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舟

从铫子到平泻(相当于今天的茨城县)有一条漫长的海岸线,常陆国的原止村具体坐落在海岸线的何处,谁也搞不清楚。手边的地图上找不到这个村子,吉田东伍的《大日本地名辞书》上也没有任何相关记载,我怀疑这是不是随便杜撰出来的地名。然而,江户时期好动笔写文章的名家杂家,不止一人写过这个村子,笔者也只好原封不动地延用前人的说法了。

享和三年癸亥年的夏天,五月八日过午时分——当时常陆国还是幕下寄合小笠原越中守的知行地——在原止村的海滨,漂来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物件。更准确地说,是因为村里的渔民看见远远的海面上漂着一个像船一样的东西,于是划着小船出海,用网将它拉至岸边。

这东西,漂在水上时确实像船,可近看又与普通的船只迥然不同。首先是形状,像香盒一般扁平又圆滑,直径约是三间有余,上面是松脂加固密封的玻璃拉窗,底部像钢筋一般用南蛮铁板铺满了船底。总而言之,说它是飞碟状的小型潜水艇更为贴切。船底用铁板铺满,大概是为了遇上大浪或碰撞巨石时仍能坚固不摧吧。上部是透明的玻璃,俯下身便可看见船只内部。赤身裸体的渔民们,一个个凑近了玻璃细看,吃惊地发现船里居然有一个颇具异域风情的女子。

女子看上去二十岁左右,肤若白雪,眼睛碧蓝,如燃烧般鲜艳的金发长长地垂落下来,白皙的容颜美丽得无以言表。虽然她像中国人一样身穿轻罗与裤裙,但无疑是西洋女人。话虽如此,常州渔民们从未见过西洋女子,对这个从彼岸突然出现的金发碧眼的女子无不感到惊奇。当然,语言不通的渔民们无法询问女子从哪里来,只好远远地围着,战战兢兢地隔着玻璃拉窗看着船里的女子。

仔细一看,女子左边的腋下,挟着一个二尺左右的方盒,看上去对她很重要,片刻都不离手。船里铺着厚厚的南蛮绒毯,绒毯上面有罕见的、独具匠心的带帽油灯,还有装满二升水左右的瓶子、装着貌似鲜血般红酒的瓶子,以及点心、熏肉之类的物什,再有就是杂乱无章放着的玻璃餐具。一眼便知道船上只有女子一人,仅凭眼前这少得可怜的食物和饮品,连着几日勉勉强强挨过来。不过女子看起来丝毫不显得虚弱。

当时常州的渔民连兜裆布都不穿,到处是同出生婴儿一样一丝不挂的渔民。被这样一群人透过玻璃窗恣意围观,女子没有丝毫害怕,表情出乎意料地淡然,只一味恬静地微笑,看上去仿佛超然物外,灵魂在梦幻境界畅游,多少有些巫女的感觉。渔民们觉得女子很像是被狐妖附了身。

那天夜里,在原止村长老仙右卫门宽敞的府邸,昏暗的土间对面有块乌黑发亮的横框,四五个渔民不约而同聚集在这里。他们坐了下来,个个脸上都带着郁闷的神色。如果是鱼倒还好,可这是拿到市场上换不来一文钱的异国女子,我们该拿她如何是好?大家都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个从海上带回来的了不得的“猎物”。不,那不过是借口,其实他们各怀鬼胎,对异国女子的强烈好奇心让他们夜不能寐,不由自主地溜达到长老的府邸。不能眼睁睁看着岸边的这个女子饿死啊。虽然有些浪费,从明天开始得给她提供食物了吧。甚至还有人一本正经地提出,要不要考虑报官。大家一味地正儿八经商量着,其实,每个人心里只希望赶紧转移话题。

过了一会儿,一个愚笨不堪的男子终于忍不住了:

“哎,我说,那女子手里拿着的盒子,到底装的什么东西?看起来相当宝贝。”

话音刚落,在场的气氛马上活跃起来,众人各抒己见,仿佛捅了马蜂窝一般热闹。

长老仙右卫门示意安静下来,缓缓地开口说:

“依我看,那盒子里装的很可能是人头!”

