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这回轮到了海伦

深夜电话铃响,有如心灵响起防盗警报,盖普终其一生只要听到就会吓个半死。我到底爱谁?第一声铃响,盖普的心喊着,卡车喇叭对谁按响了,谁喝啤酒喝得酩酊大醉,谁在可怕的黑暗中被大象擦撞了?

盖普害怕接到午夜之后打来的电话,但他以前也在意识不清的时候打过一个午夜电话。那晚珍妮来看他们,他母亲不小心说出库西·珀西难产死了。盖普之前并不知情,尽管他偶尔和海伦开玩笑,讲起以前和库西有一腿,海伦因此嘲笑他,但是库西的死讯让他几近崩溃。库西·珀西一直是个精力旺盛的人,总是活泼有趣,看来根本不可能就这样死掉。要是发生意外的是爱丽丝·弗莱彻,盖普还不会难过至此,他觉得对她发生意外还比较有准备。虽然这样想很让人难过,但“沉默的爱丽丝”老是碰上倒霉事。

盖普徘徊走进厨房,并没有真的留意时间,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又开了一罐啤酒,他发现自己在拨打珀西家的号码,电话通了。盖普能够想象“炖肥肉”要从多深的睡梦中醒过来接电话。

“上帝啊,你在打给谁?”海伦走进厨房问,“已经两点一刻了。”

盖普还来不及挂断,斯图尔特·珀西就接了。

“哪位?”“炖肥肉”担心地问,盖普可以想象得到,他旁边脆弱无脑的米姬从床上坐起来,紧张担心得像被逼到角落里的母鸡。

“很抱歉吵醒您,”盖普说,“我没注意已经很晚了。”海伦摇着头快速出了厨房。珍妮出现在厨房门口,她脸上是唯有母亲会对儿子做出的批评表情。比通常的气恼多了更多失望。

“他妈的到底是谁?”斯图尔特·珀西说。

“是盖普,先生。”盖普说,他又重新变回一个小男孩儿,为自己的基因感到抱歉。

“操你妈,”“炖肥肉”说,“你想怎样?”

珍妮先前忘了,没告诉盖普,库西·珀西好几个月前就死了,盖普以为他在为刚发生的不幸送上慰问。于是他结巴起来。

“对不起,非常对不起。”盖普说。

“你嘴上说得好听,你嘴上说得好听。”斯图尔特说。

“我刚刚听说,”盖普说,“我想对您和珀西太太说我有多难过。我可能没有对先生——您——表达过,但我以前真的很喜欢——”

“你这头猪!”斯图尔特·珀西说,“你这狗娘养的,你这日本杂种!”他挂断了电话。

即便是盖普也对这么多谩骂全无准备。但他误会了情况。很多年之后他才了解到自己那个电话打过去时的状况。可怜的“噗”,也就是不太正常的班布里奇后来会解释给珍妮听。盖普打电话的时候,库西已经过世太久了,斯图尔特没想到,盖普是来慰问他丧女之痛的。盖普打来的那个午夜之前的晚上,刚好那头黑畜生,癫子,终于翘辫子了。斯图尔特·珀西以为盖普的电话是个残酷的玩笑,以为盖普假惺惺来慰问他一向憎恨的狗。

而现在,盖普自家的电话响了起来,他感觉到海伦下意识地在梦中抓住他。他拿起听筒时,海伦的膝盖紧紧夹着他的腿,就好像她紧紧抓住他的身体给她带来的生活和安全感。盖普脑子里跑着各种可能性。沃特在家睡着。邓肯也是,他也不在拉尔夫家。

海伦想:是我爸,他的心脏。有时她则想:有人终于确认她母亲的身份了,在太平间里。

盖普想:有人谋杀了妈妈。要不就是抓住她当筹码,抓她的男子要求,起码公开强奸40个处女,才肯放这位著名女权主义者毫发无伤地回去。而且他们还会要我孩子的命,等等。

是萝贝塔·马尔登打来的,更让盖普相信珍妮·菲尔兹出事了。但出事的是萝贝塔。

“他离开我了,”萝贝塔说,她大声吞泪,“他甩了我。我!你相信吗?”

“老天啊,萝贝塔。”盖普说。

“啊,不做女人不知道男人是什么臭东西。”萝贝塔说。

“是萝贝塔,”盖普小声告诉海伦,这样她就可以休息了,“她情人跑了。”海伦叹了口气,放开盖普的腿,翻了个身。

“你根本不在乎,是吗?”萝贝塔试探地问盖普。“别这样,萝贝塔。”盖普说。

“不好意思,”萝贝塔说,“但是我想这会儿打给你妈妈太晚了。”盖普发现这个逻辑很惊人,因为他知道珍妮睡得比他晚,但他也喜欢萝贝塔,非常喜欢,而且她一定难过极了。

“他说我够不上是个女人,我让他困惑,性方面,他说我在性方面不清不楚!”萝贝塔叫道,“啊,上帝,那个浑蛋。他就想尝鲜。他就想跟他的哥们儿炫耀。”

“我赌你打得过他的,萝贝塔,”盖普说,“你干吗不把他揍个屁滚尿流?”

“你不懂,”萝贝塔,“我现在不想把谁揍得屁滚尿流了,我是女人了!……”

“女人就不会想把谁揍得屁滚尿流了吗?”盖普问。海伦把手伸过来拉了拉他的阴茎。

“我可不知道女人是怎么想的,”萝贝塔哭泣着说,“不管怎么说,我都不知道她们应该怎么想。我只知道我怎么想。”

“你怎么想的?”盖普问,知道她想告诉他。

“我现在想把他揍得屁滚尿流了,”萝贝塔坦白道,“但他甩我的时候,我就这么坐在那儿傻听着。我还哭了。我一天都在哭!”她喊着,“他还打电话给我说,要是我还在哭,就说明我在演戏。”

“去死吧他。”盖普说。

“他想要的就是狠狠做个爱,”萝贝塔说,“男人怎么这样?”

“这个嘛……”盖普说。

“哦,我知道你就不会这样,”萝贝塔说,“你一定压根儿就瞧不上我。”

“你当然很迷人啦,萝贝塔。”盖普说。

“但是你不觉得,”萝贝塔说,“别撒谎。我不性感,是吗?”

“倒真的不吸引我啦,”盖普承认了,“但是对很多其他男人来说你是很性感的,你当然很性感。”

“这样啊,你是我的好朋友,这个更要紧,”萝贝塔说,“你也没有特别吸引我。”

“完全没关系。”盖普说。

“你太矮了,”萝贝塔说,“我喜欢看起来长一些的人,我是说,性方面。别难过。”

“我不难过,”盖普说,“你也别难过。”

“当然不会。”萝贝塔说。

“不然你早上再打给我,”盖普说,“等你好点儿的时候。”

“不会的,”萝贝塔哀哀地说,“我会更难过的。而且我会因为打过电话找你而难为情。”

“不然和你的医生聊聊?”盖普说,“那泌尿科医生?给你做手术那人,他是你朋友,不是吗?”

