频伽

最早留下有关孟加拉湾魔鬼海域记载的,是南宋时期的周去非,他在岭南为官之后,将南海诸国见闻录整理为十卷《岭外代答》。根据他的记载,船舶从苏门答腊岛的蓝里前往印度故临时,需要多加小心,避开狮子国附近的魔鬼海域。据说倘若误闯入魔鬼海域,船不仅会一直徒劳无功地原地打转,甚至还出现过只一个晚上,船就被逆风吹回出发地蓝里的情况。从蓝里千辛万苦抵达狮子国近海需要将近一个月,然而一夜之间重回蓝里,可见这风力非同小可。只能说这是配得上魔鬼海域的魔鬼之风。而亲王乘坐的阿拉伯船,难保不是误入狮子国附近的魔鬼海域之后,在逆风怪力的压迫之下,沿着赤道一直被吹向东方,一晚上就被送到了苏门答腊岛的北端。纵然是精通天象、可以随意操纵船只的领航人卡马尔,对这突如其来的逆风也始料未及。

于是亲王一行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随船飘荡在万里波涛之中,当反应过来的时候,天色泛白,已然漂泊到了苏门答腊岛一角。自不待言,船上没有一个人知道这里就是苏门答腊岛。

当时,苏门答腊岛上有一个梵语名称叫作“SriVijaya”的国家,百年以来,作为一个华贵的佛教王国而大名鼎鼎。唐土将这个“SriVijaya”音译为室利佛逝几个字。虽然鼎盛时代已过,但看到全国各地高高耸立的砖瓦或石头的佛塔,这片室利佛逝的土地曾经得到大乘佛教怎样的教化浸润便一目了然,而从那些像是被遗落在林间、星星点点古香古色的神像和林伽中,也能够看出曾经讴歌佛法的盛况。在亲王漂泊至此的大约两百年前,那位大唐僧人义净在西渡天竺途中,之所以曾在此地前后旅居七年,只能是因为这片土地有足以让他心驰神往之处。

漂流之夜过去,踏上岛屿的亲王一行人,做梦也想不到他们居然会在距离孟加拉湾百里开外的佛教王国一隅,看到随处可见的无数佛教遗迹,丘陵上、山谷间,矗立着不计其数的金字塔形的佛塔,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看到鳞次栉比的佛塔,他们便以为这个地方多半是天竺声威所及之处,不,肯定是这样。此地的佛塔尤为雄浑,直指天日,反射着耀眼的阳光,彰显着赭红色的宏伟姿态,让人不能不那样认为。安展入迷地仰望着佛塔尖,感慨道:

“这一路经过了真腊、盘盘、阿拉干,都是盛行佛教的国家,但是从未见到过如此盛大的佛法宏通的标志。这佛塔是何等豪迈。看来这里就是狮子国了吧。没想到我们的船竟被风吹到了狮子国。圆觉,你觉得呢?”

圆觉也受到感染,难掩兴奋地说道:

“虽然不知道这里是不是狮子国,但起码可以肯定这里应该离天竺很近,沐浴着教化之光。说不定,我们已经越过狮子国,来到了天竺内地。这种感觉很强烈。而且我总觉得不知道哪里飘来阵阵奇异的芳香,这就是证据,不过也可能是我的错觉。我第一次有这种体验。亲王,您怎么看?”

圆觉兴高采烈地问道,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亲王却沉默不语。对于坚信天竺近在眼前、乐不可支的圆觉而言,亲王这种不可思议的沉默让人着急。

“您没有回答,是不是因为昨夜以来您的嗓子更疼了?我是这么想的,还是您另有缘由……”

圆觉猜测着,亲王默默地笑了:

“不是,也没有什么别的缘由。只不过你们说这里离天竺很近,我不相信罢了。仅此而已。”

圆觉似乎很惊讶:

“这又是为什么?”

亲王使劲儿用沙哑的嗓音说道:

“想想吧。怎么可能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到达天竺?我觉得,要去天竺,必然还要经历千难万险。船被风吹跑了,不明不白地漂到了天竺,果真如此,不觉得索然无味吗?不觉得若有所失吗?”

