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颂华@Lonely Planet:鬼马角色扮演

刚念大学的时候,我常跑大陆。当年的旅游指南都很像官方宣传手册,内容四平八稳如新闻稿,文字不亲切没有人味,景点介绍不会告诉你躲避收费陷阱的方法,餐厅推介全是名不符实吃了一肚子气的百年老店。所以无论去甚么地方,与其靠这些所谓的旅游指南(我很怀疑它们其实是新华社即现在的中联办特约供稿的),倒不如听有经验的旅人的口述情报。后来有人告诉我,要去大陆就应该看Lonely Planet。我第一个反应是「你都癫嘅」,在中国人的土地上居然要依赖一本老外写的英文书?带着疑惑,我翻了一下,才发现果然「有料到」。要知道那时大陆还有外汇券,在正式银行换人民币很不划算(一百港元大概只值六、七十元人民币),黑市虽然可以取得较佳汇率,但常得冒被骗的风险。好一本Lonely Planet!居然教游客「出了火车站之后,往左两百米有家兼营汇兑的水果店很信得过」。从那时起,我才晓得甚么叫做旅人写给旅人看的指南,而Lonely Planet正是其中的表表者,是举世最知名的自由行盲公竹。我对他们的作者既佩服又好奇,真不知都是些甚么人,竟然知道那么多门路。有时连地头虫都摸不清的事,他们也能如数家珍的一一道来。十多年后,想不到我终于从一个人手上接过一张印着「Lonely Planet」标志的作者名片了,而眼前这人是个比我年轻得多的女子,一个香港女子,她叫做邹颂华。

邹颂华(邹╱梁文道(梁)

梁:先告诉我们,你是怎么成为Lonely Planet的作者的?

邹:我念大学时已用Lonely Planet,做他们的作者纯是机缘巧合。我辞了当年一份工作之后,想去阿塞拜疆旅行,但这国家的旅游资料不多,唯有在互联网上问人。回答我疑问的人原来曾帮「Asia Over Land:Lonely Planet写作,我就答他试试无妨呀。不久有位Lonely Planet的编辑联络我,原来当时他们正在招聘住在香港、又会讲广东话的作者,他要我先交一些模板,我就用英文写了两篇游记给她,这就过了第一关。接着我要在三星期内,按着他们的风格写一个地方,我就写湾仔,这是第二关。第三关要制作地图,将我提过的湾仔景点在地图上点出来,在一张地图上将游客需要的衣食住行都画上去。他们有一个五人委员会,单数是为了方便投票。他们先阅读你的稿子,再由地图师审查你的地图,最后给你评语,犹如考试。后来他们发来电邮恭贺我,说我写得生动,虽然风格上跟Lonely Planet有少许出入,但这些技术问题很容易解决,就这样我成为他们旗下的作者。不过当上作者不一定实时有工作,因他们的指南要等排期更新,热门的地方每两年更新一次,像巴基斯坦则要五年才更新。我很幸运,两个月后就轮到香港版要更新了。但由于我是新人,故只写excursions,包括澳门、深圳和珠海,香港部分由一个资历较深的作家写。

梁:看来真得有点本事才行,你以前的工作经历是甚么?一定很有帮助吧?

邹:我本来在港大读法律,但到二年级就知道自己不喜欢这行,所以毕业之后就没考律师牌照。二千年毕业后去了绿色和平做项目干事,当时处理有毒物质、东江水和海洋倾废,觉得很好玩,去的地方是一般人去不到也不会去的。有些脏得普通游客不会去,像荷兰一些河道、广东东江、泰国和土耳其倾倒废料的海湾;有些则是很美但很远的地方,如青海哈龙冰川,这是黄河的源头,有钱都未必去得到。一开始我抱着旅行的心态。刚上班不够一周就要去广东最脏的东江塘厦,后来开始要去荷兰总部出差,天气又很冷。算过自己一年内起码有半年时间不在香港。这是点对点的旅行,出差两个礼拜回来又要向下一站出发,体力上好辛苦,而且看的都是令人眼寃的东西。在绿色和平工作两年后,决定去旅行休息一下,这次将点的旅行变成线的旅行,体验一下地球是圆的。我先在加拿大留了三个月,与前绿色和平员工一起搞保护森林的活动,后来天气冷了就跑到中美洲,之后飞到欧洲,沿着丝绸之路回来,行程共十三个月。回来之后,我就在国际特赦组织上班,也将丝路的一段经历,写成游记在台湾出版。在那十三个月行程之中,我也回到了荷兰。我以前没空欣赏荷兰,没看过梵高博物馆,反而常看焚化炉和污水处理厂。我有时乐于做一个游客,没有甚么不好嘛,阿姆斯特丹这么出名的博物馆好歹都去一下。那次再去荷兰我很喜欢,她是一个很美、很适合居住的地方,除了天气太冷之外。

梁:说回你现在的工作吧,你负责写澳门,有甚么功夫要做呢?

