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违反规则

美洛妮从巴斯搭便车到观海果园之后,又于当天搭便车返回巴斯,她完全失去了摘苹果的兴致。她准备换一种方式度假,要不就请求重新回去上班。她走进那家大伙儿常去的比萨店,愁眉不展地坐在一旁。路娜见了,便撇下她那位痞子男朋友,走过来在美洛妮对面坐下。

“我猜,你找到他了。”路娜说。

“他变了。”美洛妮说,接着把来龙去脉告诉了路娜。“我很难过,可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说,我并没有指望他真的跟我走什么的,我只是替他惋惜,没想到他会变成那样。我一直以为他会成为英雄。我知道这样想很蠢,可他看起来就像英雄,我觉得他是那块料,他似乎比别人强得多。可惜这只是表面现象。”

“关于他这些年来的经历,你并不是很了解。”路娜以一副老练的口吻说。她与荷马·威尔士素不相识,但对错综复杂的性爱关系却抱着同情态度。

目前跟路娜的关系错综复杂的那个人名叫鲍伯,是个游手好闲的人。他此刻已经等得不耐烦,便走了过来,看见路娜和美洛妮两人正手握着手。

“我想,荷马的问题就在于他是个男人,”美洛妮说,“我这辈子只见过一个男人没有被自己裤裆里的玩意儿所操纵,可他却有乙醚瘾!(她指的是拉奇医生)”

“你到底是跟我,还是准备又回到她身边?”鲍伯问路娜,可眼睛却死瞪着美洛妮。

美洛妮说:“我们只是像老朋友一样,聊聊天而已。”

“我以为你度假去了,”鲍伯说,“你干吗不去一个有食人族的地方?”

“滚远点!”美洛妮反击道,“去把你那泡东西撒到马桶里,把马桶撒满,或者把它滴在汤匙里!”鲍伯猛地扭住她的手臂,只听得“咔嚓”一声,她的手臂折断了。接着,他又按住她的头往桌面乱撞,撞断了她的鼻梁。这时,船厂的几个工人急忙上前拉开了鲍伯。

路娜将美洛妮送进了医院。医生给她的手臂打上石膏,又几乎不留痕迹地接好她的鼻梁,然后,路娜便送美洛妮回到那幢单身女子公寓。在公寓里,她们决定重归于好。美洛妮在家里养伤期间,路娜把行李搬了回来。几天后,美洛妮的脸渐渐消肿,不到一个星期,她的黑眼圈也渐渐变成青紫,然后又转为黄色。

美洛妮把依然发痛的脸贴在路娜的腹部,任由路娜轻抚着她的头发。“荷马小时候很勇敢,”美洛妮说,“他真的很特别,绝对不会听人摆布。可现在你瞧,他居然勾搭一个瘸子的老婆,还不敢对自己的亲生儿子说实话!”

“真恶心!”路娜附和道,接着又说,“干吗不忘了这一切呢?”美洛妮没有回答。路娜又问:“你为什么不告鲍伯?”

“万一告成了呢?”美洛妮反问。

“你说什么?”路娜糊涂了。

美洛妮回答道:“万一警方真的把他关进监狱,或送到别的什么地方,那么,等我好了之后,该上哪儿去找他算账?”

“哦。”路娜恍然大悟。


在车灯的强光下,荷马一时分辨不出跟他说话的人是谁。

“你包里装的是什么,荷马?”罗斯先生问。他开车从卡罗来纳州长途赶来,那辆老爷车到处嘎吱乱响,冒着热气,一副不堪劳累的样子。“你真是客气,荷马,这么晚了,还在帮我整理宿舍。”罗斯先生说着,走进车灯的灯光下,可他那张黑脸仍然难以辨认。他走路的动作极其缓慢,却蕴藏着快捷的潜力,于是荷马终于认出了他。

“罗斯先生!”荷马惊叫一声。

“威尔士先生。”罗斯先生含笑还礼,两人握了握手,荷马心中的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坎蒂仍然躲在宿舍的屋角里。罗斯先生感觉出荷马并非独自一人,便不住地打量亮着灯的厨房和黑魆魆的宿舍。这时,坎蒂正好心虚地走了出来。

“华辛顿太太!”罗斯先生颇为意外。

“罗斯先生。”坎蒂笑着和他握握手。“我们刚好赶上。”她对荷马说,一边还捅了他一下。接着,她又转头对罗斯先生说:“我们刚刚才把床单全部准备好。”可罗斯先生却发现苹果酒屋外并没有停车,他们显然是步行来的。难道他们会一路抱着床单和毯子走过来吗?

“我是说,我们刚刚把床单叠好。”坎蒂又加上一句。

荷马想,罗斯先生经过苹果市场办公室时,很可能看见里面还亮着灯,于是说道:“我们在办公室加班到很晚,后来才突然想起床单都在这儿堆成一团。”

罗斯先生点点头,笑了笑。这时,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婴儿的哭声,坎蒂不禁吓了一跳。罗斯先生解释道:“我给华力写信时,说过要把女儿一起带来。”话音刚落,一个年龄和安琪尔相仿的姑娘便出现在灯光下,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

荷马对那姑娘说:“我最后一次见到你时,你还很小。”那姑娘却愣愣地望着他。她肯定是累坏了——带着孩子,还坐了那么久的车。

罗斯先生介绍道:“这是我女儿,还有她女儿。这位是华辛顿太太,这位是荷马·威尔士。”

“我叫坎蒂。”坎蒂说着,和那姑娘握了握手。

“我叫荷马。”荷马说。他忘了罗斯先生的女儿叫什么名字,于是问她。她似乎有些吃惊,随即转头望着父亲,好像在期待他的说明或征求他的意见。

“她叫罗斯。”罗斯先生回答。

大家一听,都笑了起来,他女儿也笑了。她怀中的婴儿立刻止住哭声,好奇地打量着几个大人。“不,我是问她的名字。”荷马又说。

“你已经听到了,她的名字就是叫罗斯。”罗斯先生说。

“罗斯·罗斯?”坎蒂问,罗斯先生的女儿笑了笑,似乎自己也不太确定。

“对,罗斯·罗斯。”罗斯先生自豪地回答。

几个人又哈哈大笑,婴儿也开心起来。坎蒂便逗着她玩,摸着她的小手,一边问罗斯·罗斯:“孩子叫什么名字?”

“她还没有取名字。”罗斯·罗斯这一次终于自己回答。

“我们还在考虑呢。”罗斯先生补充道。

“好主意。”荷马说。他知道,许多名字都取得过于随便,或只是暂时性的,要不就是像约翰·韦尔伯或韦尔伯·瓦尔希等名字一样,毫无创意地用来用去。

“这儿恐怕还不适合小宝宝住呢,”坎蒂对罗斯·罗斯说,“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回大宅去看看,那儿有些婴儿用品,你也许用得着。阁楼里甚至还有个围栏床,是吧,荷马?”

“我们什么也不缺,改天再叫她去看好了。”罗斯先生和颜悦色地说。

“我累死了,只怕可以睡上一整天了。”罗斯·罗斯难为情地说。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替你带孩子,你就可以好好睡一觉。”坎蒂说。

“我们真的什么也不缺,改天再说吧。”罗斯先生含笑婉拒。

“要不要我们帮你打开行李?”荷马问。

“今天不用了。”罗斯先生说。大家于是道了晚安。荷马和坎蒂正要转身离去时,罗斯先生又问:“你包里装的是什么,荷马?”

“苹果。”荷马坦白地说。

“这可有点儿怪了。”罗斯先生说。荷马便打开拉链给他看。

“你是苹果医生吗?”罗斯先生问。

荷马差点儿脱口说出“没错”。

在回办公室的路上,荷马对坎蒂说:“他知道。”

“他当然知道,”坎蒂回答,“不过,既然我们准备停止来往,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想也是。”荷马说。

她说:“我想,既然你已经打算告诉华力和安琪尔,真要开口说出来时,应该也不会太难。”

“收成之后再说吧!”他说着,牵起她的手往回走去。当他们靠近苹果市场以及亮着灯的办公室时,他们又松开手,分头走开。

吻别之前,坎蒂问他:“这提包是干什么的?”