这时安展一脸愕然,接过圆觉的话说道:

“您说轻而易举,可是亲王,我们从广州出发以来,已经在南海诸国四处漂泊了接近一年。何谈轻而易举?一想到如此艰难都没能到达天竺,我都难过得想哭。我觉得既然吃了这么多的苦,也差不多该到天竺了吧。若有所失什么的,此言差矣。亲王您何必追求没有必要的辛苦和困难呢?如果这里就是狮子国,没必要再那么辛苦了。”

“是的,如果这里是狮子国的话……算了,日后必有分晓。”

轻描淡写地搪塞了一句,亲王停下了无谓的交谈,将安展和圆觉两人留在身后,开始向岛屿内部连绵的丘陵地带走去,打算探查一下这个第一次见到的岛屿的内部。

这个岛与先前在南海诸国见到的极为不同,岛上火山遍布,既有活火山,也有过去曾经大爆发过、喷出物将一部分佛教遗址掩埋的休眠火山。三人走着,目睹着过去恐怖的火山活动造成的影响,看到满地堆积的火山灰、岩石,以及冷却凝固后的岩浆。不过因为这里多雨,所以火山灰上迅速生长出了植物。有些地方笼罩着湿润的水气,犹如潮湿的沼泽,一旦靠近茂密的羊齿植物,便会有一种脚被牵住、要陷下去的感觉。三个人小心翼翼地走着。

走了一里地,视野忽然开阔,来到了一片密林环绕、近乎圆形、不是特别大的洼地,上面覆盖着茂密的矮草,可能是湿地植物。这片洼地中央是一个寂静的、溢满清水的沼泽。一种肉厚猩红、直径可达一米、长着五片花瓣的不知名怪花,盛开在沼泽边上。这种花的巨大程度令人难以置信。而且奇怪的是,这种花看上去既没有茎也没有叶,仿佛单单只有花朵一般仰面朝天,结构与平常的植物截然不同。也就是说,这种植物只有花,而且花倒映在沼泽的水中,不时映照出血红的颜色,人们至少由此能够看出它是活的。

如今众所周知,大约是在亲王时代的一千年以后,当时在苏门答腊探险的英国东印度公司要员托马斯·斯坦福·莱佛士爵士,曾偶然遇到了这种世界上最大的花,将其命名为大王花。然而无论是亲王,还是安展、圆觉,皆对这种后世之事一无所知,因此当他们见到这种妖孽一般的花时,自然是一头雾水。即便是通晓本草学的圆觉,对这个不可能在唐土学问体系中占有一席之地的、荒蛮土地上的植物也是毫无头绪。一时间三个人都像惊呆了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没想到要走进洼地,只是在密林之中眺望着那奇形怪状的花。过了一会儿,安展挤出一句话,像是自言自语:

“如果有人只长着脑袋,那一定是妖怪,那东西看上去也是只长着花的妖怪植物,越看越觉得可怕。总之是恶魔花。我觉得就凭这种恶魔似的植物横行无忌,这里就不是狮子国,多半是教化之光未及的蛮荒之地。嗯,搞不懂啊。”

圆觉也自言自语道:

“如来佛端坐莲花之上,而这种花上面只能坐着恶鬼。模样与其说是像莲花,更接近于山茶花,就像是巨大的山茶花掉在了地上。如此说来,《庄子·逍遥游》中曾写道,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大椿之花?但大归大,这显然不是那样难能可贵的花。这花像是一直在散发着尸臭,在这儿都能闻到扑鼻的恶臭。啊呀,太恶心了。”

唯独亲王像是忘记了说话似的,全神贯注地凝望着对面那似乎断然拒绝接近烈日、独自熊熊燃烧一般绽放的巨大花朵。

就这样三人木然地伫立着,忽然感觉身后有人。

“干什么的,你们?”

回头一看,只见那儿站着一个仅围着单薄围裙、骨瘦嶙峋的年轻男子,正用刺探似的眼神,瞄着三个人。男子开口说的是三人旅居盘盘国时已经耳熟能详的马来语,此时立刻就回忆起来了。伶牙俐齿的安展上前,同样用马来语说道:

“我们是来自日本的旅人。”

“这里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来的地方。在这里干什么?”

“因为遇到了奇特的花,所以看得入迷,不知不觉忘记了时间。”

男人眼中充满了怀疑:

“为了保险起见,问一下,有没有用手碰那些花?”

安展仰天大笑:

“谁会用手去碰?就是让我碰,我也不会碰的。”

或许是看到安展的反应后放心了一些,男子的语气缓和了下来:

“那是食人花。能够在一瞬间吸掉人的汁液,把人变成木乃伊。你们没有靠近它是明智之举。”

安展吓了一跳:

“头一次听说食人花,这个地方长着很多吗?”

“并不多。食人花喜好火山喷发后地温升高的环境,因为最近火山活动减少,所以它们的数量也减少了,全国可能不到三十株吧。因此这花才备受珍视,才会有我这样的看花人奉命保护这些花。如果枯萎了,我不仅丢脸,而且会失业。”

“为什么一定要保护这些花呢?是谁要保护花呢?”

