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大海的男人-(1959)-The Man Who Lost the Sea

(美国)西奥多·斯特金 Theodore Sturgeon——著

李懿——译


西奥多·斯特金(1918——1985),美国作家,作品涉猎科幻、奇幻和恐怖小说等类型,于2000年进驻科幻奇幻名人堂。斯特金在20世纪50年代名声大噪,成为当时在世的英语作家中作品被收录选集最多的作家之一。他也是雨果奖和星云奖的双料得主。斯特金最著名的小说当属国际奇幻奖获奖作品《超人类》(More Than Human, 1953)。除小说之外,斯特金还撰写了一百多篇书评,并为评价甚高的电视剧《星际迷航》创作了其中两集的剧本,分别是《度假胜地》(Shore Leave)和《狂乱时间》(Amok Time)。其最大贡献在于设定了瓦肯文化的几项重要传统,如瓦肯举手礼、瓦肯问候语“生生不息,繁荣昌盛”(Live long and prosper),以及瓦肯人的婚配仪式“庞发”(pon farr)。

斯特金涉足科幻界或许只是出于职业使然。他最优秀的作品并不属于某个特定类别,而他有时偏好于使用更适合主流文学读者口味的故事框架。又如,斯特金虽然有作品发表在《新奇科幻》杂志上,他却更乐意投稿给《未知》(Unknown)杂志,因为前者收稿的范围更具局限性。虽然斯特金对约翰·W.坎贝尔领导下的“科幻黄金时代”的形成贡献颇多,但他与该流派风格的契合度却不及A. E.范·沃格特、罗伯特·海因莱因、艾萨克·阿西莫夫等作家。不过,斯特金的成就影响了许多后来的作家,比如哈兰·埃里森和塞缪尔·R.德拉尼,同时,他也成为了这些作家的榜样。斯特金的作品有时过于感伤,有时过于浓墨重彩地描写少年的烦恼,但他对于感情的深入刻画以及对人物角色代入感的营造无疑是非常成功的——在当时的科幻小说中,这些都难能可贵。

《未知》停刊后,斯特金暂别了科幻界。但很快,他的作品又占据了新的市场,如《银河科幻》(Galaxy Science Fiction)杂志就刊登了他于20世纪50年代之后创作的大多数优秀小说。渐渐地,斯特金对更加“成人化”主题的写作越发得心应手,其中就包括当时禁忌的同性恋主题。而他对性主题的各个层面都拥有莫大的兴趣(斯特金还曾痴迷于天体主义:当作家兼编辑托马斯·蒙泰莱奥内前往斯特金的公寓首次造访这位文学巨匠时,斯特金就裸体接受了对方的采访)。

《失去大海的男人》文字优美,颠覆了月球旅行主题中气势恢宏的浪漫主义色彩,同时引入了另一种(更加深沉、更具深度的)浪漫主义。从某个层面上来讲,《失去大海的男人》刷新了科幻领域中宇航员固有的隐喻意义,它与本选集中德拉尼与奈特的两篇故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是对黄金时代科幻的种种设想的鲜明的反叛。

这则故事也是阿瑟·克拉克的最爱。克拉克曾在《终极自恋狂:西奥多·斯特金小说全集·第一卷》(The Ultimate Egoist, Volume I: The Complete Stories of Theodore Sturgeon, 1994)的序言中写道:“(这是篇)小小的杰作……它在文学方面对我影响最深,也给我个人带来了强烈的震撼。我也曾痛失大海多年,后来才又重新拾回……每次重读它,我总会不由得感到后脖颈发凉。”


假如你是个孩子,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你手里握着这架直升机,嘴里飞快地喊着“呼呼呼”,跑过冰凉的沙滩。你经过生病的人身旁,他让你拿走那个东西,离他远一些。也许他认为你已经过了玩玩具的年纪。于是,你蹲在他旁边的沙地上,告诉他这不是玩具,这是航模。你让他仔细看,这是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的直升机的知识。你用手指捏着旋翼的一个叶片,给他看它是怎样绕转轴旋转,怎样通过上下和前后位置以及倾角的微调,改变直升机俯仰角度。你接着告诉他,这样的灵活设计如何避免了回转仪效应,但他不肯听。他不愿去想关于飞行、关于直升机、关于你的事情,更不想听任何人对任何事做出任何解释。尤其是现在。现在,他只愿意去想大海。于是你走开了。