“什么?人头?”

“嗯,没错。我来告诉你们详情吧。”

“嗯,请长老告诉我们。”

大家屏气凝神,仙右卫门摇了摇自己鬓发斑白的头,压低了声音:

“不知是俄罗斯还是英吉利,也不知是暹罗还是柬埔寨,我猜那女子是蛮国国王的女儿。她嫁往他国了,却背着丈夫与人私通,事情败露后,女子的情夫马上被斩首。不过,女子好歹是国王的女儿,怎么可能被轻易杀掉?于是她被赶上虚舟,随海逐流,生死听天由命。”

“原来如此啊。可盒子里面的东西呢?”

“话已至此,你们应该都明白了,盒子里装的正是那个被杀情夫的头。事实上,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那是我出生以前了,你们大概都不知道,那时也是一名蛮国女子,乘着虚舟,漂流到我们村子附近的海边。我听我父亲说过,那艘船上,有个类似砧板的东西,上面放着一颗人头,一颗鲜血欲滴的人头。”

“啊啊,所以女子才如此宝贝,紧紧地拿着那个盒子。”

在座的人纷纷感叹。说完了该说的话,仙右卫门一副“剩下的麻烦交给你们了”的模样,咯吱咯吱登上二楼睡觉去了。上了年纪后,仙右卫门习惯喝些酒早睡。长老退席后,气氛不再严肃,明显活跃起来。仙右卫门的儿子仙太郎从厨房拿出米酒,除了十六岁的儿子仙吉之外,在场的人纷纷伸手拿碗。原止村有名的花花公子长助姗姗来迟,一副蹭酒喝的样子,马上夺过话语权,没完没了地把话题往下流的方面扯。

“我不是反对长老的意见,只是我不认同那女人是个淫妇。虽是个蛮国女人,倒也颇有姿色。只看一眼,我就深陷其中了。”

“早说嘛,你干脆到海边找她吧!她一个人睡也是寂寞,说不定会好生招呼你呢。”

“嗯,我活到这个岁数还没见过外国的观音娘娘呢,今晚真想去搞她一下。”

一会儿,一个长得一副狐狸模样、叫平九郎的男子冷冷地笑着说:

“真是异想天开,我觉得你们还是放弃为好。”

“哎?这可不像你啊,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如果你不希望命根子被咬断的话,还是放弃为好。”

“你这话什么意思?”

平九郎用舌头迅速地舔了下自己的薄唇:

“那女人的私处长有白色的牙齿。所以,不管多少次把女婿迎进门,男子都会在一夜之间因为阳具被咬断而悲惨死去。那可是死得鲜血淋漓啊!父母困扰至极,才不得不把这没规矩的女儿送上虚舟随海漂流。”

“你是从哪儿听来的?真让人毛骨悚然。”

“当然,也不是没有办法了。只要用磨刀石磨平那女子尖锐的牙齿,或是给她灌酒,趁她酩酊大醉之时把牙齿拔掉,这样一来,她就理所当然能接待男人了。”

“既然如此,我们一同拿些米酒到海边把那女子灌醉吧!”

大家都爽朗地大笑起来。

这时仙太郎发现儿子仙吉仍混在座位当中,于是厉声喝道:

“你这小子,居然还没睡!这种话小孩子家听不得。快去睡觉,快去!”

这时有人出来调解了:

“算啦,都十六岁的人了,早就不是小孩子啦。像我这种,十五岁就偷偷去嫖妓了。仙吉嘛,看起来老老实实的,老爸不在旁边的话,都不知道会做些什么呢。”

“不行,绝对不行。会养成坏习惯的,快去睡觉!”