“当然是这个国家的国王要保护。至于为什么,是为了制作历任王妃的木乃伊呀。这花除此以外别无他用。”

正当安展要再次追问时,对面山谷里忽然传来一阵吹海螺的声音,男子顿时心神不宁。

“啊呀,那是王妃要去拜佛的队伍,这会儿刚好经过那座丘陵下面的山谷,你们想看也可以去看。有生之年能够一睹王妃美丽的尊容,是我们这些下人可遇不可求的,是这世上最大的福分。不要错失良机。来吧,快点儿,快点儿。一旦王妃生了孩子,就别指望这种眼福了。来吧,快点儿,快点儿。”

虽然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三人在男子的催促下,连滚带爬似的急急忙忙跑下山坡,来到郁郁葱葱的山谷,躲在道旁一棵大树的影子里,等待王妃的队伍走来。

没等多久,王妃的队伍就来了。号称是队伍,但并没有什么排场,人也不是很多,先头是四个吹螺的孩子,后面就是被十几名侍女环绕、悠然自得地骑在象背上的王妃,她一只手挥动着极乐鸟羽毛做的扇子,缓缓前进。果然正如守花男子所说,不曾想到能够在这里见到这般佳人,王妃的身姿是如此娇艳。芳龄应该尚不满十七,但却透露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傲慢。亲王立刻想到,药子年轻时候或许也和这王妃一样,像个小大人似的。这样想着,亲王忽然心头一紧。虽然这女人的穿着打扮像是王室的贵妇,但亲王总觉得似曾相识。

这时队伍恰好从眼前经过,破碎的记忆倏忽间复苏了,亲王不由得轻声叫了出来。因为她一本正经地端着王室夫人的架子,所以一下子没认出来,但这个女人,不就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盘盘国那个举止轻佻的公主帕塔莉娅·帕塔塔吗?亲王回忆着,连喉咙的疼痛都抛在了脑后,情不自禁高声叫道:

“喂,帕塔莉娅·帕塔塔公主。又见面了呀!”

登时,象背上的王妃也发现了亲王,大眼睛瞪得更大了,惊喜地说道:

“喔,亲王!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念你……”

听到这句话,亲王高兴得眼泪禁不住要夺眶而出。今天,此时此刻,在这条山间道路上,与帕塔莉娅·帕塔塔重逢,难不成是前世的约定?实话实说,陷入这种神秘主义的想法,对于亲王而言实属罕见。

亲王曾旅居的马来半岛盘盘国,其太守的女儿帕塔莉娅·帕塔塔公主,嫁入了自古与盘盘国保持密切友邦关系的苏门答腊岛室利佛逝,如今,已经是这个国家的王妃了。虽然写的是友邦关系,但相隔马六甲海峡的盘盘和室利佛逝两国的关系,可能更接近姻亲关系。两国均为著名的佛教王国,共同管理着多个当时南边海上贸易的重要地点,亲密得如同是一个国家。

帕塔莉娅·帕塔塔公主,准确来说是帕塔莉娅·帕塔莉娅·帕塔塔公主。因为按照这个国家的习俗,女人结婚之后,第一个名字要重复一遍。公主还是姑娘的时候,曾患上了病因不明的忧郁症,在婆罗门的建议下,食用过父亲营建的貘园里面貘的肉。无论是父亲还是侍女,都以为公主真的吃了,实际上公主固执地没有下口,而是悄悄地把盘子里的肉扔了,假装吃了而已。亲王作为貘的食物——梦的提供者,也被蒙在鼓里,还天真地以为貘吃了自己的梦,而少女吃了貘的肉,因此自己与少女自然而然融为一体了。

经常来貘园玩的帕塔莉娅·帕塔塔公主与亲王渐渐熟识,不知不觉开始聊天。任性自我的公主,不知为何对亲王很友善,两人还曾经一起观赏动物园的珍禽异兽。每当这个时候,公主都非常开心。亲王为了西渡天竺,登上太守预备的船舶,即将从投拘利港出发时,公主和太守父亲一起来送行,但那时她始终噘着嘴,一脸嗔怒,即便亲王笑脸相迎,她也是赌气把头撇向一边。毕竟,公主本就是那种喜怒无常的样子。

在山间路上与帕塔莉娅·帕塔塔公主偶遇的一个来月之后,亲王感到喉咙的痛感愈发强烈,迫不得已俯卧在旅舍,一间海边的小屋。安展、圆觉,还有春丸都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亲王的病情。

“亲王,从昨天开始您就没有吃东西了,这样下去您的身体会慢慢衰弱的。我做了红薯粥,知道您不舒服,但怎么也得吃一口吧。”

