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期作品-9

爱情

爱情是个快破产的企业,

假如为了维护自己的信誉;

它雇用的是些美丽的谎,

向头脑去推销它的威力。

爱情总使用太冷酷的阴谋,

让狡狯的欲望都向她供奉。

有的膜拜她,有的就识破,

给她热情的大厦吹进冷风。

爱情的资本变得越来越少,

假如她聚起了一切热情;

只准理智说是,不准说不,

然后资助它到月球去旅行。

虽然她有一座石筑的银行,

但经不起心灵秘密的抖颤,

别看忠诚包围着笑容,

行动的手却悄悄地提取存款。

神的变形

浩浩荡荡,我掌握历史的方向,

有始无终,我推动着巨轮前进;

我驱走了魔,世间全由我主宰,

人们天天到我的教堂来致敬。

我的真言已经化入日常生活,

我记得它曾引起多大的热情。

我不知度过多少胜利的时光,

可是如今,我的体系像有了病。

权力

我是病因。你对我的无限要求

就使你的全身生出无限的腐锈。

你贪得无厌,以为这样最安全,

却被我腐蚀得一天天更保守。

你原来是从无到有,力大无穷,

一天天的礼赞已经把你催眠,

岂不知那都是我给你的报酬?

而对你的任性,人心日渐变冷,

在那心窝里有了另一个要求。

那是要求我。我在人心里滋长,

重新树立了和你崭新的对抗,

而且把正义,诚实,公正和热血

都从你那里拿出来做我的营养。

你击败的是什么?熄灭的火炬!

可是新燃的火炬握在我手上。

虽然我还受着你权威的压制,

但我已在你全身开辟了战场。

决斗吧,就要来了决斗的时刻,

万众将推我继承历史的方向。

呵,魔鬼,魔鬼,多丑陋的名称!

可是看吧,等我由地下升到天堂!

神在发出号召,让我们击败魔,

魔发出号召,让我们击败神祇;

我们既厌恶了神,也不信任魔,

我们该首先击败无限的权力!

这神魔之争在我们头上进行,

我们已经旁观了多少个世纪!

不,不是旁观,而是被迫卷进来,

怀着热望,像为了自身的利益。

打倒一阵,欢呼一阵,失望无穷,

总是绝对的权利得到了胜利!

神和魔都要绝对地统治世界,

而且都会把自己装扮得美丽。

心呵,心呵,你是这样容易受骗,

但现在,我们已看到一个真理。

人呵,别顾你的真理,别犹疑!

只要看你们现在受谁的束缚!

我是在你们心里生长和培育,

我的形象可以任由你们雕塑。

只要推翻了神的统治,请看吧:

我们之间的关系将异常谐和。

我是代表未来和你们的理想,

难道你们甘心忍受神的压迫?

对,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谁推翻了神谁就进入天堂。

权力

而我,不见的幽灵,躲在他身后,

不管是神,是魔,是人,登上宝座,

我有种种幻术越过他的誓言,

以我的腐蚀剂伸入各个角落;

不管是多么美丽的形象,

最后……人已多次体会了那苦果。

1976年

面包

清晨在桌上冒热气的面包

驱走了夜的怀疑之阴影,

它使我又感到了太阳的闪动

好似我自己额上跳动的脉搏。

呵,生之永恒的呼吸,黑夜的火光,

江河的广阔,家檐下的温暖,

被锁在钢铁或文字中的霹雷——

这一切都由劳动建立在大地上。

我们无需以贫困或饥饿的眼睛

去注视谁的松软的大面包,

并夜夜忍住自己的情绪,像呻吟

我们想到的是未来的丰收,

田野闪耀,欢快,好似多瑙河,

而清晨……

1976年,残稿

退稿信

您写的倒是一个典型的题材,

只是好人不最好,坏人不最坏,

黑的应该全黑,白的应该全白,

而且应该叫读者一眼看出来!

您写的故事倒能给人以鼓舞,

要列举优点,有一、二、三、四、五,

只是六、七、八、九、十都够上错误,

这样的作品可不能刊出!

