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大而凝滞,甚于帝国-(1971)-Vaster Than Empires and More Slow

(美国)厄休拉·勒古恩 Ursula K.Le Guin——著

龚诗琦——中译


厄休拉·勒古恩(1929—— )是美国知名科幻与奇幻作家,亦是该领域的得奖专业户和标志性人物,在美国文学界拥有崇高地位。勒古恩私生活低调,偶尔参加一些政治活动,但从1958年移居俄勒冈的波特兰起,会定期参与社区里的文学活动。

勒古恩有三本书曾杀入普利策和美国图书奖的决选阶段。她的作品为自己赢得不少荣誉,包括一次国家图书奖、一次詹尼特·海丁格尔·卡夫卡小说奖、一次笔会马拉默德短篇小说奖和五次雨果奖、五次星云奖、一次美国科幻与奇幻作家协会的大师奖、一次美国艺术文学院颁发的哈罗德沃塞尔纪念奖、一次玛格丽特·爱德华兹奖、一次《洛杉矶时报》罗伯特吉尔希奖,并于2014年,与其他文学家一道,获得了美国国家图书的文学基础贡献奖。

勒古恩在科幻小说和其他通俗文类中,展现出严肃的艺术性和严谨的创作态度,获得批评界的追捧。约翰·厄普代克、加里·斯奈德、格蕾斯·佩蕾、萨尔曼·鲁西迪、凯莉·林克、尼尔·盖曼、卡洛琳·凯瑟都对她赞誉有加。哈罗德·布鲁姆将其归为美国经典作家,许多文学研究都关注她的作品,伊丽莎白·康明斯、D. R.怀特、B. J.巴克纳尔、B.塞林格、K. R.韦恩等人完成相关批评专著。

勒古恩创作生涯至今已逾六十载,但她依然热情地参与到有关叙事作品、科幻小说、性别议题和未来出版业的讨论中。她犀利的随笔和博文,展现出其对现实依旧敏锐、清晰的认知。她还参与编辑重要合集,包括合作编辑《诺顿科幻小说》(The Norton Book of Science Fiction, 1993)。生活的各方面都反映出她对图书和图书文化的热爱,是不折不扣的“文人”。

勒古恩于20世纪60年代开始出版小说。在这些作品中,她常常描绘未来或异世界,将政治、性别和环境问题融入作品。11岁将第一部作品投给《惊奇科幻》杂志但遭退稿后,她又继续创作了十年,但作品从未得到发表。直到1969年,她的《黑暗的左手》(The Left Hand of Darkness)得以出版,且获得星云奖和雨果奖的最佳长篇小说奖,她的写作事业才迎来了辉煌。不久后出版的《一无所有》(The Dispossessed)再次获得双奖。

《庞大而凝滞,甚于帝国》是勒古恩的经典作品,很好地示范了一个随着时间沉淀越发迷人的故事的特质。故事讲的是与外星人的一次不同寻常的接触,与本选集中其他几部作品——詹姆斯·H.施米茨的《祖父》,F. L.华莱士的《会学习的身体》和德米特里·比连金的《两条小径交会之处》的主题一样,都写了环境问题。


在联盟成立最初的几十年里,地球曾派遣飞船跨越前哨与星辰大海,去到茫茫他方,进行漫长的宇宙大探险。他们的目的地是那些未曾被瀚星人播种或移居的世界,那些真正的异乡。已知世界均起源于瀚星血脉,被规训和救助的地球人因此心怀不满。他们要离开这个家庭,要找到别的生命体。像所有讨厌的开明家长,瀚星人支持他们的探索,还捐赠了一些飞船和志愿者。联盟里其他世界也上演着同样的探险。

这些参加边界调查的志愿者有个共通的癖性:脑袋有问题。

毕竟,有脑子的人怎么会去收集近十个世纪后才能发回的资料?安赛波的应用还不能排除宇宙质量的影响,因此只有在120光年之内才能实现实时通信。这些研究者将极度孤独。他们当然也无法想象,迎接他们归来的将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如果可以归来的话。一个正常的人类,在联盟世界里经历几十年的时间错位后,绝不会志愿加入一次跨越百年的双程旅途。这些研究员是逃避现实者,是格格不入的人。是疯子。

这十个人从斯缅因港口登上摆渡船,在被送往飞船“钢姆号”的3天航程里,用各种笨拙的方式了解对方。钢姆是瑟缇语中“宝贝”“宠物”的昵称。探险队上有两个瑟缇人、两个瀚星人、一个波登尼,以及五个地球人。这艘瑟缇人建造的飞船登记在地球政府名下。它的杂牌军船员们挨个从成对的传送筒里登船,一个个扭动得如同躁动不安的精子,想要去给宇宙受精。摆渡船离开了,领航员将“钢姆号”启动。飞船先是平稳地飞了几个小时,来到距离斯缅因港几亿英里外的边界,猝不及防地就没了踪影。

接着,10小时29分后,或者说256年后,“钢姆号”重新出现在标准空间。按照计划,它此时应该在KG-E-96651星球的附近。没错,那个针尖大小的金点就是了。那么距离4亿英里内应该有一颗绿色的行星,瑟缇的地图画师将其标注为4470世界。飞船现在要找到这颗行星。想想蔓延4亿英里的干草堆,这项任务可没有听起来那么容易。“钢姆号”无法在星球附近进行近光速飞行,否则它和KG-E-96651星球、4470世界都将嘭的一声完蛋。所以她只好慢悠悠地利用火箭推进器,一小时走十几万英里。数学家兼领航员阿斯纳尼佛伊很清楚行星所在,他认为不用10天就能登陆。这期间调查队员们可以继续增进了解。

“我受不了他,”数理科学家(兼任化学家、物理学家、天文学家、地理学家等)波洛克说,唾沫星子飞溅到胡子上,“这人是个疯子,难以置信,他怎么会被认定适合参加调查队,除非这本身就是高层的阴谋,把我们当荷兰猪,故意测试不相容性呢!”

“我们一般用仓鼠和瀚星戈尔鼠,”人文科学家(心理学家、精神病学家、人类学家、生态学家等)曼农礼貌地接腔,他是其中一个瀚星人,“来代替荷兰猪。呃,你知道吧,奥斯登先生确实是罕见的特例。事实上,他是史上第一个彻底被治愈的伦德尔综合征患者。这是幼儿自闭症的一种,过去被认为是无药可医的。伟大的人类精神分析医师哈默戈尔推断出,这种孤独症的症结在于一种超人的共情能力,于是发明了相应的治疗方法。奥斯登先生就是采用这种疗法的第一位病患,他一直跟随哈默戈尔博士生活,直到18岁。这套疗法成功治愈了他。”

“成功?”

“怎么了?没错呀。他现在绝对没有自闭症了。”

“我是说,他叫人没法忍受!”

“呃,这么说吧,”曼农用和善的目光瞅着波洛克胡子上的唾沫,继续道,“通常陌生人见面时——以你和奥斯登先生为例——很少去关注其中的攻防意识;由于习惯、礼节、疏忽,你完全不去在意,你已经学会去忽略它了,你甚至可能否认它的存在。但奥斯登先生作为一位共情者,可以感受到它。不光感受到自己的感受,还感受到你的感受。很难去分清彼此。可以说,你见到他时,流露出了你对任何陌生人都会产生的敌意,他感觉到了这一点。再加上你同时泄露出的对他的外貌,或衣着、握手方式,随便什么方面的不满。他感觉到这种不满。因为他天生就有孤独症式的戒备倾向,自然就表现出攻击性,这是对你无意间投射给他的情感的反击。”曼农一口气说了好久。

“再怎么说,他也没权力这么混蛋。”波洛克说。

“他不能屏蔽我们吗?”哈菲克斯问道。他是生物学家,另一个瀚星人。

“这就像听力,”助理数理科学家欧腊茹接口道,她弯腰去给脚指头涂上荧光指甲油,“就跟你的耳朵没有眼皮一样,共情能力也没有开关键。不管他情不情愿,都会接收到我们的感受。”

“那他知道我们的想法吗?”工程师厄斯克瓦纳问道,他环视了一圈其他人,眼神透着恐惧。

“不会,”波洛克斩钉截铁地说,“共情又不是心灵感应!没人会心灵感应。”