生病的人埋在冰凉的沙子里,只有头和左臂露在外面。他身穿增压服,那样子就像是火星人。他的左袖上嵌有压力计组合表,发蓝光的压力计指针已经错乱了,发红光的是钟表指针。他仿佛听见浪涛拍击海岸的声音,以及心脏轻微急速的跳动。很久以前,他曾有一次潜泳潜得太深,在水下停留太久,又上浮得太快,当他苏醒时,只听得旁人嘱咐他:“别乱动,孩子。你有减压病症状,千万别动。”他还是想动,但一动就疼。所以,此时此刻,他躺在沙地里,一动不动,绝不逞强。

他的脑子有些混乱,而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脑子混乱——挺奇怪的,这种事在休克病人中间时有发生。假如你是那个孩子,你就能体会到这种感受,因为高中时你曾有一次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体育馆地板上,于是询问旁人怎么回事。他们便对你解释,你在练习双杠动作时怎么摔了下来,头先着的地。你完全明白了,虽然不记得自己如何摔落。过了一分钟,你又问他们出什么事了,他们再告诉你一次。你又明白了。再过一分钟……他们告诉了你41次,你也明白了41次。就是这样,不管他们把这番话往你脑袋灌多少遍,你却总是左耳进右耳出。而你一直知道,你的脑子最终会清醒起来。时候到了,自然就会……当然,如果你是那个孩子,常年要对他人、对自己解释各种原理,现在肯定不会想到去烦这个生病的人。

看看你都做了什么,气得他想把你赶走,却只能用意识朝你耸肩(表现为眼珠的转动,那是他方才唯一能动的器官)。就这么一个轻微的动作,让他五脏六腑涌过一波恶心。以前他有过晕船的感受,但从未真正晕过船,应对的妙招就是眼睛盯着地平线不动,脑子里多想想别的。赶快!他最好赶紧想想别的——赶紧的!因为他还被锁在增压服里,这个位置尤其宜害晕船。赶紧的!

于是他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想象着海景、地景、穹宇。他躺在一处较高的地面上,脑袋靠在一块壁立如削的黑色岩石上。前方还有另一块这样的岩石,半埋在平滑的黄沙里,积了少许白沙的“雪顶”。远方依次是深谷、盐滩、河口,但他不能确认,他能确认的是这串足印,从他身后起始,绕到他左边,隐没在岩石的影子里,又重新出现在远处,终于消失在深谷的阴影之中。

古老的丧布铺陈在天空,星光在其间灼出破洞,破洞之间是绝对的黑——冬季山巅上天空的漆黑。

(在体内世界遥远的天际,他看见呕吐的海潮排山倒海袭来。他动用一波有气无力的潜流,赶在海潮拍岸前与之相会,使之减缓平息。继续想别的。赶紧。)

那么,倒不如对他大讲特讲X-15航模,吸引他的注意。嘿,看看这个把戏怎么样?一旦升得太高,大气稀薄,难以驾驭的时候,翼梢这儿有小型喷射推进器,看到了吗?在尾翼两侧,利用压缩空气的喷射,倾斜、横滚、转向,什么动作都不在话下。

但生病的人撇起他病恹恹的嘴唇:啊,滚吧,小子,你滚吧!——这跟大海完全没有关系。于是你滚了。

生病的人强迫自己把视野放远,一丝不苟,聚精会神,将眼前的一切蚀刻在脑海中,就好像有一天,他将负责把这番景象复制出来一样。他左边只有星光点点的大海,平静无风。在他前方的河谷对面,群山聚首,暗淡的银辉在山尖上闪烁。在他右边,是头罩所倚黑色岩壁突出的一角(他认为远方会聚的恶心感已经平静下来,但暂且不打算去看)。于是他巡看天空,漆黑底色上明亮闪耀的,那个叫天狼星、那个叫昴宿星团、那是北极星、那是小熊星座、那叫……那……哎呀,它在动。仔细看看,没错,它在动!它是颗细微的光点,似乎布满褶皱和裂缝,像极了天上的一片水煮花椰菜(当然,他知道不能过于相信肉眼刚才的所见)。但那移动速度……

