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第二场 伦敦。街道

约翰·福斯塔夫上,其侍童持剑荷盾后随。

福斯塔夫 喂,你这大汉,医生看了我的尿怎么说?

侍童 他说,爵爷,这尿的本身是很好很健康的尿;可是撒这样尿的人,也许有比他所知道的更多的病症。

福斯塔夫 各式各样的人都把嘲笑我当做一件得意的事情;这一个愚蠢的泥块——人类——虽然长着一颗脑袋,除了我所制造的笑料和在我身上制造的笑料以外,却再也想不出什么别的笑话来;我不但自己聪明,并且还把我的聪明借给别人。这儿我走在你的前面,就像一头胖大的老母猪,把她整窠的小猪一起压死了,只剩一个在她的背后伸头探脑。那亲王叫你来侍候我,倘不是有意把你跟我做一个对比,就算我是个不会料事的人。你这婊子生的人参果,让你跟在我的背后,还不如把你插在我的帽子上。我活了这么大年纪,现在却让一颗玛瑙坠子做起我的跟班来;可是我却不愿意用金银把你镶嵌,我要叫你穿了一身污旧的破衣,把你当做一颗珠宝似的送还给你的主人,那个下巴上还没有生毛的小孩子,你那亲王爷。我的手掌里长出一根胡子来,也比他的脸上长出一根须快一些;可是他偏要说什么他的脸是一副君王之相;上帝也许会把它修改修改,现在它还没有失掉一根毛哩;他可以永远保存这一副君王之相,因为理发匠再也不会从它上面赚六个便士去;可是他却自鸣得意,仿佛他的父亲还是一个单身汉的时候他就是一个汉子了。他可以顾影自怜,可是他已经差不多完全失去我的好感了,我可以老实告诉他。唐勃尔顿对于我做短外套和套裤要用的缎子怎么说?

侍童 他说,爵爷,您应该找一个比巴道夫更靠得住的保人;他不愿意接受你们两人所立的借据;他不满意这一种担保。

福斯塔夫 让他落在饿鬼地狱里!愿他的舌头比饿鬼的舌头还要烫人!一个婊子生的魔鬼!一个嘴里喊着是呀是的恶奴!一个绅士照顾他的生意,他却要什么担保不担保。这种婊子生的油头滑脑的家伙现在都穿起高底靴来,腰带上挂着一串钥匙;谁要是凭信用向他们赊账,他们就向你要担保。与其让他们用担保堵住我的舌头,我宁愿他们把毒耗子的药塞在我的嘴里。凭着我的骑士的人格,我叫他送来二十二码缎子,他却用担保“二字”答复我。好,让他安安稳稳地睡在担保里吧;因为谁也不能担保他的妻子不偷汉子,头上出了角,自己还不知道哩。巴道夫呢?

侍童 他到史密斯菲尔去给您老人家买马去了。

福斯塔夫 我从圣保罗教堂那里把他买来,他又要替我在史密斯菲尔买一匹马;要是我能够在窑子里再买一个老婆,那么我就跟班、马儿、老婆什么都有了。

大法官及仆人上。

侍童 爵爷,这儿来的这位贵人,就是把亲王监禁起来的那家伙,因为亲王为了袒护巴道夫而打了他。

福斯塔夫 你别走开;我不要见他。

大法官 走到那里去的是什么人?

仆人 回大人,他就是福斯塔夫。

大法官 就是犯过盗案嫌疑的那个人吗?

仆人 正是他,大人;可是后来他在索鲁斯伯雷立了军功,听人家说,现在正要带一支军队到约翰·兰开斯特公爵那儿去。

大法官 什么,到约克去吗?叫他回来。

仆人 约翰·福斯塔夫爵士!

福斯塔夫 孩子,对他说我是个聋子。

侍童 您必须大点儿声说,我的主人是个聋子。

大法官 我相信他是个聋子,他的耳朵是从来不听好话的。去,揪他袖子一把,我必须跟他说话。

仆人 约翰爵士!