“是给我的,我想是给我的。”荷马回答。

荷马想,罗斯先生似乎总是能稳稳地操纵着他的世界,连他女儿的女儿的取名时间——也许还有名字本身——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这真是不可思议。想着想着,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几近黎明时分,他一觉醒来,拿起床头柜上的钢笔,在那张华力与“机会出击”机组成员合照的背面,将原先用铅笔记下的数字郑重地描了一遍,似乎因为钢笔的字迹比铅笔更为持久,就像签订合约一样,用钢笔书写才更有约束力。他不知道坎蒂此刻也无法入睡,她胃里翻江倒海,正在洗手间里找药吃。对于自从华力回来后她与荷马做爱两百七十次的记录,她也认为有必要做个了断,但对待这个最终的数字,她却不像荷马那么郑重其事。坎蒂找出那张教荷马游泳的照片后,不是用墨水强化背面的数字,而是用橡皮擦将这笔历史彻底抹掉。然后,她的胃里忽然舒服了许多,终于可以安然入睡了。想到收成之后她所习惯的生活将告结束时,她居然感到无比轻松,这令她自己也万分诧异。

荷马醒来后没有打算再去睡觉,他知道自己一贯睡眠不好,也知道抗拒这种毛病无济于事。他拿起《新英格兰医学期刊》,阅读了一篇有关抗生素疗法的文章。这些年来,对于青霉素和链霉素的使用情况,他一直都比较了解,对于金霉素及土霉素则不大熟悉。不过他想,所有的抗生素都不难理解。他读到了有关新霉素的限制用法,还在笔记中记下Achromycin和tetracycline其实都是四环素。在那篇文章的旁边,他把erythromycin(红霉素)写了好几遍,直到确信自己会拼写为止。拉奇医生教过他这种熟记新事物的方法。

荷马写道:E-R-Y-T-H-R-O-M-Y-C-I-N。罗斯先生说他是苹果医生,所以,他在旁边接着写下了“苹果医生”几个字。起床之前,他又写道:“又成了一个贝都因人。”

一大早,坎蒂就让安琪尔到苹果酒屋去问罗斯·罗斯是否需要婴儿用品。安琪尔一见罗斯·罗斯,立刻坠入情网。在同龄的异性面前,安琪尔总是很腼腆,而年龄跟他一样或比他大的男孩又总是拿他的名字取笑。他想,整个缅因州大概只有他一个人叫安琪尔。每次与女孩见面之前,一想到要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她们,他就提前害羞起来。在哈斯洛克和哈斯海芬,他班上那些比较漂亮、比较自信的女孩对他都正眼不瞧,她们只喜欢比自己大的男孩。而那些似乎对他有意的女孩又一律长相平平,怪里怪气,并且喜欢搬弄是非,总是喋喋不休地跟女伴们谈论她们自己以及哪个男孩对哪个女孩说了什么话之类的无聊事情。安琪尔每次和某个女孩说话之后,就知道当天晚上,自己的话会通过电话向所有其他不招人喜欢的女生转播,而第二天早上,她们就会一个个对他挤眉弄眼,仿佛他跟她们每个人都说了同样的蠢话。因此,他学会了保持沉默。他观察着学校里那些年龄较大的女孩,觉得其中几个寡言少语的女孩还算顺眼。他认为这些女孩比较成熟,也就是说,她们正在做一些不想让女伴们知道的事情。

一九五几年,与安琪尔同龄的女孩都期盼着和男孩约会,而同龄的男孩则和任何时代的男孩一样,都期盼着有所“行动”。

罗斯先生的女儿不仅是安琪尔平生所见的最有异国风情的女孩,而且她显然有过“行动”,因为她有了一个女儿。

早晨,苹果酒屋里既潮湿又阴冷。安琪尔来到这里时,罗斯·罗斯正在屋外的太阳下给女儿洗澡。小罗斯坐在木桶里,不停地拍水嬉戏,罗斯·罗斯在和女儿说话,所以没有听见安琪尔走过来的脚步声。由于安琪尔从小主要是由父亲(而不是母亲)一手带大,所以,见到这幅母女图立刻便怦然心动。罗斯·罗斯只比安琪尔略大,年纪轻轻,却流露出无限的母爱。她照顾女儿时的表情及一举一动都洋溢着女性美,她丰满的身材也散发出女性的魅力。她身材比安琪尔略高,圆圆的脸上带着一丝男孩子气。

“早上好!”安琪尔一声招呼,把澡盆里的小罗斯吓了一跳,罗斯·罗斯连忙拿起毛巾裹住女儿,将她抱了起来。

“你是安琪尔吧。”她羞涩地说。她脸上有道细细的疤痕,从一只鼻孔边一直延伸到上唇。当她张开嘴唇时,安琪尔看到她的牙龈上有个缺口。只是到后来,他才发现那道刀痕一直延伸到她上排的犬齿,犬齿被挖掉了,所以她笑起来总是遮遮掩掩。而她则对安琪尔解释说,由于伤口破坏了她的牙根,那颗犬齿不久便脱落了。安琪尔对她一见倾心,甚至觉得那道疤痕也非常动人(那是她身上唯一可见的美中不足之处)。

“我想知道能否帮你拿些孩子用的东西过来。”安琪尔说。

“她好像正在长牙齿,所以今天不怎么乖。”罗斯·罗斯告诉他。

这时,罗斯先生从苹果酒屋里出来,看见安琪尔,便笑着对他招招手,并走过来伸手搂着他,问道:“你近来怎么样?好像还在长个子,是吧?”然后,他又转头对罗斯·罗斯说,“我以前常常让他坐在我的头顶上,帮我摘那些我够不着的苹果。”说着,罗斯先生还亲热地捶了捶安琪尔的手臂。

安琪尔说:“我想我还会再长高一些。”这话主要是说给罗斯·罗斯听的,他不希望她以为他已停止发育,他想让她知道,他以后会长得高过她。

安琪尔后悔自己没有穿衬衣,倒不是因为他的肌肉不够发达,而是他觉得穿衬衣会显得成熟稳重。不过,他转而又想,她也许很欣赏他在夏天晒成的古铜色皮肤,因此,这样也许更好,于是又宽下心来。他把两手插在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后悔自己没有戴棒球帽,就是那顶波士顿红袜队的棒球帽。如果想戴那顶帽子,他就得一大早抢到它,否则就会被坎蒂戴走。两年前的夏天,他们就打算再买一顶棒球帽,坎蒂一直欠安琪尔一顶帽子,因为她承认用铅笔戳坏了帽子上的通气孔,所以答应赔他一顶。

收成期间,坎蒂负责清点苹果,所以需要随身带着铅笔。安琪尔从去年收成时起也开始担任这种工作,并负责开拖拉机将苹果运出果园。

安琪尔告诉父亲说,罗斯·罗斯的女儿正在长牙齿,荷马一听就马上有了主意。他让安琪尔(与华力一起)去城里买了几个安抚奶嘴,然后叫安琪尔把奶嘴及华力喝的威士忌酒送一些到苹果酒屋。华力偶尔小酌一番,酒瓶里还有四分之三的酒。荷马给安琪尔示范如何用手指蘸一点儿酒,抹在小罗斯的牙龈上。

安琪尔将自己粉红色的手指蘸点儿威士忌,然后伸进小罗斯的小嘴里,一边对罗斯·罗斯解释道:“这样可以麻痹牙龈。”辛辣的酒味使得小罗斯立刻瞪大了双眼,眼泪也流了出来。起初安琪尔担心会使孩子呕吐,可片刻之后,孩子却起劲地吸吮安琪尔的手指,当安琪尔抽出手指准备再蘸些酒时,她居然不依地哇哇大哭。

“你会把她弄醉的。”罗斯·罗斯提醒他。

“哦,不会的,”安琪尔向她保证道,“我只是在让她的牙床入睡。”

罗斯·罗斯端详着安抚奶嘴,发现它们跟奶瓶上的奶嘴一样,也是橡皮制成的,只是顶端没有开孔,附在一个浅蓝色的塑胶圈上,塑胶圈有点儿大,不会让小宝宝吞下去。安琪尔解释说,如果小宝宝总是吸吮奶瓶的奶嘴,就会通过上面的小孔不停地将空气吸进胃里,到时候就会打嗝儿,肚子还会胀气。