您写的是真人真事,不行;

您写的是假人假事,不行;

总之,对此我们有一套规定,

最好请您按照格式填写人名。

您的作品歌颂了某一个侧面,

又提出了某一些陌生的缺点,

这在我们看来都不够全面,

您写的主题我们不熟捻。

百花园地上可能有些花枯萎,

可是独出一枝我们不便浇水,

我们要求作品必须十全十美,

您的来稿只好原封退回。

1976年11月

黑笔杆颂——赠别“大批判组”

多谢你,把一切治国策都“批倒”,

人民的愿望全不在你的眼中:

努力建设,你叫作“唯生产力论”,

认真工作,必是不抓阶级斗争;

你把按劳付酬叫作“物质刺激”,

一切奖罚制度都叫它行不通。

学外国先进技术是“洋奴哲学”,

但谁钻研业务,又是“只专不红”;

办学不准考试,造成一批次品,

你说那是质量高,大大地称颂。

连对外贸易,买进外国的机器,

你都喊“投降卖国”,不“自立更生”;

不从实际出发,你只乱扣帽子,

你把一切文字都颠倒了使用:

到处唉声叹气,你说“莺歌燕舞”,

把失败叫胜利,把骗子叫英雄,

每天领着二元五角伙食津贴,

却要以最纯的马列主义自封;

吃得脑满肠肥,再革别人的命,

反正舆论都垄断在你的手中。

人民厌恶的,都得到你的吹呼,

只为了要使你的黑主子登龙;

好啦,如今黑主子已彻底完蛋,

你做出了贡献,确应记你一功。

1976年

我爱在淡淡的太阳短命的日子,

临窗把喜爱的工作静静做完;

才到下午四点,便又冷又昏黄,

我将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

多么快,人生已到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枯草的山坡,死寂的原野,

独自凭吊已埋葬的火热一年,

看着冰冻的小河还在冰下面流,

不只低语着什么,只是听不见。

呵,生命也跳动在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冬晚围着温暖的炉火,

和两三昔日的好友会心闲谈,

听着北风吹得门窗沙沙地响,

而我们回忆着快乐无忧的往年。

人生的乐趣也在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雪花飘飞的不眠之夜,

把已死去或尚存的亲人珍念,

当茫茫白雪铺下遗忘的世界,

我愿意感情的激流溢于心田,

来温暖人生的这严酷的冬天。

寒冷,寒冷,尽量束缚了手脚,

潺潺的小河用冰封住了口舌,

盛夏的蝉鸣和蛙声都沉寂,

大地一笔勾销它笑闹的蓬勃。

谨慎,谨慎,使生命受到挫折,

花呢?绿色呢?血液闭塞住欲望,

经过多日的阴霾和犹疑不决,

才从枯树枝漏下淡淡的阳光。

奇怪!春天是这样深深隐藏,

哪儿都无消息,都怕峥露头角,

年轻的灵魂裹进老年的硬壳,

仿佛我们穿着厚厚的棉袄。

你大概已停止了分赠爱情,

把书信写了一半就住手,

望望窗外,天气是如此萧杀,

因为冬天是感情的刽子手。

你把夏季的礼品拿出来,

无论是蜂蜜,是果品,是酒,

然后坐在炉前慢慢品尝,

因为冬天已经使心灵枯瘦。

你那一本小说躺在床上,

在另一个幻象世界周游,

它使你感叹,或使你向往,

因为冬天封住了你的门口。

你疲劳了一天才得休息,

听着树木和草石都在嘶吼,

你虽然睡下,却不能成梦,

因为冬天是好梦的刽子手。

在马房隔壁的小土屋里,

风吹着窗纸沙沙响动,

几只泥脚带着雪走进来,

让马吃料,车子歇在风中。

高高低低围着火坐下,

有的添木柴,有的在烘干,

有的用他粗而短的指头

把烟丝倒在纸里卷成烟。

一壶水滚沸,白色的水雾

弥漫在烟气缭绕的小屋,

吃着,哼着小曲,还谈着

枯燥的原野上枯燥的事物。

北风在电线上朝他们呼唤,

原野的道路还一望无际,

几条暖和的身子走出屋,

又迎面扑进寒冷的空气。

1976年12月

注:本诗第一章,在初稿及《诗刊》1980年第2期刊载时,每节最后一行均为“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诗人曾将本诗寄给朋友,经杜运燮提议,认为如此复沓似乎“太悲观”,故改为不同的四行。穆旦家属和杜运燮所编《穆旦诗选》(1986)收入的即为诗人的改定稿。这里选用的是《穆旦诗选》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