福斯塔夫 什么!一个年轻的小子,却做起叫花来了吗?外边不是在打仗吗?难道你找不到一点儿事情做?国王不是缺少着子民吗?叛徒们不是需要着兵士吗?虽然跟着人家造反是一件丢脸的事,可是做叫花比造反还要丢脸得多哩。

仆人 爵士,您看错人了。

福斯塔夫 啊,难道我说你是个规规矩矩的好人吗?把我的骑士的身份和军人的资格搁在一旁,要是我果然说过这样的话,我就是撒了个大大的谎。

仆人 那么,爵士,就请您把您的骑士身份和军人资格搁在一旁,允许我对您说您撒了个大大的谎,要是您说我不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好人。

福斯塔夫 我允许你对我说这样的话!我把我的天生的人格搁在一旁!哼,就是绞死我,也不会允许你。你要想得到我的允许,还是自己去挨绞吧!你这认错了方向的家伙,去!滚开!

仆人 爵士,我家大人要跟您说话。

大法官 约翰·福斯塔夫爵士,让我跟您说句话。

福斯塔夫 我的好大人!上帝祝福您老人家!我很高兴看见您老人家到外边来走走;我听说您老人家有病;我希望您老人家是听从医生的劝告才到外面来走动走动的。您老人家虽说还没有完全度过青春时代,可是总也算上了点儿年纪了,有那么点儿老气横秋的味道。我要恭恭敬敬地劝告您老人家务必多多注意您的健康。

大法官 约翰爵士,在您出发到索鲁斯伯雷去以前,我曾经差人来请过您。

福斯塔夫 不瞒您老人家说,我听说王上陛下这次从威尔士回来,有点儿不大舒服。

大法官 我不跟您讲王上陛下的事。上次我叫人来请您的时候,您不愿意来见我。

福斯塔夫 而且我还听说王上陛下害的正是那种可恶的中风病。

大法官 好,上帝保佑他早早痊愈!请您让我跟您说句话。

福斯塔夫 不瞒大人说,这一种中风病,照我所知道的,是昏睡病的一种,是一种血液麻痹和刺痛的病症。

大法官 您告诉我这些话做什么呢?它是什么病,就让它是什么病吧。

福斯塔夫 它的原因,是过度的忧伤和劳心,头脑方面受到太大的刺激。我曾经从医书上读到他的病源;害这种病的人,他的耳朵也会变聋。

大法官 我想您也害这种病了,因为您听不见我对您说的话。

福斯塔夫 很好,大人,很好。不瞒大人说,我害的是一种听而不闻的病。

大法官 给您的脚跟套上脚镣,就可以把您的耳病治好;我倒很愿意做一次您的医生。

福斯塔夫 我是像约伯一样穷的,大人,可是却不像他那样好耐性。您老人家因为看我是个穷光蛋,也许可以开下您的药方,把我监禁起来;可是我愿不愿意做一个受您诊视的病人,却是一个值得聪明人考虑一下的问题。

大法官 我因为您犯着按律应处死刑的罪案嫌疑,所以叫您来跟我谈谈。

福斯塔夫 那时候我因为听从我的有学问的陆军法律顾问的劝告,所以没有来见您。

大法官 好,说一句老实话,约翰爵士,您的名誉已经扫地啦。

福斯塔夫 我看我长得这样胖,倒是肚子快扫地啦。

大法官 您的收入虽然微薄,您的花费倒很可观。

福斯塔夫 我希望倒转过来就好了。我希望我的收入很肥,我的腰细一点儿。

大法官 您把那位年轻的亲王导入歧途。

福斯塔夫 不,是那位年轻的亲王把我导入歧途。我就是那个大肚子的家伙,他是我的狗。

大法官 好,我不愿意重新挑拨一个新愈的痛疮;您在索鲁斯伯雷白天所立的军功,总算把您在盖兹山前黑夜所干的坏事遮盖过去了。您应该感谢这动乱的时世,让您轻轻地逃过了这场官司。

福斯塔夫 大人!

大法官 可是现在既然一切无事,您也安分点儿吧;留心不要惊醒一头睡着的狼。

福斯塔夫 惊醒一头狼跟闻到一头狐狸是同样糟糕的事。

大法官 嘿!您就像一支蜡烛,大部分已经烧去了。

福斯塔夫 我是一支狂欢之夜的长明烛,大人,全是脂油做成的。——我说“脂油”一点儿也不假,我这股胖劲儿就可以证明。

大法官 您头上每一根白发都应该提醒您做一个老成持重的人。

福斯塔夫 它提醒我生命无常,应该多吃吃喝喝。

大法官 您到处跟随那少年的亲王,就像他的恶神一般。

福斯塔夫 您错了,大人;恶神是个轻薄小儿,我希望人家见了我,不用磅秤也可以看出我有多么重。可是我也承认在某些方面我不大吃得开,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这市侩得志的时代,美德是到处受人冷眼的。真正的勇士都变成了管熊的役夫;智慧的才人屈身为酒店的侍者,把他的聪明消耗在算账报账之中;一切属于男子的天赋的才能,都在世人的嫉视之下成为不值分文。你们这些年老的人是不会替我们这辈年轻人着想的;你们凭着你们冷酷的性格,评量我们热烈的情欲;我必须承认,我们这些站在青春最前列的人,也都是天生的荡子哩。