“你怎么懂得这么多?你今年多大了?”罗斯·罗斯含笑问道。

“快满十六了,你呢?”安琪尔问。

“跟你差不多。”她回答。

下午,安琪尔又来到苹果酒屋,想看看小罗斯的出牙情况,结果发现在那儿吸奶嘴的不只是小罗斯一个人。罗斯先生坐在酒屋的屋顶上,安琪尔远远地看到他嘴巴上的浅蓝色塑胶圈,发现他也含着奶嘴。

“你也在长牙齿吗?”安琪尔大声问他。罗斯先生慢条斯理地取下奶嘴——他的动作总是这么慢吞吞的。

“我在戒烟,”罗斯先生说,“如果能整天含着这玩意儿,谁还会想抽烟呢?”说完,他把奶嘴重新塞回了嘴里,朝安琪尔咧嘴笑笑。

在苹果酒屋里,小罗斯含着奶嘴睡得正香,安琪尔的到来使正在洗头的罗斯·罗斯大吃一惊。她这会儿正弯着腰,站在厨房的水池前,背对着安琪尔,所以安琪尔没有看见她的胸部,尽管她赤裸着上身。

“是你吗?”她含含糊糊地问了一句,依旧背对着他,可是并没有立即遮住身体。

“对不起,我应该先敲门的。”安琪尔边说边退到门外。她猛地惊跳起来,连忙拿起毛巾掩住胸部,头发上仍然满是泡沫。看样子,她肯定以为是她父亲了。

“我只是来看看孩子的牙齿好些没有。”安琪尔解释道。

“好多了,”罗斯·罗斯说,“你是个好医生,也是我的英雄,今天的!”她笑的时候仍然半闭着嘴唇。

一缕洗发精的泡沫水顺着她的脖子流向胸口,流到她横遮住胸部的手臂和毛巾上。安琪尔尴尬地笑着,一路往门外后退,直到撞上停在外面的旧汽车。那辆车紧贴着苹果酒屋的外墙停着,仿佛是为了给这幢建筑起一些支撑作用。接着,他听见一颗小石子从屋顶滚落下来,不偏不倚地砸在他头上。尽管他一大早就在坎蒂之前抢到了棒球帽,此刻正将它戴在头上,帽檐遮着额头,小石子还是砸得他生痛。他抬头看看屋顶上的罗斯先生,是他把石子朝这个方向扔过来的,瞄得还真准。

“击中目标!”罗斯先生笑着说。

但是,真正击中他的还是罗斯·罗斯。他步履蹒跚地回到苹果市场,然后又走回家里,就像是被一块大石头砸昏了头一样。

安琪尔默默地想:那孩子的父亲是谁?他在哪儿?罗斯太太呢?罗斯先生只是和女儿相依为命吗?

回到房间后,安琪尔便开始列出一串名单,上面全是女孩的名字。他先从字典里挑了一部分自己喜欢的名字,然后又加上一些字典上没有的名字。要赢得一个还没有替女儿取名的姑娘的好感,还有什么办法比这更妙呢?

如果是在圣克劳兹,安琪尔肯定会大有作为,因为那儿替婴儿取名的工作已经有些后继乏力了。虽然卡罗琳护士毫不吝啬自己年轻的活力,不断地为婴儿取名,可是,由于她挑选的名字常常带着较强的政治色彩,有时不免会遭到反对。她很喜欢卡尔(卡尔·马克思),还有尤金(尤金·德布兹),但大家对弗雷德里克(弗雷德里克·恩格斯)这个名字都不以为然,所以她只好简化为弗雷德,结果她自己又不喜欢。安琪拉护士对诺曼(诺曼·托马斯)也没有好感,认为它和韦尔伯一样毫无创意。不过,如果让安琪尔每天例行公事地为别人取名,他这股热情还能否持续下去,恐怕也很难说。他如此热衷于为罗斯·罗斯的女儿取名,虽然有些令人意外,但对于情窦初开的少男而言,这倒也是典型的举动。

安琪尔根据字母顺序从头挑起。艾比?艾贝塔?艾丽珊德拉?艾曼达?艾米莉亚?安多妮蒂?奥黛莉?奥罗娜?“奥罗娜·罗斯,”他念出声来,随即又自我否定,“哦,不行!”然后,他又顺着字母研究下去。他所钟情的女人脸上那道刀痕极为细小,他想,如果他能在上面亲一下,说不准能让那道刀痕消失。接着,他又开始搜索以B开头的名字。

贝莎希芭?贝亚翠丝?贝妮丝?贝安卡?贝姬?


拉奇医生此刻却面临一个不同的难题:卡罗琳护士带回圣克劳兹的那个女人不治身亡,可是对她的姓名与身份,他们却一无所知。除了严重的发炎与化脓之外,她只带来了死于腹中的胎儿(在她体内,还有几样不知是她自己还是别人放进去的以排出死胎的工具)。此外便是破裂的子宫,持续的高烧,以及急性腹膜炎。她来得太迟了,拉奇医生无能为力,可他却为此深深自责。

“她是活着来的,”他对卡罗琳护士说,“而我还算是个医生!”

卡罗琳护士答道:“那就当个真正的医生吧,别在这儿瞎伤感!”

“我太老了!”拉奇说,“如果换个年轻医生,动作更快一些,她或许还有救的!”

卡罗琳护士说:“如果你这么想,那你也许是真老了,居然看不清事实真相!”

“事实真相。”韦尔伯·拉奇念着,然后把自己关进了诊疗室。拉奇医生手里很少死过病人。但卡罗琳护士知道,那个女人到来时,就已经无药可救了。

卡罗琳护士对安琪拉护士说:“如果对这样的事情他也要揽起责任,那我看他的确是年纪太大,该找人接任了!”

安琪拉护士也有同感,她说:“这倒不是因为他能力不足,可一旦他自认为能力不足,就会弄假成真。”

爱德娜护士没有理会她们。她来到诊疗室,站在门口,一遍又一遍地说:“你不是太老,你还有能力,你没有太老。”可韦尔伯·拉奇却听不见她的话,他吸了乙醚,正神思飘忽,以为自己到了遥远的缅甸,几乎与华力一样将那儿看得清清楚楚。不过,即使在乙醚的作用下,他也永远无法体会出那种令人难耐的燥热。他所看见的菩提树下的树荫只是幻觉,那里并非真的凉爽宜人,中午时分,正是缅甸人所说的“脚步沉寂”的时刻。拉奇看见救苦救难的史东医生正在巡视病人,即使正午的酷热也挡不住他救治小疟疾患者的脚步。

如果有机会,华力可以为拉奇的梦境提供一些更为真实的细节。比如说,爬山时脚底下的竹叶一踩一滑,睡觉用的草席永远都沾满汗水;再比如说,华力觉得缅甸是个官僚为患的国家,在英国统治者的腐朽下,这些官僚对英国人要么事事模仿,要么仇恨满腔。有一次,华力被人抬着经过一片野草丛生、猪粪遍地的空地。那地方原本是英国人建的网球场,后来球网变成了某位官员的吊床,球场四周有高高的围墙,最初的作用是防止网球飞出场外落进丛林,后来这里却成了理想的养猪场,围墙正好可以阻挡豹子闯进来袭击猪群。华力记得,当他在那儿停留时,那位地方官员曾亲自替他导尿。那位官员有一张圆脸,态度亲切,他用镇定的双手拿着一根长长的银质调酒棒,耐心细致地为他导尿(那根调酒棒也是英国人留下的)。那位官员的英语非常糟糕,可华力还是帮他弄懂了调酒棒的真正用途。

“英国人真是疯子,是吧?”那位官员用语法不通的蹩脚英语问华力。

“是啊。”华力随口答道。他所认识的英国人不多,不过有些人还真像疯子,所以华力认为这只是小事一桩,不妨赞同好了,而且他也明白,当别人帮他导尿时,最好不要和对方唱反调。

银质调酒棒缺乏弹性,做导尿工具并不合适。调酒棒的顶端呈盾牌形状,上面刻着维多利亚女王的庄严肖像。她如果知道这根刻有她肖像的调酒棒被用作导尿管,一定会大为震惊。

“只有英国人才会这么疯狂,居然制造工具来搅拌饮料。”那位官员说着,呵呵笑了起来,还吐了些口水来润滑导尿管。

华力难受得眼泪都出来了,可还是努力挤出笑容。

史东医生巡视病人时,不是也会碰到许多感染疟疾的儿童饱受无法排尿之苦吗?他难道不是也得帮他们导尿吗?他的导尿工具不是非常卫生,方法不是正确无误吗?韦尔伯·拉奇神游在缅甸上空,在他的眼中,史东医生完美无缺,不会有任何病人在他的手中死去。