“尚没人,”曼农带着他那种窃笑,说道,“就在我要离开瀚星时,听到从新近发现的世界传回的一条极有意思的报道,说是在某个变种人族里,有一种可习得的心灵感应技术存在。我只在HILF快报上看到一则简讯,但是……”他继续说着。其他人早已知道,曼农发言时只顾自说自话。他不在乎别人听不听,别人说的话他也一字没落下。

“那他为什么讨厌我们?”厄斯克瓦纳问。

“没人讨厌你,亲爱的,”欧腊茹安慰道,将荧光粉的指甲油点到厄斯克瓦纳的拇指盖上。工程师的脸唰的红了,呆呆地傻笑。

“他的行为好像很讨厌我们似的。”说话的是隼人,协调员。她是一位拥有纯正亚洲血统的女性,容貌精致,声音却出人意料的沙哑、低沉、温柔,如一只勃勃生机的牛蛙。“但为什么呀?如果说我们的敌意让他备受煎熬,他经常的攻击和辱骂不会让自己更难受吗?我不觉得哈默戈尔博士的疗法多么了不起,真的,曼农,自闭症可能还讨人喜欢点……”

她止住话头。奥斯登走进主船舱来。

他看起来形销骨立。皮肤既白且薄,十分反常,底下的血管透了出来,就像一张红蓝双色的褪色公路地图。他的喉结,嘴巴一圈的肌肉,手和手腕的骨头和韧带,全都清晰地凸起,像是给一堂解剖课做模特。他的头发是暗淡的铁锈色,像干掉的血迹。他的眉毛、睫毛,只有在特定光线下才看得见;一般只能见到他眼窝的骨头,眼皮上的毛细血管,以及一双无色的眼球。他并非白化病人,所以眼球不是红色。但它们也不是蓝色或灰色;色彩已经从奥斯登的眼睛里褪去,剩下一汪冰冷的澄明,毫无隐藏。他从不直视对方。他的面部缺乏表情,像一张解剖画,或是被剥皮的脸。

“说得对,”他用尖厉的男高音说道,“面对你们这些家伙乌烟瘴气的二手廉价情感,还不如回到自闭状态。是什么让你恨得牙痒痒,波洛克?看都不想看见我?像你昨晚上那样,去撸一管吧,这可以提高你的心灵感应能力——哪个天杀的动了我的录音带,放这儿的?你们一个个的,别碰我的东西。不许动。”

“奥斯登,”阿斯纳尼佛伊用他那洪亮而缓慢的嗓音说,“你为什么这么混蛋?”

安德·厄斯克瓦纳畏缩了,双手盖在脸上。争吵使他害怕。欧腊茹抬头看,眼神茫然却充满兴趣,一个永远的旁观者。

“我怎么不能混蛋了?”奥斯登反问。他没看阿斯纳尼佛伊,在拥挤的舱室里与众人保持尽可能远的距离。“你们没道理逼我改变自己的行为。”

哈菲克斯是一个既克制又有耐心的男人,他说道:“道理就在于,我们要一起度过好几年时光。如果我们所有人好好相处,生活将会好——”

“你怎么就是不理解呢?你们这些人我一个也不关心。”奥斯登说完,拿起自己的微型录音带,走出船舱。厄斯克瓦纳突然决定去睡一觉。阿斯纳尼佛伊一边用手指在空中描绘气流的走向,一边嘟囔着神圣质数。“他会出现在队里的唯一解释,就是这是地球政府策划的阴谋。我一眼就看穿了。这趟任务注定失败。”哈菲克斯向协调员耳语道,回头瞅着其他人。波洛克摩挲着衣服上的纽扣,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跟你说过,他们都疯了,你还觉得我夸大其词。”

虽然如此,他们的诉求不无道理。边界调查员们都希望自己的队友聪明、训练有素、有活力、富有同情心。他们必须在封闭、恶劣的环境里一起工作,希望对方神经质、抑郁、发狂、恐惧症甚至强迫症的程度是轻微的,可以在绝大多数时候保持友好的人际关系。奥斯登可能很聪明,但经受的训练太过潦草,个性简直是个灾难。他被派来的唯一原因,就是他的独特天赋,共情的能力。准确地说,是广义的生命情感接收能力。他的天赋不局限于特定物种,他能从任何有感觉能力的东西上接收情感或感觉。他能分享小白鼠的性欲、被踩扁的螳螂的痛楚,蛾子的光致变色过程。掌权的认为,在一个异星世界,掌握周围事物是否有感觉、对你又持有什么情感,是很有用的。奥斯登的头衔是前所未有的:他是队里的感应官。

一日在主船舱里,隼人富子想要跟他寒暄几句,便问道:“什么是情感,奥斯登?你从共情感受里接收到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狗屎,”这男人用他尖厉而夸张的声音回道,“动物王国的精神污染。我从你们的粪便上踏过。”

“我只是试着,”她说,“了解事实。”她认为自己的嗓音足够冷静了。

“你可不是去了解事实。你是在针对我。带着一点点畏惧、一点点好奇,以及满腔的厌恶。就像为了看蛆虫蠕动,而去杵一条死狗的心理。我不想被针对,只想一个人待着,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他的皮肤因愤怒透出红紫色的斑点,声音又高了一度,“去自己的粪堆打滚吧,你个黄皮婊子!”他冲沉默的对方咆哮着。

“冷静点。”她的嗓音依旧很平静,不过转身就撂下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当然,他对她的动机分析完全正确;她的问题更多是一种托辞,仅仅是为了挑起他的兴致。但这又有什么妨害呢?这种努力不正显示对另一方的尊重吗?在提问的那一刻,她仅仅觉得对他有些许猜疑,更多的是同情、可怜、自大又恶毒的浑球,没皮肤先生,欧腊茹这么叫他。他这么行事,还指望别人怎么对他?爱他?

“我猜他受不了别人同情他,”欧腊茹说。她躺在下铺位上,正给自己的奶头镀金。

“而且,他不能与人建立任何形式的关系。他的哈默戈尔博士的所有治疗,不过是把自闭症外化了……”

“可怜的变态。”欧腊茹说,“富子,你不介意哈菲克斯今晚过来一小会儿,对吧?”

“你就不能去他的房间?我已经受够不得不躲到主舱室,跟那个该死的没皮萝卜待一块了。”

“你确实讨厌他,对吧?我猜他能感觉到。但我昨晚跟哈菲克斯睡了,阿斯纳尼佛伊跟他同屋,会吃醋的。还是在这里好点。”

“两个一起办。”富子说,粗粝的声音里可以听出被冒犯后的克制。她所属的地球远东亚文化圈,有着清教徒般的禁欲氛围。她的成长环境很重视贞操。

“我只喜欢一晚一个,”欧腊茹回道,语气单纯而爽朗。波登尼是一颗花园般的行星,但从未发明贞操,或是轮子。

“那跟奥斯登试试。”富子说。她个性的不稳定状态从未像现在这样显露:对自身极不信任,这种不信任表现出破坏性。她之所以申请参与这次任务,就因为它毫无用处。

这位娇小的波登尼人抬起眼眸,画笔还握在手中,瞪大眼睛:“富子,这么说太下流了。”

“为什么?”

“这太卑鄙了!我不喜欢奥斯登!”

“我不知道你还在意这个,”富子冷淡地说,其实她早就知道了。她拿了些文件,离开房间之前补充说道:“希望你和哈菲克斯或别的什么人能在打最后一道铃前完事,我累了。”

欧腊茹把泪珠都滴到金黄的小奶头上了。她很容易哭。富子十岁以后就没哭过。

这艘飞船并不和睦,直到阿斯纳尼佛伊将飞船开到4470世界附近,船上的氛围才有了好转。它就在那里,一颗暗绿色的宝石,就像躺在重力井底部的真相。他们注视着这碧绿的圆盘越来越大,心间生发出一种休戚与共的战友情谊。奥斯登的自私自利和他精准的残忍,如今能将大伙捏合到一块。“或许,”曼农说,“他是被当成发光歌戎送来的。就是地球人所谓的替罪羊。也许,他带来的影响终究是有益的。”对此没人反对,他们都小心翼翼地善待队友。

他们来到轨道上。周围没有光,是星球的暗面。大陆上没有任何有建筑本领的生物活动的迹象。

“没有人族。”哈菲克斯喃喃自语。

“当然没有,”奥斯登打断他。前者有自己专属的屏幕,脑袋套在一个聚乙烯袋子里。他宣称塑料可以切断从他人处接收到的共情噪声。“我们离瀚星边疆已经200光年远了,版图之外没有人族。哪儿都没有。你们不会以为创世会将这愚蠢的错误犯两次吧?”