春丸拖着哭腔哀求着,然而亲王却面露难色,说道:

“很多迹象都表明,我就要死了,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所以没必要担心。我从小就喜欢喝红薯粥,不过现在红薯不一定能咽下去啊。只是粥的话,一定能喝的。”

趁身边人不注意,亲王便偷偷把盘子里的饭倒掉,假装自己吃过了。不论安展、圆觉还是春丸,当然不至于粗心大意到发现不了,而是觉得亲王连这都吃不下,于心不忍,事已至此,不知该说什么。三人常常一早便匆匆忙忙地离开宿处,想方设法从岛上找一些方便亲王食用、容易下咽的东西。这一天同样是三个人出门了,亲王独自一人百无聊赖地在小屋里睡觉。

这时,忽然有人客客气气地敲响了小屋的门,开门一看,却是帕塔莉娅·帕塔塔公主。她与前日相比模样大变,衣着朴素,满面愁容。

“听闻您生病了,不知近况如何?不胜忧虑,故而登门打扰。”

亲王笑了:

“你听我说话的声音,便知我病情如何了。感觉什么东西卡在了嗓子里,不能随心所欲地发出声音。日子越久,就越严重。我这样说话,你听着很难受吧?”

“没有,一点也不。”

“而且最近几乎吃不了东西了,咽不下去。我真切地感受到,大限将至,生命行将尽头了。很难说,是到达天竺在先,还是吾命休矣在先。如果二者能够同期而至自然是最好。”

公主忽然疯了似的大声叫道:

“是的,就是这样。说实话,我也会在一年之内死去。只能说是不可思议,自从见到亲王的那天起,月事就再也没有来过。”

亲王听得糊里糊涂。公主将死,和公主停经,究竟有何关联?但公主并未理会一脸困惑的亲王,自己却又忽然兴高采烈地靠近过来,像是要抓住亲王的手似的,趴在亲王耳边说道:

“哎,我带你去我死之后要进的墓庙吧,一起去吧?那可是不论唐土僧人还是天竺僧人,只要到这个国家都一定要去参观的著名墓庙。我觉得亲王应该也有兴趣。哎,行吧?走吧。”

亲王已经习惯了公主的任性,可是今日的确兴致不高,不想出门。但眼看公主起身要走,不同去又不忍心,心思犹犹豫豫地被对方带走了,都没有流露出反对的神情,就跟在公主后面走出了小屋。一出小屋,公主像是下了什么决心,默不作声地赶路,两人几乎一路无话。

走了一会儿,只见远处小山丘上有一座宏伟的灰色建筑,是用安山岩石材堆砌而成,呈现出不规则的金字塔形状。这应该就是公主所说的墓庙。山丘并没有多高,亲王却爬得气喘吁吁,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虽说亲王的体力不至于此,但终归是病情恶化了。待爬到山顶向四处看去,目力所见是一片辽阔的沃野,远方圆锥形的火山屹立在青空之下,山顶不断地吐出薄烟,犹如羽毛头饰一般。亲王忘记了擦汗,陶醉于壮观的风景之中。

墓庙建造在一座基本呈四边形、五层高的基座上,每一层基座都有宽阔的长廊环绕,长廊到第三层都是方形的,四层向上则是圆形,上面雕刻着无数佛龛,而且每一个都安放着佛像。耸立在这座五层基座之上的塔庙,是一座上头尖的炮弹形建筑,踏着陡级向上,便会发现内部的空间远比从外面估计的大得多。

亲王的手被公主牵着,跌跌撞撞地走进塔庙内部。没有窗户的室内略显昏暗,不知道里面究竟有什么东西。随后公主麻利地点亮了似乎是准备好的松明,伸向圆形室内的墙边。顿时,墙边一排怪异的东西在啪啪爆裂的火花下,从黑暗中显现出来。是等人高的佛像。至少刚开始的时候看起来是佛像。然而随着眼睛渐渐适应,这些过于栩栩如生的佛像让亲王大吃一惊。佛像一共二十二尊,既有年轻的,也有年长的,都是半裸的女人像,保持着活生生的姿态,生动得让人害怕,而且连毛孔都还原得分毫不差,甚至从她们的姿态上还能感受到一种淫邪。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亲王心中一阵惶恐。这时,公主终于开口了:

“这些是室利佛逝历代王妃的肉身像。顺利地生下孩子的王妃都平静地变成了木乃伊。因此,每一张脸都带着自豪的神情,甚至挂着微笑。她们最小的十九岁,最大的三十三岁。如果算上我,那我毫无疑问是最年轻的。就是这样,只要生了孩子,我就会变成木乃伊,永远沉睡在这座塔庙之中。我是多么期待着自己怀孕,又是多么憎恶那不能怀上孩子的屈辱。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的丈夫生来身心虚弱,很可能根本无法让女人怀孕。此前在山间路上遇到亲王,其实就是在山对面湿婆神祠祈求神明赐子的归途。不过,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或许是湿婆神的恩泽吧,我顺利怀孕了。也可能是托亲王的福,自从那天之后,我就再没来过月事。”

这时亲王插话道:

“有一点我很不理解,这个国家法律规定王妃生完孩子之后必须得死吗?”

