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洛科特科娃·安娜·谢苗诺芙娜

人事登记表资料

职务:《劳动真理报》编辑部技术秘书。

未改变过姓。

1926年12月16日生于莫斯科。

俄罗斯族。

党籍:无党派人士。以前不是苏共党员,未受过党内处分。

未完成的高等教育学历(七年级,打字训练班,夜校十年级,经济统计学院两个学年,图书馆学院一个学年,莫斯科大学语文系一个半学年)。1965年毕业于苏共莫斯科市委马克思列宁主义业余大学。

家庭成员:未婚,没有孩子。

义务兵役人员,列兵。军人证号码:No.ДЯ5532843。

毕业于护士训练班。每年参加防空训练活动。

社会工作:工会基层委员会委员——组织部与互助会。

身份证号码:IV CH No.422341。发证机关:莫斯科第96民警分局。发证时间:1965年10月12日。

常住户口登记住址:焦普雷斯坦,8a小区,13号楼,16号房间。电话:无。

安娜·谢苗诺芙娜的悲与喜

编辑部的所有人,甚至从新闻系来实习的女大学生,都管安娜·谢苗诺芙娜叫安涅奇卡。例外的是马卡尔采夫,现在还有他新的副手亚古博夫,他们不允许自己对她过于随便。可总的来说安涅奇卡更适合她:她是个没有年龄的女人(看样子肯定不会是四十三岁!),保养得很精心,穿戴不昂贵,但是有品位,化妆品用得恰到好处,与其说她有点胖,不如说有点结实,就像一只可口的小圆面包——真想尝一口,所以不熟悉的人以为,要得到小圆面包会很容易。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安涅奇卡善于捍卫她女性的尊严,看来,甚至是过分生硬,过头了,所以在生活中她不止一次地自己委屈自己,但是她不能换一种方式处事。

大家都觉得她是乐天派(“安涅奇卡,她会怎么样?没有任何操心事,没有任何伤心事!”),因此没有人知道,安涅奇卡有永远的荒唐而不可消除的女人不幸的情结。

当然,在工作上她很勤勉,否则她就不会在这个位置上。马卡尔采夫器重她,她也珍惜自己很重要的位置,真诚地(而且是正确地)相信,在某些事情上她能够比主编本人做得更多。她好奇心的表现程度与他需要的正好相等,默默忍受了他容易动怒的性格,不忘记他交给的任何事情。不过,马卡尔采夫看错了:尽管安娜·谢苗诺芙娜一点举动也没有暴露出这一点来,但她对他的私生活有更大的好奇心。

安涅奇卡的父亲曾是“红色无产者”工厂的高级钳工。由于经常喝酒降级成了杂工,在拿着半公升容量的酒瓶从商店出来急着去找酒友时,死在了调度列车下。安涅奇卡的母亲在中学当清扫工,在那里他们有一间房子。母亲的钱够一个月的头四天半用,所以七年制中学毕业后安涅奇卡就去挣钱了。

从那时起,无论安涅奇卡出现在什么地方,害了她的都是朴实(可她认为,这是女人的自尊),直到现在都四十三岁了她也没有摆脱掉。在新的地方她很快开始了交往,对她来说是紧张而痛苦的,而且她相信,是真正的交往,直到死。她自己倒是没有爱上别人,她陷入了别人的钟情——至少她是这样让自己相信的。其实她永远爱一个人,以不同的面孔来找她的、她未来孩子的父亲。为了夜里梦见的孩子——一小团东西,她向死乞白赖的请求让步,只幻想一件事——尽快怀上孕,那时她就不需要男人陛下了,她会平静地分手并且甚至不会说她怀孕了。

但是由于真诚,安涅奇卡在新结识朋友时过早地开始说,她喜欢孩子,说她永远不会去堕胎——这是罪孽,要知道那已经是活的一小团东西。

“那你喜欢孩子吗,科斯佳(谢尔盖、阿迪克、别佳、叶戈鲁什卡——这是在夜校和三个学院;科里亚,也就是卡里木拉、菲奥德、伊格纳吉·赛瓦斯提扬诺维奇、工会基层委员会主席普里布拉同志、高级工程师爱德华·康斯坦丁诺维奇)?”她问走过并跨过她的十个男人中的每一个。

