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天地翻了个个儿

在这个不可能的世界里,

你那不可能的请求,

是代表我爱你的最后一个不可能的象征。

那天,天地翻了个个儿。

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有些人怀疑是因为我们犯了错,或者拜错了神灵,或者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但其实没什么原因,世界就是翻了个个儿。

幸存下来的科学家们认为重力并没有消失,而是倒转过来了,就好比地球一瞬间失去了所有重量,继而被某种庞大的物质包围了。而那些不幸未被此神迹带走的信徒则认为,生活的本质是奉献与索取,奉献了这么多年,上帝终于向我们索取回去了。然而事实上,地球周围并没有什么异常庞大的物质,被上帝索命也是一个难以令人信服的假设。

上午十点零五分,灾难毫无征兆地发生了。在那魔法般的瞬间,你可以看到我们所有人飘浮在客厅的半空中,身体倒悬着,还保持着前一刻的姿势——喝咖啡的人在用颠倒的杯子喝咖啡,情侣互相拉扯着对方下坠的身体,老人家抓着自己滑落的假发,小孩欢叫着,猫咪低吼着,我们的财物如同小行星般在我们周围飘浮环绕——噢,这个凝固的瞬间实在太疯狂了。紧接着传来物体散落的哗啦声,混杂着人们的呻吟、哭号与尖叫——整个场面混乱不堪。我们坠落在天花板上,被自己拥有的一切压得粉碎。颅骨破裂,脖颈折断,婴儿被高高弹起。大多数人要么死在这一刻,要么挂在石膏天花板的破洞上苟延残喘。幸存者则一脸迷茫地压在他们上面,试图理解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屋外的人们就更惨了。天地翻转的那一刹那,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飞离地球表面。很快,天空便满是东倒西歪的人、飘动的衣物、挣扎的小狗、倾斜的车辆、哗啦响的天花板、不停叫唤的牛以及打着卷儿的秋叶,叶子缤纷的色彩将天空点缀得格外灿烂。坐在门廊上的人们不断翻滚着,最终摔落在摇摇欲坠的遮阳棚上,探出头望向身下的万丈深渊。拜翻转的重力所赐,刚刚从地里钻出鼻尖的鼹鼠被死死卡在地面,而跃出水面的鲸也别想回海里去了。地球母亲如同厌倦了身上的负担一般,将那些没有牢牢扎根在她身上的东西全部甩掉——只是轻轻向上一推,它们就全部掉进了大气层。飞机、卫星和空间站全部消失在太空中,甚至连月亮父亲都被推开。我们看着它变得越来越小,直到抵达它那悲哀的绕日轨道。它甚至都没来得及跟我们道别。

而我呢?

我当时只是静静地躺在沙发上,什么都没干。我没在看书也没在看电视。即使世界末日来临,我都不会注意到。

我只是盯着手机,等你打来电话。

对于我来说,这是两天来的第二个世界末日。昨天,当你低垂着眼帘对我说“这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时,我的世界就崩塌了。这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个谎言,或者说,是你我变成路人后的第一个谎言,因为你已经不要我们在一起了。这份被我视作今生最美的感情已经变成你的累赘。不要我了,你已经不想跟我在一起了。

我的心碎了。钻心的疼痛和无边的震惊吞没了我。我怎么会想到,你竟能如此平静地吐出这句话。要是放在从前,你绝不会忍心,甚至宁愿死千百次也不会对我说出口。你是我一生的挚爱,我从未想过你竟会从我这里将这份爱带走。我努力假装可以理解,假装不去怪你,不再坚持,假装我的伤痛不及你的伤痛。我甚至无法对你生气,因为我太爱你。

我们站在走廊上,我哽咽着问:“你真的、真的确定吗?”

“不……是的。”

“你说‘不’了。”

“不,我确定。”

“那我们不能……”

“不能。”

“那我们就不能……”

“不能,托比,我很抱歉。”

那一刻安静了。我听得到自己颤抖的呼吸声。你焦急地翻着手袋,寻找开前门的钥匙。走廊还真是一个尴尬的地方,介于离开与留下之间。终于,我鼓起所有勇气问道:“那我们就不再……”

你终于看向我,眼中还含着泪水,然后轻轻摇了摇头。我强忍着眼泪,但它们还是夺眶而出。你强装的平静也终于崩塌。我们紧紧相拥,迟迟不愿松开,就好像这是我做过最困难的事情一样。接着你松开了手。

我含泪笑了。

你也一样。

“米西米西……?”我支吾道。

“不米西。”你回了一句,转身消失在楼道里。

你走后的半小时里,我决心佯装成一个安然无恙、颇具身价、绝不认输的人。我逼回泪水,开始洗碗。看着杯子上的唇印消失在肥皂泡里,恍惚中仿佛看到其他男人抚摸你的肌肤,亲吻你的嘴唇,霸占你的身体。这些场景填满我脑子里的每一条沟壑,激起无处发泄的懊悔。我狠狠击碎碗碟,玻璃杯都被震到了餐盘底下。紧接着,我脑海里竟开始莫名其妙地玩味起一个可怕又诱人的主意:把一个玻璃杯砸碎在梳妆台上,再用碎片划破手腕。不过那终究只是想想而已。临近傍晚,我发现你已经将脸书状态改为“单身”,要知道之前你磨蹭了好几个礼拜才不情不愿地将状态改成“有伴”。想到这里,我愤怒地将笔记本摔进冰冷的洗碗水里。随着夜幕降临,你走后留下的空虚完全吞噬了我,而我只能孤身一人,孤身一人陷入无尽的悲伤里。

收到你的短信时,夜已经深了。我半梦半醒地躺在沙发上,那一瞬间,居然感到破碎的心脏猛地撞击了一下胸膛。

“泡泡还在你那边。我明天过去取。”

就只有这两句而已。不是“你明天在家吗”或者“也许我们可以再谈谈”,也不是“给我沏壶摩洛哥薄荷茶,好吗”——这可是你最爱喝的茶。甚至连“你现在还好吧”都没有。仅仅只是“我明天过去取”。这两句话比任何东西都让我绝望。

天,天,天!苏菲!你对我来说是如此珍贵,珍贵得不可思议,珍贵得独一无二,珍贵得难以言喻。你究竟为何要这样对我?