“我觉得他想上我,”萝贝塔严肃地说,“我觉得他一直想上我。我觉得他建议我做这个手术,只是为了勾引我,但他想先把我变成女人。他们都这样胡搞,人尽皆知,一个朋友告诉我的。”

“你朋友疯了,萝贝塔,”盖普说,“谁都这样胡搞得人尽皆知?”

“泌尿科医生,”萝贝塔说,“哦,我不知道,你不觉得泌尿科有点儿古怪吗?”是,但盖普不想让萝贝塔更难过了。

“打电话给我妈,”他听见自己说,“她会让你开心点儿的,她会想出什么话来说的。”

“啊,她太了不起了,”萝贝塔呜咽道,“她总是能想出什么话,但我觉得我老是烦她。”

“她乐意帮忙,萝贝塔。”盖普说,他知道,起码,这是真的。珍妮·菲尔兹充满同情心和耐心,而盖普一心只想睡觉。“好好打场壁球可能有用,萝贝塔。”盖普弱弱地建议道,“过来住几天,我们好好打球。”海伦滚到他身上,对他皱眉头,咬他的乳头,海伦喜欢萝贝塔,但萝贝塔刚接受变性手术早期,说来说去都是自己的事。

“我就是觉得整个人给抽干了,”萝贝塔说,“没精力,什么都没了。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打。”

“就算这样,你也应该试试,萝贝塔,”盖普说,“你得逼自己做点儿什么。”海伦生气了,又翻了个身,离开了他的身体。

不过海伦喜欢让盖普去接这些深夜来电,她说她太害怕了不想去看是谁打来的。因此很奇怪,萝贝塔·马尔登几周以后再度打来时,是海伦接的。这让盖普惊讶,因为电话靠他这边的床,海伦还得越过他才接得到。实际上,这回,她突然跨过他,小声快速地对电话里说:“喂,哪位?”当她听到是萝贝塔,就很快把电话交给了盖普,并不像本来她是为了能让盖普好好睡觉似的。

萝贝塔第三次打来时,盖普接电话时感到一阵空虚。什么东西没了。“啊,喂,萝贝塔。”盖普说。海伦没有像往常那样抓着他的腿了——是这个没了。他注意到,海伦不在了。他在电话里反复安慰萝贝塔,感到床上没人睡的一边冷冷的,他注意到现在是凌晨两点,萝贝塔最爱的煲电话粥时间。萝贝塔终于挂断以后,盖普下楼找海伦,发现她一个人在客厅沙发上,拿着一杯酒坐着,腿上放着一叠手稿。

“我睡不着。”她说,但她脸上有一种表情,盖普还不能马上明白那是什么表情。尽管他认得那表情,不过好像从来没在海伦脸上看到过。

“在看论文吗?”他问,她点了点头,但她面前只有一份东西。盖普拿起来看。

“就一个学生的作业。”她说着伸手来拿。

这学生名叫迈克·米尔顿。盖普读了这作业的一段。“看起来像小说。”盖普说,“我怎么不知道你给学生布置小说作业啊。”

“我没有,”海伦说,“但是他们有时候不管怎么样都会给我看他们写的东西。”

盖普又读了一段。他觉得这作者的风格忸怩作态,用力过猛,但这页上没错误,起码,是有写作能力的。

“他是我的一个研究生,”海伦说,“人很聪明,但是……”她耸了耸肩,但她的这个姿势,带着小孩子那种忽然假装出来的尴尬的轻松感。

“但是什么?”盖普说。他笑了,因为海伦在这深夜时分看起来那么女孩子气。

但海伦摘下眼镜,又露出了那个表情,他刚才看到时无法想起在哪里见过这个表情。她紧张地说:“嗯,不知道。嫩,也许。他就是太年轻了,你懂吗。很聪明,但是青涩。”

盖普翻过一页,读了另外半段,把手稿还给了她。他耸了耸肩,“我觉得写的都是狗屁。”他说。

“不是,不是狗屁。”海伦严肃地说。哦,海伦这个明智的老师,盖普想,宣布他要回去睡觉了。“我马上就上来。”海伦对他说。

然后,盖普在楼上浴室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终于认出那个奇怪错位地出现在海伦脸上的表情了。盖普见过那个表情,所以才认得出,那是时不时在自己的脸上出现的表情,不过海伦从来没有露出过这种表情。盖普认出那表情是愧疚,他满心疑惑。他睁眼躺了很久,但海伦没有上床睡觉。早晨,盖普惊讶地发现,尽管他只不过瞄了一眼那个研究生的作业,但迈克·米尔顿这个名字,是第一个出现在他脑子里的事。他小心地看看海伦,这会儿正醒着躺在他身边。

“迈克·米尔顿。”盖普轻轻地自言自语,但是故意让海伦听到。他看着她不置可否的脸。要么她在白日做梦,脑子还在远方,要不就只是没听到他的话。再不然,他想,就是她已经在想迈克·米尔顿这个名字了,于是当盖普说出来的时候,只不过是她已经在对她自己说的名字了,而且她没注意到盖普把这名字说出口了。


迈克·米尔顿,比较文学三年级研究生,之前在耶鲁念法语专业,以不咸不淡的成绩毕业,之前他念的是史第林学校,不过他对自己的预校经历很低调。一旦他知道人家知道他念过耶鲁,他也会表示谦虚,但他从来不对自己大学三年级的海外留学经历谦虚,他去的是法国。听听迈克·米尔顿说起他的欧游经历,没人会想到他只在那儿待了一年,因为他能说得好像整个青年时代都在法国度过似的。他25岁。

尽管他在欧洲只是短暂居住过,但他看起来像是从那里买回了能穿一辈子的衣服:几件宽翻领喇叭袖宽粗呢外套。外套和裤子的剪裁,让臀部和腰部都显得好看,盖普还在史第林念书的时候,他们美国人就说这种样式是欧陆风。迈克·米尔顿穿衬衫时,领口总是敞开到喉咙这里,总留两粒扣子不扣,领子垮垮的,带点儿文艺复兴风情,潇洒随便又极度完美的作派。

他和盖普完全不同,就像一个是鸵鸟,一个是海豹。迈克·米尔顿穿戴整齐的时候,看上去很优雅;脱掉衣服,他最像苍鹭。他又瘦又高的,身上那件剪裁得体的粗呢外套,遮掩起他的佝偻。他有副模特身材,最适合穿衣服那种。要是脱光了,他的身体便没什么可看的。

迈克·米尔顿在几乎所有方面,都是盖普的反面,除了他们都极为自信,他和盖普一样自负,不知这算不算优点。像盖普一样,他那咄咄逼人的气势,是完全相信自己的人才会表现出来的。最初就是这些特质,在很多年前让海伦喜欢上了盖普。

现在这些特质再度出现,换了身新衣服,尽管这些特质体现在那么不同的一个人身上,但海伦还是认得出。她通常对讲究穿着的年轻男子不感冒,这些人的衣着谈吐,就好像欧洲让他们变得厌世并且懂得睿智地哀愁,但是实际上,他们年轻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康涅狄格州的汽车后座度过。不过,海伦少女时代也通常不喜欢摔跤手的。海伦喜欢自信的男人,而且不是古怪地盲目自信。

迈克·米尔顿吸引海伦之处,是很多男人和少数女人吸引她的地方。30多岁的她,是个迷人的女人,并不仅仅因为外表美,还因为她简直完美。必须指出一个重要的区别,她看起来不仅保养有道,而且她有很好的理由来保养自己。海伦这种惊人但迷人的外表,并没有误导别人的意思。她是个成功的女人。她看起来能全盘掌控自己的生活,只有最自信的男人,敢在她回看的时候,继续盯着她看。哪怕在公车站,她都是那种一回看别人,别人就不敢盯着她看的女人。

海伦不习惯在环绕英语系的走廊上被人盯着看,虽然人人一有机会就看她,但都是偷偷看。因此这一天,她对迈克·米尔顿投来的长长的真诚目光毫无准备。他就这么站在大厅里,看着她走向自己。反而是海伦移开了目光,他转过身看着她走过自己身边,往大厅另一头走去。他用海伦能听到的音量问旁边的人:“她在这儿教书还是读书?她到底是在这干吗的?”