“是的。”

“这又是为什么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原因。只要生了孩子,女人的生命就该结束,没有活下去的必要,或许就是出于这种考虑吧。听说从几百年以前,就没有一位王妃迟疑过,反而踊跃积极,翘首以盼进入这个墓庙。对我来说也是一样,不仅能够永葆青春,还能够成为有史以来进入墓庙最年轻的人,再没有比这更荣耀的事情了。墓庙是能够让我青春永驻的地方。”

“你说,生了孩子就得死,那么究竟是怎样做的?”

“呀,我还没有说过这件事呢。有一个不可多得的方法。在这附近的湿地,有一种擅长吸收人体水分、把人变得干燥的植物……”

“嗯,这么说我也见过。是那种大得出奇的红花吧?”

“只要坐在那种植物的大花上,体内的水分就会自然枯竭,变成一具真真正正的木乃伊。不论过多少年,皮肤的光泽和弹性都一如从前,保持着生前的那种娇嫩水润,堪称那植物不可思议的灵力。只有在沐浴教化之光的土地,才能生长出这种奇特的植物。记得此前来访的唐土高僧,在亲眼见到墓庙中林立的肉身像之后,曾泪眼婆娑地感慨道,在唐土从未见识过此般奇迹。据说在唐土制作木乃伊,需要涂漆晒干,工序极为复杂。在日本是怎么样的呢?亲王您也看过了,印象如何?”

“何止印象,是被深深地震撼了,不知道该怎样说。日本也并非没有化为木乃伊的高僧,比如我的师父空海高僧,就是在预感到死期之后,断水绝食,服用丹药,在高野山的岩洞里结跏趺坐直至入定,然而以我之寡闻,除了空海高僧,对其他实现过这样伟业的高僧知之甚少。更不用说有关女性的了。恰巧高野山盛产水银,也许空海高僧就是利用水银,从而掌握了使自己身体干燥的方法。我曾瞻仰过灵柩中空海高僧的遗容,宛如青铜人像。”

一边说着,两人走出昏暗的室内,站在墓庙顶部的露台。天空湛蓝,阳光明媚,远方的火山呈现出鲜明的紫色。因为是在距离地面很高的地方,往来的风没有阻碍,暑热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两人沉默着坐在石阶上,眺望着晴空背景下千姿百态的火山烟雾。过了一会儿,公主又说话了:

“哎,亲王真的想要去天竺吗?即便为此而死也无所谓吗?”

这种神秘兮兮、抑扬顿挫的语调吓了亲王一跳,他转过头重新审视公主的脸。公主面带微笑,先前亲王屡屡见到的那种残忍的神色,在公主脸上一晃便消失了。不过亲王并没有介意:

“当然。西渡天竺是我奉献生命的大业,死而无憾。”

“这么说无论是到达天竺再离世,还是离世之后再到达天竺,从结果而言并没有什么不同吧?”

“如果时间上能够一致,那当然是再好不过。如果希望渺茫,那二者孰先孰后,都完全没有关系。”

这时公主眼睛闪过一道光芒:

“这样的话我有一个好主意。您应该听说过舍身饲虎这个故事吧?只要亲王有佛典知识,就一定知道这个故事。从这个国家一直向南走,海对岸的北方有一个名叫罗越的国家,那里有很多老虎,据说老虎就像候鸟一样,往返于罗越和天竺,从不随意踏入其他土地。而且老虎总是饥肠辘辘,想要吃新鲜的人肉,对尸体不屑一顾。我想到的方法是,您说即便是死后再到天竺也没关系,那么您可以献身于虎,在老虎腹中悠然自得地到达天竺,您意下如何?”