卡罗琳护士心里明白,那个不知名的女人凑巧这个时候死在医院里,加上托管委员会最近收到的“证据”,对拉奇医生将十分不利。她知道该给荷马·威尔士写信了。所以,当拉奇医生在诊疗室休息时,她便在安琪拉护士办公室的打字机上,打了一封措辞激烈的信。

她开门见山地写道:“别做伪君子了!但愿你还记得,以前你总劝我离开肯尼斯角医院,你说这里更需要我,这一点你倒没有说错。可是,难道你认为这里就不需要你,或者说现在还不到时候吗?你以为少了你,树上就不结苹果了吗?如果你不出面,你想想,委员会将派什么样的人来取代拉奇医生呢?毫无疑问,会是一个唯命是从的胆小鬼,一个在医学界随处可见的明哲保身之徒,一个所谓奉公守法,却根本派不上用场的家伙!”

她到火车站将信寄了出去,同时通知站长孤儿院有一具尸体,需要请有关当局派人前来处理。站长好久没有在孤儿院见到尸体了,可是,对上次在那儿见到的两具尸体,他将永生难忘,那位胸腔被剪开的前任站长,还有被解剖的三里瀑的胎儿,给他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

“尸体?”站长双手紧紧抓着那张小电视桌的边沿问。电视机上的影像模糊不清,时有时无,可站长觉得,这总比多年前亲眼见过的两具尸体要顺眼多了。

卡罗琳护士告诉站长道:“有个女人不愿要孩子,居然自己动手想堕胎,上我们这儿来时已经太迟了,所以,我们也无能为力。”

站长没有做声,依然双手紧抓着桌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上闪着雪花点的弯弯曲曲的影像,仿佛桌子是圣坛,而电视就是他的神。他知道,在电视上,他至少不会看到卡罗琳护士形容的情景。因此,他继续盯着电视,而不肯转头看她的眼睛。


卡门?西西莉亚?查莉蒂?克罗狄亚?康丝坦丝?珂琪?珂狄丽亚?安琪尔将头顶上的红袜队棒球帽戴正。清晨的凉意虽然很重,可他还是连衬衣也不愿穿。黛佳玛?黛西?朵珞丝?朵蒂?

“你戴着我的棒球帽上哪儿去?”坎蒂一边收拾早餐用过的杯盘,一边问安琪尔。

“这是我的帽子!”安琪尔说完,走出门去。

“爱情是盲目的。”华力说着,转动轮椅离开了餐桌。

坎蒂听了暗想:他说的到底是我,还是安琪尔?安琪尔像小狗似的迷恋着罗斯·罗斯,荷马和华力对此忧心忡忡。但坎蒂觉得这种迷恋也仅仅是像小狗而已,所以不必大惊小怪。她知道罗斯·罗斯深谙人情世故,不可能让安琪尔陷得太深。可荷马说问题不在这儿。坎蒂想,罗斯·罗斯的小手比较有经验,而华力说问题也不在那儿。

“好吧,那但愿问题也不在于她是黑人。”坎蒂说。

“问题在于罗斯先生。”华力说,荷马差点儿又脱口说出“没错”。坎蒂不禁想:男人就是喜欢操纵一切!

荷马正在苹果市场办公室里工作。在那堆邮件中,有封拉奇医生给他寄来的信,可他并没有检查邮件,因为邮件一向由华力处理,何况临时工已经来了,只要荷马做好安排,收成工作就会马上开始。他朝窗外望去,一眼看见儿子没穿衬衣,站在那儿和胖朵特说话,于是推开纱门朝安琪尔喊道:“喂,今天早上很凉,快去穿件衬衣!”但安琪尔却朝苹果市场后面的仓库走去,一边回答:“我得去给拖拉机预热!”

“先给你自己预热吧!”荷马说。可这孩子今天早晨已经是浑身发热了。

伊迪丝?欧妮丝汀?艾丝美拉达?伊芙?安琪尔满脑子都是女孩的名字。

他正想得出神,却猛地撞在弗农·林奇身上。弗农手里端着一杯热咖啡,两眼瞪着他,说:“走路小心点儿!”

“菲丝!”安琪尔答非所问地对他说,“菲丽西亚!弗兰西丝!弗雷德莉卡!”

“浑蛋!”弗农骂了一句。

“不,浑蛋的是你,”胖朵特说,“你才是浑蛋,弗农!”

“天啊,我真喜欢收成季节!这是我最喜欢的季节!”华力一边说,一边绕着餐桌将轮椅转来转去。坎蒂正在一旁洗盘子。

“也是我最喜欢的季节。”坎蒂笑着回答,心里却想:我的生命只剩下六个星期了!

厨工黑锅今年又回来了,坎蒂得尽快洗好盘子,然后带黑锅去购物。外号叫桃子的工人也来了,他很早以前曾在这儿干过,可后来有好几年没有露面。由于他的胡子总是长不起来,大家才叫他桃子。有个叫马蒂的工人今年也回来了,他也是好久不知去向。几年前的某个深夜,马蒂在苹果酒屋被人严重刺伤,荷马开车将他送到了肯尼斯角医院。最后,马蒂全身上下共缝了一百二十三针,荷马觉得他看起来就像一根实验香肠。

刺伤马蒂的肇事者也早已销声匿迹。罗斯先生的规则之一就是不得刺伤对方。荷马想,这可能是苹果酒屋的最高规则:你可以拿刀子吓唬对方,让他知道谁是头儿,但不能让他进医院,否则就牵涉到法律,然后,苹果酒屋的人都会显得微不足道。刺伤马蒂的家伙,显然没有为群体着想。

“天啊,那家伙还真的想干掉我哩!”马蒂当时说,一副大为意外的样子。

罗斯先生说:“他是个外行,好在他早就走了。”

除了以上这几个人和罗斯先生的女儿之外,其他工人都是头一次来观海果园。罗斯先生和安琪尔商量着如何安排罗斯·罗斯和她的小女儿。

“她可以坐在拖拉机上陪你到处跑,帮帮你的忙,”罗斯先生对安琪尔说,“她可以坐在挡泥板上,或站在座位背后,货没装满之前也可以坐在车斗里。”

“行!”安琪尔答应道。

罗斯先生说:“如果她想把孩子送回来,让她自己走就行,不用给她什么特殊待遇。”

“不会的。”安琪尔口里说着,心里暗暗吃惊,没想到罗斯先生居然当着女儿的面这么说。罗斯·罗斯就站在一旁,显得有点儿难为情,她怀里搂着正在吸奶嘴的小罗斯。

“有时,黑锅也可以照看孩子。”罗斯先生又说,罗斯·罗斯点了点头。

“坎蒂说她也可以帮忙。”安琪尔说。

“不用麻烦华辛顿太太了。”罗斯先生说,罗斯·罗斯摇了摇头。

安琪尔开拖拉机时总是站着。如果坐下来,座椅上没有垫子(安琪尔认为坐垫是给患痔疮的老头子们用的),他就难以看见水箱盖。他担心如果自己坐着,万一引擎过热,水箱里的水开了他会不知道。不过最重要的是,站着驾驶显得更帅!

安琪尔很高兴他开的是这辆“国际收割机”,多年前,雷蒙·肯德尔在它的座椅下加装了底座。不管罗斯·罗斯有没有抱孩子,他都可以让她坐着,而他也总能站在座椅的一旁驾驶,绝对不会有碍手碍脚的感觉。车上还有脚踏式离合器、脚刹车和手动节流阀,紧急手刹车就在罗斯·罗斯的大腿边,变速箱在她的膝盖前。

“你怎么老是戴着这顶旧棒球帽?”罗斯·罗斯问他,“你的眼睛很好看,头发也好看,可是戴上帽子,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再说,你戴着帽子,太阳晒不到脸上,额头就很苍白。如果你不戴这顶蠢帽子,你的脸就会和身体一样变成古铜色。”

这话听在安琪尔耳里,意思当然是罗斯·罗斯喜欢他古铜色的身体,不喜欢他的脸色太白。还有,尽管他戴着帽子,她还是看出他的眼睛和头发很漂亮,并且很喜欢它们。

安琪尔装满一车苹果后,在果园里拎起水壶猛喝了几口水,一边把帽檐往脑后一推,然后就一直那么戴着。坎蒂也是这样跟棒球接球员似的反戴着帽子,让帽檐遮住头发和后颈,只是不知为什么,安琪尔这样戴着却不如坎蒂好看。罗斯·罗斯见了他这副模样,又说:“你这样子真蠢,脑袋就像个大皮球!”