那一年的第二个学期,海伦教一门名为“叙事视角”的课,这是开给研究生的讨论课,只收几个程度高的本科生。海伦对发展和深化叙事技巧感兴趣,特别是对现代小说里的。第一节课上,她就注意到一个长相比较成熟的学生,留着稀疏的淡色八字胡,穿一件高级衬衫,开着两粒纽扣,她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发下去一份问卷。其中一题问学生为什么对这门课感兴趣。一个叫迈克·米尔顿的学生写道:“因为,我第一次看见你,就想做你的情人。”

下课以后,海伦一个人在办公室阅读问卷。她觉得知道班上哪个人是迈克·米尔顿了,如果是哪个她没注意到的男生写的,她就会把这份问卷给盖普看。盖普可能会说:“给我看看那浑球是谁!”或者“我来把他介绍给萝贝塔·马尔登”。他们会一起呵呵笑,盖普会笑她勾引学生。因为只要一告诉盖普,不管那男孩儿是谁,他的意图就会在他们俩之间公开,不可能让海伦和他真的联系上,海伦清楚这一点。她没有把问卷给盖普看的时候,就已经感到愧疚了,但她想如果迈克·米尔顿是她想的那个人的话,她乐意让这事再往前发展那么一点儿。此刻,在她的办公室,海伦真没预见到事情会不止发展那么一点儿,就发展那么一丁点儿能有什么坏处呢?

如果哈里森·弗莱彻仍是她的同事,她就会给他看那问卷。无论如何,不管那迈克·米尔顿是谁,哪怕就是那个打扮出奇的男生,她都会告诉哈里森这件事。哈里森和海伦之间,从前有过一些此类秘密,他们不让盖普和爱丽丝知道,都是永久无害的秘密。海伦知道,把迈克·米尔顿喜欢自己这件事告诉哈里森,是另一种防止什么事发生的好法子。

但她没有跟盖普提迈克·米尔顿,当然也没告诉哈里森,哈里森正在别的地方找人讨要终身教职呢。填写问卷的笔迹是黑色的18世纪的字体,那种只有特殊的钢笔能写出来的字体。迈克·米尔顿的留言,比印出来的看起来还永久,海伦读了一遍又一遍。她记住了其他问题的回答:生日、年级、之前在英语系或比较文学系修过的课。她查看了他的成绩单,他的成绩不错。她打电话给上学期教过迈克·米尔顿的两个同事,她从他们那里打听出迈克·米尔顿是个好学生,有上进心,骄傲到了虚荣的地步。尽管两个同事没说出口,但她从他们那里得到的印象是,迈克·米尔顿有天赋,但是不讨人喜欢。她想到他衬衫上那故意不扣的纽扣,她现在很肯定就是他,想象着自己帮他扣好。她想到那淡淡的八字胡——他嘴唇上一条细线。盖普后来评论迈克·米尔顿的胡子,说是对毛发界和嘴唇界的侮辱。盖普觉得,他那道毛,顶多是对八字胡的模仿,迈克·米尔顿要想对得起他的脸,还是把它剃掉为好。

但海伦喜欢迈克·米尔顿嘴唇上那条奇怪的胡子。

“你本来就什么胡子都不喜欢。”海伦对盖普说。

“我就不喜欢那条胡子,总的来说我跟胡子没仇。”盖普坚持这么说,哪怕海伦其实是对的——自从盖普遇见那八字胡小子以后,他就讨厌所有胡子。八字胡小子,永远毁了盖普对胡子的印象。

海伦也喜欢迈克·米尔顿鬓角的长度,有点儿金色的卷发,盖普的鬓角剪到和他深色的眼睛一个高度,差不多到耳朵上方,尽管他的头发厚而且蓬松,还总是留到能遮住被癫子咬掉的耳朵的长度。

海伦还注意到,她丈夫的怪癖开始让她生厌了。既然现在他安于写作低潮了,也许她只是对他的古怪比以前更留意了,他写作时,也许就没那么多时间用来搞怪了?无论是什么原因,她觉得烦。比如,他在家门口车道上搞的把戏,就让她火大,他的行为甚至还自相矛盾。盖普这么大惊小怪紧张儿童安全的人,平常担心莽撞的司机、煤气漏气之类的,但他天黑以后把车开上他们家车道和车库的方式,让海伦害怕。

他们家的车道,是从一条下坡路上伸出来的一条往上的陡坡。盖普如果知道孩子已经睡着了,他在车里就会熄火关灯,让车滑上漆黑的车道,他会在离开下坡路时候,预留足够的动力开上车道顶端,然后往下开进他们漆黑的车库。他说这么做引擎声和车头灯就不会把孩子吵醒了。但不管怎样,他还得重新点火掉头送保姆回家,海伦说他搞这套把戏只是为了找刺激,又孩子气又危险。他的车总是压到扔在漆黑车道上的玩具,或者撞上车库后面放得不够远的自行车。

一次有个保姆对海伦抱怨,她讨厌车熄火而且车顶灯熄灭的时候滑下车道。另一个把戏是:他会在车就要开上大路之前,快速松开离合并开灯。

会不会我才是躁动不安的那个?海伦怀疑。她在想到盖普的躁动之前,还没想过自己也躁动不安。盖普的习惯和常规作派,究竟真的让她烦了多久?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从读了迈克·米尔顿的问卷回答,才注意到自己烦盖普的。


海伦开车去办公室的路上,想着该对那粗鲁自负的男生说什么,车子的变速杆把手在她手里脱落下来,光着的变速杆划到了她的手腕。她边骂脏话边把车停到边上,检查伤势以及变速杆的受损情况。

变速杆把手已经脱落好几个星期了,螺纹已经光了,盖普好几次试图用胶带将把手固定在变速杆上。海伦抱怨过他这种半吊子的修理法,但盖普从来没说过自己手巧,而且车辆养护是海伦的家务责任之一。