亲王的声音不禁激动起来:

“这很有趣。就好像是坐着牛车,摇摇晃晃游山玩水似的。老虎将我怀于腹中,代我行至天竺,这主意实在是妙不可言。”

说到这儿,两人不由得相视大笑,仿佛达成了共识一般。随后公主好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嘟囔道:

“真开心呀。这样我就差不多能和亲王同时死去了。这正是我的净福。孩子一定和亲王一模一样。”

虽然很对不起固执的帕塔莉娅·帕塔塔公主,但世上常常会出现所谓的假孕现象,公主的告白不见得就是事实,未必可信。没有月经,并不一定是妊娠的标志。即便十月十天的孕期已满,公主或许也永远不会生下孩子,因此,那必然的死期也永远不会到来。

亲王漠然地眺望着远方的火山,感慨良多,恐怕以后不会再到这么高的地方来了吧。因为喉咙的疼痛,到这里的一路更是苦不堪言。就像过去空海高僧开玩笑说的那样,尽管年轻时,自己是那么喜爱登高。

回到小屋,亲王随即把安展、圆觉、春丸三人叫到近前,兴致勃勃地要把所谓高明办法告诉他们。

“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我要让老虎吃掉。老虎把我揣于腹中,径直送往天竺。如何,这个办法?”

安展瞠目结舌:

“您胡说什么呢?再说,到哪里找这么懂事的老虎,还能把亲王您送到天竺?”

“有的。听说跑到罗越这个国家的天竺老虎,都有重返故土的习性。因此,先要渡海去往罗越,寻找老虎群居之所。易如反掌。”

“这种事,是谁跟您说的?”

“帕塔莉娅·帕塔塔公主。她很聪明,对这一带也很熟悉,应该不会有错。”

圆觉心疼地看着这两三天日渐消瘦的亲王,说道:

“不管怎样,我们都不可能无动于衷地看着亲王被老虎从脑袋开始咬得粉身碎骨。亲王,不要再说笑了。为了亲王,我们水深火热在所不辞,唯独此事恕难从命。”

春丸也劝道:

“好不容易才到天竺,身体却变成了冰冷的骸骨,而且还是在野兽的肚子里,您不觉得太可怕了吗?死了就看不到菩提伽耶圣地,看不到祇园精舍,也看不到亲王常常挂在嘴边的那烂陀寺院、听不到亲王喜爱的迦陵频伽了。即便是您的病严重了,但只要活着……”

一直闭目聆听的亲王,听到这里打断了春丸的话:

“不,事情可没有那么简单啊。我的身体已经衰弱到这般田地,怎能幸运地活着到达遥远的天竺?我想都不敢想。不能盲目乐观。而且听说老虎不吃尸体。如果我死了,这个计划也就泡汤了。刚才一直没说话,是因为这段时间不仅嗓子疼,呼吸也困难了,走路更是不堪其苦。要是能在嗓子上打开一个风口,兴许还能舒服一些。圆觉,抢了你的专长实在抱歉,《庄子·大宗师》曾言: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了解这个道理之后,我真想快一点达到真人的境界,可以用脚后跟呼吸。”

说到这儿亲王想笑,但笑不出声。只能发出可怜的类似于笑声的声音。三位弟子沉默不语,只是忧伤地垂着头。这时亲王又提高嗓门,接着说道:

“不用觉得被老虎吃掉有多么残酷,而要把这看作一件极其自然的事。原本人从天地而生,死后重归天地,你们不觉得与其强行埋入冰冷的坟墓,倒不如将我的肉喂给饥饿的老虎,成为老虎的一部分一路奔赴天竺,更符合自然规律吗?释迦牟尼尊,已经树立了舍身饲虎这样一个优秀的典范。现而今,我对那只尚未谋面的罗越老虎,不久之后将要把我吃掉的罗越老虎,怎么说呢,有了一种悲恻怜爱的感情。”

几天之后,或许是在王妃的安排下,室利佛逝宫廷将四头健壮的大象送到了亲王的旅舍。一行四人可以骑象前往罗越。不过,要去罗越,必须从此地向南行约二百里,抵达苏门答腊岛上与对岸的马来半岛之间距离最近的地点,然后再从那里乘船去往对岸。地处马来半岛南端的罗越国,当时,是以星洲岛(今天的新加坡)为中心的一个十分繁荣的国家,也是以南方海上贸易为根基的诸多小国之一。关于罗越国,一行四人所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么多。

终于到了启程的前一天,亲王卧在小屋里面的稻草上,吃力地用肩膀呼吸,他把弟子们叫到眼前,用细若蚊鸣的声音,出人意料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今天能让我任性一次吗?能不能给我拿一个刚好能用手握住的圆东西?那边地上的石头就行。”

“明白。”

春丸站起身,连忙跑到外面,没有几分钟,便拿着一块正合手的石头回来了。这一会儿工夫,亲王似乎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盹。

“亲王,石头拿过来了。”

春丸悄声说道,亲王徐徐睁开眼睛:

“噢,可以。忘记了,能不能扶我起来?”