没人对他的话上心:他们正兴致勃勃地看着底下那巨大的碧玉,上面有生命存在,但并非人族。他们作为人类社会的格格不入者,眼中看到的并非荒凉,而是平静。就连奥斯登也一改平常的面无表情,他皱起眉头。

飞船带着焰尾从天空降到海面上。空中侦察。着陆。周围是一片平原,生长着如草一般的茂密的绿色茎秆,随风摇摆,扫过外部的摄像头,给镜头黏上一粒花粉。

“看起来单单是个植物圈,”哈菲克斯说道,“奥斯登,接收到有感觉的东西没?”

他们都望向感应官。他离开了屏幕,正给自己满上一杯茶。他没有回应。他很少回答语音问题。

对这群由疯狂的科学家组成的调查队来说,很难沿用军事化的严苛纪律,他们的指挥链介于议会程序和禽鸟啄食顺序之间,还常常将自己公务人员的身份抛诸脑后。不过在掌权的难以捉摸的决策下,隼人富子博士被任命为协调员,此刻她首次运用自己的特权。“感应官奥斯登先生,”她说,“请回答哈尔菲克斯先生的问题。”

“九个人科动物如罐中蠕虫般悸动不安,我在这群神经质的包围下,”他说,“怎么可能‘接收’外界信号?如果有需要告诉你的,我自然会告诉你。我明白自己身为感应官的职责。不过呢,你要是再越权给我下命令,协调员隼人,我就解除自己的职责。”

“好吧,感应官先生,我相信从现在开始,无须进一步的命令了。”富子牛蛙般的嗓音显得很冷静,但背对着她的奥斯登似乎轻微地躲闪了一下,仿佛她积怨的飙升化为物理形态,抽了他一鞭。

生物学家的预感被证明是正确的。他们的田野分析结果显示,这里没有动物,连微生物都不存在。这里没有捕食者。所有的生命形态不是依赖光合作用,就是靠腐生生存,靠着光和死物,而不是生命体。植物,无尽的植物,没有一种是来自人居环境的来访者们已知的。无尽的绿色、紫罗兰色、紫色、褐色、红色的密集色块。无尽的寂静。只有风在动,吹得类似树木和蕨类的叶子摇曳不定,飒飒的暖风中携带着孢子和花粉,将这白绿相间的粉尘播撒到广袤的大草原。草地上不生杂草,无花的密林从未被踏足,从未被注视。一个温暖的世界,但不免哀伤,哀伤又宁静。调查员就像一群郊游的人,徜徉在阳光下的蓝紫色类蕨类植物丛里,彼此轻声地交谈着。这里近十亿年的寂静里,从来只有风与叶,叶与风,吹拂、停息,再吹拂。他们知道,自己的声音将这寂静打破。他们轻声交谈着。作为人类,他们惯于交谈。

“可怜的老奥斯登,”生物学家兼技术员庄珍妮说,一边驾驶飞行器在北极点做例行巡视,“他脑袋里有那么炫酷的高清接收器,却什么也没收到。真不走运。”

“他跟我说,他讨厌植物。”欧腊茹咯咯笑出声来。

“你以为他会喜欢植物,因为它们不像我们似的招惹他。”

“我自己也不能说很喜欢这些植物。”波洛克说,低头望向北极地森林里的紫色波涛,“全都一样。没有思想。没有变化。一个人要是单独待里面,马上就会疯掉了。”

“但这都是活生生的。”庄珍妮说,“只要是活的,奥斯登都讨厌。”

“他真没那么坏,”欧腊茹颇有雅量地说。

波洛克侧头斜瞅她一眼,问道:“欧腊茹,你跟他睡过了?”欧腊茹泪花四溅,哀号着:“你们地球人都下流!”

“她才没呢,”庄珍妮迅速反击,“你睡过吗,波洛克?”

化学家哈哈哈地笑。胡子又沾上唾沫星子。

“奥斯登受不了被摸,”欧腊茹颤抖着说,“由于我不小心擦着他了,他把我打翻在地,好像我是某种肮脏的……东西。对他来讲,我们全是东西。”

“他是个恶魔。”波洛克咬牙切齿地说,把两位女士吓坏了,“他最终会毁了这个队伍,捣坏它,不管是什么方法。记住我的话。他不适合与人共处!”他们降落在北极地。一轮午夜的太阳笼罩住低矮的丘陵。一茬茬干枯的绿粉色苔藓状植物向四面八方延伸,其实都算是朝着同一个方向——南方。在绝对的静谧里,三位调查队员搭建好设备,开始工作,如同三只为了不吵醒岿然不动的巨人,在小心翼翼地蠕动的细菌。

在例行的巡视、拍照和录像行动里,没有人再向奥斯登提问。他也不要求参加,因此很少离开驻地。他在船上的电脑系统里运行哈菲克斯的生物分类学数据,帮助厄斯克瓦纳做些修理、维护的活。厄斯克瓦纳开始睡得很多,一天32个小时,他睡到25个小时甚至更多。有时修无线电或检查飞行器的导航线路到一半,就跑去睡。有天协调官待在驻地,发现了这个情况。那天,除了癫痫发作的珀斯威特·图,大家都不在家。曼农为了预防紧张症将自己接入了治疗系统。富子将报告存入数据库,同时监视着奥斯登和厄斯克瓦纳。就这么过了两个小时。

“你可能需要用860频的安塞波来阻断那个连接。”厄斯克瓦纳轻声地用他犹豫的嗓音说。

“废话!”

“对不起,因为我看到你用了840频的——”

“要等我把860频的先调出来啊。工程师,我不知道怎么操作时,会向你询问。”

过了一分钟,富子抬头瞅了瞅。毫无疑问,厄斯克瓦纳睡得正甜,脑袋枕在桌上,拇指放在嘴里吮吸。“奥斯登。”

那张白脸一动不动,没有回应,但不耐烦的样子传达出他正在倾听。

“你应该注意到了,厄斯克瓦纳个性脆弱。”

“我可不为他的精神病态负责。”

“但你要对自己负责。对我们此地的工作来说,厄斯克瓦纳是个重要角色。你可不是。你要没法控制自己的敌意,最好离他远点。”

奥斯登放下手上的工具站起身。“乐意之至!”他用恶毒又尖厉的声音说,“你完全想象不到,去感受厄斯克瓦纳非理性的恐惧是什么滋味。不得不分享他可怕的胆怯,不得不跟他一起,对一切畏畏缩缩!”

“你是在为自己对他残忍的态度辩护吗?我本以为你还有点自尊。”富子发现自己因厌恶而发抖,“如果你的共情能力真能让你分担安德的痛苦,怎么没激起一点同情心?”

“同情心?”奥斯登说,“同情心。你懂什么是同情心?”

她盯着他看,他却避开她。

“你想让我形容一下,现在你对我的情感影响吗?”他说,“我可以比你分析的精准得多。我接受的训练就是如何去分析我接收到的反馈。而现在,我接收到了反馈。”

“但像你这样行事,怎么能期望我对你友好?”

“我的行为很重要吗?你这个愚蠢的母猪!你认为我的行为能有啥影响?你认为人类总体来说是一群友爱善良的物种?我就选择去当那个被憎恶的、被鄙视的。不是当什么女人、小丑,我喜欢当被憎恶的。”

“那是堕落,自怨自艾。每个人都有——”

“可我不是人,”奥斯登说,“你们是你们,我是我。我是唯一。”

她被他那唯我论的深邃眼神震慑住,久久说不出话来;最后,她既不鄙视也不怜悯地以手术刀般的冷静说:“奥斯登,你可以自杀的。”

“那是你的应对方式,隼人。”他讥讽道,“我可不抑郁。我也不喜欢剖腹。现在你有什么要我做的吗?”