第二天,安琪尔把帽子让给了坎蒂。

小罗斯起劲地吸着奶嘴,就像一台三匹马力的水泵。罗斯·罗斯冲着安琪尔笑了笑,问:“你那顶漂亮帽子呢?”

“弄丢了。”他撒了个谎。

她说:“真可惜,那顶帽子挺好看的。”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呢。”安琪尔回答。

“我只是不喜欢你戴着。”罗斯·罗斯说。

第二天,他又把帽子带来了,等她在拖拉机上刚刚坐好,就把帽子往她头上一扣。罗斯·罗斯顿时眉开眼笑,学着他把帽子压得低低的,半遮住眼睛,小罗斯直瞪着帽檐,变成了小对眼。

“你先把它弄丢了,后来又找到了,是吧?”罗斯·罗斯问。

“没错。”安琪尔回答。

她对他说:“你最好小心点儿,千万不要跟我有什么瓜葛。”

安琪尔一听,明白她已经注意到他对她有意,而他正苦于不知如何表达呢!他不由得受宠若惊,并大受鼓舞。

那天,他后来假装随意地问她:“你今年多大了?”

她只是答道:“跟你差不多,安琪尔。”小罗斯偎在她胸前,头戴一顶白色的小水手帽,遮住太阳。从帽檐下看去,只见她两眼无神,似乎吸一整天奶嘴之后已经筋疲力竭。“我不相信你还在长牙齿。”罗斯·罗斯对女儿说,一边拉住奶嘴的浅蓝色橡胶圈,像拔酒瓶塞似的将奶嘴从女儿口里“啪”的一声拔了出来,小家伙猛地吓了一跳。罗斯·罗斯数落道:“你简直吸上瘾了!”可小罗斯却哇哇大哭起来,她赶紧又把奶嘴塞回女儿嘴里。

安琪尔问:“你喜欢加布里拉这个名字吗?”

“我从来没听过。”罗斯·罗斯回答。

“金吉尔呢?”

“那是一种食物。”罗斯·罗斯说。

“葛洛莉亚呢?”

她说:“这个不错,是给谁取的?”

“你女儿呀!”安琪尔答道,“我一直在替你女儿想名字呢!”

罗斯·罗斯抬起棒球帽帽檐,直视着安琪尔的眼睛,问:“你为什么要替她想名字?”

“我只是想帮帮忙,帮你拿个主意。”他笨拙地解释道。

“拿主意?”罗斯·罗斯问。

“是呀,帮你作决定呀。”他说。

外号叫桃子的工人几乎和罗斯先生一样手脚利索,他这会儿正把帆布袋里的苹果倒进木箱里,一边打岔道:“安琪尔,你不来点一下吗?”

“我给你记下来就行了。”安琪尔说。有时碰到不太熟悉的工人,安琪尔就会检查一下,看看苹果是否有碰伤,或是否有其他迹象表明他们摘得太快,如果有,安琪尔就不会给他们太高的报酬。可安琪尔知道桃子是老手,技术熟练,所以只登记了数量,并没有下车检查苹果。

“你不是检验员吗?”桃子又问。

“是啊,我已经给你记下来了。”安琪尔回答。

“这么说,你不打算检查了?你最好确定一下,看清楚我摘的是苹果,而不是梨子什么的!”桃子说着,促狭地笑了笑。于是安琪尔下车检查起来,桃子这时忽然对他说:“你大概不愿意跟罗斯先生动刀子吧?”然后他扛起布袋和梯子转头就走,安琪尔还来不及告诉他,他摘的苹果个个完好无损。

安琪尔回到拖拉机上,鼓足勇气问道:“你和孩子的爸爸没有离婚吧?”

“根本就没结婚。”她回答。

安琪尔又问:“你们还在一起吗?我是说你和孩子的爸爸。”

“孩子没有爸爸,”罗斯·罗斯说,“我也没跟什么人在一起。”

过了一会儿,安琪尔又说:“我喜欢海瑟和希莎这两个名字,它们都是植物名称,和罗斯很相称。”

“我只有个小女儿,她不是什么植物。”她含笑回答。

“我也喜欢‘希望’这个名字。”安琪尔说。

“‘希望’根本就不算是名字。”罗斯·罗斯说。

安琪尔说:“艾莉丝这个名字不错,听起来很可爱,是另一种花的名称。还有依莎朵拉。”

“哎呀!”罗斯·罗斯说,“就算没名字也比这些名字强!”

“哦,那你觉得平平常常的珍妮怎么样?”安琪尔有点儿泄气地问,“珍妮佛呢?杰西卡?乔伊尔?吉尔?乔伊丝?茱莉亚?嘉丝婷?”

她突然伸出手去,轻轻地放在他的臀部上。慌乱之中,他差点儿弄翻了整车的苹果。她说:“别停下来!我还从来不知道有这么多名字,接着说呀!”她的手催促似的轻推他一下,然后放回自己的腿上。小罗斯坐在她腿上,拖拉机一路的震动和隆隆声已经让她昏昏欲睡。

安琪尔便接着念道:“凯瑟琳?凯丝琳?凯丝婷?凯蒂?”

“继续说呀。”罗斯·罗斯说着,又开始轻抚他的臀部。

“萝拉?萝莉?莱芬妮?莱薇妮亚?莉亚?莉亚的意思是‘疲倦’。还有莱丝莉?丽碧?萝莉塔?露茜?玫玻尔?意思是‘可爱的’。还有玛维娜,意思是‘光滑的雪’。”他边说边解释。

“我从来没有在下雪的地方住过。”罗斯·罗斯说。

“玛莉亚呢?”安琪尔接着说,“玛利葛德?那也是一种花。还有玛薇丝,这是一种鸟,叫画眉鸟。”

“不用跟我解释它们的意思。”罗斯·罗斯告诉他。

“玛丽莎?玛西迪丝?”

“那不是一种车吗?”罗斯·罗斯问。

“是一种好车,”安琪尔说,“是德国车,非常名贵。”

“我好像见过一次,”罗斯·罗斯说,“引擎盖上有个很好玩的靶心。”

“那是商标。”安琪尔解释道。

“是什么?”

“是像靶心,你说的没错。”安琪尔说。

“你再念一遍。”罗斯·罗斯说。

“玛西迪丝。”

“是有钱人用的,对吧?”她问。

“你是说车吗?”他反问。

“名字和车都一样。”她回答。

“嗯,那种车是很贵,”安琪尔说,“不过名字的意思是‘我们慈悲的圣母’。”

罗斯·罗斯说:“那就见它的鬼去吧!我不是说过,你不用解释它们的意思吗?”

“对不起。”他连忙说。

“你怎么总是连衬衣也不穿?你从来不冷吗?”她忽然问。

安琪尔耸了耸肩。

“你随时都可以继续给我念这些名字。”她说。

收成开始四五天后,风势忽然变了,从大西洋上吹来阵阵强烈的海风,所以早晨气温很低,安琪尔便在T恤衫上再套一件厚绒衣。一天早晨,天气特别寒冷,罗斯·罗斯只好将孩子托给坎蒂照顾。安琪尔发现罗斯·罗斯冷得全身发抖,便脱下绒衣让她穿上。她穿了一整天也没有还给他,甚至当安琪尔晚上到苹果酒屋帮忙榨汁时,她仍然穿在身上。他们还一同爬上屋顶坐了一会儿,黑锅就坐在他们旁边,并且聊起当年海边有一座军方设施,一到晚上就能看见。

黑锅对安琪尔说:“那是一种秘密武器,你爸爸还替那玩意儿取了个名字,把大伙儿都吓得屁滚尿流,我们可真是吓坏了!他说那是一种轮子,能把人送上月球还是什么别的地方。”

“那是费里斯转轮,”罗斯先生的声音忽然在黑暗中响起,“只不过是费里斯转轮罢了。”

“对,就是那玩意儿!”黑锅说,“我还见过一次哩!”