灾难发生时,可能是为了将自己与即将翻转的世界隔绝起来,我随手抓过一个靠垫压在自己脸上。多亏此举,我并没有重重地摔在天花板上。而且有沙发靠垫挡着,我也没有伤到骨头。晕眩中,我从沙发底下爬出来,发现浑身上下居然连个擦伤都没有。

重力翻转后,随着最初的混乱逐渐平息下来,我的第一个感受不是震惊,而是迷失方向。我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掉在天花板上,也没有发觉客厅已经颠倒过来。尽管外面的防空警报响个不停,但我很清楚这不是地震。一眼扫过客厅,房间里到处都是破碎的家具、折断的盆栽与随之散落一地的泥土、四处悬挂的电线,以及我们破碎的合照。我还没来得及考虑灾难可能的性质,废墟中的某个东西就让我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鱼缸已经碎了。

泡泡在玻璃碎片的水洼里挣扎,看上去惊慌失措。

就在这时,电话竟然响了。

我在一张地毯下找到了手机,突然铃声跟外面的防空警报同时停止了。我看了一眼屏幕,发现是你打来的,心脏顿时剧烈地跳起来。我立刻回拨给你,但已经没有信号了。我一遍又一遍地拨着你的号码,心想不管刚刚发生了什么,你肯定活了下来并且还尝试在网络瘫痪前联系了我。泡泡在另一边拼命地跳着,为吸引我的注意做着最后一搏。它如同干旱河床上的鱼一般喘着粗气,很快便一动不动地躺着,奄奄一息。

我还活着。

你也活着。

泡泡也还活着。

我迅速跳起来,在废墟中四处寻找可以装泡泡的容器。在如此紧急的情况下,我能找到最好的东西就是你喝剩一半的汽水瓶。我疯狂地摇晃瓶子,让瓶内剩余的碳酸气体挥发殆尽;接着又用指尖在玻璃碎片的水洼里沾了点水,轻柔地润湿着泡泡橘红色的小身板。在水的滋润下,小家伙开始焦躁地摆尾巴,催促我尽快把它弄到水里。我尝了一口汽水,发现已经完全没有气泡了。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将泡泡一点点塞进瓶口,直至听到令人满意的入水声才安下心来。

小家伙看起来跟柠檬汽水相处得还不错。

我透过窗户往外看时,世界突然摇晃起来。我住在一栋三层公寓的顶层。视线上方,公园另一边的房子倒悬在地面上,还不时发出“吱呀”的响声,显然已经摇摇欲坠。屋顶瓦片簌簌地往下掉,树也倒挂着,就像我家对面院子里的秋千、滑梯和绳子上的衣服一样。我被这个场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将手里的汽水瓶越攥越紧。瓶里的泡泡则若无其事地噘着小嘴透出水面呼吸。我在天花板上匍匐前行,穿过倒扣的沙发最终来到颠倒的窗户边上。窗外深不见底的大气层让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一时间我仿佛石化了,一动也不能动,甚至不敢哭,生怕这弱不禁风的天花板连眼泪的重量都承受不住。窗外那与自然法则完全相悖的景象如此不可思议,我竟然本能地想抓住窗框来防止自己掉“上”去,但翻转的重力反而托着我的身体给天花板持续施压。我的胃里翻江倒海,恶心至极。

除了一个挂在运动场围栏上的女人以外,视野中再无其他人。

那女人死死抓着围栏的横杠,双脚悬空,两手的指节已经发白。她背对着我,所以我看不到她的脸,只能看到她手臂上两个碍事的克罗格购物袋正试图将她拖入深渊。

我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打开倒置的窗户,然后抓着窗框将身子探出窗外,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女士?”我冲她叫道。

她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却不敢往下看,担心稍不注意会失去平衡掉下去。“请帮帮我!”她叫道,虽然处境岌岌可危,但她表现得异常冷静。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喊道。

“拜托,我撑不了多久了。”

“等等,坚持住!”

“我没辙了!”

“抱歉,我是说……我马上来救你!”

但某些不幸的巧合发生了。此刻,高悬在二十五英尺上方的车架上,我那锈迹斑斑的自行车恰逢其时地断裂了——整个车身坠落下来,将打开的窗户砸个粉碎,只剩下车轱辘还挂在车架上。我吓得一抖,没拿稳汽水瓶,它于是就这么从我手中滑落,摔在天沟底部,然后沿着窗户向外滚去,最后停在了我够不着的窗沿边。

泡泡经受着急性呼吸亢进带来的剧痛,飞快地扇动纤弱的鱼鳍,朝瓶子的另一端快速游动。“请快一点!”她冲我喊道。我的目光立刻从那条受尽折磨的金鱼转向这位晃晃悠悠、沮丧的女人。但就在那一刹那,我突然看到你的脸庞,记起你曾试着打电话给我。

对于我来说,在那不曾翻转的世界里唯一有意义的,就是你。

我爬了起来,在颠倒的客厅中摸索出一条前行的道路。我越过及膝的“门槛”爬进走廊,那里整片的天花板已经被厕所水箱的水漫过,到处挂着地毯的碎片。我穿过走廊继续前行,越过另一道门槛,终于来到厨房。尽管客厅已经是一片狼藉,但相比而言,厨房的受损程度要严重得多:橱柜的门已经从铰链上脱落,满眼都是敞开的抽屉、四散的刀具以及坛坛罐罐,还有……唔,真是见鬼!天花板上居然破了一个大洞,刺眼的阳光从洞口穿进来,晃得人睁不开眼睛。看来冰箱是找不着了。我踮着脚尖,迅速移到了底层橱柜。一打开柜门,一堆厨房用具便一股脑儿涌出来淹没了我。还好其中就有我想找的东西——拖车缆绳。

世界末日通常会催生两种人:英雄跟狗熊。我将缆绳的一头绑在客厅的沙发上,另一头则牢牢地捆在自己腰上。当那女人最终鼓起勇气扭过头,发现我正全副武装地从窗户里爬出来,她一定觉得我属于前者。她含糊地嘟囔了一句“谢谢上帝”,丝毫没有发觉我已经被某个冷酷的念头绑架。我伸长身子、紧张地倚着窗户,全神贯注地伸手去够跌落在天沟底部的金鱼瓶。就在这时,那女人怀揣对未来富足久长生活的幻想,突然闷声不响地掉了下去。她就这样离开了我们,甚至连姓名也未能留下。

在世界末日面前,每个人都只为自己而活。

这是你教我的,苏菲。

我现在的举动非常危险,但我别无选择——因为从窗户那边根本够不着那该死的瓶子。做了两次深呼吸,我终于鼓足勇气着陆在天沟上。左手拽着松垮的缆绳,右手抓着悬壁边缘拖着脚步一寸寸地向前挪。我把脸紧紧贴着玻璃,背对着深不见底的洞,心里害怕极了。还有6英尺……4英尺半……3英尺……我一点点靠近瓶子,直到绳子绷紧,然后慢慢地弯下膝盖伸手去够,我的指尖甚至已经触到瓶盖了。但就在这时,天沟突然断裂,带着我一起坠下深渊。

一切都在旋转!我闭紧眼睛和嘴,等待绳子断裂的那一刻。“兹啦”一声,绳子突然猛地扯住了我,强烈的冲击让我感觉胃瞬间被往上扯、提离了腹腔。客厅的沙发被我拖着快速向前滑行,最后狠狠撞在窗框上面;而在绳子的另一端,我如同布娃娃般剧烈地摇荡着。