“离开。放过我们和你自己。拿上空气车和数据传送器,去做生物计数。去森林里,哈菲克斯还没顾得上森林。在无线电通信范围内,随便哪儿,找一块一百平方米的林木覆盖的地方。不过要在共情接收范围之外。每天8点和24点各汇报两次。”

奥斯登走了,之后的五天里,除了每日两次简短的报平安,再没有他别的信息。驻地里的氛围一下转变了,就像舞台剧的转幕。厄斯克瓦纳一天里醒着的时间达到18个小时。珀斯威特·图弹起星之琉特琴,吟唱天空和声(音乐会让奥斯登陷入癫狂)。曼农、哈菲克斯、庄珍妮和富子都停用了镇静剂。波洛克在他的实验室里蒸馏出点东西,自己全喝了,陷入宿醉状态。阿斯纳尼佛伊和珀斯威特·图举办了一场持续整晚的数字顿悟仪式,这种沉浸在更高等数学中的神秘主义狂欢,是瑟缇人的宗教里最主要的欢庆方式。欧腊茹跟每一个人睡觉。一切工作顺利进行。

数理科学家向驻地疾驰而来,穿过高高的、新长出的灌木状草丛。“森林里——有东西——”他双目圆睁,急促呼吸着,胡须和手指乱颤,“庞然大物。追着我跑。我弯着腰,正在画基准点。它冲我来了。就好像是从树上跳下来的。就在我身后。”他看着其他人,混浊的眼睛里透出恐惧,抑或疲倦。

“坐下,波洛克。慢慢讲。现在,从头讲起。你看见什么东西——”

“不是很清晰。只看到移动的身影。目的性强。一只——一个——我不知道是什么。能自己动的。从树上来,树木形状的,随便怎么叫吧。在树林的边缘。”

哈菲克斯冷冰冰地说:“这儿没东西会袭击你,波洛克。连微生物都没有。不可能有大型动物。”

“会不会是一棵附生植物突然掉下来,一条藤蔓在身后松落了?”

“不是,”波洛克说,“它穿过枝蔓,笔直冲着我来的。我一转身,它又腾空而起,远远跳到高处。传出撞击声。这要不是动物,天知道是个什么东西。个头很大——最少有人类这么大个。可能是淡红色的,我没看清。不确定。”

“是奥斯登,”庄珍妮说,“模仿泰山。”她紧张地发出咯咯的笑声。富子则放声大笑。但哈菲克斯不为所动。

“人在树枝状的东西下面会感觉不安,”他用克制又礼貌的声音说,“我注意到这种情况。这大概是我迟迟不进森林作业的原因。那种颜色和枝丫间的空隙,对人有催眠作用,特别是排成螺旋形的那些。还有孢子植物,生长间隔那么有规律,看起来不自然。主观来说,令我反感。但我好奇,这种催眠效果要是更强烈一点,是不是就能让人产生幻觉了……”

波洛克摇头,舔了舔嘴唇。“它就在那儿,”他说,“某种生物。行动具有目的性。试着从背后偷袭我。”

那天夜里,奥斯登如往常一样,在24点整的时候发来汇报。哈菲克斯将波洛克的所见告诉他。“你遇到什么没有,奥斯登先生?可以解释波洛克先生在森林里遭遇的那个会移动、有感觉的生命体?”

咝咝咝,无线电的噪声像在讥讽他。“没有,全是屁话。”奥斯登没好气地答道。

“你比我们在森林里待的时间都长,”哈菲克斯依旧彬彬有礼,却不妥协,“我认为是森林里的环境使人困扰,让感知产生幻觉,你同意吗?”

咝咝咝。“波洛克的感知很容易受困扰,这点我赞同。让他待实验室就不会惹麻烦了。还有别的事吗?”

“暂时没了。”哈菲克斯说。奥斯登切断联络。

没人证实波洛克的所见,但也没人能证伪。他很确定那是某种生物,个头很大,预备偷袭他。断然否定也很难,因为他们处于一个陌生的世界,每个进入森林的人,都会在“树”荫下产生毛骨悚然、大祸将至的感觉(“当然要叫树,”哈菲克斯说过,“跟树是一类东西,只不过,完全不同”)。他们承认自己也感觉到不安,或有被什么东西从背后窥视的感觉。

“我们必须查清这件事。”波洛克说,要求临时指派给他一位生物学副手,像奥斯登那样,也进入森林做调查。欧腊茹和庄珍妮自告奋勇,想搭档着一起去。哈菲克斯派她们进入营地附近那片覆盖了D大陆五分之四面积的森林。他禁止她们携带武器,也不允许走出一块五十英里半径的半圆形区域,奥斯登目前也在这片地区。他们仨全都一天汇报两次,然后过了三天。其间,波洛克报告称,他瞥到一个巨大的、半直立的身形,穿过树林,跨越溪流;欧腊茹确信,在第二天晚上,听到有东西在帐篷外走动。

“这个星球上没有动物。”哈菲克斯固执己见。

然后奥斯登的晨报没有如约而至。

富子等不到一个小时,就跟哈菲克斯一起,飞往奥斯登前晚汇报的地点。飞行器盘旋在紫色叶子的海洋上,无边无际,密不透风,她惊慌又绝望:“我们怎么从这里面找到他?”

“他报告说降落在河岸上。找到空气车。他应该在离得不远的地方扎营,现在也不会离营地太远。生物计数是个细活。河流在那里。”

“那是他的车。”富子说,从一片植物色块中,她瞥到一丝异样的闪光,“朝那儿去吧。”

她将飞行器悬停,放下梯子。哈菲克斯和她下到地面。生命的海洋在他们头顶合拢。

当双脚接触到林地的一瞬间,她迅速翻开枪套,但看了看没带枪的哈菲克斯,手才离开了枪。但她的手还是时不时地摸回去。这里一点声响也没有,很快他们离那条缓缓流动的褐色河流只有几米远了。周围光线暗淡。参天大树疏松耸立,分布均匀,形态千篇一律。它们拥有柔软的外皮,有些表面光滑,有些具有海绵状孔洞,灰色、褐绿色、褐色,与线缆般的藤蔓植物纠结一起,加上点缀其上的附生植物,刚硬的枝条支棱着,其上长满宽阔的深色蝶形树叶,编织成二十多米厚的华盖。脚下的地面如坐垫般富有弹性,每一英寸都被根须和新生的幼小植被覆盖。

“这是他的帐篷,”富子说,听到自己的声音出现在一片广袤的无声世界,不禁被吓到。帐篷里有奥斯登的睡袋、几本书和一盒干粮。她想,我们应叫唤他、呼喊他才对,但她提都没提这个建议,哈菲克斯也是。他们绕着帐篷寻找线索,在厚密、昏暗的树林间,小心地确保对方在自己视线内。在离帐篷不到三十米的地方,她追随一道白光发现了掉落的笔记本,然后就被奥斯登的身子绊倒。在两棵根须粗壮的树木之间,他脸朝下躺着,头上、手上沾着血,有些已经干涸,有些还在外渗。

哈菲克斯来到她身边,在暮色中,他苍白的海恩人面色显得绿莹莹的。“死了?”

“没,受袭了。被攻击。从身后。”富子的手摸索过血迹斑斑的头骨、太阳穴和后脖子,“用的武器,或是工具……骨头没折。”

当她将他的身子翻转过来以方便抬起时,他的眼睛睁开了。她正扶着他,弓着身离他的脸很近。他无血的双唇颤抖起来。她感觉死亡将至。她高声尖叫了几声,尝试着跑开,跌跌撞撞钻进可怕的暮色中。哈菲克斯抓住她,感觉他的触摸、听到他的声音,她的惊恐才渐渐平息。“怎么啦?怎么啦?”他不断地问。

“我不知道,”她啜泣着。她的心跳把自己吓坏了,视觉也不清晰。

“当我看着他的眼睛,恐惧——恐……我吓坏了。”

“我俩都太紧张了。我不明白这——”

“我已经没事了,来吧,我们得送他去治疗。”

两人行动起来,带着不自觉的急切。他们将奥斯登拖到河岸,将一条绳子从他腋下绕过,他被拖曳在两人身后,仿佛一口微微扭动的麻袋,扫过黏糊的暗色树叶组成的海洋。他们将他拖进飞行器,起航。不到一分钟,他们就飞到开阔的平原地带。富子开启导航波束。她深吸一口气,与哈菲克斯对视上:“我刚才吓坏了,差点昏过去。过去从没这样过。”

