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毕业

T. S. 盖普在史第林念书的时候,每个月都完成一篇短篇故事,从一年级末一直到他毕业,但直到三年级他才给海伦看他写的东西。海伦在史第林当了一年旁观者之后,便被送去塔尔伯特女子学院读书,盖普偶尔在周末才能见到她。她有时会来看史第林的主场摔跤比赛。有一次比赛之后盖普看见她,叫她等他冲完澡,他要从更衣室里拿一样东西给她看。

“妈呀,”海伦说,“你的旧护肘吗?”

她不再出现在摔跤室,哪怕塔尔伯特女子学院放长假,她也在家里,不来了。她穿着深绿的齐膝长袜和灰色法兰绒百褶短裙,她还是时常穿着运动服,总是某种深的纯色,有时和她的齐膝长袜相配。她的长黑发总是梳起来,在头顶捻成一根辫子,或者用复杂的发夹固定住。她的嘴很大,嘴唇很薄,从来不抹口红。盖普知道她身上很香,但他从没触碰过她。他无法想象有谁曾触碰过她,她又瘦又高好像一棵小树,比盖普高两英寸不止,她的脸棱角分明,简直让人不忍直视,不过她眼镜片后面的眼睛却又大又温柔,是蜂蜜般浓郁的褐色。

“是你的旧摔跤鞋吗?”海伦看着那只硕大的鼓鼓囊囊的封口信封问他。

“是给你读的东西。”盖普说。

“我已经有很多东西要读了。”海伦说。

“是我写的东西。”盖普告诉她。

“妈呀。”海伦说。

“你不用现在就读,”盖普对她说,“你可以带回学校看,然后给我写信。”

“我已经要写很多东西了,”海伦说,“我一直有报告要交。”

“那么我们以后可以直接见面谈,”盖普说,“你复活节会回来吗?”

“会,但是我有个约会对象。”

“妈呀。”盖普说。但是当他想拿回自己的故事时,却看到她的细长手把包裹捏得紧紧的,不让他拿回包裹。

三年级的时候,133磅重量级别的盖普以12胜1负的成绩结束赛季,只在新英格兰地区冠军赛决赛中输了。最后一学年,他赢下了全部头衔:校队队长,票选最有价值摔跤手,并赢得了新英格兰地区冠军。他那届摔跤队,代表了厄尼·霍尔姆率领的史第林摔跤队从此称霸新英格兰地区摔跤界将近20年。在这个地区,厄尼有着他所谓的“艾奥瓦优势”。他离开后,史第林摔跤队就会走下坡路。也许因为盖普是第一个史第林明星摔跤手,他对厄尼·霍尔姆来说永远是特别的。

海伦对这些毫不关心。她父亲的摔跤手能赢她当然高兴,因为这让她父亲高兴。但是在盖普担任史第林校队队长的四年级,海伦从没来看过一场比赛。她倒是从塔尔伯特寄回了他的故事,还有这封信。


亲爱的盖普:

这个故事说明你有前途,虽然我觉得,现在看来,你还主要是个摔跤手而不是个作家。能看出对语言的小心运用和对人的感受,但是情境设置得太刻意,结局很幼稚。不过我还是很感谢你让我阅读。

海伦


在盖普的写作生涯中当然还会收到别的拒绝信,但没有一封会像这封对他意义重大。海伦其实还算客气的。盖普给她看的这个故事,说的是两个年轻的爱侣在墓地被女孩儿的父亲给杀了,他以为他们是盗墓人。这个不幸的错误发生之后,两个爱侣被合葬在一起,因为一个无从得知的原因,他们的墓立马被洗劫一空。没人知道那个父亲后来如何了,更别提盗墓人了。

珍妮告诉盖普,他最初的习作实在太难以让人信服,但盖普的语文老师却鼓励他,他是史第林最像驻校作家一样的老师了,这个口吃的瘦弱男子名叫廷池。他有严重的口臭,让盖普想起癫子那狗嘴里的气味,有如门窗紧闭的房间里放满了死掉的天竺葵。但廷池说的话,虽然带着臭气,却很友善。他为盖普的想象力叫好,他毫不保留地传授给盖普正确的传统语法规范和对准确语言的爱。那时候廷池被史第林的男生叫作“挺臭”,老有人提醒他口臭这件事。桌上给人放了漱口水,学校信箱给人塞了牙刷。

在其中一次这种提醒——这次是《英格兰文学》地图上被人用胶带缠上了一包薄荷口气清新剂——之后,廷池问他写作班的学生,他们是不是觉得他有口臭。全班如苔藓般一动不动,但廷池挑了他的最爱最信任的小盖普,直接问:“你会怎么说,盖普,我的口……口……口气臭吗?”