父亲依旧不改他的冷淡。仙吉被父亲催促着,乖乖地去了二楼另一个房间,却兴奋得根本睡不着。

仙吉躲在被窝里竖起耳朵,他可以听见浪头拍打海岸那有规律的声音。从儿时开始,不,是从出生以来,听过千遍万遍、已经听惯的声音,不知为何今晚却奇怪地萦绕耳旁久久不能散去。仙吉霍然起身走出走廊,在这儿他可以隐约看见乌漆抹黑的森林对面那片海洋,现在是连星星都没有的五月暗夜。在仙吉的脑海里,不觉浮现出白天他混在村里渔民中间,透过虚舟的玻璃拉窗瞥见的那个女人的白皙容颜。

小时候,仙吉跟着村里八云神社的神官学习读书写字。有一次,神官还给仙吉看了一张屏风式的万国地图。想到原来在经常眺望的大海彼岸,有那么多的国家,那么多毛发颜色不同的人,仙吉就觉得恍恍惚惚的,像要失去意识一般。不过之后,仙吉的心里并没有萌生要逃出去的念头。仙吉从幼时开始便是一个极其平凡的孩子,他作为村里有权势的世袭地主家的儿子,十六岁了仍不用工作,要说任务吧,就是在祖父和父亲的庇护之下舒舒服服地成长。多年来没有一样嗜好,不像村里的渔民打牌嗜酒什么的。仙吉唯一的喜好便是收集那些散落在海边的大小贝壳。可就连这点喜好,也让父亲仙太郎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村里的渔夫们用轻视的目光看着他。捡了贝壳又能怎样?不能用来干这干那啊!仙吉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对他而言,无论是贝壳还是万国地图,都象征着大海彼岸未知的世界,能够毫无缘由地让自己心情愉快,仅此而已。

日复一日,仙吉的内心深处仍然没有逃到海外的念头。不要说海外,仙吉甚至很少离开自己出生的村庄,连走出自己家门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仙吉对此并没有感到特别的急躁和不满,对他而言,“出逃”这个概念与他无缘。因此,在五月八日的那个夜晚,仙吉趁着父亲和村里人一边喝着米酒一边围坐笑谈之际,突然离开家径直走向海边,这也绝不意味着他意图失踪,只能认为是有股超越他本人意志的力量起着作用。

仙吉趿拉着木屐,从后门悄悄出去,那时四周蛙声一片。农夫和渔民们都要早起,所以家家户户都早早关门休息了。仙吉的木屐每踩响一次,蛙声便中止一会儿,他心里过意不去,半路脱下木屐。其实,马上就要走沙地直通海边了,反而是光脚好走。

穿过松林,来到海边,仙吉大吃一惊:明明是没有星月的夜晚,在水上漂浮的虚舟却像巨大的萤火虫一般,全身微微发出青白的磷光,就像是送精灵的夜里放流在海上的灯笼。仙吉突然记起小时候,那时母亲尚在人世,她背负着仙吉到附近的河上看人们放灯笼。虚舟发着磷光,大概是船上点了煤油灯吧。而且,附近的海面上好像栖息着无数的夜光虫,每当波浪涌来,那些虫子就和虚舟一起,一闪一闪地摇曳在海上。

仙吉在沙地上站了好一会儿,出神地望着眼前这幅动人的奇景。海水哗哗地濡湿了他的光脚丫。他拨开海水,一点点靠近那扁平发光的巨大球体。

究竟自己是如何成功潜入虚舟里面的,仙吉事后全然记不起来了。总之,当他有知觉的时候,他已经面对面跟女子坐在虚舟里了。女子嫣然一笑,拿起类似红酒的饮品倒进玻璃杯里,端到仙吉身旁,那饮品如血一样。煤油灯照得船内一片亮堂。

仙吉还有一件事想不明白。他和那女子是用什么语言沟通的?如何让彼此的想法得到了理解?为什么两人能够语言相通、进行交谈?他也不明白。总之他们就是通过彼此的声音,毫无障碍地进行了交流。

“这是南蛮上好的酒水,请公子品尝。”

“不用,我从不喝酒的。”

“好吧,你真固执。那我为你做些什么好呢?我给你跳支舞好吗?”