“我也……没来由地受到惊吓。”瀚星人说,他看起来苍老,颤抖不止,“没你那么厉害。但是毫无缘由的。”

“那时我正抱着他,跟他接触上。有一会儿,他好像清醒过来。”

“共情吗?……希望他能告诉我们是什么袭击的他。”

奥斯登像是个破烂假人,身上是血迹和泥巴。他们将他半躺着安置在后座上,火急火燎地逃出森林。

在驻地等待他们的是更多的惊慌。这次残忍又低效的袭击非常野蛮,叫人难以捉摸。由于哈菲克斯固执地否定动物存在的可能性,大家开始怀疑是有知觉的植物、植物怪兽、心理投射。庄珍妮潜在的恐惧症发作了,她只念叨着围绕在他们身后的黑暗自我,别的一概闭口不谈。她和欧腊茹、波洛克被召回驻地,没人愿意外出了。

独自躺在那里的三四个小时,让奥斯登流失了大量血液。脑震荡和严重的挫伤使他处于休克和半昏迷状态。等他醒过来,开始发低烧时,有好几次嘟囔着“博士”,用悲戚的语调说:“哈默戈尔博士……”漫长的两天后,他完全清醒过来,富子将哈菲克斯叫到他的小房间。

“奥斯登,你能告诉我们是什么袭击了你吗?”

无神的眼睛扫过哈菲克斯的脸颊。

“你被袭击了。”富子温柔地说。那闪烁的眼睛里依然充满熟悉的愤恨。但她是一位医生,专门守护伤者的。“你可能不记得了,有东西袭击了你。当时你在森林里——”

“啊!”他大叫起来,眼光如炬,身体扭曲,“森林——在森林里——”

“森林里有什么?”

他大口喘着粗气。理性的光芒回到脸上。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不知道。”

“你看到袭击你的东西没有?”哈菲克斯问。

“我不知道。”

“你现在想想。”

“我不知道。”

“我们能否活命就靠这个了。你必须告诉我们你看到的!”

“我不知道,”奥斯登泣不成声,显得虚弱不堪。他太虚弱了,都没力气去隐藏他隐藏着的答案的事实,但他就是不愿说。隔间的波洛克嚼着自己胡椒色的胡子,想要听清隔壁的对话。哈菲克斯将身子探向奥斯登,威胁说:“你会告诉我们的——”富子不得不用肢体干涉。

哈菲克斯竭力控制着自己,看起来很难受的样子。他默默回到自己房间,毫无悬念地吞下两份或三份剂量的镇静剂。其他的男男女女分散在这巨大、脆弱的建筑的主长廊和休息间里,无声无息的,却显得压抑、敏感。奥斯登跟往常一样,即使现在,每一个人还是受他影响。富子低头看着他,一股厌恶感如胆汁涌上喉头。这个可怕的自我中心者,用他人的情感来喂养自我,这种绝对的自私比任何可怕的肉体畸形更恶心。生来就是怪物,他就不该存活于世。不该活着。应该死掉。怎么他的脑袋没开花?

他平躺着,面色苍白,双手无助地放在体侧,透明的眼睛瞪得很大,泪水从眼角滑落。他想要躲闪。“别,”他的声音沙哑又虚弱,抬起手来想要护住头部,“别!”

她找了个折叠椅,挨着铺位坐下。过了一会儿,她的手盖住他的手。他想要挣脱,却没有力气。

两人沉默了很久。

“奥斯登,”她嘟囔着,“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希望你康复起来。让我祝福你早日康复,奥斯登。我不愿伤害你。听着,我知道了。是我们中的一个,对不对?别,别回答,除非我说错了,但我没有……当然,这个星球上有动物。十只。我不在乎是谁,不重要,不是吗?那个时候,凶手可能是我。我意识到自己当初不明白这个作用方式,奥斯登。你不明白,对我们来说,这有多难理解……但是,听着,如果是爱,而不是怨恨和害怕的话……不会有爱吗?”

“不会。”

“为什么?绝不会吗?人类全都这么渺小吗?太糟糕了。别在意,别在意。不要担心。躺着别动。至少现在,没有怨恨了,是吧?至少,是同情、关心、祝福,你感觉到了吧,奥斯登?你有这种感觉吗?”

“以及……其他的感觉。”他气若游丝地说。

“我猜,是一些潜意识的干扰,还有船上其他人……听着,我们在森林里找到你,当我试着给你翻身时,你迷迷糊糊醒了,我从你那里感受到一种恐惧。有那么一霎,我怕得要死。我感受到的是你的恐惧吗?”

“不是。”

她的手还覆盖着他的手,他很放松,渐渐沉入梦乡,好像受疼痛折磨的病人终于从疼痛中解脱。“是森林,”他嘟囔着,“害怕。”她没有听懂。

她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抚着他的手,看着他睡去。她知道当时自己的感受,因此他一定也感受到了。她坚信这一点:只有一种情感,或存在状态,能够成为情感的对立面,在一瞬间变得如此极端。在伟大的瀚星语里,有一个确切的词形容它,“昂祂”(onta),既代表爱,也代表恨。她当然不爱奥斯登,这是两码事。她对他的昂祂,是极端的恨。她握着他的手,感觉血液的流动,触摸中强烈的过电的感觉,这是他一直都害怕的。他睡着后,嘴巴一圈解剖图似的肌肉松弛下来,富子看到他脸上浮现出谁都没见过的表情,一个很浅的微笑,转眼即逝。他睡熟了。

他是个硬汉,第二天就坐起身,要东西吃。哈菲克斯希望盘问他,却被富子拦下。她学奥斯登过去那样,在房间门口挂了张塑料帘子。“这真的可以切断共情接收吗?”她问道。“不会。”他用干瘪、审慎的语调回答。如今他俩交流的语气很慎重。

“那么,只是警告作用喽。”

“部分是,更多是一种心理治疗。哈默戈尔博士认为有用……可能有吧,一点点。”

曾经,他也是有爱的。在成人世界汹涌的情感大潮中窒息的孩子,被吓坏了,要淹死了,被一个男人救起。这个男人教他呼吸,教他生存。这个男人给予他一切,全方位的保护和爱。他是父亲/母亲/上帝,再没人像他一样。“他还活着吗?”富子问,想到奥斯登是多么孤独,那些伟大的医师真是异常残酷。她听到他压抑的轻笑,很受震撼。“他死了最少半个世纪了。”奥斯登说,“你忘了我们在哪儿吗,协调员?我们都将自己的小家抛下了……”

在塑料帘的另一边,4470世界的其他八个人类漫无目的地晃荡着。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厄斯克瓦纳睡了,珀斯威特·图在治疗室。庄珍妮想在房间里装满灯,这样就不会投下影子。

“他们都很害怕,”富子说,她自己也害怕,“他们都在想是什么袭击了你。某种猿猴土豆啊,长毒牙的巨型菠菜啊,我不知道……连哈菲克斯都胡思乱想。你没逼他们面对真相,也许你是对的。因为可能会更糟,对其他人失去信任。但为什么我们都战战兢兢,濒临崩溃,却无法面对真相呢?是我们都疯了吗?”

“我们将疯得更厉害。”

“为什么?”

“确实有东西。”他住了嘴,嘴巴一圈的肌肉紧绷着。

“有知觉的东西?”

“一种知觉。”

“森林里的?”

他点点头。

“那么,到底是什么——”

“恐惧,”他又显得惴惴不安,浑身扭动着,“当我倒在那里时,你知道吧,我并没有立马失去知觉。也可能是我后来醒转过来。我不知道。更像是瘫痪的感觉。”

“继续。”

“我倒在地上,起不来身。脸埋在土里,周围是柔软的树叶堆,都进到我的鼻腔和眼睛里。我动弹不得。目不能视。就好像被活埋地下。某一部分,沉到地底。不看我也知道,自己倒在两棵树之间。估计是因为我感觉到了地底下的根须。我还感觉自己的双手沾着血,血液让面颊周围的土地黏糊糊的。我感到害怕。恐惧越来越强烈。就好像我终于被它们抓个正着,我就躺在它们的上面、下面、里面,它们害怕的东西,有一部分就是恐惧本身。我不受控制地将恐惧反馈给它们,恐惧越滚越多,我动弹不得,无法逃开。我想,自己就要昏过去了,但恐惧再次把我抓回来,我还是动不了。跟它们一样。”

富子的发丝根根直立,打着冷战,准备迎接恐惧降临。“它们?它们是谁,奥斯登?”