稍时一个结霜的傍晚,他曾站在冰冷的科德角沙滩上,望着苏联人造卫星恒稳的光芒在暮色中浮现(亮度惊人,将西北方的天空都照亮了一些)。在那之后,他不眠不休地缠绕特殊线圈制作接收器,冒着生命危险重新竖起高高的天线,只为了让耳机短暂地捕捉到一段无法理解的“呜咿咿呜咿”,这噪声来自先锋号、探索者号、苏联月球卫星发现者号、水星号。每一颗他都了如指掌(嗯,就像有些人收集火柴盒,有些人收集邮票),尤其还能毫无差错地辨认出各自匀速滑行过夜空的规律。

这个移动的光点是颗卫星,再给他一点时间,他就能辨认出是哪颗,尽管他无法动弹,手边除了天文台表,没有别的仪器,脑子也不够灵光(他感激得无以言表——要不是这颗滑过天穹的光点,就只有那串脚印,那串随意穿行的脚印,给予一个人孤独之外的慰藉)。

假如你是个孩子,急于探索又争强好胜,聪明劲儿又不止那么一点点,也许你花上差不多一天时间就能弄明白,仅凭钟表和智慧怎么测量卫星的周期。也许你最终会发现,前面石堆里那道影子,由第一块岩片投下,而光源来自空中的卫星。现在,如果你挑准沙滩上影子长度等于岩石高度的时刻,记录下时间,然后在光源运行至天顶,影子消失的时候,再记下时间,并将间隔分钟数乘以8——现在,想想为什么:从地平线到天顶的距离,是1/4轨道长度(正负少许误差);影子与光线夹角45°时的距离,则是那1/4的1/2——由此就能算出这颗卫星的周期。而你熟知所有卫星的周期——90分钟、两个小时、两个半小时,再对应这家伙的表现,就能给它验明正身了。

但是,如果你是那个孩子,就算你表现再好、再聪颖,你也不会对着那生病的人喋喋不休,一来他不想你烦他,二来他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此时此刻,他正在观察那阴影构成的三角,随时准备掐秒。好!他迅速收回视线,投向天文台表的表面:04:00,几乎分秒不差。

现在他要等若干分钟——10?30?23?——当这颗小卫星吞掉它那片影子馅饼,等待的过程太煎熬,虽然体内暂已风平浪静,但下方仍有暗流涌动,黑影在其间变换游弋。脑子转起来,转起来,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他绝不可游近那看不见的庞大阿米巴虫,此时,它正伸长了前端冰冷的伪足,探找生物体。

作为一个博学的少年,刚刚脱离了稚气的少年,你也想帮助生病的人,于是要与他分享自己对这个恐怖怪物所知的一切,向他讲解这以伪足探触并包裹猎物、永不餍足的看不见的阿米巴虫。你对它了如指掌——听啊,你想对他大叫,别被那一点恐惧吓倒。先要弄清它的本质,仅此而已。了解那动摇他勇气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你想告诉他,听好……


听我说,你要这样直面那个怪物,一点点化解恐惧。听我说,假设你在格林那定群岛的上百个热带浅滩岛屿之间浮潜;你戴着崭新的蓝色潜水面罩,就是面具与呼吸管二合一的那种,脚上穿着崭新的蓝色脚蹼,手持一支崭新的蓝色鱼枪——全副崭新装备,因为,你瞧,你是第一次浮潜,还是个新手,为自己能轻易闯入这个水下世界而感到紧张又兴奋。你乘船出海浮潜结束,此时正在归途,刚抵达小海湾的湾口,你突发奇想,要游完剩下的路程。你这么对同伴说完之后,就游进了丝绸般轻柔的温暖海水,并带上了鱼枪。