安展从后面托着亲王的肩膀,将他从稻草上扶了起来。

“让我的右手握住石头。嗯,这样就可以了。”

亲王的手紧紧攥着石头。忽然,他把右手高高举过头顶,做了一个向远处扔的动作,而且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这个动作。然后,嘴里像是唱歌似的:

“飞向天竺吧。”

弟子们呆若木鸡,啊,难道亲王的脑子也坏了吗?众人都沉默不语。比常人更容易落泪的圆觉,紧咬嘴唇,强忍呜咽。

可是亲王并没有真的把石头扔出去,像是很快厌烦了似的,将石头丢在了地上,又躺下闭上了眼睛。安展附身问道:

“您做了什么?那块石头有什么符咒吗?”

他竭力想要问得随意一些,亲王微微开口答道:

“没有没有,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我小的时候,你们也都知道的,那个臭名昭著、名叫药子的藤原氏女人,对我很照顾,有一次,那个药子用力向昏暗的庭院里扔了一个发光的小圆形物体。那个场面难以忘怀,刚才在这里昏昏欲睡,突然想起来了,便想着自己也模仿一下药子。”

“您模仿了,感觉怎么样?”

“嗯,也没有什么特别,也没什么意思。很奇怪,为什么这件事会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不过我早就想,死之前一定要亲自试一次。”

刚说完,亲王又发出了入睡似的呼吸声。看到弟子们愁云满面,过了一会儿,亲王又用微弱的声音说道:

“抱歉啊,能不能扶我起来。帕塔莉娅·帕塔塔公主来了。”

话这样说着,可是亲王的表情显然是睡着了,不禁让人怀疑刚才说的话会不会是梦话。是的,那一定是梦话。因为周围根本就看不到帕塔莉娅·帕塔塔公主的身影。弟子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然而,只见没过多久亲王的嘴又动了,安展急忙托住亲王的肩膀,把他扶起来,用稻草支撑住身体。亲王又坐了起来,但仍然没有睁开眼睛,似乎依旧在沉睡之中徜徉,好像正在做梦。

在这里变换一下场景,我们也跟随帕塔莉娅·帕塔塔公主,一起去亲王的梦里吧。

开门,闪身进入小屋,公主立刻像蛇一样扭动着柔软的身姿,来到亲王枕边,悄声说道:

“您嗓子的疼痛,怎么样了?从那以后有没有一些好转?”

就像刚才说的那样,亲王借助安展的手坐起身:

“哪里会好,好像是越来越疼了。不留神吞下去一大颗珍珠,它卡在了嗓子里,怎么也出不来。你看,这里是肿了吧。你摸摸看。”

公主伸出细长的手指,轻轻触摸亲王右边的脖颈。然后把声音压得更低:

“您看,我的手指这样细长。如果可以的话,我把手指伸进亲王的嗓子,抓住珍珠把它拿出来如何?”

亲王不由得像个孩子似的连连点头。

公主的手指又细又白,而且长度似有常人两倍。指甲也很长,打磨得如玛瑙一般美丽。当手指伸到眼前,亲王有一种看到食虫植物藤蔓的错觉。他虽然有些害怕,但还是顺从地张开了嘴,迎接着手指。

再没有比这更简单的手术了。公主把手指深深探入亲王的喉咙,随即取出一大颗光彩夺目的珍珠,一边满面笑容,一边将其展示出来。竟然是这样的东西一直卡在我的嗓子里,亲王用好奇的目光端详着夹在公主指间的珍珠。

“如何?现在是不是神清气爽?”

这么一说,还真是如此,病症似乎已经痊愈。虽然先前呼吸困难,但现在却十分畅快。正在感慨,公主的话又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亲王耳朵上:

“给亲王带来死亡的,就是这颗珍珠。但是,它是这样美丽。只要选择了美丽的珍珠,就无法躲避死亡。如果要避开死亡,就必须舍弃珍珠。那么,二选一吧。当然,无论怎样选择,都是亲王的自由。”

奇怪的是,说这话的声音已经不再是公主的声音,而是变成了略带嘲讽语气的药子的声音。就连她的形象,也早已从公主变成了药子。是什么时候变的?不知道。即便是正在做梦的亲王都没能察觉到这种变化,其他人更是看不出来。只能说这是梦里常有的事。

然后药子站起身,右手高高举起珍珠,这时,她手中的珍珠也变成了小石头大小,一闪一闪地发着光。她继续说道:

“没关系,亲王。请放心。即使这一世的生命走到尽头,只要这个发光的东西飞越大海到达日本,亲王的生命就会在那里再次顽强地生根发芽。亲王只是化作灵魂,永远在天竺游乐而已。”