那一刻,时间仿佛停滞了。那种感觉宛如遁入永生。一直等到摇荡渐渐停下,我才鼓起勇气睁开眼睛。

我最终被吊在屋檐底下差不多三英尺的地方,距离真实的“地面”大概还有一光年。绳子竟然勒进了我的上腹部!尽管疼痛难忍,但我还是死死抓着瓶子。泡泡翻着肚皮一动不动地漂在里面,我忧心忡忡地敲了敲瓶子,谢天谢地,它睁开了那对昏眩的小眼睛。

我终于可以享受片刻的宁静了——没什么时候能比现在更适合这个词——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时间好好想清楚目前的处境。地球翻转的景象令人叹为观止,也叫人惶恐畏惧:头顶一整片天花板延伸至地平线,脚底下却空无一物,只有广阔茫然的虚无。除了远方不断传来的物体断裂声,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失去方向感的鸟儿试图找个落脚点,但最终也只能身衰力竭,悲哀地跌入宇宙。

“你知道现在几点吗?”我耳边突然传来一个稚嫩细小的声音。

我在空中拼命地蹬脚,努力转向声音的源头。操场秋千架上有两个秋千在空中摇摆,其中一个上面坐着一个小女孩。她绑着三个卷曲的小马尾,双脚悬空晃荡着,两只小手紧紧地抓着铁链,低头望着我。

“呃……别害怕。”我说道,但语气并不坚定。

“我想荡得高高的,那样就可以触到天空了,”那个小女孩说,“但是妈妈告诉我不能那样做,不然秋千会翻过来的。不过我没有乖乖听话,结果现在秋千真的就落不下去了!”

“那还真是有点麻烦啊。”我低声嘟囔了一句,心里却已决定摆脱这个女孩。我救不了她。尽管她就在离我20英尺远的秋千上,但眼下,这距离就好比她在月亮上。我开始准备摆脱目前危险的困境。

“我叫多妮。”月亮上的女孩说道。

“噢……你好。”

我小心翼翼地将汽水瓶塞进裤袋。

“我今年五岁,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月亮上的女孩自顾自地说。

“嗯……是吗?”

我拽着绳子慢慢向上拉动身体。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多妮问,“妈妈跟我说,再玩两分钟我们就回家,因为她刚买了些日用品,要回家收拾起来。但我不知道两分钟到底是多久。”

我心里猛地一抽,一时间接不上话。

我想到那个提着克罗格购物袋的女人。突然间,世上所有逝去的生命如潮水一般猛地淹没了我:那个不幸女人以及秋千女孩的生命、妈妈以及孩子的生命、伤心人与负心人的生命,还有你跟我的生命。生命就像曾经被你扯断线的珍珠一般倾泻在地板上,散落得满屋都是,然后很快消失不见。在这颗星球上,尽管死亡屡见不鲜,但哪怕是最有远见的哲学家也难以预见到,仅仅一天之内,地球就沦落成这副模样。昨天,我还抱着你醒来,亲吻着你心脏的位置。那时,你还属于我。如今,我却像一张铁锚,悬挂在这个世界的底部。而这个世界也陷入了停滞。


爬进房间后,我冲洗了一下汽水瓶,然后用稻秆将卫生间天花板上汇集的水吸出来引入瓶子。泡泡很快就明显恢复了元气。接着,我将松木餐桌的桌腿锯下,把嵌板从厨房天花板的破洞上拉过来,并从铰链上把柜门扯下。我艰难地越过窗户,后面的走廊就不在话下了。我一路穿过楼梯栏杆和转角来到公寓一楼,接着爬上一摞倾斜的床垫跟沙发,最终抵达公寓大门。

一想到必须在这个翻转的世界中穿梭,行走在那些摇摇欲坠的天花板下,我的心就沉到了谷底。不过,拯救小女孩的渴望还是战胜了恐惧。如何够到第一个围栏是我碰到的第一个难题。我把最长的书架推到运动场的栏杆间,将书架另一端钉在门框上,最后再将桌面放在中间,脚手架的第一个部分搭好了。我争分夺秒地制作出一个个用飘窗框架、镜子架以及门框组成的平台。这些平台从台阶延伸到栏杆,再从栏杆连接到橡树,最终延伸到秋千那里。就这样,我把自己所有的财产连在一起,变成横越天堑的一道桥。这个工程对于我从今往后的末世人生简直是个完美的缩影。也许我之所以想拯救那个女孩,是因为通过在这个翻转的世界中爬行穿梭,我试着说服自己,大头朝下的是这个世界,而不是我。

我用绳子把表面裹着地毯的排水管绑在蓝色秋千架上,然后小心地爬过去放下折叠梯。当我告诉多妮往上爬时,太阳已经“升”到地平线附近,晚霞将天空映得血一般红。

多妮仰起她圆圆的小脸蛋儿看着我,安静地憋出两个字:“我怕……”

“你必须爬。”我用腹部支撑住身体,手臂环着框架,将梯子当作我双手延伸的一部分,“我不会放手的。”

多妮犹豫了。“你真的、真的确定吗?”

“不,是的。”

“你说‘不’了。”

“不,我确定。”

“难道我们不能……”

“不能。”

“但是我们就不能……”

“不能,多妮,赶紧爬上来。”

多妮小心翼翼地沿着铁链向上移动双手,然后缓缓地站在秋千板上。她又怕又恨地看着梯子,身子前后摇摆着,似乎是害怕把秋千留在那儿,又似乎希望自己能再荡上几回。经过片刻的思想斗争,她终于下定决心,抬脚踏上天梯最底部的横档,然后沿着梯子向上爬,迅速又轻盈。

晚些时候,当太阳不断升高并最终越过地平线,我们透过客厅的窗户看着大气层上演的“地球喷泻”剧。多妮钻在羊毛毯子里,睁圆了大眼睛,越过毯子的边缘向外望;泡泡依旧面带忧伤地在纯水中游来游去;而我则一如既往地开始哀悼自己曾经的生活——那些已经随其他东西一并消弭于虚无的前尘过往。远处传来爆炸声,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燃烧气味,这些气味无处可逃,只能弥漫到地球表面。随着建筑物断裂,大多数火焰会逐渐熄灭,只剩下尾部灰色的浓烟随之坠入深渊,如同一颗颗彗星。

“那大山呢?它们也会掉下去吗?”多妮用梦呓般的语气问我。

在此之前,她一直在将盆栽扔出窗外,以此自娱自乐。不过看多了那些东西消失在大气中,她很快也觉得腻了。多妮年龄还小,因此可以很轻松地适应新的生活状态。但我办不到。伴随着越来越重的绝望感,我不断努力搜寻着更多关于这场大灾难的新闻,但无线电波似乎跟手机与电脑网络一样,统统消失了。

“我估计这会儿大山正在下石头雨。”我回答。

“那火山呢?”