女子起身打开扇子开始跳起舞来。垂在身后的金发飘扬,轻罗舞动,舞姿优美,极具媚态。在直径只有三间大小的圆球里,女子始终笑盈盈地手脚并舞着,丝毫不觉空间狭窄。这种舞蹈与仙吉平日所见的日本古来的舞蹈大异其趣,属于快节奏的西洋舞。

仙吉看呆了。可他双眼紧随着女子的舞姿,心里还是挂念着一件事,那便是前面提到过的盒子。他偷偷看了看四周,发现盒子正静静地放在圆球的一个角落。难道真如祖父所说,盒子里装着满是鲜血的男人头吗?里面真有情夫的头在瞪大眼睛怒视着吗?想到这儿,他又看向正在跳舞的女子,很奇怪,女子肩膀上的头不见了!她正一边跳舞,一边双手举起自己的头!女子像抛球一样把自己的头抛向空中,又双手接住,接了再抛,抛了再接。仙吉以为自己看错了,但千真万确。

突然,女子像扔球一样用力将自己的头扔向仙吉的膝盖,仙吉马上双手接住。女人的头在仙吉的膝盖上笑吟吟地低语道:

“盒子里装的东西,想看吗?想看我就给你看哦。”

仙吉不由自主地点点头。没了头的身子像被遥控着一般走向盒子,恭恭敬敬地双手将盒子举起。那是绘有几何花纹带描金画的漂亮盒子。里面到底是什么?仙吉只觉得心在奇怪地怦怦跳个不停。

女子从盒子里双手取出的确实是男人头。但仙吉发现,这头不是别人的,正是他自己的!他愕然了,几乎停止了呼吸。仙吉赶紧用手摸了摸肩膀以上的部位,头的地方已空空如也。头何时脱离了自己的躯体跑进盒子里了?他百思不得其解。

仙吉心神不定,坐立不安。女人似乎在唤醒他的意识一般,再次跳起轻柔的舞蹈,还将手里的人头——仙吉的头——向仙吉的膝上抛去。仙吉也学她,将自己膝盖上的女人头扔给女子。女人头在空中划出抛物线,仙吉似乎还听见她发出咯咯的笑声。女子一接到自己的头,就马上扔回给仙吉,仙吉无可奈何,不得不扔自己的给她。两颗头在空中几次擦身而过,左右来回了好几个回合。

不久,仙吉对这没完没了的无聊游戏感到莫名的生气,几乎要受不了了。自己被女人当猴子耍、当孩子待,心里又懊恼又可怜,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其实,仙吉的头在两人手里抛来抛去,左右来回地飞,表情悲伤,眼泪似要夺眶而出。女人敏感地察觉到了,她笑着安慰他说:

“好了,好了,不玩了。你好像并不喜欢这个抛球的游戏嘛。”

不知何时,女子的头回到了她的身上,仙吉的头也回到了自己身上。他松了一口气,可还是觉得自己难以控制懊恼的心情,终于咬住了嘴唇。于是女人开口了:

“很奇怪哦,你明明是男人怎么还哭呢?你已经十六岁了呢!”

仙吉生气地回答:

“我哪有哭!”

“可是,你鼻子旁边还有泪痕呢!你看,在这儿。”

女人敏捷地伸出手指指向泪痕,生气的仙吉刚想用手挥开她的手指,两人的手碰触在一起,就这样谁也没有离开,也不知是谁先拽了对方一下,两人的身体相碰了,紧紧贴在一起。碰巧这时海上的巨浪袭来,虚舟的地板被波浪顶了起来左摇右晃,半蹲的两个人东倒西歪,承受不住彼此的重量,就人压人一起倒在地毯上。被仙吉压在下面的女子,依旧眼里含着笑。仙吉自然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艳遇,他理所当然地将主导权交给了女子,自己选择什么也不干。他记得平九郎之前还说这女子的私处长满了牙齿呢,一定是胡说八道。把一切全都交给这女子支配,仙吉觉得心里踏实。女子也没有辜负仙吉的信赖,她万分周到地体贴了仙吉,仙吉感到内心平静了下来。然而事情却简简单单地结束了。

为何自己晕乎乎的?仙吉最初并不明白。等到事情完了之后,他才知道自己到虚舟来不为别的,只为体验女人的滋味。这时他默不作声,紧紧抱住女人的身体,意在表明自己的谢意。其实,他来到虚舟上,只是为了抱抱这女子而已。仙吉闭着双眼,仰面躺在地板上。