虽然他们大致同意两人的家务分工,但有的家务说不清楚该谁做。盖普虽然主内,但海伦烫衣服(“因为,”盖普说,“你是在乎衣服要烫平的人。”),海伦还负责把车送去修(“因为,”盖普说,“你是每天开车的人,你最清楚哪里要修。”)。海伦愿意烫衣服,但她觉得盖普应该负责车。她不喜欢被修车厂的人从车库送去办公室,要和开车不够小心的年轻技工坐在油腻的车里。海伦觉得修车行还算友好,但她讨厌待在那儿,而且技工们关于她交车以后由谁送她上班的玩笑开得太多,最后变得一点儿也不好玩了。“谁有空带盖普太太去大学?”技工头头总是对着潮湿油腻又黑暗的修车坑里吼。然后三四个虽然热心但是全身脏兮兮的小子,会扔下扳手和尖嘴钳,从修车坑里把自己拖出来,他们猛冲过来,愿意和清瘦的盖普教授同乘一辆车去上班,享受这短暂的兴奋时刻,哪怕车上哐啷哐啷堆着汽车配件。

盖普对海伦指出,他去修车的时候,可没人这么踊跃要送他,他得在车库等一个小时,才能哄一个拖着脚不情愿的人开车送他回家。他早上的工作就算毁了,他于是裁定,修护车是海伦的责任。

他们都一直拖着不去处理变速杆把手的问题。“你只要打个电话订一副新的来,”海伦对他说,“我就能开去那里,等他们给我拧上去。但是我不想把车留在他们那里一天,让他们浪费时间来修这根变速杆。”她把把手扔给他,但他出门用胶带把它给绑回了车上,小心地绑在了变速杆后面。

不知怎的,她觉得,把手总是在她开的时候脱落,不过,当然了,她开车的时候比他多。

“妈的。”她说了声,开着带着毫无遮盖的丑陋变速杆的车去办公室。每次不得不变速的时候,手都疼,她的手腕被擦出了一点儿血,蹭到了她的西装裙上。她把车停好,拿着那只变速杆把手穿过停车场,朝她办公楼走去。她考虑过把它扔进排水沟里,但把手上印有一小串编号,她可以在办公室打电话给修车厂,告诉他们编号。然后就可以扔了它,随便扔哪儿都行,或者,她想,我可以把它寄给盖普。

就是带着这种被小事困扰的心情,海伦撞见了那个自鸣得意的年轻人,他穿着头两粒纽扣敞开的高级衬衫,闲闲站在她办公室门边的走廊上。她注意到,他的粗呢外套有垫肩,他的头发有点儿太直了,而且太长,他那细如小刀的八字胡一头太往下靠近嘴角了。她不是很确定,自己想爱上这年轻人,还是想帮他理发剃须?

“你起得可真早。”她对他说,一边把变速杆把手递给他拿着,好腾出手来开门。

“你伤到自己了吗?”他问,“你在出血。”海伦后来想到,他的鼻子对血真敏感,因为她手腕的小伤几乎已经不流血了。

“你要做医生吗?”她问他,把他让进办公室。

“本来想的。”他说。

“什么让你没做成?”她问,眼睛仍旧不看他,但手里不停地整理桌子,把本来就整齐的东西拾掇整齐,然后动手调整软百叶窗,本来百叶窗就在她想要的位置上。她摘下眼镜,这样他在她眼里就变得柔和模糊。

“有机化学,”他说,“我退了那门课。而且,我当时想住到法国去。”

“哟,你还在法国住过?”海伦问他,她明白应该问他这个,也明白他觉得这是他身上的一项特别之处,而且他不会迟疑就会溜出口。他之前也在问卷里故意透露过留法经历。他非常肤浅,她立即就看出来了,她希望他还有点儿智慧,但她奇怪地因为他的肤浅放下心来,似乎这样一来,他就不那么危险了,让她有了点儿自由。

他们谈起法国,这是让海伦高兴的话题,因为她能和迈克·米尔顿一样谈得天花乱坠,虽然她从没去过欧洲。她也告诉他,她觉得他修这门课的理由很弱。

“理由很弱?”他微笑着追问她。

“首先,”海伦说,“对这门课有这种期待是完全不现实的。”

“啊,你已经有个情人了?”迈克·米尔顿仍旧笑着问她。

不知怎么,他那么轻浮,反而让她不觉得这是种骚扰了,她没有教训他自己有个丈夫就够了,没有冲他发火说这不关他的事,也没有说他高攀不上她。她只是说,为了这个目的,起码他应该修独立研究才对。他说他很乐意换课。她说,自己从不在第二学期收任何独立研究的学生。

她知道,她没有完全拒绝他,但也不算鼓励他。迈克·米尔顿认真地和她聊了一个小时,聊她这门叙事课。他让人印象深刻地讨论了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海浪》和《雅各的房间》,尽管他对《向灯塔去》的见地没那么好,而且海伦也知道,他只是假装读过《达洛维夫人》。他走了以后,她不得不同意那两位同事对他的看法:他能说会道、自鸣得意、肤浅轻率。这一切都不讨人喜欢,但他肯定有一种脆弱的聪明,无论这种聪明多闪亮稀薄,不知为什么,这一点也同样不讨人喜欢。她的同事忽略了他放肆的微笑和他的着装,就好像他目中无人没穿衣服一样。但海伦的同事都是男人,不能期待他们能像海伦这样定义迈克·米尔顿微笑中准确的放肆含义。海伦觉得这笑容在说:我已经了解你了,而且我知道你喜欢的每样东西。这是种惹人生气的微笑,但这笑引诱了她,她想把这笑从他脸上抹去。海伦知道,抹去这种笑的其中一个方法,就是让迈克·米尔顿知道,他压根儿不了解她,也不了解她真正喜欢什么。

她也明白,能让他知道这点的途径并不多。

她开车回家第一次换挡的时候,变速杆的秃头深深刺入她的手掌根。她知道得很清楚,迈克·米尔顿把变速杆把手留在哪儿了,就在垃圾桶上方的窗台上,警卫看到的话一定会扔了。它就是一副应该被扔掉的样子,但海伦想起来,她还没把那一小串编号告诉修车行。这意味着,她或者盖普,不得不在没有他妈的编号的情况下,打电话给修车行订一个新的把手,还得告诉他们车的年份和型号等信息,无可避免地会订到一个不合适的把手。

但海伦决定不回办公室了,就算不用努力记得要打电话给警卫让他别扔了把手,她脑子里塞的东西也已经够多了。再者说,可能已经晚了。

而且不管怎么说,海伦想,又不全是我的错,也是盖普的错。或者,她想,谁都没错,有的事就是这样的。


但她并非全然心安理得,目前为止不行。迈克·米尔顿给了她自己以前其他课的论文,她收下来读了,因为至少论文还是没事的,他的学业,还是他们可以讨论的无伤大雅的话题。然后他变得更大胆,黏得更紧,连自己的创作——那些他的短篇小说和写法国的感伤诗歌,也拿给她看。海伦仍旧觉得,他们的漫长聊天,没有偏离师生之间批评帮助的关系。