在这个四年级的春日,盖普想讲真话,但还是放弃了。盖普以他毫无幽默感的诚实、他的摔跤和文章著称。他的其他成绩要么一般要么很差。盖普后来声称,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求精不求多。他的高中会考成绩显示他哪样也不精,他没有读书的天分。盖普并不意外,他和他母亲一样相信没什么是与生俱来的。但是当盖普出版了第二本小说之后,一个书评人称他为“天生的作家”,盖普有恶作剧的天分。他把评论寄了一份给新泽西州普林斯顿大学的测试人员,附上一张便条建议他们复查当年的评分结果。然后他把考试成绩寄了一份给那个书评人,附上便条:“非常感谢你,但是我不是‘天生的’任何东西。”盖普看来,他要是“天生的”作家的话,他也是天生的护士,天生的球形塔炮机枪手。

“盖……盖……盖普?”廷池老师口吃地说,他在男孩儿身边弯下腰来——他散发出的气味,提醒盖普关于英语写作荣誉毕业生的要命真相。盖普知道他会赢得年度创意写作奖。唯一的评委一直是廷池。而且如果他能通过重修的三年级数学的话,他就能光荣毕业,让母亲高兴。“我的口气臭……臭……臭吗,盖普?”廷池问。

“‘香’和‘臭’见仁见智,老师。”盖普说。

“你的意见是什么,盖……盖……盖普?”廷池问。

“我的意见是,”盖普眼都不眨一下,“您的口气是学校老师当中最香的。”他瞪着教室对面从纽约来的本尼·波特,连盖普都觉得他是个天生的自作聪明鬼,他的眼神让本尼不敢再笑,因为他的眼睛告诉本尼他要敢啰唆,盖普就要打断他的脖子。

于是廷池说:“谢谢,盖普。”尽管盖普在最后一篇作业里夹了如下一张便条,他还是得了写作奖。


廷池老师:

我在班上撒了谎,因为不想让那些浑蛋笑话你。不过你应该知道,你的口气实在很臭。

T. S. 盖普


“你知道不知……知……知道?”他们单独讨论盖普的最后一个故事时廷池问他。

“知道什么?”盖普说。

“我没法对……对……对付我的口气,”廷池说,“我想因为我快死……死……死了。”他说着眨了眨眼,“身体里面都烂……烂……烂了!”但盖普并不觉得好笑,毕业以后很多年他还留意着廷池的消息,听说这位老绅士没患什么绝症才松了口气。

后来在一个冬夜,因为和口臭无关的原因,廷池死在史第林校园的四方院里。他刚从一个教师派对离开回家,在派对上可能喝了太多,他在冰上滑了一跤晕倒在冰冻的小路上。守夜人直到凌晨才发现他,廷池早已冻死。

很不幸第一个告诉盖普这个消息的,是自作聪明的本尼·波特。盖普在纽约偶遇在一家杂志社工作的本尼。盖普本来就瞧不起本尼,他又在盖普瞧不起的杂志界工作,因此对他的轻视更加深了一层。盖普总觉得波特嫉妒他,因为他的作品更重要。“波特就是那类写了一打小说藏在抽屉里的可怜虫,”盖普说,“他不敢给任何人看。”

然而盖普念史第林的时候,也没有给别人看自己写的东西。只有珍妮和廷池看到他在进步,还有海伦·霍尔姆看过他的一个故事。盖普决定不再给海伦看他的小说,直到有一天写出一篇好得让她挑不出刺儿的来。

“你听说了吗?”本尼·波特在纽约问盖普。“听说什么?”盖普说。

“老‘挺臭’翘辫子了,”本尼说,“他冻……冻……冻死了。”

“你说什么?”盖普说。

“老‘挺臭’,”波特说,盖普一向讨厌这个外号,“他喝醉了,晃回家的路上经过四方院,跌倒摔碎了脑壳,再也没醒过来。”

“你个王八蛋。”盖普说。

“是真的,盖普,”本尼说,“他妈的还零下26摄氏度。不过吧,”他又自找麻烦地说,“我猜他那像老火盆一样的嘴巴能保……保……保暖。”

他们正在公园大道和第三大道之间五十几街一家高级旅馆的酒吧里,在纽约盖普永远搞不清自己究竟在哪儿。盖普本来和另一个人约了吃午饭,但遇到了波特便被他带来了这里。盖普从波特的腋下把他拎起来让他坐在了吧台上。

“你个小杂种,波特。”盖普说。

“你一直都讨厌我。”本尼说。

盖普把本尼·波特在吧台上的身体往后推,他敞开的西装口袋浸在了吧台的水槽里。“放开我!”本尼说,“你以前就是老‘挺臭’最爱的跟屁虫!”

盖普推了本尼一把,他的屁股掉进了水槽,水槽里放满了浸泡着的玻璃杯,水漫出来流到了吧台上。

“请不要坐在吧台上,先生。”调酒师对本尼说。“老天爷,我被人揍了,白痴!”本尼说。盖普已经转身离开,调酒师不得不把本尼·波特从水槽里拉出来,挪下吧台。“狗娘养的,我的屁股全湿了!”本尼说。

“先生,请您不要说脏话行吗?”调酒师说。“我的钱包他妈的全浸湿了!”本尼从裤子后袋里拉出他湿漉漉的钱包给调酒师看。“盖普!”本尼叫道,但盖普已经不见了,“你的幽默感一直都很差,盖普!”