于是每一个开始都说,当然了,但是总之这个最好不要着急,干吗现在想这个,只顾恋爱吧。于是她爱别人,别人也爱她,但是很快冷淡来了,于是关系恶化了。当安涅奇卡开始大声地“思考”用什么姿势能更牢靠地怀上孕后,关系尤其恶化了。于是她为了安慰自己,开始希望,看来科斯佳(谢尔盖、阿迪克、别佳等)的经验少,但是和下一个的约会一定会成功的,当然,前提是约会是认真的。不是和随便什么人,不(这根本是不可能的!),而是和这样一个——他将是合适的父亲,他的外貌、身体、头脑都要合格。不合格的人都碰了钉子。

洛科特科娃每次做的就是:在爱情失败后她离开到另一个地方工作。一定去另一个地方!这里所有人已经知道了一切,所以另一段爱情事先注定将是短暂的。因此一切又可能是落得没有结果。她来到另一个工作地点,照例还是当秘书——身材好,苗条,乳房向上翘着(胸罩只会让它变形)。她亲手给自己做衣服,并且为了穿着理想,不惜十次拆开修改。鞋子她尽管买的是穿过的,但一定是进口的,为它们付出四分之三的工资。而剩下的钱她用来保持体形。

于是在她短时间的选择后新的爱情来到了,一定会到来的。尽管战争夺走了安涅奇卡的一些同龄人,但是似乎没有波及到她的爱慕者。无论是年长些的,还是年轻些的,男人都向她表示亲热——要知道她是没有年龄的!一句话——小圆面包,猜错个十岁也不难。她爱着,躺在床上休息时会许愿并突然说出真相让人难堪。她有什么可隐瞒的——她又不要求出嫁。她只想要孩子,一个小肉团!

不知为什么孩子总是要不成。在区门诊所洛科特科娃坐在排队的人中,吹洗她的输卵管时她忍受着剧痛。一连四年她凭着工会疗养证去基斯洛沃茨克做泥疗:两次是免费的,两次享受50%的优惠。所有人都反复地对她说输卵管阻塞。一个老头,私人行医的教授——别人通过硬后门给她挂上了他的号——收了二十五卢布后许诺,也许会成功的,重要的是不要失去希望,要更加努力怀上孕。

她竭尽全力地努力了,但是成功的希望越来越小了。当安涅奇卡来到《劳动真理报》,填补了因耳聋而退休了的马卡尔采夫的女秘书的空缺后,她立刻对自己说道:“伊戈尔·伊万内奇比我认识的所有人都好。他就是最后一个!”

为此她马上努力成为了对他不可替代的人。没有她他不能迈出一步。要是她哪怕一次因为着凉生了病,她相信,报纸在那一天就不会出版了。洛科特科娃在工作中热情主动,不吝惜自己。他刚要把手指放到按钮上,她就已经打开门并做好一切准备地看着。她准确无误地猜到他什么时候饿了,或者是想喝水,或者是头痛,马上便端来了茶和夹肉面包,矿泉水或三盒止痛药,用自己微薄的钱买来一切。他没有领会——他没时间考虑小事。

他的妻子丝毫不让安涅奇卡感到难为情。相反,她高兴的是,他在她不在的时候也有人照顾,吃得饱饱的而且衬衣每天都换。当然,她会把衣领熨得更好并且不会忘记上衣的衣襟,还会把新的花边缝到裤子上(旧的有些磨破了,可以看得见左边裤腿上的线)。

“季娜伊达·安德烈耶芙娜,”在给她接通丈夫前她小声说道,“伊戈尔·伊万诺维奇午饭后感到肋刺痛,我给了他利胆剂以防万一。您晚上别给他吃太多油腻的东西!”