“我猜是在下火焰。致命的岩浆倾泻而下,落入太空。”

多妮看起来不太相信我的话。“这样难道不会把地球给掏空吗?”

我压根没想到这一点。

我想知道的是,你是否也同我一样,在这个翻转的世界里看着相同的风景?你是否也感觉到了一样的迷惘?我还想知道,世界末日降临的那一瞬间,全世界这么多人里,你为什么偏偏马上打电话给了我?又为什么不再早一点,为什么不在一切失去意义前打给我?我曾经失恋过两次,一次是因为对方出轨,另一次是因为对方的冷漠。但那些都不能与这次相提并论,因为我对你的爱仿佛与生俱来,深入骨髓。曾经,如果我夜里醒来却感觉不到你躺在身边,我会担心你过度沉迷于夜生活;如果你黎明前才钻进被窝,浑身酒气闷头就睡,我会清醒地躺在你身边,努力忽略你呼吸中散发的其他男人的味道。害怕失去你的恐慌引发了早产的相思病:我想念你的身体,虽然你就躺在我身边;我渴望你的抚摸,尽管你的手臂就搁在我胸口。这思念令失去你的想象变得更为真实,而我的心也更加疼痛。那感觉,就好像我已经失去了你。

一阵倾盆而下的流星雨在静默的黑暗中画出无数明亮的细线:这是今早还在地球上的大石块重新坠回宇宙前的最后一次呼吸,同时也是成千上万即将消亡的物体联袂演出的焰火秀。我屏息凝神看着美景如斯,却连一个愿望都不敢许。

过了好一会儿,我发现多妮居然还醒着。

“我妈妈也是一颗流星。”多妮含糊地说了一句。

我觉得她很可能是对的。


这底朝天的世界还没过上一天,幸存者就已找到一致的交流之道:他们将白色的床单、窗帘悬挂在窗户或烟囱上,来告知他人自己还活着。他们利用交织的绳桥和走道,通过整齐划一的构筑方式创造了第一个独立的连接,并在随后的日子里将它迅速延伸成一张巨大的蜘蛛网。

我本打算将多妮送去她亲戚家,但这个希望很快破灭了。当我问她爸爸住哪里时,她回答说:“在奶奶那儿。”

“在奶奶那儿?”

“是啊,爸爸妈妈经常因为各种事情吵架。爸爸说他为了和妈妈在一起不得不放弃了一切,然后妈妈就说‘噢,又来了’。接着他们开始冲着对方大吼大叫。就这样,爸爸去奶奶那儿住了。”她沉默了一会儿又加了一句,“奶奶家也翻转了吗?”

我感觉自己的胃开始绞痛。“你知道奶奶住哪儿吗?”

“奶奶住在需要开车去的地方。”多妮回答说,小手使劲地拽着她弯曲的小马尾。“但我不想去那儿,因为奶奶也会吼妈妈。”

“那你想去哪儿?”

“我想要妈妈。”

我发现多妮已经跟我一样无依无靠了。我们需要相互支持。

“那你就跟着我吧,”我建议道,“一路上,我们一起努力找你妈妈。不过你得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多妮问道。

我把那个汽水瓶递给她。多妮小心地抓着瓶子,仿佛它承载着整个世界的重量。她瞪大眼睛盯着塑料瓶内,而泡泡也同样睁大眼睛看着外面。那一刻,金鱼跟女孩之间仿佛交换了什么意义重大的信息:她想见到妈妈,与泡泡想见你似乎变成了一码事——但诚实地说,想见到你的其实是我。多妮的小脸笑开了花,露出一口残缺不齐的牙齿。从那以后,多妮便与泡泡形影不离。如果泡泡饿了,她会从瓶口撒入鱼食喂它;如果泡泡渴了,她会往瓶子里加点水;而如果泡泡缺氧了,她就会用稻秆往水里吹气,直到泡泡恢复活力为止。

在世界末日之际,我们每个人都需要紧紧抓住某些东西来支撑自己。如果不紧紧抓住,就只能放手。一旦放手,我们就得去宇宙中寻找属于自己的轨道了。

因此我现在把运动场的围栏抓得很紧,丝毫不敢放松。我们一路爬过走廊的消防门,越过“木桌桥”,最终来到这个位置。出来之后,脚底的万丈深渊带来的强烈恐惧感居然让我在栏杆上踌躇了数分钟。我被卡在中间进退两难,感受着自己的发丝在风中飞扬。当多妮柔软的手触碰我时,我甚至只敢往上看。

“你不用害怕。”她说道,并在我面前晃了晃小背包里的金鱼瓶子来激励我,“这底下压根什么都没有。”

这不仅是这小家伙说的最真实的话,也是最寂寞的话。那一瞬间,脚底的深渊居然失去了威慑力。它仅仅变成了一个障碍,成了我用绳子将多妮放低或者拉高的众多障碍之一。我们熟练地操作阁楼的小梯子,一寸寸地往公园边界挪动脚步,最终到达路边那排柠檬树的第一个树冠。尽管很多树杈已经被坠落的车辆剐断了,但利用梯子还是可以轻松地在树木和窗台之间穿行。

我们曲折地向前移动,头顶上方的公路上悬着一个破开的大地洞,电缆和排水管从中散落出来、像死人身上的脉络与骨头一般令人不寒而栗。每一步都让我慢慢接近你,却也让我感受到你残酷言语中的刺痛——那条对我而言“充满希望”的短信:“泡泡还在你那边,我明天过去取。”

“嘿!你们好啊!”

在一栋阁楼的天窗下方,挂着一个用家具临时搭建起来的木制平台。有个矮小的秃顶男人坐在安乐椅上,旁边的木板上放着热水瓶和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我们的目光转向他时,他正冲我们挥舞望远镜。

“救援队已经在路上了!”他喊道,听起来非常友善。

“真的?”我问,一团希望之火瞬间燃起。

那男人竟爆发出一阵笑声。“当然不是!我还以为你是救援队的呢!”他拍了一下大腿,然后抿了口咖啡,“从我这儿观察到的情况来看,事态不是太乐观啊。”

我叹了口气,不过能跟一个成年人说上话,倒也感到些许欣慰。“你觉得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用手比画了下周围,大声问他。

“我怎么会知道!”那个家伙嚷道,“以前地球会紧紧抓着我们,但现在她不这么干了!没有网络,没有信号,没有任何消息!昨天晚上我隐约听到市区传来扩音喇叭的声音,但离得太远,听不清楚在说什么!传言说下面已经有人开始制作绳桥跟其他工具!还有很多的食物,什么七七八八的!搞不清真假!你们也只是我今天看到的第二组人!第一组人爬到街道的尽头,结果还是不小心掉了下去!”他停了一会儿,又补了一句:“我们完蛋了!”

“那你怎么打算?不试试往市区里走吗?”