可以这么说,特别是盖普念史第林的年代,只要事关摔跤和写作,他基本是没有幽默感的,一个是他最爱的课余活动,一个是他未来的职业。


“你怎么就知道自己以后会成为一个作家呢?”库西·珀西有一回问他。

那是在盖普的最后一学年,他俩沿着城外的史第林河走去库西说她知道的某个地方。周末放假,她从迪布斯回了家。迪布斯学校是当时库西·珀西上的排名第五的女子预校,她最开始念的是塔尔伯特,和海伦同班,但库西不守规矩被要求离校。她后来因为同样的问题从三所学校转学,上了迪布斯。在史第林学校的男生当中,迪布斯学校相当有名,也很受欢迎,因为那里的女孩子不守规矩。

那天史第林河水位很高,盖普看到一艘八桨赛艇滑入水中,一只海鸥跟着飞。库西·珀西拉住了盖普的手。库西自有很多套复杂法子,可以测试男孩儿对自己喜爱程度。很多史第林男孩儿和库西单独相处的时候,都乐意对她上下其手,不过大部分男孩儿都不肯被人看见对她有意思。库西发现盖普毫不介意。他紧紧拉着她的手,虽然他们是一起长大的,但她并不觉得他们是非常好非常亲近的朋友。库西想,就算盖普想要的和其他人一样,但他不介意被人看见他要她。库西喜欢他这点。

“我还以为你想要成为一个摔跤手呢。”库西对盖普说。

“我现在就是个摔跤手啊,”盖普说,“我要成为一个作家。”

“而且你会娶海伦·霍尔姆。”库西逗他。

“大概吧。”盖普说,他握着她的手松了松。库西知道,海伦·霍尔姆对他来说又是一个开不得玩笑的话题,她该小心。

一群史第林的男生在河边人行道上朝他们走来,经过他们的时候,其中一个回头叫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啊,盖普?”

库西握紧他的手。“别叫他们惹着你。”她说。

“他们惹不着我。”盖普说。

“那你会写些什么呢?”库西问他。

“我不知道。”盖普说。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上大学。中西部的一些大学对他的摔跤特长感兴趣,厄尼·霍尔姆为他写了一些推荐信。其中两所学校提出要面试他,盖普也过去了。在他们的摔跤室里,与其说他感到实力不济,倒不如说他是意愿不济。跟他比起来,大学摔跤手想打败他的欲望更强。但有一所学校向他提供了一份谨慎的录取通知书,提供一丁点儿奖学金,第一年之后还要再看。也算公平,考虑到他是从新英格兰来的。但是厄尼已经告诉过他:“摔跤在那里是个完全不同的运动,孩子。我的意思是,你是有实力的,我可以很自豪地说,你受到的训练是好的。你还缺少竞争心。而且你必须要渴望赢,盖普。你得真的一心扑在这上面,你懂吗?”

而当盖普问廷池为了写作该上哪所大学的时候,廷池又表现出他那套不知所措来。“我想总归是一所好……好……好学校,”他说。“但是如果你要写……写……写作的话,”廷池说,“不是在哪里都能写……写……写吗?”

“你身体很棒。”库西·珀西悄声对盖普说,他便又抓紧她的手。

“你的也不错。”他老实告诉她。她的身材的确有点儿诡异。虽然个头小但发育得很完全,满满当当。盖普觉得她应该叫小软垫而不是叫库什曼,小时候在一起玩的时候他有时就这么叫她。“嗨,小软垫,一起散个步吗?”她说她知道一个地方。

“你要带我去哪儿?”盖普问她。

“哈!”她说,“是你带我去。我只是给你指路,还有告诉你那个地方。”

他们在史第林河很久以前被叫作“羊肠小道”的那一段转出人行道。一艘船曾经陷在那儿,不过表面看不出来。只有河岸道出了历史。就是在这个河道拐弯处埃弗雷特·史第林架设了他的土炮,那三只铁炮管锈在了水泥堆的基座里,他想象这样能消灭英国人。有一次它们滚出了基座,但后来的镇长们把它们永久地固定在了原来的位置。炮旁边是一堆永远在那里的炮弹,跟水泥长在一起了。绿色的炮弹带着红色的锈迹,仿佛属于一艘沉在海底很久的船。而架设大炮的水泥基座现在被扔满了年轻人的垃圾:啤酒罐和打碎的玻璃杯。往下通往几乎无船的河流的青草坡被人踩得一塌糊涂,好像被羊啃过似的——但盖普知道,只不过是被数不胜数的史第林男生和他们的约会对象践踏成这样的罢了。库西选的地点没多少创意,就像她本人一样,盖普想到。

盖普喜欢库西,而且威廉·珀西也一直对盖普很好。盖普年纪太小没来得及认识小斯图威,而小朵皮真的蠢。盖普又觉得年幼的“噗”是个奇怪又吓人的小孩儿,但库西动人的无脑直接继承自她母亲——米姬·史第林·珀西。盖普觉得自己不太坦诚,没告诉她他觉得她父亲“炖肥肉”是个彻头彻尾的浑蛋。

“你以前来过这里吗?”库西问盖普。

“也许和我妈来过,”盖普说,“不过很久没来过了。”他当然知道什么是“大炮”了。在史第林这叫作“在大炮那里干了”,比如说“我上周末在大炮那干了”或“你应该看看老范利大干特干的样子”。甚至大炮上面也被人随便刻下了字:“保罗干了贝蒂,1958年”和“M.欧文顿,1959年,弹尽粮绝。”

盖普看着毫无生气的河对面史第林乡村俱乐部打高尔夫的人。即便隔得很远,他们可笑的衣服在绿色的球道和一直长到下面河边湿泥地上的沼泽草的映衬下显得做作不堪。他们的马德拉斯条纹和格子衫,出现在棕绿或棕灰色的河边,看起来像小心翼翼、格格不入的陆生动物在跟着跳跃的白点跨湖。“天哪,高尔夫好蠢。”盖普说。又是他那套关于需要用球和球杆的运动的理论,库西以前就听他说过,一点儿都不感兴趣。她在一块软土上坐下,河水在他们下面流着,四周都是灌木丛,他们肩膀上方是大炮打哈欠般大张的嘴。盖普看着离他最近的炮口里面,惊讶地看到一个被摔烂的娃娃头,一只玻璃眼珠瞧着他。

库西解开他的衬衫纽扣,轻轻地咬了他的奶头。

“我喜欢你。”她说。

“我喜欢你,小垫子。”他说。

“我们是老朋友,”库西问他,“这样是不是那件事滋味就不太好了?”