需要游过的路程并不远,但新手常常忽视水路的迷惑性。最初的大约五分钟充满欢畅,温暖的阳光照在背上,海水暖和得仿佛毫无温度,而你身轻如燕。你将脸埋在水下,面罩不紧箍,略有些松,你拍动宽阔的蓝色脚蹼一游就是好几米,手中随行的鱼枪轻若无物,紧绷的橡胶弦偶尔在水流冲击下发出嗡嗡声,伴你游过这段阳光灿烂的碧海。你的耳边低响着潜水管单调的气流声,透过面罩上透明的圆形玻璃板,斑斓仙境展现在你眼前。这片海湾较浅——10至12英尺深——水清沙幼,繁茂地生长着大量脑珊瑚、硬骨珊瑚、火珊瑚、飘摇的精致海扇、各种鱼类——如此奇珍异彩的鱼类!朱红、碧绿搭配纯粹的净蓝,金色夹玫红、石板灰上点缀瓷蓝星点,粉色搭桃红间银。突然,那东西攫住了你的心,那个……怪物。

这片异世界里敌影重重:拟色沙地的黑点海蛇,丑陋的大蛇头和嘴紧贴海底,不躲不逃,只躺在那儿,静静地望着不速之客经过;波纹裸胸鳝,双腭好似一把断线钳;附近某个地方,当然会有梭子鱼张着它那“地包天”的大嘴和内翻的利齿,一旦出击,从不失口。还有海胆——圆鼓鼓的白海胆,披一身浓密的尖锐短刺;黑海胆则生就细长的硬刺,若有生物不小心被扎,毒刺即留在肉里,使之溃烂数周。此外,豚鱼和石鱼体内含有剧毒,倒刺亦有毒性;黄貂鱼,尾棘足以刺穿腿骨。然而,它们都算不上怪物,你也不以为意,你这不速之客划动海水,在它们上方游过,因为你在这么多方面都优于它们——有武器、有智慧,近海岸的位置也令你坦然(前方就是沙滩,四面都有礁石),而且小船就在身后不远。但你却感受到了……攻击。

起初你只是隐隐觉察到异样,程度不深却无处不在,像海水一般与你贴身接触,你被它包裹在内。还有那触感——冰冷而直击内心的触感。终于意识到这一点后,你笑了:看在圣彼得的分儿上,有什么好怕的?

怪物,阿米巴虫。

你将头伸出水面,朝身后看去。船已经靠向右侧的悬崖。有人抓住这最后的机会,拿着鱼叉在附近的水里找龙虾。你朝小船挥手,随之带起了手里的鱼枪,它一冒出水面就恢复了原有的重量,压得你略微一沉,你忘了头上戴着呼吸管,脑袋稍稍后仰想吸口气,结果一仰头就把呼吸管顶端栽进了水下,气阀立即关闭,你鼓足腮帮子却什么都没吸到。你于是把脸埋到水里,呼吸管立起来了,你终于得到空气,但还有一滴海水随之而来,像子弹一般猝不及防地呛到你喉咙口。你赶紧咳出那滴海水,四肢狂挥乱舞,含着眼泪拼命吸进空气,直到胀得胸疼,而你吸进的空气一点都不清新,全是没用的沉闷死滞的废气。

你咬紧牙关游向沙滩,双脚用力拍水,你知道这是正确的选择。尔后,你发现右下方的海底沙地上潜伏着一个庞然怪物。你知道它只是一堆珊瑚礁、岩石、珊瑚虫和海草,但它的出现仍然吓得你惊声尖叫,顾不上用理智说服自己。你猛地左转躲避它,拼命划水,好像它会来抓你似的。你又缺氧了,呼吸不到空气了,尽管呼吸管畅通无阻,声音正常。你顿时受够了这张面罩,一秒也不能再忍受下去,于是一把将它掀起,完全露出嘴巴,然后翻身仰泳,张嘴朝天“吭哧吭哧”地呼吸。

恰在此时此地,怪物真正将你完全吞没,将你包裹——在那无形无界、无边无际的阿米巴虫体内。仅几米外的沙滩,海湾岩石嶙峋的岬地、并不遥远的船——你依然能看清它们,却已无意再去分辨,它们的差异已然模糊,具有了同样的意义和名字……其名为“无法触及”。

你就这样向海岸艰难仰泳,背挎的鱼枪垂在身下,你尽力吸入饱浸阳光的温暖空气填满胸腔。终于,理智的微粒逐渐联结起来,搅动你那团混沌的脑海,吸纳并归顺它。你因恐惧而龇牙咧嘴疯狂呼吸的空气终于取得了意义,怪物将你放开了。