一起吃午饭也没什么,他们有他的作品可以讨论。大概他们都知道,所谓的作品没什么特别的。对迈克·米尔顿来说,聊什么都好,只要能正当地和海伦在一起。对海伦来说,她仍旧害怕明显的结论,当他没有作品可聊的时候,当他们谈完了他以前写的所有论文,当他们聊过了每一本都看过的书。然后海伦明白他们就需要新的话题了。她也知道这只是她的问题,迈克·米尔顿老早就知道他们之间不可避免的话题是什么了。她知道他在沾沾自喜、令人讨厌地等她下定决心。她偶尔想,他会不会再次大胆提及问卷上那个问题的回答,但她知道不会。也许他们俩都知道他不必再提,下一个行动的会是她。他向她展示自己有着成年人的耐心。海伦最想做的,是让他意外。

但在众多新鲜的感觉中,有一种感觉让她讨厌,她最不习惯愧疚感,因为海伦·霍尔姆总是觉得,自己做的每件事都是对的,所以她也要对这件事感到无愧于心。她觉得马上就能心安理得了,但还不能做到,目前为止不行。

是盖普让她必不可少地感到愧疚的。也许他察觉出有对手了,盖普一开始写作就出于竞争心态,他也终于因为类似的竞争情绪走出了写作低潮。

他知道,海伦在读别人的东西。盖普没想到她盘算的事超越了文学,但他仅以作家特有的嫉妒心看到别人写的东西让她秉烛夜读。盖普最早就是用《格里尔帕策民宿》追求海伦的。他的本能告诉他要再次向她求爱。

如果求欢让一个年轻作家开始写作是可以接受的,那他现在还以这个作为写作动力,就不伦不类了,特别是在他停笔那么久以后。他也许处于一个必要的阶段,让他重新思考一切,让干涸的井充满水,适当安静一段时间,为将来的书作准备。他给海伦看的新故事,总有点儿反映出迫不得已和不自然的创作初衷。这故事并非出于对人生发自内心的真实反应,而是为了宣泄作家的焦虑。

也许这对很久没写作的作家来说,是必要的练习,但海伦不喜欢盖普丢给她这个故事的急迫性。“我终于写完一样东西了。”他说。他们刚吃过晚饭,孩子们睡了,海伦想和他上床,她想要能让她安心的持久的性爱,因为她已经快读完迈克·米尔顿写的所有东西,没有更多东西可读了,也没什么可以跟他聊的了。她知道,她一丝一毫都不能表露出对盖普文章的不满,但她太累了,她盯着躺在脏碗碟之间的稿子看。

“我来洗盘子。”盖普主动说,好让她腾出时间读他的小说。她心里一凉,她已经读得太多了。性,或者起码浪漫,是她最终得出的主题,盖普最好能给她,不然迈克·米尔顿就要提供这些了。

“我想被爱。”海伦对盖普说,他像个自信能得到大笔小费的服务员一样收着盘子。他对她笑了。

“读小说,海伦,”他说,“然后我们做爱。”

她讨厌他的先后顺序。盖普的写作和迈克·米尔顿的学生习作根本没什么可比的,尽管迈克·米尔顿在学生当中算是有才华的,但海伦知道,他终生都只能是在学习写作。问题不是写作,是我,海伦想,我想要有人关注我。盖普求爱的方式忽然冒犯了她。盖普的主题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写作。这不是我们之间的主题,海伦想。拜迈克·米尔顿所赐,海伦远比盖普更懂得,人们之间说出口和没说出口的主题。“要是人人都说出心里话,就好了。”珍妮·菲尔兹写过,这种想法是天真但可以原谅的疏忽,盖普和珍妮都知道,要人们这样有多难。

盖普小心地洗着碗碟,等着海伦读他的小说。海伦这位受过训练的教师本能地掏出红色铅笔开始读。她不应该这样读我的故事,盖普想,我又不是她的学生。但他继续安静地洗盘子。他觉得无法阻止她了。


居安思危

——T. S. 盖普


每天跑五英里的时候,我时常遇见一些很会说话的司机,他们会在我身边停车(坐在驾驶座上保持安全距离)问我:“你要参加什么比赛?”

呼吸均匀是个绝技,我很少上气不接下气,我答话的时候从来没有大喘气。“我想保持身材,好追车。”我说。

此刻司机的反应各不相同,就像愚蠢各不相同,其他反应也大相径庭。当然了,从来没人意识到,我指的不是他们,我不是要保持身材追他们的车,起码不是在公路上。他们要是开上公路,我就让他们去了,尽管有时我相信能追上他们。而且我并不像有些司机想的那样,在公路上跑步是为了引人注意。

我家附近没有地方让我跑。必须跑出郊区地带才勉强算个中距离长跑者。我家附近每个交叉路口四面都有停车标志,路口与路口之间很短,那些直角转弯也对脚掌不利。另外,人行道上又容易受到狗的威胁,又装点着孩子的玩具,隔三岔五还会被草坪洒水喷嘴喷到水。就算有地方跑,总会有那么个老人占据了整个人行道,颤颤巍巍拄着拐杖或者哐啷哐啷拄着拐杖。任何有良心的人都不会对他们吼:“让路!”就算我保持一定安全距离超越老人,但以我平常的速度,很可能吓到他们,我可不想引发心脏病。

于是我去公路上跑,但我训练是为了在郊区追车。以我的身体状况来说,对付在我家附近超速的车绰绰有余。加上他们在停车标志前也会装装样子停一下,他们还开不到50迈就要在下一个路口停下来了,我总是能追上他们。我还可以穿过草坪、门廊、秋千架和孩子的游戏池,抄近道,我可以跑过树丛,或跨过它们。而且因为我的引擎,不发出那种车引擎的持续单调的声音,我可以听清是否有别的车开过来了,我又不用在停车标志前停下来。

最后我总是跑得比他们快,我对他们挥手,他们总是会停下来。尽管我追车的姿态显然很瘆人,但这样吓不着超速者。不是这样的,他们总是被我为人父母的态度吓到,因为他们总是年轻人。是的,我作为父亲的形象总是让他们清醒过来,屡试不爽。我开始只是说:“你没看见我的孩子在那里吗?”我嗓门又大又紧张地问他们。老超速的人一听到这个问题,马上会吓一跳,以为撞到了我的孩子。他们会马上生起防御心。

“我有两个岁数很小的孩子。”我对他们说。我故意用戏剧化的语气说,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微微颤抖。就好像我在忍着泪似的,或者怀着说不出话来的愤怒,或者又难过又愤怒。也许他们以为我在追捕绑架犯,或者我怀疑他们猥亵儿童。

“发生什么事了?”他们都会这样问。

“你没看见我的孩子,是吧?”我重复道,“一个小男孩儿拉着坐在红色拖车里的小女孩儿?”这当然是胡诌。我有两个儿子,他们也没那么小了,他们都没有拖车。这会儿他们说不定在看电视,或者在公园骑车,那里很安全,没有汽车。

“没看见,”被搞糊涂了的超速者说,“我看见孩子了,好几个。但不知道是不是看见你说的孩子了。为什么问我?”