“它们,它——不知道。那种恐惧。”

“他什么意思?”富子汇报以上谈话时,哈菲克斯质问道。她依旧不允许哈菲克斯问讯奥斯登,觉得自己必须保护奥斯登,免受瀚星人过分压抑的情感的猛攻。不幸的是,这仿佛是给文火添柴,让可怜的哈菲克斯越发焦躁。他认为她和奥斯登联起手来,向队里其他人隐瞒了事关重大的真相,或危机四伏的事实。

“这就是盲人摸象。奥斯登不比我们看到或听到更多……知觉。”

“可他接触到了,我亲爱的隼人,”哈菲克斯强压着怒火说道,“不是说共情,而是他的脑袋。那东西接近他、扳倒他,还用钝器击打他。他难道没有瞄到哪怕一眼?”

“那他可能看到什么,哈菲克斯?”富子话中有话地问,但他不去听这层深意,因为他早已把那层意思屏蔽。大家害怕的是异形。犯下谋杀的是个局外人,一个陌生客,而非我们其中一员。魔鬼不在我体内!

“第一下就把他打昏过去,”富子的口吻有些倦怠了,“他什么也没看见。但等他孤零零地在森林里醒来,他感到强烈的恐惧。这恐惧不属于他自己,是共情的作用。这一点他很确定。当然,他也不是从我们这儿接收的。显而易见,这里自然界的生命形式并非全都没有知觉。”

哈菲克斯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咧嘴一笑:“你故意吓我呢,隼人。我不知道你什么动机。”他起身走向自己的实验台,动作僵硬、迟缓,一点不像40岁,更像80岁的老人。

她看了一圈其他人,觉得士气很低落。她清楚地意识到,最近与奥斯登建立的脆弱但意义不凡的关系,给了她一些额外的力量。但就连哈菲克斯都垂头丧气的,其他人如何保持士气?波洛克和厄斯克瓦纳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其他人都忙着工作或什么别的事。但他们的态度有些怪异。一开始,协调员还没觉察出怪异的氛围,直到她看到所有人都坐着,面朝附近森林的方向。跟阿斯纳尼佛伊下象棋时,欧腊茹一点点地挪凳子,最后几乎挨着对手坐。

她去找曼农,后者在厘清纠结在一起的蜘蛛样褐色根须。她让他去分析这个古怪的行为模式,他看后居然简短地说:“留意敌人。”

“什么敌人?你感觉到什么了,曼农?”她突然对他这个精神病学家充满期待,在现有线索和共情的晦涩基础上,生物学家容易跑偏。

“我感到基于一个特定的空间定位的强烈焦虑,但我不是共情者。因此,这种焦虑可以用一定的压力——情景模式来解释,就是说,一个队员在森林里受到攻击,再加上全部的压力-情景,就是说,我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森林’这个词的原本内涵不可避免地提供了一个隐喻。”

几个小时后,富子被奥斯登在噩梦中的尖叫吵醒。曼农在安慰他,她重新沉入自己黑沉沉的梦。当天早上,厄斯克瓦纳没有起床。兴奋剂也无法将他唤醒。他执着于睡眠,意识往更深的地方滑走,时不时地冒出几句柔声的呓语,之后完全寂寂无声。他蜷缩地侧躺着,拇指放在嘴里,离开了。

“两天,倒下两个。十个小印第安人,九个小印第安人……”说这话的是波洛克。

“你就是下一个小印第安人,”庄珍妮打断他,“去分析自己的尿吧,波洛克!”

“他要把我们全逼疯了,”波洛克说,起身挥了挥左手,“你没觉察到吗?老天爷啊,你们又聋又瞎吗?没觉察到他在发射信号吗?全都来自他——从他的房间里——从他的脑子里。他正在用恐惧把我们全逼疯呢!”

“你说谁?”阿斯纳尼佛伊突然逼近这个矮小的地球人,毛发扫到对方身上。

“我非得说名字吗?好吧,奥斯登,奥斯登!你以为我为何想杀他?为了自保!为了救大伙!因为你不相信他对我们的所作所为。他让我们吵得不可开交,想使任务流产。现在他又将恐惧投射给我们,这样大伙都吓疯了,没法睡觉,没法思考。他像是个无声的巨型无线电,却一直在广播,让你没法睡,也没法转脑子。隼人和哈菲克斯已经被他掌控了,但剩下的人还有生机。我必须救大家。”

“你的救援不怎么起作用。”奥斯登说,他半裸着站在自己小房间的门口,满身都是排骨和绷带,“我应该对自己下手更重一些。见鬼,把你吓得瞎了眼的并不是我,波洛克,是那边那个——那边,森林里!”

波洛克朝奥斯登扑过去,却被阿斯纳尼佛伊拦住。他继续毫不费力地抱住他,好让曼农过来给他打一针镇静剂。他被架走的时候,还大声嚷着巨型无线电的鬼话。很快镇静剂起作用了,他也加入厄斯克瓦纳去享用安详的寂静。

“好了,”哈菲克斯发话,“那么,奥斯登,你来告诉我们你所知道的一切。”

奥斯登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他看起来精疲力竭。富子让他坐好后再开始讲话。

“我进入森林三天后,觉得自己偶尔会接收到某种情感。”

“那你为什么不汇报?”

“我以为跟你们一样,思幻了。”

“那同样应该汇报,没有例外。”

“你召我回驻地,我没法接受。你意识到让我参加任务是个可怕的错误。我无法跟九个神经质的人类在封闭空间里共存。我申请参加边界调查是错的,政府接受我的申请也是错的。”

没人说话,但富子这次清楚看到,奥斯登看到他人对此的默认,肩膀一抖,脸部肌肉也扯紧了。

“不管怎样,我不想回驻地,是因为我的好奇心。即便是疯掉了,我怎么能够在周围没有生物体发射信号的时候接收到共情作用?而且,信号并不邪恶。非常模糊。怪异。就像一间封闭房间吹过一丝风,你的眼角闪过一道光。微不足道。”

有那么一会儿,是他们的倾听支持着他继续往下说;他们倾听,所以他继续说。他完全受他们摆布。如果他们不喜欢他,他就是可恨的;如果他们嘲笑他,他就变得荒唐;如果他们聆听,他就成了说故事的人。他无助地受到他们的情感、反应、心境的驱使,适应他们的需求。由于他们有七个人,太多需要应对的,所以被不同人的需求耍得团团转。他无法保持专注。就在他的讲话掌控住局面的同时,有人的注意力飘走了:欧腊茹可能想着他毫无魅力;哈菲克斯在思考他讲话的内在动机;阿斯纳尼佛伊的想法很飘忽,难以把握,他正游离在数字世界的永恒平静里;而富子被怜悯心和恐惧分了心。奥斯登开始结巴,他分神了。“我……我想一定是那些树。”他止住了话头。

“绝非树木,”哈菲克斯说,“它们的神经系统并不比地球上具瀚星血统的植物多多少。根本没有。”

“你不能还像在地球上那样,把森林看作树木。”曼农插嘴道,狡黠地一笑。哈菲克斯瞪着他:“20天来一直叫我们困惑的那些根须节点是怎么回事——嗯?”

“怎么回事?”

“毫无疑问,那些是连结点。树木的连结点,对吧?现在让我们设想一下,假设你对动物的大脑结构一窍不通,然后给你一根神经轴突或是分离得到的神经胶质细胞做研究,你会发现它的功能吗?你能发现这种细胞有知觉能力吗?”

“不行,因为它没有。单个细胞只对刺激有本能反应。仅此而已。你是猜测每个树状生命是某种脑‘细胞’吗,曼农?”