“但以前立在那儿的是另一种东西,战时还派上了用场呢!”罗斯先生梦呓般地回忆着。

“是啊,他们拿它朝人射击。”黑锅说。

罗斯·罗斯凝视着海岸的灯火,突然大声说:“我要搬到城里去!”

“等你长大了,也许可以。”罗斯先生说。

“我也许会去亚特兰大,”她说,接着又告诉安琪尔,“我去过那儿,而且是晚上去的。”

“那是查尔斯敦,”罗斯先生说,“要不就是你在其他时间去过亚特兰大。”

“当时你说是亚特兰大!”她说。

“也许我说过是亚特兰大,可事实上是查尔斯敦。”罗斯先生说。黑锅一听笑了起来。

罗斯·罗斯忘了归还安琪尔的绒衣。第二天早晨,天气依然很冷,她却换上了罗斯先生的旧绒衣,而把安琪尔的还给了他。

“今天早上我自己有衣服穿。”她对安琪尔说。她头上的帽子比平常压得更低,她把孩子留给了黑锅照看。过了好半天,安琪尔才发现罗斯·罗斯有只眼睛黑了一圈——也难怪,白人往往很难一眼看出黑人的黑眼圈,不过罗斯·罗斯的黑眼圈黑得还真厉害!

罗斯·罗斯对安琪尔说:“他说我可以戴你的帽子,但不能穿你的衣服。我早就说过,你可不要跟我有什么瓜葛。”

当天收工后,安琪尔来到苹果酒屋,想找罗斯先生谈谈。他告诉罗斯先生,他借衣服给罗斯·罗斯穿,并没有什么不良企图,还说他很喜欢罗斯·罗斯等。说这番话时,安琪尔有些激动,而罗斯先生却始终心平气和。当然,安琪尔和所有人一样,曾见识过罗斯先生在三四秒钟之内就把苹果削皮去心。大家一致公认,他半分钟不到就能让人皮破血流,遍体鳞伤,但看起来却只像刮胡子留下的一道道轻微划伤。

罗斯先生轻言细语地问:“安琪尔,谁告诉你我打了我女儿?”当然是罗斯·罗斯了!可安琪尔此刻才发觉面前是个陷阱,他这么做只会给她多惹麻烦。罗斯先生绝不会与安琪尔发生冲突,罗斯先生懂得规则,那是苹果酒屋的真正规则,是临时工们的规则。

“是我以为你打了她。”安琪尔临时改了口。

“不是我打的。”罗斯先生说。

把拖拉机停好之前,安琪尔对罗斯·罗斯说,如果她害怕住在苹果酒屋里,她随时都可以搬去跟他住,他房里还有一张床,要不他也可以搬出去,把房间腾出来当成客房给她和孩子住。

“客房?”罗斯·罗斯问了一句,继而笑了起来。她对安琪尔说,他是她这辈子认识的最好的男人。罗斯·罗斯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仿佛常常站着睡觉似的,她粗壮的四肢就像在水中一样放松。尽管她举手投足都是懒洋洋的,安琪尔却感觉到,她具有她父亲那种快如闪电的潜能,而那种潜能就像自身的体味一般与罗斯先生融为一体。罗斯·罗斯令安琪尔有点儿不寒而栗。

晚餐时,荷马问安琪尔:“你和罗斯先生相处得怎么样?”

坎蒂说:“我更想知道你和罗斯·罗斯相处得怎么样。”

“他和那姑娘相处得怎么样是他自己的事。”华力说。

“没错。”荷马的口头禅又脱口而出,但华力只当没听见。

“不过,安琪尔,你和罗斯先生相处得怎么样就是我们的事了。”华力又说。

“因为我们爱你。”荷马跟他一唱一和。

“罗斯先生不会伤害我的。”安琪尔回答。

“他当然不会!”坎蒂说。

“罗斯先生做事一贯随心所欲。”华力道。

“他有他的规则。”荷马也说。

“他打他女儿,”安琪尔告诉他们道,“起码打过一次。”

“那不关你的事,安琪尔。”华力告诫他。

“没错,”荷马又说。

“可是却关我的事!”坎蒂说,“如果他真的打那孩子,那我一定得找他谈谈!”

“不,你不要插手。”华力说。

“最好不要。”荷马附和着。

“用不着你们对我指手画脚!”她大声道,他们立刻闭上嘴。他们两人都很清楚,坎蒂可不是任人摆布的人。

“安琪尔,你肯定他真的打她吗?”坎蒂又问。

“几乎肯定,”安琪尔回答,“我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

荷马说:“安琪尔,你得先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才能称之为事实。”

“好的。”安琪尔说着站起身来,将自己的盘子从餐桌上拿走。

安琪尔进厨房后,华力说:“好在我们把事情处理妥当了,好在我们都是处理事实的行家!”坎蒂这时也起身收拾餐盘,可荷马却仍然坐着没动。

第二天早晨,安琪尔听说罗斯·罗斯还从来不曾去海里游泳。虽然她到佛罗里达州摘过柑橘,也到乔治亚州摘过水蜜桃,还坐车沿东海岸一路北上到缅因州,可是,她却从来没有沾过大西洋的海水,甚至从来没有摸过沙子。

“这简直是不可思议!”安琪尔说,“我们找个星期天去海边玩玩。”

“去干吗?”她问,“你以为我皮肤晒黑点更好看吗?我去海边干什么?”

“去游泳啊!”安琪尔说,“去看看大海,去泡泡海水呀!”

“我不会游泳。”罗斯·罗斯说。

“哦,去海边玩,不会游泳也没关系,你不一定非得把头闷在水里。”

“可我没有游泳衣。”她说。

“噢,我可以帮你找一件,”安琪尔说,“我敢说坎蒂准有适合你穿的游泳衣。”罗斯·罗斯稍稍有些惊讶——坎蒂的游泳衣穿在罗斯·罗斯身上一定会紧巴巴的。

中午休息时,罗斯·罗斯先到黑锅那儿看了看孩子,然后,安琪尔开车带她来到鸡公山附近的苗圃。现在还不到为苗圃拔草的时节,所以附近不见人迹。从这儿几乎看不到大海,只有地平线的尽头以及逐渐辽阔的天空可以进入眼帘。站在拖拉机上,他们可以看见海天交汇处各种深浅不同的灰与蓝,可罗斯·罗斯却从头到尾都兴味索然。

“来吧,你一定得跟我去海边看看!”安琪尔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手臂。这本来是个开玩笑的亲昵举动,可她却突然一声惊叫,转过身去。他轻轻抚摸着她的背脊,低头一看,发现手上竟沾有血迹。

“我来例假了。”她撒谎道。可即使是十五岁的男孩子,也知道例假的血不可能跑到背上去。

他们缠绵拥吻了一会儿,然后,她让他看了身上的伤。他听说她大腿背面和臀部都有伤,可她只让他看了背上的刀痕,全是一条条线一般细的刀痕,就像用剃刀划出来的一样。这无疑是蓄意而为,下手的人很有分寸,所有伤口只比用手抓破的伤口略深,不出一两天便会愈合,显然是不希望留下疤痕。

“我早跟你说过,”她边说边用力吻他,“你不能跟我有什么瓜葛,你不可能得到我的!”