邹:我当时仍在国际特赦组织全职工作,只能在周末过去,后来索性请假一星期,在澳门留了十天完成工作。我总共用了三星期搜集资料,三星期写作。但澳门最大问题是变迁太快,于六月交稿后,十月要跟编辑做核对,谁知八月又有许多新酒店如威尼斯人等开张,所以又要更新数据了。Lonely Planet给我们的费用,包括稿费和旅费,都是一笔过的,任你管理。我们所得的费用是没可能每间餐厅也去试的,有些资深作者建议,到昂贵的餐厅时,可以只叫头盘,写它们的味道和情调。我写澳门的餐厅,菜单须包括中、英文及葡语,方便游客对照,但葡语我记不下来,于是只得偷餐牌了。发现新酒吧时,如果上个版本没写过,又没听过人家的评语,就要进去饮一杯。Lonely Planet规定作者不能收取赞助,又要尽量不泄露身份。我记得作者手册里有一个教大家如何调查高级酒店的章节,可以扮作街客或导游,假装看客房和酒店设施,真正行不通的话才表明身份。每个作者都各有长处和不足,例如我不爱夜蒲,写澳门指南的夜生活时很辛苦,迫自己夜晚两、三点落的士高。只有拉一些朋友同去,这样除了自己,也可透过其他有此喜好和习惯的人来观察,幸好有这班朋友带我走遍澳门的夜生活场所。一本旅游指南如果太客观,就变得枯燥。Lonely Planet要求我们要写得客观又有个性,像我写澳门的回归礼物纪念馆,我形容它很kitschy,礼物不美又不精细,只有内地人才感兴趣,这些都是事实,但要用佻皮的语调写出来。于是我说如果你想看这些手工艺品,倒不如去葡京看何鸿燊的私人珍藏。写作的最后一道防线是编辑,特别是埃及指南曾牵涉政治和宗教的敏感部份,结果被告诽谤。所以我们在完稿后得写上author’s note,讲明作者可能踩界的地方,例如当时我提到澳门贪污问题很严重,而欧文龙案件是「themost notorious(恶名远播)case」,为保障万一最后他被判无罪,我们就惨了,故这部份就由编辑去衡量。

梁:嘿,高档餐厅就只吃头盘,难怪我总觉得你们对高消费场合的介绍信不过了。其实Lonely Planet现在也不算独家了,市面上有很多同类的竞争者,你觉得它最大的特点是甚么?

邹:我就常跟人说Lonely Planet是给穷人和背囊友用的。他们都较放松,也不须要特定的主题。Lonely Planet有一种先锋精神,前设是你不能对任何事有既定看法,那就不会妨碍你看事情的角度,对当地的认识会更多。而且Lonely Planet较重视人文色彩,例如我写澳门时,用很长的篇幅写大三巴墙上的图画,令人明白为何大三巴令澳门在远东传教史上有重要的地位。其他旅游指南不须要这些数据,只须知道有大三巴这景点、它的落成年份等等。又如香港指南,我们写利东街和庇利街是佷传统和古老的市集,也提到这些市集很危险,随时会被清拆,加了这句话感觉就全然不同了。我写澳门指南时,也老实说澳门如今发展得将海填得不像海,湖填得不像湖,松山灯塔又给前面的解放军大楼遮挡着。这种破坏太多,这些事实必须写下。

梁:大家好像都有一种印象,认为Lonely Planet是一本有自己价值观的指南,不只教人去那里玩怎么玩,还很关注道德的问题。

邹:是的。例如昂山素姬呼吁国际杯葛缅甸,甚至不要去她的祖国旅行,以免钱都掉进军政府手中,助长了独裁政权。那么我们是否出版缅甸旅游指南呢?最后我们唯一到缅甸调查,发现其实当地人多数不愿意跟外国断绝来往,很想接触外界。所以最后我们还是觉得有需要出版一本指南。只是用了很多篇幅教大家如何聪明地避免将钱花进军人政府的口袋。