“不完全是。我只是指出来,它们通过根须的节点和树枝上的绿色附生物相互连接着。这个网络相当复杂,非常庞大。为什么连平原上的草状物也有那些根须连结点呢?我知道,知觉或是智能不是一样东西,你没法在脑细胞里找到它,或是将它分析出来。这是细胞网络形成的一种功能。某种程度上,它就是连接本身:连接状态。它不是存在物,我不是说它有实体。我只是猜测奥斯登可能会把它描述出来。”

奥斯登接着他往下说,仿佛处于催眠状态。“没有感觉的知觉,例如眼盲、耳聋、没有神经,没有运动。一些对碰触的应激反应。对光线、水以及根须周围土里的化学物的趋向性。动物的思维无法理解以上行为。思想抽离身体。无形体的存在。无我的境界。涅槃。”

“那你为什么会接收到恐惧?”富子低声问。

“不知道,我不清楚其他物体、其他人的意识状态怎样开启:这种反应尚未被察觉……但连日来,都有不安的感觉。然后我躺在那两棵树之间,我的血流到根须上——”奥斯登的脸庞汗津津的。“就变成恐惧。”他的声音刺耳,“只有恐惧。”

“如果这种功能确实存在,”哈菲克斯说,“它也没能力孕育出一个行动的自我、实体化的整体意识,或是对某个行为做出反应。它们对我们的觉察,不可能多于我们对无限的‘觉察’。”

“这无边的寂静叫我害怕,”富子喃喃自语道,“帕斯卡能感知到无限。依靠恐惧。”

“对森林来说,”曼农说道,“我们像一场森林火灾。飓风。危险。对植物来说,行动敏捷的东西是危险的。无根的东西可能是异形,真可怕。如果它形成了思维,那最可能感知到奥斯登的存在,因为他的大脑在清醒状态下时刻准备与其他东西连通,而那时他就躺在它体内,痛苦又恐惧。它会感到害怕,一点也不稀奇——”

“不是它,”哈菲克斯说,“没有实体。不是巨大的生物,也不是人!顶多算得上是一种功能——”

“只是恐惧本身。”奥斯登接嘴。

一瞬间他们都静下来,聆听着外界的寂静无声。

“我一直以来觉得被人跟踪的感觉,跟它是一个东西吗?”庄珍妮越说声音越小。

奥斯登点头:“即使像你们这么闭目塞听,也都感觉到了。厄斯克瓦纳最没用,他其实有一点共情的能力。如果加以学习,他可以向外发送。但他太软弱了,只愿做个媒介。”

“听着,奥斯登,”富子说,“既然你能发送,那就向它——向森林里的恐惧发送——告诉它我们不会伤害它。既然它拥有,它是某种可以转换成情感的影响力,你就不能转送回去吗?传递一个信息。我们是无害的,我们很友好。”

“你要知道,没人可以发送虚假的共情信息,隼人。你没法发送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但我们没有恶意啊,我们很友好。”

“是吗?在森林里,你抬我起来时,感觉友好吗?”

“不,吓坏了。但那时是——它、森林、植物,并非我自身的恐惧,不是吗?”

“有区别吗?这就是你的感受。你们还不明白”奥斯登夸张地抬高音调——“为什么我讨厌你们,你们所有人,你们也讨厌我?你们还没发现,从初次见面起,我就把你们对我的所有负面、具攻击性的情感全部转送回去了吗?我心怀感谢地将你们的敌意原样奉还。我这么做是自卫,像波洛克那样。仅仅为了自卫,这是我现在唯一可以自我保护的方式,取代了最初完全的自闭式自卫。很不幸,这导致了一个死循环,不断地强化自我。一开始,你们对我的回应,只是对残废的本能反感;但现在,当然,转变为了痛恨。你们不会还没懂吧?现在,森林只发送出恐惧,是因为暴露在那里的我唯有恐惧!”

“那我们该做什么?”富子问。曼农立即回复:“转移驻地。去另一个大陆。就算植物有大脑,就像这一次,不会那么快注意到我们,也许完全不会觉察到我们。”

“那就真是个解脱了。”奥斯登生硬地评论道。其他人带着新的好奇望着他。他袒露了自己的心声,他们看到了真实的他,一个落入陷阱的无助的男人。也许,跟富子一样,他们看到的陷阱,即他的粗鲁且残酷的自我,只是他们自己构建的结果,并非真实的他。他们造了个笼子,将他锁在其中,他像笼子里的猩猩,将秽物丢向栏杆外。假设初次见面时他们表现出信任,如果他们足够强大,给予他爱,他怎会成为现在这样?

他们没一个人这么做,现在已然太迟。要是给时间让他们单独相处,富子可能与他建立起感觉上的缓缓共振,一致的信任,一种和谐的关系;可惜时不待人,有任务需要完成。没有足够的空闲去培育这种伟大的感情,只能诉诸同情心、怜悯心,和一点点新生的爱。这一点点的改变给了她力量,但对他却远远不够。她从他伤肿的脸上,看到了残酷的怨恨,针对他们的好奇,甚至针对她的怜悯。

“快去躺下,那个伤口又流血了,”她说。他听从了。

第二天早上,他们整理行装,将库房和居住区烧毁,然后开启钢姆号的自动驾驶系统,绕着4470世界飞了半周,飞跃红绿色的陆地,以及温暖的碧绿的洋流,最终在G大陆一块类似的地点安营。这是一片平原,两万公顷的草状植物在风中俯仰。一百公里内都没有森林,连一棵落单的树、一簇低矮的树丛都没有。植物状生物只会出现在大型生物聚落,除了一些随处可见的微小腐生物和孢子杆,从不同物种间混长。队员在建筑外壳上喷上全息涂剂,等进入32个小时中的夜晚时段,大伙就在新驻地里安顿下来。厄斯克瓦纳还在睡,波洛克还处于镇静剂作用下,其他人则心情大好。“你能在这里呼吸!”他们不断说着这样的话。

奥斯登起身,颤颤巍巍走向门廊——他靠在那里,透过黄昏的微光看着摇摆的似草非草的物体绵延出去。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香甜气,来自风中的花粉,无声无息,只剩风发出的轻柔、辽远的呜呜声。他缠着绷带的脑袋稍微扭动,这位共情者呆立了很久。暮色四合,只见星光,就像远处人家窗户里的灯。风止住,一切归于寂静。他倾听着。

漫漫长夜里,隼人富子也在倾听。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听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流动,听休眠者的呼吸;听风声,听黑暗中的奔跑;听梦走近的脚步,听宇宙迈向死亡的过程中渐渐趋向死寂的星辰;听逝者的脚步声。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逃离憋屈、孤独的隔间。厄斯克瓦纳一个人睡了。波洛克穿着束缚衣躺着,嘴里时不时蹦出几句用含混不清的方言说的轻声呓语。欧腊茹在跟庄珍妮打扑克,面色严肃。珀斯威特·图在治疗间,接入了系统里。阿斯纳尼佛伊在画一幅曼陀罗,象征第三组质数列。曼农、哈菲克斯跟奥斯登一起,坐着没睡。

她为奥斯登换了头部的绷带。他没刮掉的柔顺的红发看起来很奇怪,沾上了白白的盐粒。她忙活的时候,他的双手抖动不止。但谁都没说什么。

“为什么恐惧也尾随而来了?”她的声音在恐惧的沉默中显得单调、不合时宜。

“不仅是树,连草也……”

“可我们离早上的所在地1.2万公里远,我们把它留在了星球的另一面呀。”

“是一个整体,”奥斯登说,“一个巨型的绿色的脑子。你脑里的一个想法,需要多久从一端传到另一端?”

“它不会想。它没在想。”哈菲克斯毫无生气地说,“只是一个程序网。那些枝丫、附生物、带连接节的根须:它们一定都有发送电化学冲动的能力。确切说,那里没有单个的植物。即使花粉也是连接中的一环,毫无疑问,一种随风传播的感知器,使连接跨越大洋。但这是难以想象的。一整个生物圈里的植物,组成了一个感性的、易怒的、不死的、隔绝的……交流网络。”

“隔绝的,”奥斯登重复道,“就是这个!恐惧的来源。不是因为我们可以移动,或是具破坏性。仅仅因为我们是我们,我们是他者。而这里从未出现他者。”

“你说得对,”曼农近乎耳语地说,“它没有同伴。没有敌人。没有与任何东西建立关系,除了它自己。永远形单影只。”

“那从物种生存的角度看,它的智能又有什么意义呢?”

“毫无意义,有可能。”奥斯登说,“你为什么要用目的论来解释呢,哈菲克斯?你不是瀚星人吗?对难题的探索不正是一种永恒的快乐吗?”