洛科特科娃把接力棒传给了马卡尔采夫的妻子,为的是早晨重新把他抓在握得紧紧的小手中。

“您是哪一年生的?请原谅我的冒昧。”当她决心把分房申请给他带来时,伊戈尔·伊万诺维奇问道(早就应该了,别人都拿来了,没有感到难为情)。

“我和您妻子几乎是同龄人,”她回答道,脸稍微有点红;为了让他注意到“几乎”这个词,她忍不住补充道,“她是3月份的,我是第二年12月份的……”

可事实上安涅奇卡相信,无论是内心,还是身体,她都要年轻得多,并且她的性格更和善,她也更体贴。

当马卡尔采夫坐得过久时,洛科特科娃会留下来到很晚,并且一得到暗示就会跑进办公室,紧紧地关上两扇门。她上班如同去看戏一样,穿着开得大大的袒胸露背的领口,而当时尚兴起后——便穿着最短的超短裙。如果他问起什么,她会走到桌前,似乎是无意地俯下身,把从他香烟上落下的烟灰从桌子上吹走。并且她的声音颤动得使声带收紧在了痉挛中,她感到,他把视线转了过来,瞥着她的脖子和下面的地方。她在等待,他的手就要碰到她的腰,那时她就会浑身发颤地说道:

“啊,您干什么,伊戈尔·伊万内奇!我害怕……在这里……”

但是她听到:

“请您跑一趟排字车间,让他们再压印一份条样出来!”

于是她跑去了排字车间,由于不解而惘然若失,并且由于没有哪怕一丝希望而痛苦不堪。

她想在对国际和国内形势的认识上接近伊戈尔·伊万诺维奇。经马卡尔采夫的赞同洛科特科娃开始晚上到市政治教育之家去,并老实地坐在课堂上,此时其他人签到后都溜到商店去了。当她在政治学院熬完了两年后,他甚至都没有夸奖她。

这样的事在她的生活中是头一次,而且这是认真的,所以她深感悲伤。安涅奇卡甚至暗地里为自己的悲伤感到自豪。毕竟是这样的一个人,没有人可以和他相比,更不要说去换了。她再也不能看任何人了。可是要知道她在变老,难道她白白在疗养院治疗了四次?要知道就连检验一下吹洗和泥疗是否有效也不能了!

这样持续了七年,没有任何进展。前年一个来访者坚决地走进了会客室,腋下夹着一个文件夹,并想直接闯入主编的办公室。安涅奇卡一跃而起并毅然用身体挡住了门。

“伊戈尔·伊万诺维奇没时间。您有什么问题,年轻人?”

“不正派行为的问题。请让开!”

“什么叫让开?这里我做主。在您不说为什么要见他之前我不能汇报,而我不能汇报前,他不会接待的……什么单位来的?”

“我是文学家。”他喊道。“您明白这是什么吗?汇报给您的主编:我想告诉他我对他的看法!”

“您告诉我,我转告他……”

他冲着她的脸大笑起来,唾沫星子乱飞。然后突然停了下来。安涅奇卡明白了,他喜欢上了她。

“好吧,”他平静了下来,“只是出于尊敬,您是……”

“这与工作无关。”她垂下了眼睫毛。

“说不定……要是我结婚呢?”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娶的是您呀!”

“您听着,”她说道,“看我们这里有多少年轻姑娘。她们都愿意和年轻人交朋友……”

“我不喜欢年轻的,”他说道,“她们只是索取,但是作为交换却不能给予任何东西……”

“那您想索取什么呢?”

“灵魂。”

“您是谁,魔鬼?”

“你们的主编才是魔鬼!”

“哎,不要说这话!”

“确实,是魔鬼!你们征订了文章,开始是表扬,后来强迫三次修改。所有我想说的话你们都删去了,把我不想说的加了进去,可现在用‘明天’哄骗人:明天,明天……”

“主编不知道。要是他知道的话,会采取措施的。”

“您为什么为他辩护?”他那样地看着,安涅奇卡的脸都红了。“让人以为,有您一份!可他配不上您!”

“那……谁配得上我呢?”