“孩子,你听着!”他冲我喊道,“我这辈子都住在这儿!据我所知,我是唯一一个看着这条街建造又被毁灭的人!你觉得我会离开吗?”

旅程的第二天,我们看见受伤的人们躺在天花板上,一只手压着窗户,另一只手摇晃着窗帘,乞求救援。

第三天,我们发现一条打着结的床单在飘窗外面晃荡,房子里面的人已经离开去寻找坚实的地面了。

到了第四天,我的心沉了下去。因为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而我们的进展却太过缓慢;因为我太想你;因为我发现关于这场大灾难的所有正常或者离奇的推测都毫无意义。我们在大桥背面爬行,现在在河水底下休息。桥面大部分已经脱落,但钢筋结构依然完整,还有一部分混凝土板残留在桥塔上。不管你信不信,河水居然还留在地表,就如同液态铅一般流过地表的“天花板”,这样的画面还真给了自然法则一记响亮的耳光。不过在地表隆起的地方,河水就会落下,形成一片随风飘散的水雾,就好像河面本身才是重力翻转的那个平面。

“河水为什么不会掉下来?”多妮问我。

我想回答说“我觉得这一切就是地球在耍我们”,但正要开口时,一架滑翔伞突然猛地冲过河流与桥梁之间,将多妮带倒。在她跟泡泡即将跌落桥梁的一刹那,我伸出手抓住了她的小背包。那个飞行员呐喊着,在我们下方盘旋了一段时间后,正对着我们冲了上来。在就要撞进桥梁的最后一刻,他将机头猛地抬起,然后慢慢减速直至平稳地飞行在桥背面上方。最后他晃晃悠悠地着陆并停了下来,身后拖着三角形的机翼。“救援小分队,听候差遣!”飞行员说道,“孩子与女士优先,谢谢!”

“飞得……很霸气。”我结结巴巴地吐出几个字。

“谢谢夸奖。”那家伙一边说,一边解下自己身上的装置,“这属于市政服务,是搜寻幸存者并把他们带到疏散中心的唯一途径。”

“居然有疏散中心?”我表示怀疑。

“在市政厅的地下室。”

“我们市还有这种……能飞的玩意儿?”

“实际上有三架。”他露齿而笑。“你有看到我的助手吗?不过可能他们还没来到这边。”他在多妮面前屈膝蹲下,然后抓住她的小手。“你好啊,小家伙。想不想下去飞一飞?”然后他看着我,“抱歉,小孩优先。这是规矩,我等下再回来接你。”

多妮的目光转向我,带着被遗弃的表情,眼神里透着孤独与无助。她眼睛里的某种情绪警醒了我。这事儿不太对劲。

“这不危险吗?”我问他,试图拖延一些时间。

“上升的热气流会托着它飞行。”飞行员说道,然后直起身子,手移到多妮的背后,“这跟热气流上升以及相关的破理论有关。现在整个世界都翻转了,到处都是热气流。飞行中你真正要避开的,是那些时不时掉下来的玩意儿。”

“那你在哪里降落啊?”

“桥梁、屋顶、有降落台的机棚……甚至树都可以,只不过它们会把机翼弄坏。”

“我是说,在市政厅那边……”

“我的天,你看!”他没搭理我,转身面对流经我们头顶的河流,一动不动。“太神奇了,就跟魔法一样。”他脱掉背带,接着开始剥衣服,看起来像是要去游泳。突然间我明白了。其实压根就没有什么疏散中心,也没有市政救助小分队,更没有什么规矩。这家伙是个飞行的掠食者。他如同鹰一般在四周盘旋,并且发现了他的猎物。他会带着多妮飞走,但不会有人回来接我。

他脱得只剩内裤,然后沿着桥塔的金属框架向河流爬去。他大可以慢慢享受,因为他知道我们无路可逃。在这个危急时刻,瓶内的泡泡突然从水里跃起,溅起一片颇具启示意味的水花。我跟多妮心领神会地对看了一眼。须臾之间,我钻进飞行器并系紧绑带。另一边,飞行员已经抵达铅灰色的水面,然后小心地举起胳膊。我对多妮疯狂地打着手势,催促她尽快准备好。飞行员的手滑入水面……河水即刻沿着他的手臂缓缓流下,形成一条细流。

“太棒了……”他自言自语道,不过很快他就扭头发现了我们。“喂,你们他妈的干吗呢!”他大声吼道。

“抓紧了!”我大喊,一把抓起多妮甩到背上,多妮的小胳膊立刻环住我的脖子。接着,我扯住钩环固定好自己跟多妮,希望裤子上的绑带能支撑住她。这时飞行员已经跳下来并疯狂地在我们身后追赶。我抓住滑翔伞的框架,闭上眼睛,屏气凝神往前狂奔,一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那些钩环钩对位置了吗?来不及多加考虑,我们就直线坠向大桥,疯狂地旋转下降。

我猛地一拉,伴随一阵昏眩的空降,整个世界仿佛都变小了。滑翔伞自行调整姿势后,我们飞了起来。我放肆地尖叫,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飞过——没有坐过飞机,也不曾像这样背着机翼飞翔。那个飞行员还在桥上咆哮,但已经逐渐远离我们的视野。而多妮呢?她没有尖叫,只是紧紧地趴在我的背上。她用小手蒙住我的眼睛,自己却兴奋地四下张望。


如果飞行条件满足的话,操控滑翔伞并不难,难的是寻找合适的地点降落。

我一开始比较害怕飞在距离地表稍远的地方,但是熟练之后却发现其实很简单,因为屋顶间的火焰形成的热气流和浓烟会不断地给机翼施加升力。我站在吊带上将重心前移来拉低滑翔伞,避免迎头撞在地球上。飞行了一段时间之后,我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调整重心来操控机翼。

“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听到你说这话之后,这还是我头一次感受到别样的情绪席卷全身:自由的感觉。至少在这一刻我强烈地不想做自己,强烈地渴望去往别处。

过了一会儿,一群大雁排成“人”字形跟在我们后面。它们突然出现,让我非常好奇它们的来处。我就一路向你飞去,而大雁们也挥着翅膀跟随。

眼下,这颗末日的星球正散发着无与伦比的魅力。

一路上,我们看到一对对情侣相互依偎在树上;也看到孩子们用晾衣绳在窗户间互相传递小零食跟小纸条;还看到人们在自行建造的杂乱走道上问路寻人,构筑着一个新社会的脐带。又飞了一会儿,我们已经将城市抛在身后,目光所至只有无尽的森林。树木的枝杈都无力地垂着,叶子纷纷飘落,掉进大气层的无底深渊。这一切看起来,就好像是地球正在滴落绿色的眼泪。

就在我们距离你的住所已经不远时,多妮突然指着前方说道:“我们可以去那里找我妈妈!”