你惊魂甫定,看见海浪、沙滩、一棵倾斜的树。浪潮涌起,将你推向岸边,你感觉身下有一波新的托力,只是稳稳地踩几下水,就到了能够翻身蹲下站起的浅滩。你的小腿撞上珊瑚,多么令人欣喜的剧痛,你站在泡沫之间,涉水上岸,渐次踏过湿沙和结块的半干沙,终于在勇气驱使下再跨两步,越过高潮线,躺在干燥的沙地上,无力动弹。

你躺在沙滩上,既动不了,也无法思考,心里首先涌起的是成就感——你胜利了,因为你还活着,而且不用多想就能确定。

当你头脑清醒过来,第一个想到的东西就是鱼枪,而你所能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终于将它丢开。之前正是因为没有及时丢开它,害得你差点送命。假如没有它,你就不会因身有负担而导致恐慌。(而你渐渐明白)你之所以把它留在身边,是因为必定会有人(轻而易举)将它回收——届时你必不能承受他们的嘲笑。归根结底,你差点送命,是因为可能怕遭到他们嘲笑。

这只是对那个怪物进行分析研究的开始。剖析自那时起,却从未结束。你从中悟出的一些道理十分重要。而其中有一些——则至关重要。

譬如,你从中学到,戴着呼吸管游向大海时,切不可超过自己不戴呼吸管时所能游回的距离。你还学到,在紧急情况下,切勿让自己为不必要的东西所累,甚至是你的手脚,万不得已时也和鱼枪一样尽可丢弃;傲气自然是身外之物,尊严亦是。你明白了,千万不可独自潜泳,即使会被他们嘲笑,即使你亲手用鱼枪打了鱼之后,不得不说是“我们”打的。最重要的是,你领会了恐惧有许多手指,其中一根——简单的一根,由血液中浓度过高的二氧化碳构成,缘于使用同一根呼吸管过速呼吸——它本不是恐惧,但感觉很像恐惧,它能够打乱你的方寸,将你害死。

听我讲,你想说,听我讲,这样的经历完全没有问题,由此进行的一切分析也没有问题,因为一个人只要能从中吸取到足够的经验教训,就能使自己变得足够健壮、足够谨慎,拥有远见与谦逊,克服恐惧,成为可造之才,足以被选中,获得资格参与……

你的思绪有意或无意地断了线,因为正值此际,生病的人又感觉到了内心深处那股阴冷,叫他无法忽视。而经验丰富、自信如你,即使让他听信你的解释也无济于事,何况他并不会听。那就逼他去听,告诉他,内心的寒意也是一种可以解释的简单现象,一如缺氧症,抑或喜悦:当他的头脑清醒过来时,就能品味到胜利。

胜利?他还好好地在这里活着,在经历了……那啥之后。这好像不算多大胜利,虽然它发生在格林那定。而他另外一次减压病发作时,他不仅自救,还救了其他两个人的命。现在,情形莫名的有所不同:总觉得有什么理由,让劫后余生不再算得上是胜利。

为什么不能?因为这颗卫星完成1/8轨道所花的时间,既不是12分钟,也不是20分钟,甚至不止30分钟。50分钟过去了,那边仍有一段阴影。是它,是它将冰冷的手指压上他的心脏,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一想不明白,再想也想不明白,他害怕知道真相,害怕思维清醒过来……

啊,那孩子哪儿去了?除了随着钟表指针追逐卫星的运动,现时还有什么方法能让大脑忙碌起来,还有什么事项可供关注?过来,孩子,过来这里——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假如你是那个孩子,那么你会不计前嫌,拿着你的新航模蹲下身来,它不是玩具,不是直升机或者火箭飞机,而是个大家伙,外形像一颗超大的子弹。它体形巨大,在航模中也算是庞然大物,即使是怒气冲冲的生病的人也不会将它称作玩具。一颗超大的子弹,但是看啊:下部的4/5是α——动力强劲——超百万磅级助推器(掰下来,丢掉)。余下部分的一半是β——制导精确——将你送入航线(掰下来,丢掉)。现在看看剩下的这段精巧的部分。碰一碰某个地方的机关,看——看到了吗?它有翼板——三角形的宽阔翼板。带翼板的是γ,它背上有根小“香肠”,就像背着香肠的蛾子。“香肠”(嗒!取下来了)就是δ,δ是最后的、最小的部件:δ是回家的路。

接下来他们会怎么想?纯粹是个玩具。纯粹是个玩具。抓紧时间,孩子,卫星快到头顶了,这段影子正在——正在——快要消失……消失了!