“因为你差点儿撞死他们了。”我说。

“但是我没看见他们!”超速者抗议道。

“你刚才开得太快才没看见他们!”我说。冷不防出现的这句话,就好像是他们的罪证,我总是把这句话说得好像手握铁证似的。而他们永远无法肯定是不是这样,这一段我事先排练得很好。此刻我因为狂奔流的汗从嘴唇上的胡须流到下巴尖,滴到司机的车窗上。他们知道,只有一个真的怕孩子出事的父亲才会这样不要命地跑,会像个疯子一样瞪着他们,会留这么一抹残酷的小胡子。

“对不起。”他们通常会这么说。

“这一带都是小孩儿,”我总是这样对他们说,“你可以到别的地方开快车,不是吗?拜托了,为了孩子的安全,别再在这里超速了。”我的声音直到目前为止还算客气,带着恳求的语气。但他们看得出,我老实含泪的眼神后面被压抑的疯狂。

通常对方只是个小屁孩。那些小子总想漏点儿油,他们想要疯狂的速度来配合收音机里的音乐。我可不指望改变他们。我只是希望他们去别的地方开快车。我同意在大马路上随便他们开,我在那里锻炼的时候,绝不越界。我沿着硌脚的路边低洼地带跑,在发烫的沙石上跑,在啤酒瓶碎玻璃里跑。那里还有血肉模糊的猫、缺胳膊少腿的鸟和稀烂的避孕套。但是在我家附近,车就不是皇帝,暂时还不是。

通常司机都会乖乖吸取教训。

跑完五英里之后,我会做55个俯卧撑,接着来五个百码冲刺,跟着55个仰卧起坐,接着55个肩桥。我不是特别喜欢数字五,只是因为不用记住太多不同数字的话,这种不需要动脑子又累的费劲事,会轻松点儿。冲过澡后差不多五点,从傍晚到晚上,我允许自己喝五罐啤酒。

我晚上不追车。孩子们晚上不应该在外面玩,在我家附近不行,在别的居民区也不行。我相信,晚上,车是整个摩登世界的皇帝,甚至在郊区也是。

其实晚上我很少出门,也不让我的家人冒险出门。但有一次,我出门调查一桩明显的意外,因为黑暗中忽然出现一道道朝天空照射的车头灯灯光,而且还越来越亮,宁静被尖厉的金属声和玻璃粉碎声刺破。就在离我家不到半个路口的地方,正巧在我家门口漆黑的路上,一辆路虎底朝天躺着,漏出的汽油深得都能看见月亮的倒影了。只能听到热管和熄火的引擎里发出的热爆声。这辆路虎就像被地雷炸翻的坦克似的。大量凸起物和划痕,说明这车一定是翻了好几个跟头才停在那儿的。

司机一侧的车门只能开一条小缝,但足够我小心地伸手进去把车门灯打开了。在这辆亮着灯的车里,一个胖男人仍旧头朝下卡在方向盘后面,还活着。他看起来毫发无伤。他的头小心翼翼地靠着车顶,当然现在在地上,但这男人看起来只是轻微有点儿察觉到自己的视线变了。他看起来,主要是对出现在他头旁边的棕色大保龄球感到困惑,就像另一个头,他其实和保龄球脸贴脸,他大概觉得,球的触感就像靠在他肩头的爱人的头被砍了下来。

“是你吗,罗杰?”男人问。我不知道他在问我呢,还是问保龄球。

“我不是罗杰。”我代表自己和球说。

“那罗杰是个白痴,”男人解释道,“我们搞错了蛋蛋。”

这胖男人在说的古怪性经验看起来不可能。于是我想这胖男人说的是保龄球。

“这是罗杰的球,”他解释道,指的是他脸颊旁的棕色圆球,“我要是早些认出不是我的球就好了,因为我的包装不下。我的球谁的包都装得下,但是罗杰的球真是奇怪。路虎掉下桥的时候我正在用力把它塞进我的包里。”

尽管我知道整个小区之内都没有桥,但还是努力想象事件的画面。但漏出的汽油发出的汩汩声,让我无法专心,就像啤酒灌入饥渴的男人喉咙一样。

“你应该出来。”我对这个脚朝天的打保龄球的人说。

“我要等罗杰,”他回答,“罗杰马上就来了。”

果不其然,另一辆路虎开了过来,它们就像一队正在行军的两人组一样。罗杰的路虎没开车头灯也没有及时停下来,撞上了保龄球胖子的车,两辆车就像接在一起的货车车厢,又挤在一起在街上冲出十码远。

罗杰果真是个白痴,但我只是问了该问的问题:“是你吗,罗杰?”

“是咯。”这男人说,震动着的路虎里一团漆黑,嘎吱作响,车的挡风玻璃、车头灯和散热器护栏的小碎片,像嘈杂的彩屑那样落在街上。

“只可能是罗杰!”保龄球胖子咕哝道,他仍旧脚朝天,仍旧活着,坐在亮着灯的车里。我看见他流了点儿鼻血,好像被保龄球撞到了。

“你个白痴,罗杰!”他嚷嚷着,“你拿了我的球!”

“不管,那么有人拿了我的球。”罗杰应声。

“我拿了你的球,你个白痴。”保龄球胖子声明。

“哎,这可不算完,”罗杰说,“你还开了我的路虎。”罗杰在黑暗的车里点了根烟,他似乎并不想从撞坏了的车里爬出来。

“你应该开个灯,”我建议道,“那个胖男人应该从你的路虎里出来。汽油流得到处都是。我觉得你不应该抽烟了。”但罗杰仍旧在山洞一样安静的第二辆路虎里继续抽烟,对我视而不见。保龄球胖子又一次叫唤:“是你吗,罗杰?”就好像他又做了个从头开始的梦一样。

我回家打电话报警。要是在白天,我决不允许我家附近发生这种闹剧,但通常的郊区超速犯,并不会开对方的路虎去打保龄球,我确定他们是真的迷失了。

“喂,是警察吗?”我说。

我已经知道警察什么帮得上、什么帮不上。我知道他们不爱公民自告奋勇逮捕嫌犯,我以前报警有人超速,结果让我失望。他们看起来对细节没兴趣。有人告诉我警察喜欢拘捕某些人,但我相信,他们基本上是同情超速犯的,而且他们并不感激代他们逮人的市民。

我报告了保龄球男子出事地点的大致方位,当警察循例问是谁打来的时候,我告诉他们:“罗杰。”

我因为了解警察,知道这会很好玩。警察总是更有兴趣麻烦报警的人,而不是罪犯。果不其然,他们一到,就直接去找了罗杰。我能看见他们在路灯下吵来吵去,但我只能听清他们的部分谈话。

“他是罗杰,”保龄球胖子不停地说,“他是货真价实的罗杰。”

“我可不是打电话给你们这帮杂种的罗杰。”罗杰对警察说。

“这是实话,”保龄球胖子宣称,“这个罗杰无论什么事,都不会打电话给警察的。”