悬挂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长得似乎望不到头的绳梯,在燥热的微风中轻轻拂动。我们慢慢靠近,居然发现上方有一辆大篷车被大铁链牵着挂在地表,而这个绳梯就悬挂在它的天窗上。杂乱钉在一起的木板走道将其与一间颠倒摇晃的房子连接起来。大量的亚麻绳子从那房子里输送出来,如蜘蛛网般不断地移向那辆奇怪的大篷车,看起来好像里面有台永动机。

我绕着绳梯盘旋了几圈,最终决定降落在房子附近的苹果园里。细长的树干,繁茂的枝杈,周围是一圈较低的浓密树冠:在这样的条件下,要能安全着陆那就算运气好,但我估计这是我们能找到的最佳着陆点了。

“紧紧抱住我,”我告诉多妮,“无论如何,千万别松手!”

紧接着,伴随身边震颤的气流和嗖嗖的风声,我们冲了上去。所到之处,枝杈甩动,树叶纷飞,受惊的鸟儿倾巢而出。机翼在冲击下折断并撕裂,然后猛的一下,扭曲的框架被树杈穿透,迫使我们突然停了下来。千疮百孔的滑翔伞再也禁不住折腾,最终解体散落。我们穿过一团充满腐烂苹果气味的恶心气穴,摔落在那层树冠上。我丝毫不敢犹豫,急忙抓住一根树干。

大篷车上的一扇窗户突然打开。接着,一个看着比地球还老的虚弱奶奶探出身来。

“我的天哪!”她喊道,“你们还好吧?”

“我……觉得还……行”,我呻吟着,憋出了几个字。突然间,多妮从我的背上滚落下去,挂在苹果树下晃荡着,看起来惊魂未定。真是多亏了她腰带上的挂钩!我赶紧将她拉上来,解开腰带然后把她放在树冠上。谢天谢地,我们居然活了下来!代价只不过是划破了的衣服跟几个血口子。

“快进来吧,”那奶奶说,“你们俩应该需要来一杯热茶。”

过了一会儿,我们拖着脚步穿过晃晃悠悠的人行桥——桥被固定在深深钻入地底的大挂钩上——向那辆悬着的大篷车前行。我们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向前,以免被沙沙作响的亚麻绳网缠住。刚一进门,我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辆大篷车几乎被亚麻填满。刚刚在窗口跟我们打招呼的奶奶正坐在安乐椅上将亚麻缠成粗绳。同时,另一个年龄相仿的老奶奶一边将粗绳打结做成绳梯,一边不断地往脚下的天窗送去。

“小心点,”第二个奶奶担心地提醒我们,“从这儿掉下去可不得了,你压根不晓得底下有多深。”

“他们当然知道,朱尼娜,”她姐姐接话道,“他们刚刚从底下上来。”

“但他们知道有多深吗?”那个小个头奶奶期许地看着我,我答不上来,只能耸了耸肩以示礼貌。“这才是我的重点,里昂尼娜,”她说道,一边坚定地打了个结,“没人知道。”

她们给我们沏了一壶冒着热气的花草茶。然后,那位叫朱尼娜的奶奶吃力地转向多妮,勤勉的双手并没停止工作。“你手里拿着什么呀,小甜妞?”

多妮害羞地前后扭捏了一番,然后把她的汽水瓶拿了出来。朱尼娜透过她厚重的老花镜片好奇地盯着瓶子,泡泡则透过薄薄的瓶身回望着她,眼神仍然是那么忧郁迷离。

“一条金鱼!”朱尼娜吃惊地喊了出来,“住这种地方也太委屈这小玩意儿啦!”

“太委屈它了!”她姐姐附和道,“那可是一条金鱼啊!瓶子里面放什么都可以,但放金鱼算怎么回事儿!”

“可以是杜松子酒……”朱尼娜说道。

“或者一封情书……”里昂尼娜补充说。

“反正金鱼肯定不行!”

“它就是一封情书,”我脱口而出,声音突然颤抖起来,“也许也算不上。好吧,说真的,本质上它就是情书。”没等她们刨根究底,我就把故事跟她们说了。我告诉她们你最后那句话是如何提前摧毁了我的世界,以及最后那通电话是如何给予我充分的理由将泡泡送到你面前。在这个不可能的世界里,你那不可能的请求算是能代表我爱你的最后一个不可能的象征。因为无论如何,至少对我来说,没有你的世界就没有意义,现在没有,往后也永远不会有。跟她们诉说这些事并不是一种解脱,我的心甚至没有感到一丝放松。当多妮用汽水瓶接住我的眼泪时,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泪如泉涌。令所有人惊讶的是,对泡泡而言,那些泪水如同雨露一般,居然让它高兴地在水里翻起跟斗。

“可怜的小家伙。”里昂尼娜摇了摇头说。

“可怜,真可怜。”朱尼娜强调了一下。

“一条汽水瓶里的金鱼……”

“永远被困在狭小的圆圈内……”

“压抑又绝望的小圆圈……”

“你应该忘了她。”朱尼娜建议我。但我怎么可能放得下你?我如何能够放得下?我每一分每一秒都期盼着能拥你入怀,与你紧紧相依,只要抱着你哪怕一小会儿,我就能忘记这世界已经乾坤倒转;只要一小会儿,我的世界就能恢复正常。冲动之下,我将多妮紧紧搂入怀中,哀恸如同潮水来袭,将我吞没。我撕心裂肺地哭着,悲痛欲绝。不仅仅是因为你离开后在我心中留下的空隙,更是因为现在自己必须找其他东西将这个空隙填满;当一个人的梦想被剥夺,他就会拼命地坚守其他梦想,不管那些梦想有多虚无。

哦,苏菲。我好想你。

真的好想你。

“天下哪有不散之筵席,宝贝儿,世间万物都是如此。”朱尼娜将一只枯手搭在我抽泣起伏的肩膀上,劝道。

“你最好对世事变幻有心理准备,”里昂尼娜补充道,“那样的话,当那一刻来临时,也不至于猝不及防。”

“拿这世界举个例子。”里昂尼娜继续说。

“这个星球!”朱尼娜强调,“如果地球每隔一会儿就松手,你该怎么办?她就这么看着自己身上附着的东西,然后抖动身子把一切甩掉,你该怎么办?”说罢她抖了下身子。

“有心理准备是件好事。”里昂尼娜说着,令人不安地猛拉了一下从窗户伸进来的亚麻绳子。

“我们在……”朱尼娜证实道,“我们在打包行李!”

我的眼睛又湿又热,转脸盯着地板上的天窗,问道:“你们要去哪里?”

“晚上你都没看到那些划过的流星吗?”朱尼娜反问我,“这底下肯定很梦幻!”