“哦,不会。”他说。他希望他们能赶快进行“那件事”,因为他从来没经历过,他指望库西能传授经验。他们在一块被压烂了的草地上湿吻起来,库西接吻时张着嘴,有技巧地把自己的小硬牙塞进他的牙里。

盖普在那个年纪就很诚实了,他努力对她咕哝说她爸是个白痴。

“他当然是个白痴,”库西很同意,“你妈妈也有点儿古怪,你觉得吗?”

也对,盖普想她是有点儿怪。“但是不管怎样我都喜欢她。”他说,真是个最忠诚的儿子,哪怕在这种时候。

“哦,我也喜欢她。”库西说。说了场面话之后,库西脱光了。盖普也脱光了,但是她忽然问他:“快,那玩意儿呢?”

盖普一紧张。什么玩意儿?他以为她正握着那玩意儿。

“你的东西呢?”库西逼问,拽着盖普以为她指的东西。

“什么啦?”盖普问。

“哦哇,你一个也没带?”库西问他。盖普不明白他究竟应该带什么来。

“什么东西?”他说。

“哦,盖普,”库西说,“你没有橡皮套吗?”

他抱歉地看着她。他只是个一直和妈妈住在一起的男孩儿,唯一见过的橡皮套,是一个叫梅克勒的坏男孩儿套在校医院辅楼他们公寓门把上的,梅克勒早就毕了业,继续自我毁灭去了。

不过他应该懂的:盖普当然听过很多关于橡皮套的对话。

“过来。”库西说。她把他带到大炮那里。“你从来没做过,是吧?”她问他。他摇了摇头,诚实又羞愧到骨子里了。“哦,盖普,”她说,“还好你是这么个老朋友。”她冲他微笑,但他知道她现在不肯让他做那件事了。她指着中间那门炮的炮口。“看!”她说。他看了。里面有宝石般闪烁的磨砂玻璃,很像他想象中组成热带海滩的鹅卵石,还有没那么让人舒服的东西。“橡皮套。”库西对他说。

这门炮的炮口里塞满了用过的保险套。几百种避孕用品!俨然被阻断的生殖展览。就像狗在自己的领地撒尿一样,史第林学校的男生们,把自己的秽物留在了保卫史第林河的巨炮炮口里。现代社会又玷污了一处历史丰碑。

库西穿起了衣服。“你什么都不懂,”她逗他,“那要写什么东西呀?”他想到过这在这几年里会是个问题,是他职业大计中的一个障碍。

他正准备穿衣,但她让他躺下来好看看他。“你真帅,”她说,“没关系的。”她吻了他。

“我可以去拿些塑料套来,”他说,“用不了多久的,是吗?然后我们再回来。”

“我的火车五点开。”库西说,但她同情地微笑着。

“我以为你随便什么时候回去都行。”盖普说。

“哎,就算是迪布斯也还是有一些规矩的。”库西说,听起来学校放任自流的名声让她有点儿受伤。“再加上,”她说,“你还和海伦见面。我知道,不是吗?”

“没有像这样。”他承认了。

“盖普,你不该对谁都什么都说。”库西说。

这也是他写作的问题,廷池老师告诉过他。

“你太认真了,每时每刻都这样。”库西说,难得有件事让她能站在教育他的立场。

他们下方的河流上,一艘八桨赛艇滑过“羊肠小道”还可通船的狭窄水道,朝史第林船屋驶去,趁退潮之前河水还够高。

然后盖普和库西看见了那个打高尔夫的人。他从河对面走下来穿过了沼泽草,他把紫色的马德拉斯条纹长裤卷到膝盖上面,蹚进已经退潮的泥滩。他身前更湿的泥滩上有一颗高尔夫球,大约离还没退的河水六英尺远。高尔夫球手小心翼翼地往前踏了一步,但泥水现在高过他的腿肚了,他用高尔夫球杆保持平衡,便把闪亮的球杆头戳进了烂泥里,骂骂咧咧。

“哈利,回来!”有人对他大叫。是他的高尔夫拍档,一个同样穿着鲜亮的人,穿着比草更绿的齐膝短裤和黄色及膝长袜。叫哈利的高尔夫手阴沉地靠近他的球。他看起来像某种珍稀水鸟想从油花中取回自己的蛋。

“哈利,你会沉到那摊屎里的!”他的朋友警告他。就在那时盖普认出了哈利的搭档:那个穿着黄黄绿绿的男人是库西的父亲,“炖肥肉”。

“那是个新球!”哈利嚷道,然后他的左腿看不见了,泥淹到了屁股,他想转回身子,但失去了平衡坐了下去。很快,他的腰部以下就陷进软泥里了,他惊慌失措的脸在比天空更蓝的粉蓝色衬衫上显得特别红。他挥舞着球杆,不过球杆滑出了他的手,漂进了泥里,离球只有几英寸远,球白得不可置信,哈利永远捞不到了。