过了好一阵,他们才开始对着我们这漆黑的郊区呼喊另一个罗杰。“这里还有人叫罗杰吗?”一个警察喊道。

“罗杰!”保龄球胖子叫道,但我家和邻居家都黑灯瞎火,恰如其分的一片静寂。天一亮,我知道,他们就都会走了。只会留下油渍和碎玻璃。

我松了口气,而且和往常一样,也乐见机动车给大卸八块,我看着他们一直到天亮,直到这一双笨重的路虎终于被分开拖走为止。它们就好像两头累极的犀牛,在郊外私通的时候被活捉。罗杰和保龄球胖子站着吵架,晃着他们的保龄球,直到我们这个街口的路灯都熄灭了为止,然后,就好像收到信号似的,两个保龄球友握了握手,朝不同方向走开了,好像他们知道要去哪儿似的。

警察早晨来调查问话,他们仍旧担心有另一个罗杰。但他们从我这儿什么也没问到,就像我举报超速时他们显然也什么信息都没听进去一样。“这样的话,如果再次发生这类事,”他们对我说,“一定要报警。”

幸运的是,我很少需要警察出马,我通常对初犯很有一套。只有一次我不得不拦停同一个司机,也不过才两次而已。他是个自负的小伙子,开一辆血红的水管工货车。车身上涂着骇人的黄色广告语说,该水管工处理管道疏通需求以及所有水管问题。


欧·费克特、老板以及主水管工


对惯犯我就不兜圈子了。

“我现在就报警。”我对这小伙子说,“而且我还要打电话给你老板——老欧·费克特,上一次我就应该打给他的。”

“我就是我的老板,”小伙子说,“这是我的水管公司。滚开。”

于是我意识到,我眼前的就是欧·费克特本人,一个身材矮小但是事业有成的年轻人,对基本权力机关毫无畏惧。

“这一带有很多小孩儿的,”我说,“包括我的两个孩子。”

“知道,你说过了。”水管工说,他加速引擎就好像在清喉咙似的。他的态度带着些威胁,就好像他年轻的下巴上有一丝阴毛的痕迹。我两手放在车门上,一只手在门把上,一只手放在摇下来的车窗上。

“请不要在这里超速。”我说。

“知道,我尽量。”欧·费克特说。我本来可以就这样算了,但这水管工点了根香烟对我微笑。我想,在他那张朋克脸上,我看见了这个世界的坏笑。

“要是再让我抓住你像这样开车,”我说,“我就把你的管道疏通器插进你屁眼儿里。”

我们互相瞪着对方,欧·费克特和我。然后这水管工发动了引擎,松开了离合器,我不得不跳回路边。我看见排水沟里有一辆小小的金属翻斗车,是个儿童玩具,前轮都没了。我捡起它追欧·费克特。跑了五个街口,我已经够接近他的车,就把废弃的玩具车砸在了他的水管工货车上,玩具车碰出一声巨响弹开了,他的车毫发无伤。尽管如此,欧·费克特还是猛踩了刹车,大约五根水管跳出了皮卡的货箱,一只金属抽屉弹出,吐出一把螺丝刀,几卷粗钢丝。那水管工跳下车,猛地关了车门,他抄了柄管道扳手在手。看得出他很介意血红色的货车被砸出坑。我抓起一根掉在地上的水管,差不多有五英尺长。我快速用它砸了货车的左边尾灯。很久以来,事情都很自然地以五的形式发生在我身上。比如:我的胸围,扩胸的时候,是55英尺。

“你的尾灯碎了,”我指给水管工看,“你不应该再开车了。”

“我这就报警抓你,你个疯子浑蛋!”欧·费克特说。

“这是公民逮捕,”我说,“你违反了限速,威胁到了我孩子的生命。我们一起去找警察。”然后我用这根长水管撬起了货车后面的牌照,像一封信一样把它折起。

“你要敢再碰我的车一下,”水管工说,“你就吃不了兜着走。”但我觉得,水管在手里轻得好像羽毛球拍,我轻松挥着水管,砸碎了另一盏尾灯。

“你已经吃不了兜着走了,”我对欧·费克特挑明了,“你要敢再开来这儿附近,最好给我挂一挡开闪光灯。”首先,此刻挥着水管的我知道,他得修好他的闪光灯。

此刻,有个老妇走出家门,看外面在吵什么。她立马就认出了我。我在她家转角处抓住过很多人。“啊,行啊你!”她叫道。我对她笑笑,她步履蹒跚地朝我走来,停下脚步,瞟着自家修剪完美的草坪,那辆玩具翻斗车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捡起来握在手里,带着明显的厌恶,把车拿给我。我把这玩具和碎玻璃还有尾灯和闪光灯的塑料碎片放回车后。这是个干净的居民区,我讨厌乱扔垃圾。而在公路上练习跑步时,我只看见满地垃圾。我也把其他水管放回了车上,除了手上还握着那根长水管(就像武士的标枪),我轻轻推着掉在路边的螺丝刀和钢丝圈。欧·费克特把它们集中起来,放回了金属抽屉里。他修水管一定比开车在行,我想,他抓着管道扳手的样子驾轻就熟。

“你应该感到惭愧。”老妇对欧·费克特说。水管工对她怒目而视。

“他是那种非常糟糕的人。”我告诉她。

“真想不到,”老妇说,“你是个大人了,”她对水管工说,“应该懂事点儿。”

欧·费克特慢慢挪回了车那里,看起来他会用扳手抡我,然后他跳进货车,倒车超过了老妇。

“小心开车。”我对他说。他坐进车里以后,安全了,我才把那根长水管放回皮卡。然后我搀着老妇的手臂,送她走上人行道。

货车从路边疾速而去,留下轮胎的焦味和有如骨头脱臼般生脆的杂音,我感到老妇脆弱的手肘在颤抖,她的恐惧传给了我,我意识到,像我刚才对欧·费克特那样激怒任何人有多危险。我可以听到他在大概五个街口开外愤怒地疾驶,我祈祷所有可能出现在路边的猫、狗和孩子。当然,我想,现代生活比以前艰难五倍。

我应该停止这种针对超速犯的圣战,我想。我对待他们太过分了,但是他们让我太生气了,因为他们不小心,他们危险马虎的行事作风,在我眼里是对我自己的生命和我孩子生命的直接威胁。我总是讨厌车,讨厌乱开车的蠢货。我对拿别人生命开玩笑的人怀有巨大的愤怒。他们大可以随便飙车,但是跑到沙漠里飙去!我们可不允许在郊区地带形成一个户外靶场!如果他们想的话,他们大可以跳飞机,不过跳进海里就好了!可不能在我孩子住的地方胡来。

“要是我们这儿没有你的话,会变成什么样啊?”老妇问出声。我忘了她的名字。没有我的话,我想,这里多半会很安宁。也许死亡率会上去,不过会安宁。“他们都开得那么快,”老妇说,“要是没有你的话,有时我觉得他们会车毁人亡地冲进我家客厅里。”但我觉得很尴尬,自己和一个80岁的老人操着同样的心,我的恐惧更接近他们这些紧张的老人,而不像和我一样刚刚迈入中年的人。