说完,药子瞥了一眼坐在房间里的安展和圆觉,从容不迫地挥手,把发光的石头扔向外面:

“飞向日本吧。”

石头从土墙中间穿过,飞掠椰子树梢,划出一道闪闪发亮、永不消逝的弧线,飞向远方苍穹。与此同时,药子的身影也消失了。

亲王颓然跌倒在稻草上。自始至终茫然地看着他的三位弟子心想,亲王不会是咽气了吧,急忙来到他身边,仔细查看亲王的脸。只见亲王脸上带着一种意想不到的安详神情,弟子们这才舒展愁眉。圆觉抄着手,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奇怪啊,怎么有种女人的气味,好像是余香。”

因为三个人都在梦之外,自然从头到尾都根本不可能看到公主和药子。人怎么可能见到出现在别人梦中的人物呢?

圆觉还有一个疑问久久不能释怀,那就是屋里怎么也找不到春丸捡回来的那块石头了。那块石头难道被扔到了小屋外面吗?

出发当天早晨,亲王被弟子们协力抬上象背,有一种久违的畅快心情。象背上安装着一个小铺位,亲王可以在旅途中舒舒服服地躺着。想来,这都是帕塔莉娅·帕塔塔公主的安排。尽管梦中痊愈的喉咙疼痛和呼吸困难,醒来之后旧态依然,这让亲王心灰意冷,但临行时激动的心情却几乎让他忘记了这些不适。

去往罗越的旅行,就不必在此详述了。沿着苏门答腊岛东海岸南下,一行人脚下趟着泥水。这里呈现潮湿泥泞的大沼泽景致,与火山地带的西海岸截然不同,不骑大象什么的根本无法通行。一行人还是一定要谢谢公主的安排。历时三个多月,众人终于抵达了甘巴尔河,从这里能够看到马六甲海峡。包括满身泥浆的大象在内,大家都体会到一种仿佛重生了一般的感觉。从这里开始不再骑象,而要雇船去往对岸的星洲岛。然后,就抵达了罗越。

不曾想到星洲岛竟然是一个地面被茂盛的热带植物覆盖,所见之处一片荒凉的岛屿。虽然从堆积的石头能够看出当初港口的痕迹,但显然这里已经被废弃了一段时间,空留石头在海浪之中。难怪雇船的时候,当地人一脸的不情愿,想来也是理所当然。据当地人讲,老虎沿着孟加拉湾来到马来半岛的最南端,然后游过星洲岛和本土之间狭窄的柔佛海峡来到岛上。

抵达当晚,亲王独自一人,走进他选中的丛林之中,翻身躺在草地上,整夜,不停地念着弥勒的宝号等待着老虎,然而这一夜老虎并没有出现,待到早晨,他失落地回到弟子们身边,苦笑着说:

“连死也这么不顺利。不论如何,就在明晚了。”

第二天晚上,皎洁的月光一如前夜,温润地洒在地上。亲王走后,弟子们专心致志地合唱着弥勒宝号,彻夜未眠。纵然是想睡也无法成眠。很快天明,然而天光大亮亲王也没有回来。

三人面面相觑,起身跑向亲王栖身的灌木丛。可是那里并没有亲王的身影,只有一副被鲜血浸染的尸骨,在清晨的阳光下泛着惨白的光。

“啊,啊,难过啊,难过啊!这世上还有比这更难过的事吗?亲王走了!”

安展扑倒在地,用拳头捶着地面,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圆觉也攥着旁边的树,一边拼命地摇晃,一边号啕大哭。

这时,忽然响起一声尖利响亮的叫声,犹如一道霓虹当空划过,只见一尾黄绿色的小鸟从草地上翩翩而起。

亲王、亲王、亲王……

这只小鸟像黄莺一样,却长着春丸的脸,圆圆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或许是想要和老虎一起去往天竺吧。安展和圆觉都忘记了收拾尸骨,久久伫立着,木然地凝望着这只鸟飞去的方向。

亲王、亲王、亲王……

声音渐渐远去,它的身影也越来越小,化为一个小点,消失在西方的天际。

“它应该就是频伽鸟吧。听到频伽鸟的鸣叫,我们就如同到达了天竺。”

两人说着,仿佛终于缓过了神,开始沉默着收拾亲王的遗骨。骨头那么轻,像塑料一样,与亲王的潇洒很相称。

尽管不能肯定,但是根据推测,亲王于罗越国圆寂应是在唐咸通六年,也就是日本贞观七年的年底。享年六十七岁。这段旅程环游诸海,周游列国,然则从广州启程之后,尚不足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