“救命!”哈利叫道。但他四肢着地还是朝“炖肥肉”和岸边的安全地带爬了几英尺。“像鳗鱼一样滑!”他叫道。他靠身体的躯干往前移动,像海豹在陆地上用蹼挪动一样。一种可怕的咕咕声,在泥地上一路追着他,好像在烂泥下面有张嘴呼吸急促地想要把他吸进去。

盖普和库西在灌木丛里憋着笑。哈利朝岸边最后一次猛冲过去。斯图尔特·珀西想帮他,他一只脚刚踩上软泥,就被吸走了高尔夫鞋和黄袜子。

“嘘!躺着别动。”库西命令道。他们都注意到盖普勃起了。“哦,不太妙啊。”库西小声说,难过地看着他勃起的阴茎。但是当他想把她拉倒在草地上时,“我不想要孩子,盖普。就算是你的孩子也不想要。而且你的孩子可能是小日本的孩子,你懂吗?”库西说,“我可不要日本鬼孩子。”

“什么?”盖普说。不知道橡皮套是一回事,日本孩子又是怎么回事?他不懂。

“嘘,”库西悄声说,“我来给你点儿写作素材。”

愤怒的高尔夫球手,已经披荆斩棘穿越沼泽草回到了一尘不染的球道,此时库西咬住了盖普紧绷的肚脐边缘。盖普永远不知道真实的记忆是不是被小日本这个词动摇了,也不知道那一刻他是不是回忆起了在珀西大宅里血流满面的情景:小库西告诉她父母“癫伊咬了盖普”(以及还是孩子的自己在赤膊的“炖肥肉”面前经历的审问)。也许就在那时,盖普想起了“炖肥肉”说他有着小日本的眼睛,他开始以这种角度看自己的个人史了,不管怎样,盖普就在那一刻决定,要向母亲问出比她迄今为止告诉他的事实更多的细节来。他感到不满足于知道他父亲是个士兵之类的了。但他也同时感受着肚子上库西·珀西柔软的嘴唇,当她忽然把他含进温暖的嘴里时,他吓了一跳,刚下的决心和身体其他部分一起烟消云散了。在史第林家族的三个炮筒下面,T. S. 盖普第一次以比较安全不会致孕的方式享受了性。当然,在库西看来,这种方式也不是相互的。

他们手牵手沿着史第林河走回去。

“我下周末想见你。”盖普对她说。他决心不会再忘记橡皮套了。

“我知道你真的很爱海伦。”库西说。如果她真的认识海伦·霍尔姆的话,她多半会恨她。海伦是多么高傲的一个人,瞧不起脑瓜不灵的人。

“我还是想见你。”盖普说。

“你人真好,”库西对他说,还捏紧他的手,“而且你是我认识最久的朋友。”但是他们都一定知道,可能认识某个人一辈子却永远没法做朋友。

“谁告诉你我爸爸是日本人的?”他问她。

“我不知道,”库西说,“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是日本人。”

“我也不知道。”盖普承认道。

“我不懂你为什么不问你妈妈。”库西说。不过他当然问过,珍妮坚持着最早也是唯一的版本。


盖普打电话到迪布斯找库西时,她说:“哇,是你啊!我爸刚打来,叫我不准再见你,不准写信给你,不准和你说话。连读你的信也不行,好像你写过一样。我想某个打高尔夫的人,看见我离开大炮那里了。”她觉得这很好笑,但盖普只想到自己没机会去大炮那里了。“你毕业那个周末我会回家。”库西告诉他。但盖普不知道如果他现在买安全套,到毕业的时候还能用吗?橡胶会不会坏?放几个星期会坏?是不是要放在冰箱里?没人可以问。

盖普想过问厄尼·霍尔姆,但他本来就已经害怕海伦会听说他和库西·珀西在一起了,尽管他和海伦之间没有真的交往,用不着对她忠诚,但盖普有想象力和计划。

他给海伦写了一封很长的自白书,用他的话说是坦白欲望,他说欲望及不上他对她的感情,他把自己对海伦的感情说成是更高等的感情。海伦很快回信说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但是觉得他写得挺不错的。比如说就比他给她看的故事好,她希望他能继续给她看他写的东西。她也提了对库西·珀西的看法,就她对她仅有的一点儿了解来看,她实在很笨。“但是宜人。”海伦写道。而且如果盖普习惯了,用他的话说欲望的话,那么有个像库西一样的人在身边不是很幸运吗?

盖普回信说,在写出一篇足够好的故事之前,他不会给她看自己的故事了。他也和她讨论了自己不想上大学的想法。首先,他想,上大学唯一的理由是去玩摔跤,他觉得他没有那么想在那个地方摔跤。他觉得继续在某所不重视这项运动的不入流大学里摔跤没有意义。“只有我有努力想做得最好的事,”盖普写,“才值得做。”他觉得成为最好的摔跤手并不是他想要的,他也知道自己也不太可能成为最好的。另外,没人听过最好的作家需要去上大学。

那么想成为最好的作家这个念头,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海伦回信说他应该去欧洲,盖普和珍妮商量了这件事。