哈菲克斯没有上钩。他看起来萎靡不振。“我们应该离开这个世界。”他说。

“现在你知道我为何老想着出去,老想要远离你吧,”奥斯登用一反常态的友好腔调说,“滋味不好受,对吧——他人的恐惧?……它如果真是一种动物智能就好了。我能对付动物。我跟眼镜蛇和老虎相处得不错,更高的智能能提供便利。我应该到动物园发挥作用,而不是参加人类小组……要是我能读懂该死的蠢土豆就好了!要是它没这么强烈就好了……知道吗?我还接收到恐惧以外的东西。在它大惊失色前,曾有过——曾是平静的。我不能对所有知觉照单全收,之前没意识到它有多庞大。整个白天的意识,还有整个夜晚的。再加上风的吹拂与止息。冬季星座和夏季星座同时绽放。拥有根须,从未见敌人。自成一体。看到没?没有遭遇过入侵,没有过他者。完整无缺……”

富子自忖道,他过去从未吐露心声。

“在它面前,你手无寸铁,奥斯登。”她说,“你的人格已经转变。你在它面前是脆弱的。不走的话,我们可能不会全疯,但你会。”

他犹豫不决,最后抬头看向富子。这是他第一次与她对视上,凝视了很久。他的眼眸清如水。“理智带给我什么好处吗?”他讥讽道,“不过你说对了一点,隼人。说得很有道理。”

“我们应该离开。”哈菲克斯咕哝着。

“要是我屈就于它,”奥斯登思索着,“能与其交流吗?”

“所谓的‘屈就’,”曼农急切地说,“我猜你的意思是,停止反馈你从植物实体接收到的共情信息:不再拒绝恐惧意识,将其自我消解。这会立即叫你毙命,或是将你压制回完全的心理封闭状态,回归自闭。”

“为什么?”奥斯登问,“它的信息就是拒绝。但我的救赎就在于拒绝。它没智力,但我有。”

“尺寸不对等。单个人类大脑怎么对付这种庞然大物?”

“单个人类大脑可以分析出行星级、银河级的运行规律,”富子说,“并将其解释为爱。”

曼农挨个看向每个人,哈菲克斯默不作声。

“到森林里会更容易,”奥斯登说,“你们谁载我飞过去?”

“什么时候?”

“现在。在你们陷入崩溃,或是诉诸暴力之前。”

“我来吧。”富子说。

“我们谁也别去。”哈菲克斯说。

“我不行,”曼农说,“我……我怕极了。会把飞行器撞毁的。”

“把厄斯克瓦纳叫上。如果能行的话,他可以做媒介。”

“你同意感应官的计划吗,协调员?”哈菲克斯以正式的口吻问。

“对。”

“我不同意。但我会和你一起去。”

“这是我们的职责,哈菲克斯。”富子说,她看着奥斯登的面庞,一度丑陋、麻木的这张脸,透露出恋人般的热切。

欧腊茹和庄珍妮靠打扑克来忘掉自己曾在床榻上噩梦连连、惊恐万状、如孩童般惊叫不止的情景。“这东西,它在森林里。它会找到你——”

“怕黑吗?”奥斯登不屑地说。

“但你看看厄斯克瓦纳,还有波洛克,连阿斯纳尼佛伊都——”

“它伤害不了你。不过是通过突触的一种刺激,穿过树枝的一阵风。只是一场噩梦。”

他们乘飞行器离开,厄斯克瓦纳蜷缩在机厢后部,依然甜甜睡着。富子在驾驶,哈菲克斯和奥斯登则一言不发地望向前方,星光点点下的几英里灰暗平原之外,是森林的黑暗轮廓。他们接近黑暗的轮廓,穿过去,黑暗来到他们身下。

她找到一片停机坪,极力压抑内心想要攀升、逃离的愿望,保持低空飞行。森林里的植物世界拥有更充沛的生命力,它的恐慌也在无涯的黑色浪潮中起伏有序。前方出现一块白斑,是比周围最高的黑色身影稍挺拔的小山头;它不是树形物,根植此地,是整体的一部分。她的飞行器朝空地下降,糟糕的降落。她握着操作杆的手是湿滑的,好像用一块冰凉的肥皂擦洗过。

他们现在被森林包围,在黑暗的中心。

富子弓起背,闭上了眼睛。厄斯克瓦纳在睡梦中呻吟。哈菲克斯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有力,即便奥斯登越过他上方,将滑门拉开时,他还是僵坐着一动不动。

奥斯登站起来,弯腰准备穿过机门的时候停顿了一下,在控制板的微光下,隐约能看到他的后背和缠着绷带的头颅。

富子瑟瑟发抖。她没法抬起头。“不,不,不,不,不,不,不,”她用耳语般的音量说,“不。不。不。”

奥斯登静悄悄地突然行动起来,从舱门跳下,没入黑暗中。他消失了。

我来了!仿佛一声巨大的呼喊,却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富子尖叫起来。哈菲克斯咳起来,他好像想要站起身,却放弃了。

富子的注意力全退回到自己身上,集中于肚子中心的点,她存在的核心。余下的全是恐惧。

呼喊声消失了。

她抬头,缓缓松开握紧的拳头,直挺挺坐起来。这夜很黑,星光洒向森林里。什么都没有。

“奥斯登。”她的嘴巴无声地开合着。她又叫了一遍,声音大了些,似牛蛙在叫。但没有回应。

她发现哈菲克斯不对劲。他滑落到座椅下方,她尝试在黑暗中定位他脑袋的位置。突然,在死寂中,从飞行器的后部传来一个声音。“很好。”他说。声音来自厄斯克瓦纳。她摁亮内部的灯光,看到工程师蜷缩身子睡着,手掌半盖住嘴巴。

张开的嘴巴在说话:“没事了。”

“奥斯登——”

“没事了。”声音从厄斯克瓦纳的嘴巴传出。

“你在哪儿?”

沉默。

“快回来。”

风声紧了。那温柔的嗓音说:“我将留在此地。”

“你不能留下——”

沉默。

“你会孤单无助,奥斯登!”

“听着,”那个声音渐弱,变得模糊不清,好像迷失在了风中。“听着,我希望你好好的。”

之后她叫着他的名字,却得不到回应。厄斯克瓦纳继续躺着不动。哈菲克斯躺得更死。

“奥斯登!”她靠着门框,向黑暗中,向狂风肆虐的寂静森林呼喊着,“我会回来的,我必须先把哈菲克斯送回驻地。然后我就回来,奥斯登!”

外面只有寂静和风过树叶的沙沙声。

剩下的八个人完成了对4470世界既定的调查任务,又额外花费了41天。一开始,阿斯纳尼佛伊和其中一个女队员还会在白天进入森林,去光秃的山尖附近搜寻奥斯登。但由于当时处于极度的恐惧中,富子并不真的确定那晚他们降落在哪个山头。他们留给奥斯登成堆的补给品,足够支撑50年的食物,以及衣物、帐篷和工具。他们放弃了搜寻;在无尽的迷宫里寻找一个孤零零的人类,而这个人还可能藏起来,这是不可能的任务,更何况还有幽暗的小径,缠绕的藤蔓和满地的根须。他们可能已经擦肩而过,但无缘再见。

然而他就在那里,因为再也没有恐惧袭来。经过长久的、无意识的痛苦折磨,富子更加重视理性的价值,她尝试着从理性的角度去理解奥斯登的行为。但语言显得太过苍白。他拥抱恐惧,接受并超越了恐惧。他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托付给异形,不存一丝歹意。他学会去爱他者,因此毫无保留。但这些不是理性可以解释得通的。

调查队队员们从树下走过,穿越巨型生态圈,周遭是梦幻般的绝对死寂,仿佛在静静思索。对方觉察到他们,却漠不关心。时间是凝固的。距离不是问题。如果拥有无尽的空间和时间的是一个世界而不是我们……这个星球辗转在日光与黑夜两端,徘徊于冬天凛冽的寒风与夏季和风之间。浅色的花粉漂洋过海。

经过多趟调查任务,很多光年之后,钢姆号回到几世纪以前曾叫作斯缅因港口的地方。那里仍有人类,专门接收(不可思议)调查队的报告,并记录下人员损失:生物学家哈菲克斯死于恐惧,感应官奥斯登作为殖民者留在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