“对,很梦幻,”里昂尼娜接话道,“那儿肯定有不可思议的美景。”

“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多妮凝视着汽水瓶,自言自语:“我妈妈也是一颗流星。”在两位老人家兴奋的感叹中,她细小的声音几不可闻。

那一刻突然安静了。“真的吗?”里昂尼娜问,“那太棒了!这意味着你可以许个愿呢,亲爱的小家伙。”

多妮兴奋地睁大眼睛,然后羞涩地扭动着小身板。“我可以……可以跟你们一起去吗?”

“当然可以,亲爱的!”朱尼娜说,“如果托比不介意的话……”

我沉默着点点头,强忍住几乎夺眶而出的眼泪。

“噢,亲爱的,”朱尼娜叹了口气,“你为什么就是放不下呢?”

“没什么事值得你这样啊。”里昂尼娜说。

接着,她摇着头说:“一只装在瓶子里的金鱼……”

那时,我已经不清楚我们是在谈论泡泡还是谈论你,抑或是谈论我自己,又或者,我已经分不清这些是否有差别。


当我挤进最后那棵橡树跟厨房窗框之间的狭窄过道,曾经发生在这里的一切如同粘在指尖甩不掉的蜂蜜般涌上心头。我记得自己被青春期的热恋冲昏头脑,为了不让你父母听见,隔着卧室窗户跟你说悄悄话;我也记得在沿着湖岸散步的清晨,漫无边际的闲聊过后,我抱着你跨过后门的门槛,肆意欢笑。尽管越来越明白你新编的那些故事不过是连篇的谎言,我依然迈着沉重的步伐前行,依然绝望地想要相信它们——谎言不就是用来填补空虚的吗?我不想让你活在空虚中。你离开我的决定堆积在我掌心,而重新考虑的权力就在你手上。

当我看到窗户上用白色油漆刷着的大字“救命”时,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看来你还活着。你的房子颠倒着挂在那儿,变成了充满破碎记忆的废墟。但不管怎样,你还活着。

“苏菲。”

我站在还没散架的厨房天花板上,竖着耳朵听着房子内的动静。

然后,一阵声响传来。

“托比?”

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是你的声音。

我爬上门来到客厅。更多东倒西歪的家具七零八落地堆积在一起,几乎要触到下沉的地板了。你已经把天花板的中心位置清理干净,此刻你正安静地躺在沙发上。

“真的是你,”你对我说,试着坐起身子。

我略带羞涩地耸了耸肩。“当然是我。”

“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

我从背包中拿出汽水瓶然后将它立起来。“我把泡泡给你带过来了。”

你盯着瓶内的金鱼,然后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我。“但你是怎么一路从……”

我又耸了耸肩,然后你露齿而笑。

“你这家伙肯定是疯了,对吧?”

“你最了解我了。”

这是你的世界。

也就是我的世界。

你起身时我弯下腰将你揽入怀中,你竟然就在我的臂弯中,如同泡沫一般脆弱而真实。你生硬地推搡着,但我还是抱住你,躺在了沙发上。你散发着苏菲的香味——如此明显却又令人不敢相信——如此强烈又如此沉重,让我只能彻底屈膝投降。我才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香味让我失去理智,其他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我把脸埋入你的颈间,上瘾一般疯狂吸入你的气息,贪婪地沉浸在发现你的喜悦之中。我们就这样久久地躺着,以一种完美纯净的状态,亲密地纠缠在一起。

“都还好吧?”我问道,一边用温润的嘴唇亲吻你的耳垂。

“嗯,都还好。”你回答。内心最深处散发出来的热气冲入我的发梢,“我感觉膝盖断了,而且背疼得厉害。”

“当时你在床上?”

“床底下。”

“没事了,我在这儿。”我轻抚着你耳后轻柔的秀发和温热的脖颈,安慰道。

“托比。”

“嘘……”

“但是……”

“别说话,没事的。”

“一切都玩儿完了,对吧?”

我轻轻拉开一些距离,看着你的眼睛。“你给我打电话了。”

“对。”

“苏菲。”

你松开手挣扎着站起来,因为你不知道怎么面对我。但我扣住你的手说:“我想你,苏菲。”

“别说了。”一滴眼泪从你的脸颊滑落,“我非常担心爸爸妈妈。没有任何关于他们的消息。自从这一切发生,我就没见到一个人,连个鬼影都没有。你知道救援队会来吗?”

我的心开始凉了。“至少我来了。对吧?”

你久久地看着我。“很遗憾一切会变成这样。”

“我也是,”我回答说,“我更喜欢所有东西正面朝上的时候,那样大家见面就更容易一些。”

“托比。”

“对不起,”我的声音颤抖了,似乎期待着什么,“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对吧?那我们可以……”

“托比。”

“那我们就不能……”

“别这样,托比。”

我无法止住自己的眼泪。“我什么都可以改。”

“你不需要改变什么。”

“我一个人无法承担这一切,苏菲。”

“你肯定可以。”

“但是我爱你。”

还记得吗?这一次你也转开了目光,一如从前。你的眼睛如此深邃,仿佛里面是一个无底的深渊。我被你从身边剥离开来,不断地下坠,最后“嘭”的一声,摔在一瓶满是气泡、嘶嘶作响的眼泪中。你漠然的眼神如同一个漩涡将我拖入水底,越来越深。慌乱中,我猛蹬着双腿,挣扎着,茫然地想抓住光滑的塑料瓶壁。

“我爱你!”我试着大声喊出来。但我的爱却化作一串泡泡浮出水面,静默地绽裂。我滑动双臂冲撞瓶壁,力气却越来越小。瓶身标签背后的你看着别处,并没发现我即将溺死。我缓慢地打着旋儿沉下去,最终重重地摔在汽水瓶底部。

肺部已经灌满泪水,我奄奄一息地低声说道:“求求你……”

你说:“我需要时间。”

那一刻我突然冲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呼吸。我浑身湿透,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接受了这种谎言。力气稍一恢复,我就爬起来蹒跚地走出了客厅。

“你要去哪儿?”

“给你找一些阿司匹林。”我闷声答道。

“等等!”

但我已经穿过厨房,并没有听到你的声音。沿着栏杆往下,我来到二楼。一路上,我思绪烦乱,心想在经历过分手的那一切之后,在为了将泡泡带给你所经历的无数生死关头之后,在徒劳地守护着我对你的爱之后,在爬过这个濒死星球的混乱表面之后……你居然还需要时间?你以为这个世界还能给你多少时间呢,苏菲?