女人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爬起来,向角落里的盒子走去,说道:

“你先看对面好吗?不可以朝我这边看哦。”

就算不抬头看,仙吉从女子窸窸窣窣解开衣服、又取下盒盖跨蹲在盒子上的一系列动作,也能猜出她在干什么。果然,女子像在排尿一般,发出涓涓的水声,水声渐渐变得响亮汹涌。原来,盒子是给女人解决尿急用的呀!祖父还说里面装着头,真是瞎编!仙吉觉得好笑,用很大力气才憋住没笑出声来。这时,水声调子突然一变,清脆地唱着:


诸行无常,

是生灭法,

生灭灭已,

寂灭为乐。


仙吉确信自己没有听错,确实是女子的小便在清脆悦耳地唱着法文。声音越来越大,很快响彻整个船舱,清晰嘹亮的声音似要从内部震破这小小的虚舟。

仙吉闭着眼,听得心醉神迷,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法文恣肆的声音连绵不绝,响彻整艘船,仙吉任由自己浮在上面,漫无目的地被带向无边无涯的空间。

“公子,玩得尽兴吗?”

女人方便过后专注地看着仙吉,笑吟吟地对他说。仙吉没有睁开眼睛。他不希望任何人打扰沉浸在euphorie中的自己。

五月九日黎明,村里的渔夫们向海滨走去,开始拉起他们的大围网。他们吃惊地发现,昨天夜里还漂浮在岸边的虚舟已经不知去向,踪影全无。昨天夜里没有刮台风啊,难不成是一夜之间,被大浪重新卷到大海里去了?除此之外想不出什么理由了。渔夫们马上划着小船驶向大海,设法查知虚舟漂到了何处,但最终无功而返。

同一日,将近中午之时,仙吉失踪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村子,一片哗然。过了几日,依旧不见他的行踪。村里人的心底似乎早将仙吉的失踪和虚舟联系在一起,但鲜有村民敢明目张胆地出口散布谣言。不管怎么样,这可是丑闻啊!首先第一点,村民对长老的家族都心存敬畏,而且,对说不明道不清的古怪事情,每个人其实都怀着畏惧之念,这在当时可想而知。

事实上,同一天同一时刻,仙吉和虚舟同时失踪了,但没有任何具体的证据将他们联系在一起。路边虽有仙吉脱下的木屐,却不能作为仙吉到过海边的证据啊。此外,即便他到过海边,他有什么理由要坐上虚舟逃走呢?他和那个只会说蛮语的女人怎么能沟通呢?如此种种,皆是否定的理由。

但村里的村民们都暗暗相信,仙吉定是坐上虚舟逃走了。这不过表明,世人对日常逻辑范围之外的虚舟这一事物,寄托了巨大的信仰。照此说来,仙吉也定是具备了超出常人的本领。村民们只能叽叽咕咕些歪理,去解释他们无法了解的事情了。


故事到这儿还没有结束。还有两个相关的插曲得说一下。一个从时间先后顺序来说属于后话,还有一个发生在很久以前。

先说第一个。地点在亚平流层,时间我们设定得灵活些,大约是虚舟漂至常陆国后的一百六十年或两百年之后。

这是从东京飞往欧洲的国际航班,大型喷气式客机起飞已有三个多小时。飞行高度一万米,时速九百二十公里。窗外是一团团灰色的云团,在阳光照耀下十分晃眼。飞机飞行稳定,光看窗外的景色都不知它是否在飞。友彦为了打发无聊时光,伸手将耳机戴在耳朵上,耳机是乘客专用,在座椅上配备的。友彦打算欣赏自己喜欢的摇滚乐队的音乐。他刚用手指拨开开关,突然从耳机里传出快节奏的汹涌洪水声。洪水的声音巧妙地伴着摇滚节奏,不知是谁的声音清亮悦耳地唱道:


诸行无常,

是生灭法。


友彦大为震惊。很显然,那不是歌手的歌声。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唱?他摘下耳机,不由自主地向周围望去,唱歌的似乎不在附近。旁边座椅上,友彦的父亲从刚才就在打着盹儿,不光父亲,大部分乘客都厌倦了长时间飞行,也没有精神彼此闲聊,各顾各昏昏沉沉地靠在座椅上。飞机仿佛在追逐着太阳,看不出是白天还是黑夜,太阳不论何时从不落下。这也增添了乘客飞行途中的倦意。

但是,那个歌声。那个歌声,究竟从何而来?友彦茫然地望着窗外。根据常识我们都知道,宇宙随处有肉眼看不见的电波在传来传去。以亚音速飞行的这架飞机也会闯进电波肆意穿梭的广阔空间,拨开一个个电波群一直往前飞行吧。偶有一两个电波迷失方向,跑进友彦的耳机里,这不足为奇吧,更何况宇宙满满的都是电波呢。可这来历不明的电波,这偶然飞进耳机的电波声,怎就能如此完美地融入到摇滚节奏里呢?

友彦想得心烦,便对睡在一旁的父亲说:

“爸爸,刚才发生了一件怪事。”

“嗯,是吗?”

父亲半睡半醒,提不起劲儿似的回答。

“爸爸,你听听,这个耳机里有唱诸行无常的歌声呢!明明是摇滚乐队的歌曲。”

“哦。”

“也不知道男女,声音动听得很。都不像是人类的声音!”

“别胡说八道啦,是你听错了。”

父亲似乎有些恼了,又闭上了眼睛。这小子,从小就喜欢一惊一乍的,现在都中学生了还是一点没变。我要是事事都当真,岂不是要疯了?哎呀,我睡得好好的,拿些莫名其妙的话来吵醒我,真是的。什么诸行无常,好笑,说什么不好非要挑诸行无常来说。话说回来,我记得好像《宝物集》里这么说过:诸行无常乃升天智慧的阶梯,是生灭法乃淌渡爱欲之河的船只,生灭灭已是跨越刀山的车轮,寂灭为乐是出生净土八相成道的证果。呀,我也净记些无聊的东西。哎,我再睡一会儿。

友彦哪里睡得着。他脑子非常清醒,跟上了弦似的,甚至全身有股热乎乎的东西往上涌。才十来岁的男孩子,精气神足得很,怎可能乖乖地坐着一动不动?但没什么事又不能在机舱里晃悠。这是怎么了?友彦也不想听音乐了,万一又听到同样的歌声那不是吓死人,可不听又觉得心里不安得难受。哎,听一次就够够的了,要再听第二次,精神就得失常了。

于是他叫住从身旁走过的身穿军服式样制服的空姐,问她要了一杯果汁。空姐递过果汁的纸杯时,两人的手不小心碰到了一块儿,纸杯晃了一下,果汁洒了一些在折叠桌上。空姐觉得过意不去,对友彦微微一笑,这让友彦难忘极了。

喝完果汁,友彦索性起身,向通道尽头的厕所走去。并不仅仅是感觉到尿意的缘故,更因为阳物冷不防勃起,撑起了裤裆。

友彦一想到要在以九百公里时速疾速穿行于亚平流层的喷气式客机上自慰,就感到兴奋异常。老实说,早想在飞机上干一回,但总也拿不出勇气,也碰不上机会。还是中学生的友彦,哪有那么多机会坐飞机?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眼下,只要想想空姐方才碰触自己的手时露出的笑容和姿态,就足够了。友彦毫不犹豫地拉开了裤子的拉链。年轻人达到高潮并不难。

方才迫切的兴奋感一下得到了缓解,友彦心情舒畅了。他往马桶里冲水,排出的精液同厕纸一起随着漩涡流进了脚下黑暗的马桶洞眼儿里。对着自己刚排放的几亿条精虫,友彦小声道了声拜拜,这是他的习惯。这时,从冲洗马桶的水流里传来了歌声,声声敲打着友彦的耳膜:


诸行无常,

是生灭法,

生灭灭已,

寂灭为乐。


刚想起身的友彦顿时觉得头昏眼花,脑子像断了弦一般。他无力地跌回了马桶盖上,好像再次体会到了高潮。这是从耳朵传来的高潮。只是,对早熟的中学生友彦而言,这快感与自己至今为止体验到的高潮不同,这种快感的浪潮毫不中断,亦没有空虚感袭来,它如电音一般扩大膨胀,一点点地渗透到身体的每个角落。完了,我又听到了,终究还是听到了。我没事吧?应该没事,有事也拿它没辙呀!从没有这么爽过。于是友彦就这样闭眼坐在马桶盖上,沉浸在持续不断的快感余韵中。

euphorie。友彦脑海里突然毫无缘由冒出这个词。这不是从学医学和德语的堂弟那儿听来的吗?euphorie,日本人竟把它翻译成这么奇妙的词儿——多幸症。听说尼采在发疯前,曾目睹世界明晃晃得吓人,似乎也是因为euphorie。euphorie,就是无限的陶醉。我和尼采一样,终究也患上了euphorie?

不知过了几分钟还是几个小时,友彦自己也不清楚,这时厕所门外传来了咚咚咚的轻微敲门声。这期间,时间一片空白,友彦的意识完全游离在天上。

门开了一条细缝,方才那个空姐一脸为难地站在门外:

“您进来这么久了,我担心您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您是不是不舒服啊?看上去脸色发青的。”

“没有的事,你不要担心我。”

友彦简短地回答,又啪嗒一声关上了门,好像要把人世间的动静断然拒于门外一般。他一想到空姐吃惊的脸庞,就觉得好笑。

接着来敲门的是友彦的父亲。父亲很明显是清醒了,在门外叫道:

“喂,友彦,你怎么了?在干什么?是不是不舒服?要是不舒服跟我说,不要闷不吭声好吗?你听见没有,倒是说句话呀!”

沉默。

“喂喂,别做糊涂事啊!你当这是哪里啊,这可不是在家里头,你不能给别人添麻烦来着。适可而止,赶紧出来!”

还是沉默。

再接下来领班也过来了。意识到是个中学生在厕所里,他反而惊慌地说:

“是友彦吗?刚才你听到你父亲说话没有?我听说你在耳机里听到奇怪的声音是吗?那太奇怪了。如果你有什么要求,要清楚地告诉我们啊!如果你对我们空姐的服务有不满意的地方,我向你道歉。可你不能把危险品带进厕所里来!”

对于领班没头没脑的提问,友彦还是一言不发。他好像没有在听。总之我得了euphorie嘛!友彦渐渐变得愉快起来,终于进入真正的euphorie。

不久,机舱里像炸开了锅,乘客很不放心,都异口同声地说:

“不会是劫机吧!”

“好像是要劫机呢!”

然而,机舱里的喧闹始终没有穿透金城铁壁般的厕所,传到友彦耳中。

因为飞机上不止一个厕所,在厕所里闭门不出的少年也不似有过激的想法,领班现实又乐观地认为,只要乘客们能稍微忍耐一下现状,好歹能顺利到达下一个中转站的,于是据此向机长做了报告。就这样,飞机载着友彦以及其他乘客和乘务员共一百几十人,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继续以九百二十公里时速飞行在亚平流层中。


第二个故事,地点从印度开始说起,到日本的比叡山结束。时间大约是在古代。要指出的是,《今昔物语集》里也有同源的故事。

从前,天竺有个天狗的王国。一日,国王和王子一时意气,打算翻越大雪山(喜马拉雅山)到震旦(中国)去。这时,王子耳边响起了冰河解冻、河水奔腾的声音:


诸行无常,

是生灭法,

生灭灭已,

寂灭为乐。


声音像音乐一样持续不断地回响。天狗王子心生疑虑:

“父王,我听见冰河河水发出奇妙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

天狗父亲顿时吓得脸色刷白:

“什么?你听见了?我一点都没有听见啊。哎呀,我真担心你的将来啊。你听到的大约是法文,那是远比我们天狗狡猾的佛家那伙人作的法文。他们以我们天狗为仇敌,企图破坏我们的天狗王国。这些家伙拼命地追赶我们,诱惑我们,想方设法让我们屈服。因为你身为王子,他们肯定会盯着你不放。只有被盯上的天狗,才能听到他们唱的法文。”