我的生活多无聊啊!我一边想,一边送这位老妇往她家前门走去,领着她跨过人行道上的缝。

然后那个水管工又回来了。我觉得老妇会死在我怀里。

这水管工把车开上了路边,在我们身边猛冲过去,开过老妇的草坪,压平了鞭子般的小树,他让货车掉头的时候,差点儿都要翻车了,拔起了一棵不算小的灌木,还掀起了一块五磅牛排大小的草皮。然后把车开到了人行道上,逃走了,后轮磕到路牙,大量工具从皮卡上爆炸一样飞出来。欧·费克特再次把车开到路上,再次对我家附近造成威胁。我看见,这暴力的水管工的车,在道奇路和弗隆路交叉口,再次在路边弹起,他擦到了一辆停着的车,撞开了车的后备箱,后备箱盖上下晃着。

我扶着吓坏了的老妇进屋,打电话给警察,也打给了我妻子,告诉她不要让孩子出门。那水管工发疯了。我就是这样为居民区作贡献的,我想,我让疯子更疯。

那位老妇人在她凌乱的客厅里,坐在她佩斯利花纹的椅子上,小心得像一株盆栽。欧·费克特回来了,这回他把车开到了离客厅飘窗只有几英寸的地方,喇叭隔着长在砾石土里的树苗尖锐地响着,老妇人一动不动。我站在门口,等着最后一击,但我想还是不要露面的好。我知道如果欧·费克特看见我,会把车开进房子来的。

警察到的时候,水管工已经因为避开一辆旅行车在冷山路和北路的交叉口翻了车。他撞断了锁骨,在车里坐得笔直,尽管货车是侧面倒在地上,他无法从头顶的车门爬出去,大概他试过。欧·费克特显得很平静,还在听收音机。

从那以后,我没那么频繁地激怒违章司机了,如果我察觉到他们对我拦停并指责他们的坏习惯很抵触,我就会告诉他们,我这就去报警,然后快速离开。

后来虽然得知了欧·费克特有着多年在社交场合反应过度的暴力历史,我也不能原谅自己。“看,这就是你把那个水管工从马路上赶走的好结果。”我妻子对我说,她总是批评我对别人的行为指手画脚。但我只是想着,自己把一个工人搞疯了,而且在欧·费克特发狂期间,要是他撞死了一个孩子,算谁的责任呢?我要负一半责任吧,我想。

现代社会,在我看来,要么每件事都是道德问题,要么就不再有道德问题。现如今,不是毫不妥协,就是只有妥协。我从来不受影响,保持着警觉。不肯放松。


什么都不要说,海伦对自己说。去吻他,揉揉他,尽快把他搞上楼,以后再谈这篇他妈的小说。一定要等很久才谈,她警告自己。但她知道,他不让她不发表意见。

碗碟洗好了,他在她对面的桌边坐了下来。

她挤出最和蔼的微笑对他说:“我想和你上床。”

“你不喜欢?”他问。

“我们到床上去说。”她说。

“妈的,海伦,”他说,“这是我这么久以来写完的第一篇东西。我想知道你怎么看的。”

她咬了咬嘴唇摘下眼镜,她的红笔一个记号都没留下。“我爱你。”她说。

“好了,好了,”他不耐烦地说,“我也爱你,但我们随时可以做爱。这故事怎么样?”于是她终于放松下来,她觉得他到底让她放松了。我尽力了,她想,她感到大松一口气。

“狗屁故事,”她说,“对,我不喜欢。而且我也不想谈它。你很明显不关心我想干什么。你像个孩子一样往餐桌边一坐,先盛自己的饭。”

“你不喜欢?”盖普说。

“哎,不算差,”她说,“只是没说什么。琐事,小曲。如果你在为写什么东西热身,我很有兴趣知道是什么,等你真正开始写的时候。但这篇东西什么都不是,你必须得知道。是你想也没想很快写出来的,是吗?你左手就可以写这种东西,不是吗?”

“是好笑的,不是吗?”盖普问。

“啊,是好笑的,”她说,“不过是像笑话那种好笑。都是一两句笑点。我是说,这算什么?自我嘲讽?你还不够老,写得不够多,还不够格开始自嘲。这是自私,这是自我辩解,说来说去只有自己,真的。不过是可爱的。”

“妈的,”盖普说,“可爱?”

“你老是谈论那些写得好但是没写什么实质内容的人,”海伦说,“那么,你说说看,这篇东西是什么?当然不能和‘格里尔帕策’比,连‘格里尔帕策’一半都及不上。连十分之一都不及。”

“《格里尔帕策民宿》是我写的第一篇正经东西,”盖普说,“完全不一样的,完全是另一种小说。”

“是啊,一篇有内容,另一篇什么也没讲,”海伦说,“一篇写的是人物,另一篇写的只有你自己。一篇神秘又精准,另一篇只有小聪明。”海伦一旦火力全开动用文学批评的本事,谁都拦不住。

“这样比较它们不公平,”盖普说,“我知道,这篇的格局是小了点儿。”

“那么我们不要再讨论它了好吗?”海伦说。

盖普脸色难看了一分钟。

“你也不喜欢《戴绿帽者的第二春》,”他说,“我觉得,你也不会更喜欢我下一部小说。”

“什么下一部?”海伦问他,“你在写别的小说吗?”

他脸色更难看了。她恨他,逼她这样对他,但她想要他,而且她也知道自己爱他。

“求你了,”她说,“上床吧。”

但是现在他看出,他有机会小小残忍一下,而且或许可以问出点儿实话来,于是他两眼放光看着她。

“我们不要再说了吧,”她求他,“上床吧。”

“你是不是觉得《格里尔帕策民宿》是我写得最好的东西,对吗?”他问她。盖普已经知道,她怎么看自己的第二本小说了,而且他知道,尽管海伦喜欢《拖延》,处女作到底是处女作。是的,她真的觉得“格里尔帕策”是他最好的作品。

“目前为止,是的,”她轻柔地说,“你是个可爱的作者,你知道的,我真这样觉得。”

“我猜,我只是还没发挥出我的全部潜力。”盖普怪里怪气地说。

“你会发挥出来的。”她声音里对他的同情和爱正在消散。

他们互相瞪着,海伦避开了眼。他往楼上走去。“你上床吗?”他问。他背对着她,让她看不到他的意图,也看不到对她的爱意,那爱意不是不想让她看出来,就是埋葬在了他糟糕透顶的作品里了。

“过一会儿。”她说。

他在楼梯上等着。“要读什么东西吗?”他问。

“没有,我读够了。”她说。

盖普上了楼。她上来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让她绝望。如果他心里有她,怎么可以睡着?但实际上,他有太多心事,太多问号,他睡着是因为脑子太乱了。要是他能把感受集中在一件事情上,他就会在她上楼时醒着了。那时,他们也许就能挽救很多事了。

就这样,她坐在他身边,带着比原本以为的更多爱意看着他。她看见他勃起了,硬得就好像他一直在等着她似的,她把他含进嘴巴,轻柔地吮吸直到他射精。

他惊醒过来,当他意识到自己在哪儿,和谁在一起时,露出了大为惭愧的表情。而海伦一点儿也没有愧意,她只是看起来很悲伤。盖普后来想,就好像海伦已经知道他梦到了拉尔夫太太一样。

当他从浴室回来,她已经睡了。海伦很快陷入熟睡。终于毫无愧意,她感到可以自由做梦了。盖普在她身边睁眼躺着,看着她无辜的脸,直到孩子们把她吵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