一不留神,我猛地跌倒在隆起的天花板上,脆弱的天花板发出“吱呀”的声响。但就算这房子现在倒塌,我也不会在意。可惜我连这种命都没有,因为我无法沉溺在自己的幻想中,注定只能坠入你给的冰冷事实里。

我来到卧室。墙上没有我的照片。我更愿相信它是摔碎在天花板上了,我从来没有这么想相信一件事。其他相框破碎地躺在天花板上:旅游照、全家福,还有你的朋友。我对他们都很熟悉。天花板上还有揉成一团的毛衣,那是我在巴黎给你买的。剩下的还有散落的西洋双陆战棋和折断的蜡烛,颠倒的床铺和碎玻璃,还有一尊佛像。就是找不到我的照片。

地球羞愧地转过脸去。

泡泡翻着肚皮漂在水面上。

在床上本该属于我的那一侧我发现了其他男人的运动鞋和手表我该如何描述接下来的一切又该如何继续下去我很疑惑自己的生活怎么会在我之外的人身上发生我不知道如果我真的知道了那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在通向浴室的地上我看到时髦的牛仔裤时髦的衬衣还有瓷砖上的血他肯定正在洗澡铸铁浴缸脱落并砸在他身上他口袋里的钱包里放着学生卡他叫汤姆什么的一个留着长头发的孩子这家伙真是完全符合你的口味浴室窗户开着真见鬼在你对他张开大腿的那些操蛋的晚上你对他做了什么你又对我做了什么?

回到楼下,我发现你从厨房的窗户探出身子,被错失机会后的懊悔压垮。你在哭。在我身下,顺着你的方向延伸而去的过道上,他贴着照片的身份证慢慢随风飘去。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你。对,你需要时间。当然,我也理解你需要明白自己到底想戴上哪一张面具。我理解你想要一个更加清静的地方,没有承诺,无须忏悔。我甚至已经原谅了你的错误。你是我的世界。但现在,这个世界已经将自己隔绝起来。这一切太过理性,任何人都能一眼就看明白;这一切却又太过感性,不能用正常的逻辑去推导……包括你背叛了我却为其他男人哭泣的画面,以及那最终浮现并显而易见的事实——你的生命中已经不再有我的位置。

至于那条金鱼?

它配得上更好的生活。


在世界的底部,这一切就像梦境:倒悬的湖岸边,我坐在一根低垂在水面的大树枝上。我的脚悬空晃悠着,头顶上能看见自己反射在水面的倒影,在升入地平线的夕阳照射下,它仿佛燃烧起来。我轻轻敲了敲汽水瓶,泡泡柔软的鱼鳍微微震颤了一下,然后它转过身来望向我。

“去吧,孩子,”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打开瓶盖,“你自由了。”

我举起瓶子,将瓶口戳入湖面。密集的气泡汩汩滴下,在两端重力的作用下,气泡就这么漂浮着。泡泡的眼神中透出些许惊诧。我继续将瓶口上抬,最终把瓶子完全戳入水中并翻转过来。

泡泡也翻转了过来。它突然颠倒地游起来,欢快地从瓶子的一头窜到另一头。气泡渐渐消失后,我轻轻地前后晃动瓶子,直到泡泡终于发现打开的瓶口,好奇地盯着外面。

“去吧,”我拂掉滴在耳朵上的水,低声说,“你自由了。”

金鱼徘徊了片刻。突然,它猛地游了出去。它先是机警地环视四周,接着竖起鱼鳍,飞快地摆动起来,向更深处游去。

这便是告别了。再见,泡泡。我笑了,带着一丝悲伤。但当我从水中抽出汽水瓶,最终放手时,一种无言的满足感很快就将悲伤冲刷得一干二净。我一直看着瓶子坠落,最后消失在视线里。然后我站了起来。令人惊讶的是,我居然看到泡泡在水下透过我的倒影盯着我。它游回水面,伸出小嘴,荡起一圈圈波纹,就好像要告诉我一个秘密,我竟无法从它身上移开视线。为什么这家伙从我内心唤起如此多的爱?紧接着我就明白了。很显然,泡泡并没有翻转,翻转的人是我。这一切不过是角度的错觉罢了。

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个世界还如往日一样正面朝上。

我把衣服脱个精光,深深吸了口气。接着,我把头慢慢浸入湖水,冰冷的触感和“嘶嘶”作响的下沉气泡冲刷着面颊。我摇摇晃晃地抬起身体,双臂在水中挥舞摸索着,然后齐腰没入湖水。接着,我用力往上一蹬,湖水中的重力立刻托住我的身体,我像潜水者一样滑入了泡泡的世界。

我潜出水面,脚掌踩着水,开始放声大笑。我已经忘记了正常的世界是什么模样,尽管现在身体的位置就是重力原本的方向,但湿漉漉的头发却向上直立成数簇,滴落的水珠给宇宙下了一场小雨。

泡泡欢快地在我身边游来游去,像墨绿湖水中的一道橙色闪电。我潜入水中,跟它一起翻着跟斗,直到感觉自己的肺快要爆炸为止。每次我潜出水面呼吸,都觉得自己似乎变轻了一些。最后,我们一起用失而复得的正常姿态往湖心游去。我们肩并着肩,只有金鱼与我。

在那里,那个世界上属于我的小地方,我终于放手,让它离去。


我不知道自己一夜无梦,是因为没有流星,还是因为树冠上一簇调皮的嫩芽一直挠着我的背。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地球表面笼罩着一层沉闷的雾气。我的四周,目所能及的地方尽是一片灰茫茫。我很好奇这雾是从哪儿来的。一片死寂笼罩着地表,我发出的任何声响都悬停其中不愿散去,让我更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回到那辆大篷车并没花费我多少时间,但是两位老奶奶跟多妮已经离开。地板上的天窗开着,绳梯的一头被绑在其中一把安乐椅上。我想象着朱尼娜跟里昂尼娜是如何拖拽着细软,一格格地往下爬,同时还不忘一刻不停地拌着嘴皮子,而多妮又是如何好奇地跟在后面。然后在某个地方,比星星坠落的地方再低点儿的位置,他们会碰到那个背着克罗格购物袋的女人。她会说:“你猜怎么着?我正在找你们呢。”

我把脚伸出天窗的边缘,然后抓住第一个横档。绳梯在我脚下微微摇动,一路延伸直至消失在迷雾中。我深吸了口气,开始闭着眼睛往下爬,就像在梦游一般。晨露沾湿了我的睫毛。当我重新睁开眼睛时,地球表面已经消失在视野中,只能看见大篷车朦胧的轮廓。很快,轮廓也看不见了。

迷雾中,我现在孤身一人。

现在,你是否想起了我?如果你看到我往下爬,你是否会好奇这个绳梯最终通向何处?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走过的路以及经历过的旅程。一旦你意识到这一点,放手离开就会变得更简单。

我觉得自己想让你明白你把我伤得多深,苏菲。现在我沿着绳梯往下爬,去寻找自己脚下坚实的土地。这个旅程肯定不简单,对于可能在底下发现的事物,我也心存恐惧。但我还是闭着眼睛继续往下爬。有时候绳梯会突然摇晃起来,我就想象是你跟在我后面,就在迷雾上方的某个位置。但也许这只是风在捣鬼。然后,我发现自己已经不在意了。我不过也只是某个人而已。

在这底下,我们都是划过天际的流星。

(黄晖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