我们也很少介绍连锁式酒店,目的是想将旅游收入贡献给当地社群,所以多介绍民居。大家每次出差,都会按着我们汇报的飞行里数,捐钱做二氧化碳等废气排放的研究。还有一个「Lonely Planet基金」,专门捐钱给与旅游有关的草根团体。Lonely Planet开宗明义说旅游必须是 responsible travel,而不是破坏性的,这就很讲究游客的敏感度了。我见过一个宁静的小镇,因为旅游指南的介绍后就变得很挤迫;你赞一间餐厅好,大家就一窝蜂跑去,然后它就变质了,我有时很怀疑这种旅游是否值得欣赏。我在澳门遇到一间好「正」的酒吧,只有本地的土生葡人光顾,但老板跟我说,他不想酒吧在任何旅游指南出现,我尊重他的决定,但编辑觉得这始终是一本旅游指南,最后我唯有笼统地说它在镜湖医院附近,但街名和酒吧名就不提了,其实这样也为游客带来自己寻找和发掘的乐趣。Lonely Planet成立时,根本没想过游客会当它是圣经的,指南的作用是为你指出一个方向,然后你自己决定如何走,而不是要牵着你的鼻子走。现在Lonely Planet太普及,结果变成另一种DIY旅行团。我从伊朗去到巴基斯坦,遇上一班反对使用Lonely Planet的旅人,他们手上的Lonely Planet就是为了避开我们介绍的地方。这种现象也是出版社内部常常讨论的课题,但至今仍未有结论。无论如何,这一切我暂时在华语世界还未普遍。香港的旅游指南只讲单一价值观,大都是食玩蒲攻略。读香港出版的珠三角指南,你永远只知道深圳哪儿购物最好、揼骨最正,而不知道深圳有许多客家老村,还有大鹏所城和南头古城;珠海的指南只令人记得圆明新园、浸温泉,没有人知道珠海还有唐绍仪故居。香港的旅游指南就是缺乏人文色彩,不像Lonely Planet般已经发展如社会企业了。

梁:除此之外,Lonely Planet和香港本地的旅游指南还有甚么不同?

邹:我写澳门时,有时要翻阅同行的指南做参考,我发现他们不会教你如何坐巴士,也不会给你路线图,只说从这儿坐的士去那处要多少钱。当然,出版社也要迎合读者口味。香港人缺乏安全感,未到过的地方就不安心,所以要看实物和相片,于是香港出版的旅游指南图片很多,令指南加重,不方便携带,一般英文出版的旅游指南根本不会印这么多图片。我发现内地出的旅游指南,如「知行书」系列,其质素比香港的还要好。

梁:你认识其他一些作者吗?都是些甚么人呢?

邹:活跃的作者约三百个,有全职律师也有卖吸尘机的,有用年假写指南,也有些是兼职如我这种自由作者。大家背景不同,但大家都认同Lonely Planet的理念。我们有两个网上新闻组,一个属于官方的,会有仲裁员防止大家对彼此的言论发出太过冒犯的批评;另一个则犹如作者工会,没有任何Lonely Planet职员,我们经常讨论如何增加作者的稿费,及怎样改善指南质素,大家的讯息几乎把我的信箱占满了。

梁:最后,我很好奇的是你的身份和语言的问题,明明是中国人,却要想象外国游客的需要和眼光,而且要用英文书写。你会不会刻意在大陆和澳门说英语呢?这样才能告诉读者甚么地方是英语不通行的。

邹:上一版澳门指南的作者就是一个长居香港的外国人,这次出版社要我用多一点insider的角度去写。我起初以为分别不会太大,但我细写了几个在全国罕见,可能是澳门特有的庙宇,包括哪咤庙和女祸庙,祂们都是中国神话中很重要的神祗,编辑认为这就是一些很insider的内容了。又例如上个版本依着澳门旅游局的数据,将康公庙的英文错译成关帝庙,你不懂中文是真的看不懂的,我也将它更正了。当然,从一个外国人的角度看香港还是有点不同的,跟久居香港的鬼佬朋友讨论,香港的甚么事一定要提及。例如一个外国朋友告诉我,说他觉得深圳安全得很,和我们一般中国人的感受不同,这大概就是内外的差异了,一般窃贼是不大敢对外国人下手的。我也会将这些意见融合到书内。有时我扮作只懂英文的竹升妹,这样可以看到一些平时不知道的事,又可看到大家的嘴脸变得多快。有次到珠海某间酒店顶楼的餐厅,我先用英语问准经理,他很客气地让我进去拍照。之后需要回去再补一点数据,这次以中文沟通,他立时把我赶走了。我想有些人还是崇洋心态,也有可能是怕讲英语,毕竟say yes就最简单了,要是拒绝起来那多烦呀。接下来我还要写中国指南的广东和新疆部份。Lonely Planet一般要求作者得自己去过那个地方,才会让他写当地的指南。我曾经在土耳其逗留两个月,学懂一点土耳其语,在新疆仍然通行,这种沟通对我认识新疆应该很有帮助,希望到时可以了解汉人看不到的另一个新疆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