确认时间:04:59。59分钟?正负少许误差。乘以8……472……也就是,啊,7小时52分钟。

7小时52分钟?哎呀,没有哪颗地球卫星是这样的周期。在整个太阳系,只有……

冰冷的手指无情地握紧。

东边泛起了鱼肚白,生病的人转头想看那光芒、那太阳,它将给所有无法直面其答案的问题画上休止符。大海无穷无尽地向那渐亮的天光延伸,在那无穷无尽的视野之外,海浪正在咆哮。东方的亮光将山顶的积沙照得煞白,将那串脚印刻成令人心痛的浮雕。生病的人知道,是同伴去求救了。他一时想不起同伴是谁,等脑子清醒过来自然会想起,而此时此刻,这串脚印给予了他孤独之外的慰藉。

伴着一抹转瞬即逝的绿光,太阳的上缘冲出地平线。没有黎明,只有绿光一闪,接着便是毫不含糊的日出,射出明朗耀眼的白光。大海的洁白沉静,即使如冻结覆雪也不会比之更甚。西天的群星依旧闪耀,头顶那颗皱巴巴的卫星并不因急涨的天光而有一丝闪烁。下方河谷内,一团杂乱无章的轮廓逐渐显露出细节,像是帐篷形的城市或者某种设施,有着管道和风帆模样的建筑。生病的人头脑还不甚清楚,否则他就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很快会清醒过来,很快(啊……)。

远方那旭日之下的海平线上,大海的情形有些异样,正常来讲,那里应当是一汪不可直视的耀眼亮光,此时却只有一段“V”形的棕色,就好像太阳的炽白光芒喝干了海水——因为,看啊,看啊!“V”形变成弓状,弓又变成一弯月牙,飞奔在日光之前,它的前方是茫茫白海,身后那可可色的斑块迅速上下左右延伸,逼近他目光所及的地方。

在他心上恐惧那根手指的位置旁边,又放下来一根手指,又是一根,准备合拢,准备抓握,完成恐慌终极的疯狂的紧攫。暂且撇开这个不谈,假如那紧攫仅来自恐惧而非恐慌,当它来袭时,指间可资回味的就还有胜利——胜利,以及辉煌。也许正是这一点构成了他奋斗的全部:从生理和心理上两手准备,承受恐惧最终的攻击,只要挺过去,就能达到彼岸的胜利。但是……暂时还不行。拜托,暂时还不行。

自右手边群星依然闪耀的远方,什么东西向他飞来(或已经飞来,或即将飞来——他现在有一点糊涂)。它不是鸟,也不像是地球上的飞机,因为不符合空气动力学。它的翼板如此宽广脆弱,在地球大气的任何一层都毫无用处,极易熔化扯断,只适合于外围空间。然后,他看清(因为他愿意这么看)它是那个孩子的航模,或者说航模的一部分,作为玩具,它真的飞行得非常平稳。

那是名为γ的部分,它低空滑行,保持着平衡,平行于沙地,降低高度,放慢速度,降低高度,然后,以慢动作着陆,起落橇震荡起优美的细沙烟幕。它沿地面滑行过不可思议的距离,一盎司一盎司地向地面施加自己的重量,谨慎小心地施加,直到——当心!直到一侧起落橇——当心!卡进了一条架桥的天堑——当心,当心!并继续释放着动能,舱身开始摇晃。随后,疲惫的γ那宽阔的左翼板尖梢轻轻探入飞舞的沙子,重重扎了进去。翼板折断了,γ陡然转向,另一块帐篷状的三角形翼板指向天空,舱体倾斜,缓慢滑行,侧向撞上了河谷尽头的岩石。