安琪尔答应在罗斯先生面前矢口不提刀伤的事,否则,罗斯·罗斯解释说,就只会使事情更糟。如果安琪尔真的想在哪个星期天带罗斯·罗斯去海边,他们两人事先就得尽量对罗斯先生客客气气。

被人刺伤后缝了一百二十三针的马蒂曾经说得好:“如果是老罗斯用刀子对付我,我根本就不用缝一针!不过,我会每小时流一品脱的血,或者流得更慢。等我全部好了之后,我身上就会看不出有什么疤痕,顶多像是被硬牙刷刷过。”

星期六那天,当安琪尔把拖拉机开去停放时,过来提醒他的是马蒂而不是桃子。马蒂说:“你千万不要跟罗斯·罗斯纠缠不清。玩刀子的事儿你可不在行,安琪尔!”说着,马蒂还紧紧地搂了安琪尔一下。马蒂很喜欢安琪尔,对于安琪尔的父亲当年及时将他送往肯尼斯角医院一事,他始终记在心里。

一天晚上,大伙儿又忙着榨汁时,安琪尔与罗斯·罗斯坐在苹果酒屋的屋顶上,向她描述大海的情景:人们在海边常常会莫名其妙地感到疲倦;海边的空气特别凝重;夏天的中午时分,海上会漫起薄雾;海浪把棱角分明的东西冲得又滑又圆。他把自己所熟悉的一切一股脑儿地告诉了她。我们常常为了别人而喜欢某些事物,也喜欢让别人透过我们的眼睛而喜欢某些事物。

可安琪尔认为罗斯先生的行径罪大恶极,所以无法守口如瓶。于是,他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荷马、坎蒂和华力。

“他拿刀划她?他故意划她?”华力问安琪尔。

“绝对错不了,”安琪尔回答道,“这一次,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荷马说:“我无法想象,他竟会对自己的女儿下那种毒手!”

“我们平常总是对罗斯先生赞不绝口,夸他能够控制全局,现在想想,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们非得采取什么措施才行!”坎蒂气得浑身发抖。

“是吗?”华力问。

“我们总不能袖手旁观吧?”坎蒂回答。

华力说:“很多人都在袖手旁观。”

安琪尔对他们说:“如果你们找他论理,他只会进一步伤害她,到时候,她就会知道是我告诉了你们。我只是想听听你们的意见,并不想让你们采取任何措施。”

坎蒂气呼呼地说:“我没说要找他论理!我想的是找警察论理!他怎么可以拿刀割伤自己的孩子!”

“可是,如果他被抓走,对她又有什么好处?”荷马问。

“对呀!”华力说,“所以我们不能报警,这帮不了她。”

“找他论理也不行。”安琪尔加了一句。

“这下我们又只能耐心等待,顺其自然了。”荷马说。这句话说了十五年,坎蒂已经学会把它当成耳边风了。

安琪尔提议道:“我可以请她搬来和我们住,这样她就可以躲开他。我是说,即使收成结束之后,她也可以继续留在这儿。”

“可是她能干什么呢?”坎蒂问。

“收成结束后,这一带根本找不到什么事情可做。”荷马说。

华力委婉地说:“雇黑人摘水果是一回事。我是说,他们在这儿当临时工,流动性很大,随时都会离开,所以大家能够接受他们。但是,如果一个黑人女人带着私生女在缅因州定居下来,恐怕不会受到人们的欢迎。”

坎蒂没好气地说:“华力,我在这儿住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听人喊他们黑鬼,或说其他侮辱他们的话,这儿可不是南方!”她的口气里带有几分自豪。

“得了吧,”华力说,“只是因为黑人没有住在这儿,这儿才不是南方。你不妨让哪个黑人真的在这儿住上一阵子,看别人会喊她什么!”

“我才不信呢!”坎蒂说。

“那你就是个傻瓜!”华力说完,又转头问荷马,“是吧,哥们儿?”

可荷马却紧盯着安琪尔问:“你是不是爱上罗斯·罗斯了,安琪尔?”

“是的,”安琪尔回答,“而且,我认为她也爱我,起码是有些好感。”安琪尔收拾好自己的餐具,然后上楼回房去了。

“他爱上那姑娘了。”荷马对坎蒂和华力说。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哥们儿?你怎么现在才看出来?”华力说着,便转动轮椅出了阳台,绕着泳池兜起了圈子。

“安琪尔恋爱了,你有什么想法?”荷马问坎蒂。

坎蒂回答道:“我希望他能因此而更同情我们的处境,这就是我的想法。”

而荷马却在想:不知道罗斯先生会不会更加过分,他的规则是什么?

过了一会儿,华力回到屋里,告诉荷马苹果市场办公室里有他的几封信,他说:“我每次都想把信带回来,可老是不记得。”

“你只管不记得好了,”荷马说,“反正现在是收成季节,我本来也没时间回信,不如干脆不看。”

卡罗琳护士的信也寄到了,正与拉奇医生和美洛妮的来信一起放在办公桌上,等待荷马拆阅。

美洛妮将那份问卷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当初,她只是出于好奇,才顺手将问卷拿走,想回去看个仔细。她将问卷看了几遍,从那些问题中,很快明白那些委员不过是一群平庸无能的浑蛋,因此称他们为“衣冠楚楚的家伙”。她问路娜:“难道你不讨厌那些衣冠楚楚的男人吗?”

“得了吧,”路娜回答说,“你只不过是恨男人,而且是恨尽全天下的男人!”

“尤其是恨透衣冠楚楚的男人!”美洛妮接着说。

在问卷的空白处,美洛妮给荷马写了短短的几行字:


亲爱的阳光:

我一直以为你会成为英雄,看来是我误会了。抱歉给你添了许多麻烦。

爱你的美洛妮


那天晚上,荷马和往常一样辗转反侧,便干脆起床拆阅那些信件。在看完拉奇医生和卡罗琳护士的信后,他心中有关那只嵌有F.S.两个金色字母的医师提包的疑问,便随着黎明前的黑暗渐渐消失。

至于美洛妮对那份问卷的反应,荷马决定暂时不告诉拉奇医生或卡罗琳护士,他觉得没有理由再对他们的困境火上浇油。他们原本可以让现状再维持好几年,却因担心美洛妮的检举而自行告发,如果他们知道了这一点,既是一种讽刺,而且也无济于事。于是,他只给他们两人回了一封短信,内容非常简单,总共只有三条:


1.我并不是医生。

2.我认为胚胎也有灵魂。

3.我很抱歉。


“抱歉?”韦尔伯·拉奇听卡罗琳护士念完这封短信后,忍不住问,“他说他很抱歉?”

安琪拉护士说:“当然,他的确不是医生,他总是会以为自己的专业知识不够,随时都担心自己可能出错。”

“所以他才会成为一位好医生,”拉奇医生说,“那些自以为无所不知的医生才最会出错!一位好医生本来就应该反省,应该知道自己肯定还有不懂的地方,也随时可能因为过失而害死病人。”

“我们现在没有退路了。”爱德娜护士说。

拉奇问:“他认为胚胎也有灵魂,是吧?好极了!他认为像鱼一样活着的生物也有灵魂,那我们这些可以四处行走的人呢?他认为我们又有怎样的灵魂?他应该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东西!如果他想扮演上帝,规定谁有灵魂的话,就该照顾那些能够跟他交谈对话的灵魂!”他忍不住吼了起来。

这时,安琪拉护士说:“那我们只好耐心等待,顺其自然了。”

“我才不!”韦尔伯·拉奇说,“荷马可以耐心等待,可我不行!”

于是,他在安琪拉护士办公室的打字机前坐下来,给荷马回了一封同样只有三条的短信:


1.我懂的你全都懂,再加上你自学的知识,你是一个比我更有能力的医生,对此你心里明白。

2.你觉得我的所作所为是在扮演上帝,可你却自以为明白上帝的旨意,难道那样就不是扮演上帝吗?