“我!”

在那一天指路的线索断了。安娜·谢苗诺芙娜突然明白了,她和伊戈尔·伊万诺维奇一直有些不明不白的。可是要知道,说实在的,什么也没有!她的确配不上他。他不是搭关系的那类人。这再清楚不过了,她以前怎么就没明白呢?明白之后,她一整天和一整夜都在想:现在该怎么办呢?离开,就像她从前做的那样?但是,另一方面,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呀!况且离开这样一个有声誉的单位后,凭着没有完成的高等教育学历她能去哪儿呢?除非是到下面的单位。而且这样不好——要知道不久前编辑部给了她一间在焦普雷斯坦的房子,她和母亲从学校的小屋搬到了那里。当然,非常远,但要是伊戈尔·伊万诺维奇不给莫斯科市苏维埃打电话的话,这间房也不会给她的。他还会后悔的,这七年里没有从她这里得到快乐。会后悔的,可是已经晚了。于是她留下了。

第二天固执的年轻人(不走运的是,他原来比安涅奇卡小整整十六岁)打来电话提出要见面。由于她对伊戈尔·伊万诺维奇的爱情昨天结束了,洛科特科娃同意了。他们去了烤羊肉馆。那里没有烤羊肉串,他们吃了烤羊肉饼,喝了一瓶加木扎葡萄酒。然后肖马(不幸的巧合,他竟然叫谢苗,和安涅奇卡的父亲一样)建议到他的寒舍去喝杯茶。

她跟着他走上了基洛夫大街一栋旧楼房的第四层,走进了有一条摆满了柜子的走廊的几家合住的房子。他刚刚关上门,没有开灯就把安涅奇卡拉近自己并开始用疯狂的双手检查她有没有这样或那样东西。

“我一切都合乎要求,”她自豪地说道,不断推开他固执的双手,“可是不能这样!这样我就走。马上就来——这不好,因为不严肃。您会认为,恐怕我是个轻率的人。”

“我绝对不会认为!”他说道,把自己的手从她的手中挣脱并重新开始自己的放肆无礼。“再说了,我昨天就明白了,这是认真的……”

“那你喜欢孩子吗?”她低声问道,她已经在发抖并失去冷静的盘算,对诚实的答复不抱任何希望。

毕竟是七年的节制,而夜里梦见的是这样的狂欢场面,里面她是一个人,而在她周围是五个男人,并且都流露出意图,她也允许他们做这样的事情,以至于白天回忆起来自己都害怕。

“怎么不说话?我在问,你喜欢孩子吗?”

“喜欢。但是更喜欢的是狗……”

“你等一等,别撕破上衣,我还是自己脱下来……”

安涅奇卡搬到他那里去住了,并且很快搞清楚了,治疗又没有效果。肖马买了一条德国牧羊犬并对它十分依恋。小狗在能到的所有地方拉屎,还吃了安涅奇卡昂贵的长袜。她开始早一点回来并整个晚上收拾房间,因为肖马没有时间。他忙着照顾牧羊犬,而在休息时便在打字机上敲哪里也不采用的电影剧本。他穿着在寄售商店买的带金银边饰和金色纽扣的西式睡衣。他抽烟斗并一天煮十次咖啡,为了喝新鲜的他每天都去附近的茶店去买。并且他娶安涅奇卡,正如他向她解释的,是因为她符合巴尔扎克的标准。

洛科特科娃因为这种符合感到了幸福。与伊戈尔·伊万诺维奇仍然保持工作关系,但是她做许多事情已经没了那份热情。现在她说服了自己,她一辈子就是想像所有人一样出嫁,而孩子——这没什么,是无意识的。她有可以关心的人,她有丈夫,而丈夫有狗。只有一样让她委屈:为什么谢苗不向她提出去登记呢?当然,她会说,不需要,都一样,只要有爱情就行了,但说到底为什么呢?可从另一方面说,这里也自有安慰。登记之后洛科特科娃将不得不马上开始支付6%的无子女税,凭她的工资这是十分愚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