它继续翻滚撞击,小小的δ从它宽阔顶部负载的“香肠”中脱离,在空中滚过几圈之后,舱顶撞碎在不远处的岩石上,破损的舱壳里洒出动力反应堆慢化剂——石墨的碎片。当心!当心!正当此时,终于停止不动的γ舱内弹射出一个人偶,滑行一段距离之后滚上沙地,撞上岩石,压碎了δ残骸里泄漏的放射性石墨。


生病的人麻木地望着这个玩具自毁,接下来他们会怎么想?——他心中涌起至寒的恐惧,默默对着那躺在辐射肆虐的残余原子反应堆中的人偶祈祷:别待在这儿,伙计——快离开!离开!它有放射性,你知道吧?可这人偶躺了快一夜一天外加半个夜晚才摇摇晃晃站起来,身穿增压服笨手笨脚地跑开,来到河谷方向,爬上一块堆满沙子的岩石,滑倒,摔落,躺倒不起,亿万年的冰冷沙粒缓慢崩塌,将它掩埋,只剩头罩和一条手臂露在外面。

此时日头已高,足以揭示这片大海并不是海,而是棕黄的平原,现在,夜晚的结霜正在蒸发,迅速自群山升腾,雾气散进空气中,模糊了日轮的边缘,于是乎,仅几分钟之内,太阳的形迹隐去了,东方只剩下一个耀眼的光点。随即,下方的河谷失去了影子,形同一幅缩微立体模型,展露出下方残骸的形状和本质:这里既没有帐篷城市,也没有建筑设施,只有真真切切的γ残骸以及脱出的δ舱体(α是动力,β是制导,γ是飞翔,而δ,δ是回家的路)。

那串脚印从δ向外延伸,来到生病的人身边,绕过他身旁,登上岩石,消失在将他掩埋的顶层沙丘滑塌的痕迹之中。谁的脚印?

他知道那是谁的脚印,不论他是否意识到这点,或是否愿意正视这点。他知道哪颗卫星拥有这样的周期(正负少许误差)(需要具体数值吗?是7∶66小时)。他知道哪个星球有这样的夜晚,以及如此寒冷而耀眼的黎明。他全都知道,一如他知道泄漏的辐射物质将如何流泻过残骸,使耳机中产生隐约的潮汐般的声音。

假如你是那个孩子,不,在这最后,假设你是那个生病的人,因为他们互为彼此,那么你必定能理解,当你神形残灭,因(发射与着陆时)接受大量辐射以及此时(躺在δ的残骸之间)无法承受的辐射量而恶心不适时,为什么在万事万物之中你会独独思念大海。知识丰富的老农满含热爱地用手指抚摩土壤,诗人歌颂家园,面对美得无法言喻的黄水仙花田,艺术家、承包商、工程师,乃至孩童都热泪盈眶——但他们对地球的依恋,无一比得上那些在海边谋生,在海里成长,在风浪中漂流与呼吸的人们。因此,你首先想到的必然是海,你必然会久久眷恋海的回忆,直到你症状好转,有了更充分的心理准备去面对事实。

而事实是,这颗光芒渐逝的卫星是火卫一,这串脚印属于你自己,这里根本没有海,你的登陆舱坠毁了,你罹难于此,生命即将走向尽头。那只准备捏住你心脏使之静止的冰冷大手,不是缺氧症,更不是恐惧,而是死亡。那么,假如还有什么比死亡更重要,现在当是时间了。

生病的人看着自己踩出的那一列足迹,它确证了他的孤独;他看着下方的残骸,它表明了他没有归途;他又望着东方的鱼肚白与西方斑驳的黑夜,望着头顶渐逝的卫星光点。他耳边响起海潮的涛声,他听见心脏的跳动与残存的呼吸。冰冷将他钳住,将他包裹,超越一切维度与限度。

他终于张口,高声出言:他在鬼门关前欢欣地拥抱了自己的胜利,就像一个人捕上一条大鱼,或完成艰巨的专业性任务,或在奋力一跃之后稳住了身体平衡。他没有说“我”如何如何,而是像他总是说“我们打了条大鱼”那样:

“上帝呀,”他在火星上发出临死前的呼喊,“上帝呀,我们胜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