让他惊讶的是,珍妮从来没想过他会去上大学,她不同意这是念预校的意义。“如果史第林学校理应给所有人一流的教育,”珍妮说,“那到底还要接受更多教育干吗?我是说,如果你一直用心学的话,现在应该是受过教育的人了。对吗?”盖普不觉得自己算受过教育了,但他说他应该算是。他觉得自己挺用心的。至于欧洲,珍妮有兴趣。“哎,我肯定想试试,”她说,“比待在这儿好。”

就在那时,盖普意识到母亲要和他“待在一起”。

“我会找到全欧洲最适合作家的地方,”珍妮对他说,“我自己也想过写点儿什么。”

盖普心情糟透了,跑去睡觉。起床后,他写信给海伦说他这辈子都注定有个妈跟着了。“有我妈看着,”他写道,“让我怎么写作?”海伦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她说她会和她爸爸说说,也许厄尼会给珍妮一些建议。厄尼·霍尔姆喜欢珍妮,他偶尔邀她去看场电影。珍妮甚至成了个准摔跤爱好者,尽管他们的关系不可能超过朋友。厄尼对未婚妈妈的故事很敏感,他听过珍妮的故事版本后全盘接受,在史第林的好事之徒想挖掘更多内情的时候,激动地帮珍妮说话。

但文化方面的问题珍妮去找了廷池。她问他一个妈妈和男孩儿可以去欧洲哪里,哪里有最佳的文艺气氛,最适合写作。廷池老师上一次去欧洲是1913年。只待了一个夏天。他先去了英格兰,那里有几个亲戚,有他的英国祖先,但老家亲戚张口要钱吓坏了他,他们要那么多钱,态度那么粗鲁,廷池因此很快逃到了欧洲大陆。但法国人对他也很粗鲁,德国人嗓门很大。他肠胃不太好怕意大利菜,于是廷池去了奥地利。“维也纳,”廷池告诉珍妮,“我在那里发现了真正的欧洲。深沉又有艺术气质,”廷池说,“你可以感受到哀伤和宏……宏……宏伟。”

一年以后,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1918年,西班牙流感带走了很多挺过战争的维也纳人。流感带走了克里姆特,也带走了席勒和席勒年轻的妻子。剩下的男性人口百分之四十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丧生。廷池要送珍妮和盖普去的维也纳,已经不在了。它的疲乏气息尚可被误解为深……深……深沉的本性,但维也纳已经很难再现宏……宏……宏伟了。在廷池提供的打了五折的真相中,珍妮和盖普还是可以感受到哀伤的。“而且任何地方都会具有文艺气质,”盖普后来写道,“只要有个艺术家在那里工作。”

“维也纳?”盖普对珍妮说。他说这话的口气,就像三年多前躺在病床上怀疑她会不会选体育项目时,对她说“摔跤?”那样。但他记起那时她选对了,他对欧洲一无所知,对其他地方也所知甚少。盖普在史第林上了三年德语课,算是有点儿帮助,(语言方面不太行的)珍妮则读过一本书,讲奥地利历史的两个奇怪盟友:玛利亚·特蕾西亚和法西斯。书名叫作《从帝国到德奥合并!》。盖普很多年来都能在厕所里看到那书,但是现在反而没人能找到了。也许掉在漩涡浴里给冲走了。

“我看到最后一个在读的人是乌尔菲德。”

“乌尔菲德三年前就毕业了,妈妈。”盖普提醒她。


珍妮告诉鲍吉尔院长自己要走的时候,鲍吉尔说史第林学校会想念她,欢迎她随时回来。珍妮不想显得没礼貌,但她还是咕哝道,她想要当护士的话几乎在哪里都行,她当然不知道她不会再当护士了。鲍吉尔不理解为什么盖普不上大学。在院长看来,盖普自从五岁那年被救下校医院辅楼楼顶之后,就很好管教,鲍吉尔很满意自己在营救盖普的行动中起的作用,也连带着喜欢盖普。而且,鲍吉尔院长也喜欢摔跤,还是珍妮为数不多的爱慕者之一。因此鲍吉尔对于他口中的这男孩儿相信“写东西这档子事儿”,也就接受了。珍妮当然没告诉鲍吉尔她自己也打算写点儿东西。

珍妮的这个想法是让盖普最不舒服的地方,但是他连海伦都没告诉。一切都发生得很快,盖普只来得及对他的摔跤教练厄尼·霍尔姆吐露自己的担忧。

“你妈妈知道她在做什么,我肯定,”厄尼告诉他,“你自己的心思定下来就行了。”

连老廷池对他们的出国大计都很乐观。“是有点儿不……不寻常,”廷池对盖普说,“但是很多好想法都不寻常。”多年以后盖普回想起廷池可爱的口吃,说那就好像廷池的身体在向廷池传达一个信息。盖普写道:“廷池的身体想要告诉廷池,有一天他会冻……冻死。”

珍妮说他们毕业以后不久就要动身,但盖普希望在史第林多待一个夏天。“这究竟又是为了什么?”珍妮问他。

为了海伦,他想告诉她,但他没有足够好的故事给海伦看,他已经这么对她说了。除了出国去写好故事之外别无他法。而且珍妮绝不可能为了让他能赴和库西·珀西的大炮之约再在史第林待一个夏天,也许他们就是无缘。不过他还是希望能在毕业典礼的周末再见到库西。