大法官 您的身上已经写满了老年的字样,您还要把您的名字登记在少年人的名单里吗?您不是有一双昏花的眼、一对干瘪的手、一张焦黄的脸、一把斑白的胡须、两条瘦下去的腿、一个胖起来的肚子吗?您的声音不是已经嗄哑,您的呼吸不是已经短促,您的下巴上不是多了一层肉,您的智慧不是一天一天空虚,您的全身每一部分不是都在老朽腐化,您却还要自命为青年吗?啐,啐,啐,约翰爵士!

福斯塔夫 大人,我是在下午三点钟左右出世的,一生下来就有一头白发和一个圆圆的肚子。我的喉咙是因为高声嚷叫和歌唱圣诗而嗄哑的。我不愿再用其他的事实证明我的年轻;说句老实话,只有在识见和智力方面,我才是个老成练达的人。谁要是愿意拿出一千马克来跟我赛跳舞,让他把那笔钱借给我,我一定奉陪。讲到那亲王给您的那记耳光,他打得固然像一个野蛮的王子,您挨他的打,却也不失为一个贤明的大臣。关于那回事情,我已经责备过他了,这头小狮儿也自知后悔;呃,不过他并不穿麻涂灰,却是用新鲜的绸衣和陈年的好酒表示他的忏悔。

大法官 好,愿上帝赐给亲王一个好一点儿的伴侣!

福斯塔夫 愿上帝赐给那伴侣一个好一点儿的亲王!我简直没有法子把他甩开。

大法官 好,王上已经把您和哈尔亲王两下分开了。我听说您正要跟随约翰·兰开斯特公爵去讨伐那大主教和诺森伯兰伯爵。

福斯塔夫 嗯,我谢谢您出这好聪明的主意。可是你们这些坐在家里安享和平的人们,你们应该祷告上天,不要让我们两军在大热的天气交战,因为凭着上帝起誓,我只带了两件衬衫出来,我是不预备流太多的汗的;要是碰着大热的天气,我手里挥舞的不是一个酒瓶,但愿我从此以后再不口吐白沫。只要有什么危险的行动胆敢探出头来,总是把我推上前去。好,我不是能够长生不死的。可是咱们英国人有一种怪脾气,要是他们有了一件好东西,总要使它变得平淡无奇。假如你们一定要说我是个老头子,你们就该让我休息。我但求上帝不要使我的名字在敌人的耳中像现在这样可怕;我宁愿我的筋骨在懒散中生锈而死去,不愿让不断的劳动磨空了我的身体。

大法官 好,做一个规规矩矩的好人;上帝祝福您出征胜利!

福斯塔夫 您老人家肯不肯借我一千镑钱,壮壮我的行色?

大法官 一个子儿也没有,一个子儿也没有。再见;请向我的表兄威斯摩兰代言致意。(大法官及仆人下。)

福斯塔夫 要是我会替你代言致意,让三个汉子用大槌把我捣烂吧。老年人总是和贪心分不开的,正像年轻人个个都是色鬼一样;可是一个因为痛风病而愁眉苦脸,一个因为杨梅疮而遍身痛楚,所以我也不用诅咒他们了。孩子!

侍童 爵爷!

福斯塔夫 我钱袋里还有多少钱?

侍童 七格罗二便士。

福斯塔夫 我这钱袋的消瘦病简直无药可医;向人告借,不过使它苟延残喘,那病是再也没有起色的了。把这封信送给兰开斯特公爵;这一封送给亲王;这一封送给威斯摩兰伯爵;这一封送给欧苏拉老太太,自从我发现我的下巴上的第一根白须以后,我就每星期发誓要跟她结婚。去吧,你知道什么地方可以找到我。(侍童下)这该死的痛风!这该死的梅毒!不是痛风,就是梅毒,在我的大拇脚趾上作怪。好,我就跛着走也罢;战争可以作为我的掩饰,我拿那笔奖金理由也可以显得格外充足。聪明人善于利用一切;我害了这一身病,非得靠它发一注利市不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