耍花招,派了四个士兵看守着他,给他划了一个几平方米的活动区域,禁止他靠近飞船操作区。

众人在煎熬之中度过了几个小时,他们担心在经历了如此之多的劫难后,这一回两个少女永远都不能再醒来了。不过青春是顽强的、百折不挠的、愈挫愈勇的。在生命垂危的时刻,青春总能让人重新振作起来。在众人焦急和期盼的目光中克拉拉和胡安妮塔终于恢复了知觉。

劫后余生的少女们虽惊魂未定,却也无意拒绝众人的好意,跟大家拥抱。此刻所有人的心里都只有返航的喜悦。

胡安妮塔憧憬着:“哎!再过不久就能听到马德里市场那熟悉的叫卖声了!”

“只羡鸳鸯不羡仙。上尉,您和小姐就是一对鸳鸯。鸭子舅舅和皇后娘娘是一对,而我和女仆是一对……对不起,我又这么称呼你了。”——胡安妮塔亲昵地在彭登夏背上捶了一下——“我们一回去就去教堂结婚,今后会幸福地在一起。”

“按这个速度,咱们不久就能到家了。”路易斯说。

前去查看时光之船运行状况的本哈明发现时间的指示器被拆下来了,指针停留在了3308年,也就是大洪水发生的年份,而他们距离启程已经七个小时了。

“这是怎么回事?”本哈明警觉起来,他打开舷窗,想要确定一下时光之船的方位。窗外的情景是如此恐怖:光与影急速地交替着,就好像一只电铃,声响与寂静的交替几乎无法察觉。时光之船时不时停下脚步,似乎想要喘口气,之后又重新启程,好像有一个听不见的声音对它喊“驾!”尽管本哈明搞不明白飞船停下脚步的原因,但这不妨碍他利用这个机会用望远镜观察地面上的情况。他们路过古希腊的上空,本哈明得以一睹神话背后的真相:所谓的独眼巨人,不过是世界上第一批进入地下开采矿藏的矿工——他们挂在额头前用来照明的小灯笼,被人们描绘成了眼睛。来到亚洲与美洲的交汇处,他吃惊地发现,早在哥伦布之前几千年,西伯利亚的居民就已踏上这片新大陆。成群结队的人经过了一个地峡,从亚洲进入美洲,而这个地峡不久之后将会被海水淹没,成为今日的白令海峡。地中海消失不见了,阿尔卑斯山脉变成一片平原,利比亚沙漠被海洋取代……本哈明看到了该隐的子孙、亚伯的尸体,随后是伊甸园、创世纪……

陶醉中的本哈明被一阵狂笑惊醒,看到朋友惊骇的面容,辛杜尔夫喜不自禁,癫狂地大喊:

“既然你们逼我复仇,我决不会后退一步!”

“什么?”所有人都预感到了另一个不幸正等待着他们。

“你们以为咱们是在飞向未来?好好看看吧,咱们还在向着过去大步前进!”

“难道咱们在过去遭的罪还不够多吗?”胡安妮塔尖叫着。

“我们早就该把他捆起来!”

“现在改变方向还来得及!”

“没错!”

“没用的!”疯狂的博士痉挛地狂笑着,“你们没发现飞船的速度比平常快了五倍吗?没人阻止得了我!我已经把操作系统砸了个稀巴烂!时光之船最后会消失在原始地球的熔岩之海!”

“天啊!”

“咱们都要死在混沌之中了!”

“混沌?!”

“快看!”

他说的没错。终于,舷窗之外,一道微弱的光亮闪过,那是万物的初始,混沌的终结。随着时光之船的继续前进,大气逐渐变得浓稠。水、火和泥土,被横扫一切的狂风裹挟着,冲击着飞船表面,厚厚的舷窗上逐渐出现裂痕,飞船失去了控制,在炽热的泥浆中不断震荡,左右摇摆。稳定剂也失效了,高温使得乘客们无法呼吸。舷窗终于融化了,比一百座火山同时爆发还要猛烈的岩浆喷射进了船舱……

圣马丁门剧场,儒勒·凡尔纳的喜剧在热烈的掌声中落幕,观众正为作家的奇思妙想喝彩。在观众席中,我们看到了胡安妮塔、彭登夏和其他士兵的身影。在世博会开幕前一天和路易斯成婚的克拉拉,和她的丈夫坐在包厢中,吸引着好奇的目光。辛杜尔夫和本哈明也在同一个包厢里,自从博士的哑夫人在比亚里茨的海滩上丧命以来,博士和本哈明更加形影不离了。毫无疑问,对于这两个学者来说,巴黎举行的世界博览会是绝不可能错过的。

真相终于大白:博士不过是睡着了,做了一个奇妙而荒诞的梦。回家的途中,他将这个梦讲给家人听,引来了哄堂大笑——恐怕我的拙作也不能给读者们带来这样多的欢笑吧。不过不得不说我的这个小说还是有点价值的:至少它能证明在我们这些只会消磨时光、荒废明天的西班牙人中,还有一个人敢于做着一场穿越时间,回到昨天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