盖普的毕业典礼那天下了雨。瓢泼大雨冲湿了史第林校园,路边的排水槽汪洋一片,从外州来的汽车费力开过马路,好像风暴中的游艇。穿着夏日连身裙的女人们无助地张望着,大家慌忙可怜地把行李物品搬上旅行车。迈尔斯·西布鲁克体育场馆前竖起一顶深红大帐篷,在马戏团似的腐味中颁发了学位证书,毕业发言被打在深红帆布篷顶的雨声淹没。

没人留下来。都坐大船出了城。海伦没有回来,因为塔尔伯特的毕业典礼在下一个周末。她还在大考。盖普肯定库西·珀西出席了让人失望的毕业典礼,但他没有看到她。他知道她和她可笑的家人在一起,盖普明智地要和“炖肥肉”保持安全距离,因为愤怒的父亲终究还是父亲,即便库什曼·珀西的名声早就坏了。

傍晚的时候太阳才出来,已经不重要了。史第林早已湿气蒸腾,从西布鲁克体育馆到大炮的地面会湿好几天。盖普猜想深沟似的积水会流到大炮那里的软草地,甚至史第林河都会涨水。大炮里面会注满水,炮筒会往上倾斜,一下雨炮嘴里就满是水。这种天气里,大炮里的碎玻璃会跟着水流出来,肮脏的水泥地上会留下滑溜的旧安全套水塘。盖普知道,这周末不可能把库西引去大炮那儿。

然而他口袋里噼啪作响的三只装保险套有如希望的哑炮。

“看,”珍妮说,“我买了啤酒。如果你想喝个烂醉,就喝吧。”

“老天啊,妈妈。”盖普说,但还是和她一起喝了几罐。他们在他毕业典礼的晚上孤零零坐着,校医院里空空荡荡,辅楼里的每一张病床都清空了,床单也撤走了,除了他们俩的床。盖普喝着啤酒怀疑一切都是反高潮,他用读过的几个好故事来安慰自己,但尽管他在史第林受教育,却不是个爱读书的人,比如就无法和海伦或珍妮比。盖普的阅读方式是发现一个好故事然后翻来覆去地读,这会让他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想读别的故事。在史第林的时候,他读过34遍约瑟夫·康拉德的《秘密分享者》。他也读过21遍D.H.劳伦斯的《爱岛的男人》,他还准备再读一遍,就在此刻。

校医院辅楼小公寓的窗外,史第林校园又黑又湿,荒无人烟。

“哎,你就这样想好了,”珍妮说,她看得出他的失落,“你只花了四年就从史第林毕业了,我可在这间鬼学校待了18年。”她不胜酒力,第二罐啤酒才喝了一半就想睡了。盖普扶她回了她的卧室,她已经脱了鞋,盖普只是帮她把护士胸针摘下来,这样她就不会在翻身的时候扎到自己了。这是一个暖和的夜晚,因此他没有为她盖被子。

他又喝了罐啤酒,然后出门散步。

他当然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原本是史第林祖屋的珀西大宅坐落在离校医院辅楼不远的潮湿草坪上。斯图尔特·珀西家的房子只亮着一盏灯,盖普知道那是谁的房间:小噗·珀西,现在14岁,睡觉一定要开着灯。库西告诉过盖普,班布里奇还喜欢穿纸尿裤,也许,盖普想,是因为她的家人还一直叫她“噗”。

“哎,”库西说,“我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要知道她不是真的要用纸尿裤,我是说,她是经过大小便训练之类的。噗只是喜欢穿着纸尿裤,偶尔。”

盖普站在噗·珀西窗下湿漉漉的草地上,试着回想哪间是库西的房间。因为想不起来,他决定把噗弄醒,她肯定认得他,也一定会告诉库西。但是噗像鬼一样飘来窗前,她没有马上认出正用力扒住她窗外常青藤的盖普。班布里奇·珀西的眼神,像车前灯里马上要被撞到的小鹿那样吓傻了。

“老天,噗,是我。”盖普小声对她说。

“你要找库西,是吗?”噗阴沉地问他。

“是!”盖普咕哝道。然后常春藤给扯断,他摔到了下面的树篱里。穿着浴衣睡觉的库西帮他爬出来。

“哇,你要把整栋房子的人都吵醒了,”她说,“你喝多了吗?”

“我摔下来了,”盖普生气地说,“你妹妹真怪。”

“外面到处都是湿的,”库西对他说,“我们能去哪儿?”

盖普早就想好了。他知道校医院里有60张空床。

但盖普和库西还没走过珀西家的门廊,就被癫子袭击了。这头黑兽冲下门廊台阶就已经喘不过气来了,它铁灰色的口套溅满了唾沫,它的呼吸像一块草皮甩在了盖普脸上。癫子发出低吼,不过连它的吼声都慢了下来,不复当年。

“让它滚。”盖普对库西说。

“它聋了,”库西说,“它很老了。”

“我知道它有多老。”盖普说。

癫子叫起来,嘎吱尖锐的叫声,像没打开过的门忽然被推开铰链发出的声音。它更瘦了,但起码还有140磅。它感染了耳螨和疥癣,饱受老狗常有的身体疼痛和带刺铁丝网的折磨,癫子闻着自己的敌人,把盖普逼到了门廊边。

“走开,癫伊!”库西嘘它。

盖普想闪过它,发现癫子反应很慢。

“它是个半瞎。”盖普小声说。

“而且它的鼻子也闻不出什么了。”库西说。

“它该死。”盖普小声对自己说,但他想绕过狗走。视线昏暗的它跟了过来,它的嘴仍旧让盖普想到有力的蒸汽铲,它黑色的胸部上抖着的松肉,提醒盖普这狗猛扑起来有多厉害,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了。