说完,天狗国王潸然泪下。但王子昂然地抽动着鼻子对父亲说:

“父王不要担心。孩儿现在就顺水而上找到它的尽头,把那闹人的法文捻碎,消灭它。”

“不能那样。至今为止已经有好几个像你一样放出大话而出走的年轻人,但最终都输给了那法文的诱惑,个个到了遥远的日本一带,杳无音讯不知去向。你还是尽量小心水吧,千万不要到海里去,父王这都是为你好啊!”

父亲谆谆告诫着,就这样放弃了前往震旦的旅行计划,同儿子一起返回了王国。很长一段时间,王子都谨遵父亲的劝诫,一直警惕着水声的诱惑,不敢懈怠,就连家门口的恒河都从不靠近。可是,父亲驾崩后,王子野心膨胀,想再次探访大雪山冰河河水的尽头,找出奇妙法文的发声之处,这个愿望愈发强烈。终于有一日,王子乘着小小的独木船出发了。

大雪山的冰河水从天竺、震旦两国交界处险峻的流沙葱岭(帕米尔高原)倾注而下,滚滚落入长江。王子的独木船遭遇了翻船的危险,好不容易才恢复正常,得以顺流而下。水流依旧响着那段法文,毫不停歇。王子千里迢迢乘船而下,终于眼前出现了震旦的大海。王子想起死去的父亲千叮万嘱,万不可到大海里去。海里的水也在大声唱着法文,王子很想就这样折回去了,但转念一想,既然都来到这里,折回去太窝火了。于是他把船划到海上,一直向东划去。不久过了筑紫的博多津,抵达了门司之关,侧耳倾听水声,法文的声音更响亮了。王子越发好奇,又渡过途中的许多小国,到达河的下游,从那里划着船溯流而上进入淀川,水声越来越洪亮。

从淀川进入宇治川,法文的声音更加高亢。驶入近江的湖里,水声仿佛就在耳边。王子明白,自己已经离声音的源头很近了。王子抑制着自己激动的心情,从流经比叡山横川塔旁的一条小溪流里划船而入。念唱法文的水声清晰嘹亮,王子觉得极其爽快惬意,他忘我地听得入了神。这时他往河边望去,发现四天王为首的诸童子正威严庄重地守护着河水。天狗王子早失去了当初的气势,只觉得吓得发抖,不敢向前靠近,只好躲在隐蔽处偷看。

一个打杂的天童走近天狗王子的身旁。王子战战兢兢地问道:

“冒昧打听一下,为何这河水不停地念唱法文呢?”

天童微微一笑,说:

“这河的上游是比叡山上很有学问的僧人们使用的厕所。是厕所流出来的水在唱着法文。为了守护法文从不唱断,我们特守候在此。”

天狗王子听罢,顿时感到从未有过的巨大冲击。如今自己要毁掉水声的决心已经全然消失,父亲的训诫早已抛于脑后,皈依之心油然而生。

“就连厕所里的水都能念唱出这般深远的法文,更不用说比叡山的僧人了,他们一定是尊贵得无法想象。我也想一心一意成为这座山的僧人!不,我发誓一定要成为僧人!”

立誓后,天狗王子忽然当场消失了踪影,不知去向。

随后历经几多世代,宇多法皇的皇子中有位兵部卿有朋亲王。竟想不到,天狗王子作为亲王的嫡长子出生了。正像应了从前的誓言一般,他做了法师,成为比叡山的僧人,法号明救。他师从延昌僧正,顺顺当当地出人头地做了僧正,被任命为天台座主第二十五世,世人称之为净土寺僧正。这位法号明救的僧人,据《荣花物语》和《紫式部日记》的记载,即为天狗转世,也有一种说法,说他是弘法大师门下臭名昭著的弟子真济的转世。总觉得此人形迹可疑但又不乏趣味,然而本文只点到此处,不做他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