“别理它就好了。”就在癫子冲过来的时候库西建议。

这狗够慢的,盖普还来得及转到它身后,他从狗的身体下面拉住它的前爪,自己胸膛以上的重量都压在了狗背上。癫子的身体往前弯曲,滑倒在地,鼻子先着地,它的后爪还在抓着挠着。盖普现在控制住了它压弯了的前爪,但这条大狗的头,还仅靠盖普胸膛的力量按着。盖普压在了这动物的脊梁骨上,用下巴埋进狗的厚脖子里,狗可怕的咆哮声越来越响。扭打中,一只耳朵出现在盖普的嘴里,是他咬下来的。他尽全力咬了下去,癫子发出嚎叫。他是怀着自己耳朵上缺少的那块肉的记忆咬下癫子的耳朵的。他为在史第林的四年咬了它,也为了他母亲在这里度过的18年光阴。

珀西大宅里的灯亮的时候,盖普才放开癫子。

“快跑!”库西提议。盖普抓起她的手让她跟着。他嘴里一股恶臭。“哇,你非得要咬它不可吗?”库西问。

“它咬过我。”盖普提醒她。

“我记得。”库西说。她捏紧了他的手,他带她去他想去的地方。

“这里他妈的究竟出了什么事?”他们听见斯图尔特·珀西嚷嚷。

“是癫伊,是癫伊!”噗·珀西的叫声刺入黑夜。

“癫子!”“炖肥肉”叫道,“到这儿,癫子!到这儿,癫子!”他们都听见这条盲狗震耳欲聋的吼叫。

这阵骚动动静太大,传到了空荡荡的校园这头。珍妮·菲尔兹被吵醒了,她从校医院辅楼的窗口往外探看。算盖普走运,他看见她开了灯。他让库西躲在他身后没人的辅楼走廊上,他去让珍妮帮自己检查伤口。

“你怎么了?”珍妮问他。盖普想知道顺着下巴流下来的血是他自己的还是全部是癫子的。在厨房桌上,珍妮清洗掉粘在盖普脸上的黑色的痂状物。那东西从盖普的脖子掉在了桌上,和银元差不多大小。他们都盯着它看。

“这是什么?”珍妮问。

“一只耳朵,”盖普说,“应该说是一块耳朵。”

白色大理石桌上摆着黑色的剩耳,边缘有点儿卷,开裂得好像又旧又干的手套。

“我遇到癫子了。”盖普说。

“以耳还耳。”珍妮·菲尔兹说。

盖普身上一点儿伤都没有,血全是癫子的。

珍妮回自己房间以后,盖普悄悄把库西带去通往校医院主楼的通道。18年来他一直知道这条路。他把她带去了离他母亲在辅楼的房间最远的侧翼,就在主收诊室楼上,手术室和麻醉室旁边。

因此性在盖普记忆中,便永远和特定的气味和感觉联系在了一起。这份经验会永远隐秘却又放松:是悲惨年代最后的奖励。这气味留在他记忆里,非常私人,不过大致是股医院味儿。周围似乎永远都空无一人。性在盖普脑中留下的印象,是在雨后被遗弃的宇宙中进行的孤独活动。一直是一种极其乐观的行为。

库西当然激发盖普浮想联翩出很多关于大炮的画面。三只装安全套中的第三只耗尽之后,她问他这是不是最后一只了,他是不是只买了一包。一个摔跤手最爱努力之后换来的筋疲力尽,盖普在库西的抱怨声中睡着了。

“第一次你一个都没带,”她说,“这会儿你就用完了?还好我们是这样的老朋友。”

斯图尔特·珀西吵醒他们的时候天还黑着,离天亮还早。“炖肥肉”的声音闯入校医院的旧楼,好像某种不知名的疾病。“开门!”他们听到他叫嚷,便爬到窗口看。

在碧绿碧绿的草地上,库西的父亲穿着浴袍和拖鞋,身边拴着癫子,在校医院辅楼窗前骂骂咧咧。很快珍妮就开了灯。

“你病了吗?”她问斯图尔特。

“我来找我女儿!”斯图尔特嚷道。

“你醉了吗?”珍妮问。

“你让我进去!”斯图尔特吼道。

“医生不在,”珍妮·菲尔兹说,“而且我也没办法帮你治什么病。”

“贱人!”斯图尔特叫道,“你的杂种儿子勾引了我女儿!我知道他们在里面,在操他妈的校医院!”

的确是在校医院操,盖普想,身边的库西在发抖,她的触碰和香味让他高兴。在这凉爽的空气中,他们一言不发颤抖着看着漆黑的窗外。

“你应该来看看我的狗变成什么样了!”斯图尔特冲着珍妮号叫,“浑身是血!狗躲在吊床下面!血流到门廊上!”斯图尔特喊道,“杂种到底他妈的对癫子做了什么?”

他母亲开口的时候,盖普感到库西在他身边缩成一团。珍妮说的话一定让库西·珀西想起13年前她自己的话。珍妮·菲尔兹说的是“盖普咬了癫子”。然后她关了灯,在笼罩校医院和辅楼的黑暗中,只听得到“炖肥肉”的呼吸声和雨后的积水流动声。积水冲洗过整个史第林学校,洗净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