3.我不觉得抱歉,对我所做的任何事情,我都不后悔!(唯一让我后悔的是一件我没有做的事情:有一次我没有替一个女人堕胎。)我甚至不后悔我爱你。


写好信后,拉奇医生走到火车站去等火车,他要亲眼看着这封信上路。他目送火车驶离月台,然后对站长说了声“再见”。拉奇医生和站长平常并不熟识,所以,站长不由得有些意外,还以为他是向缓缓开出的火车道别。

拉奇医生出了车站,走回山上的孤儿院。葛洛根太太问他要不要喝点茶,他说他太累了,没有力气喝茶,他只想躺下来休息。

卡罗琳护士和爱德娜护士正在摘苹果。拉奇医生走上山坡,对爱德娜护士说:“爱德娜,你年纪太大了,不能再摘苹果了,把这事儿交给卡罗琳和孩子们吧!”接着,他与卡罗琳护士并肩走回孤儿院,一边对她说:“如果非要我有什么信仰,我也许会选择做一个社会主义者,不过我根本不想有任何信仰。”

他回到诊疗室,关上房门。虽然现在是收成季节,天气却还相当暖和,白天可以敞开窗户,可他却连窗户一并关上。他拿出一罐未开封的乙醚,用别针戳破。也许是因为动作太重,也许是因为不耐烦而多戳了几下,总之,乙醚比平常更为顺畅地滴在吸筒上。他的手一次又一次地从吸筒上滑下来,所以过了好久,他仍然觉得没有吸够。于是,他侧过身去,让罩在口鼻上的吸筒靠着窗台边缘。这样,即使他的手松开,吸筒也不会滑落,窗台正好抵着吸筒,使它一动不动。

恍惚之间,他到了巴黎。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时,巴黎的街头热闹非凡,群情振奋,年轻的医生不断受到当地居民的热情拥抱。他记得自己与一个被截肢的美国士兵坐在咖啡馆里,许多人争相请他们喝白兰地,那位士兵后来将烟头熄灭在喝不完的白兰地里(如果喝完那些白兰地,恐怕他就无法拄着拐杖单腿站立起来了)。韦尔伯·拉奇深深地呼吸着巴黎的气息,巴黎总是弥漫着白兰地的芬芳和烟灰的气味。

除此之外,还有香水的馥郁。后来,他将那个只有一条腿的士兵送回家——即使在当时当地,他也是位好医生。那个士兵已经烂醉如泥,他成了那个人的第三支拐杖,成了他的另一条腿。在途中,有个女人前来搭讪,那显然是个妓女,非常年轻,还挺着个大肚子。拉奇的法语水平有限,还以为那个女人是想堕胎,因此费力地向她解释,她已经怀孕太久,不能堕胎,最好还是把孩子生下来。后来他才恍然明白,她问的只不过是妓女们常问的问题。

“Plaisir d' amour?(想快活一下吗?)”她问。那个士兵早已醉得不省人事,瘫靠在他的臂弯里,因此,妓女无疑是冲着他一个人提供“快活”。

“不要,谢谢!”韦尔伯·拉奇用法语喃喃回答。这时,那个士兵突然栽倒在地,拉奇只好在大肚子妓女的帮助下将他扶起来,再一同送他回家。然后,她又向拉奇兜揽生意,拉奇不得不动手将她推开。可她却不知怎么挣脱了他的手,死命地贴上来,用那浑圆隆起的肚皮顶住他,一边说:“Plaisir d' amour?”

“不要,不要!”拉奇口里应着,同时挥舞双臂将她赶开。他的一只手在床边来回晃动,突然碰翻了乙醚罐,乙醚液缓缓淌出来,湿了一地,并向床底下流去。浓烈的乙醚味笼罩着他,熏得他晕了过去。巴黎妓女身上的香水味也同样浓烈,而从事那一行的女人特有的异味则尤为刺鼻。拉奇把脸从窗台边扭了过来,吸筒随着滑落。他开始呕吐起来。

他想大声呼唤:“缅因州王子!”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新英格兰国王!”他以为自己在高声召唤,可事实上,谁也没有听见。那个法国妓女在他身边躺了下来。她沉重的肚皮贴着他,双臂紧紧搂着他,搂得他透不过气来,她身上浓腻的香气熏得他眼泪直流。他以为自己在呕吐,他也的确如此。

“Plaisir d' amour。”她在他耳侧低语。

“好吧,谢谢!”他终于向她屈服,“好吧,谢谢!”

拉奇医生的死因是呼吸衰竭:呼吸道被呕吐物堵塞,导致心跳停止。托管委员会却根据他们所收到的对拉奇不利的证据,私下称之为自杀事件。他们认为,拉奇医生是害怕身败名裂,才自行了断。可是,那些了解他、知道他有乙醚瘾的人却一致认为,这只是因为疲劳过度而发生的不幸意外。葛洛根太太、安琪拉护士、爱德娜护士和卡罗琳护士当然都非常清楚,拉奇医生并不会身败名裂,他只是将成为一个不再有用的人。韦尔伯·拉奇自始至终都认为,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目的,就是做一个有用的人。

爱德娜护士最先发现了拉奇的尸体,事后,她很长时间都默然无语。由于诊疗室的房门关闭不严,爱德娜护士闻到了特别重的乙醚味,并且觉得拉奇医生这一次在里面待得比以前更久,这才发现了这次不幸的事故。

葛洛根太太希望拉奇医生已经进入天国。她像一只痛苦的画眉鸟一样,用哀伤颤抖的声音给女孩们念了几段《简·爱》。

孤儿们喜欢并且需要有规律的生活,几位女士这样相互提醒。

在性格刚强的卡罗琳护士看来,狄更斯的作品过于煽情,令人厌烦。她用沉稳的语气给男孩们朗诵了《大卫·科波菲尔》中几段较为欢快的文字。可是,一想到男孩们的晚祷仪式,她就伤心得不能自已。

结果,还是安琪拉护士根据惯例,将晚祷词逐字逐句地念完。

“让我们为拉奇医生祝福吧,”她对那群全神贯注的孩子说,“拉奇医生找到了一个家。晚安,拉奇医生!”

“晚安,拉奇医生!”孩子们齐声喊道。

当安琪拉护士强打精神念着一贯的晚祷词时,爱德娜护士语不成声地低泣道:“晚安,韦尔伯!”卡罗琳护士希望夜风能吹干自己脸上的泪痕。她下山朝火车站走去,再一次去通知那个胆小如鼠的站长,圣克劳兹又有一具尸体。


这个星期日,观海果园是典型的秋老虎天气。荷马正在钓鱼——当然不是真的钓鱼,他只是想进一步了解罗斯先生父女的关系。他和罗斯先生并肩坐在苹果酒屋的屋顶上,在大部分的时间里,两人都默默无言。荷马想,要想套出罗斯先生的话,唯一的方法就是不要多话。

安琪尔在下面教罗斯·罗斯骑自行车。荷马本来提议开车送罗斯·罗斯和安琪尔去海边,然后约好时间再去接他们回来。可安琪尔不想依赖别人,只想与罗斯·罗斯单独行动,如果去海边还让人开车接送,只会更清楚地表明他还不到拿驾驶执照的年龄。步行去海边又未免太远,而荷马也不准安琪尔搭便车。不过骑自行车去倒是实际可行,只有四五英里的路程,并且路面也非常平坦。

罗斯先生气定神闲地看着罗斯·罗斯学骑车,可荷马却迫不及待地希望罗斯·罗斯赶快学会。他知道,为了这趟短途旅行,安琪尔费了不少工夫准备,不仅将自己以及坎蒂的自行车认认真真地检查维修了一番,还和坎蒂商量哪件泳衣最适合罗斯·罗斯。他们共同选中了一件翠绿色的泳衣,上面还有一道粉红的螺旋条纹。坎蒂认为,这件泳衣穿在罗斯·罗斯身上会更合适,因为坎蒂自己穿时,总是觉得胸部和臀部太松。

荷马看着安琪尔教罗斯·罗斯学骑车,一边说:“我想,这种玩意儿小时候都应该学会的。”只见安琪尔扶着摇摇晃晃的自行车跟着跑,罗斯·罗斯吃力地骑着。等车速渐趋平稳时,他便松开手,结果罗斯·罗斯不是忘了踩踏板,只顾抓紧车头任由车速减慢,然后倒在地上,就是拼命踩踏板,却握不稳车头,把车子骑得横冲直撞。她似乎无法同时顾好踩踏板又稳住车头,她的双手仿佛僵在车头上动弹不得。要她学会既稳住重心,又踩动踏板,还要保持方向,简直是希望渺茫,除非有奇迹出现!

“你会骑吗?”罗斯先生问荷马。

“我从没骑过,可能会有点儿问题。”荷马坦率地说。不过,他觉得看起来轻而易举。孤儿院里没有自行车,以免孩子们骑车逃走。圣克劳兹镇唯一的一辆自行车是火车站站长的,可他骑得很少。

“我也从没骑过。”罗斯先生说。他望着女儿骑车冲下山坡,随着她一阵尖叫,车身东摇西晃了片刻,然后连人带车摔了下去。安琪尔连忙冲过去扶她起来。

在苹果酒屋前,工人们一字排开,背靠着墙壁坐在地上,一边喝咖啡或啤酒,一边目不转睛地观看罗斯·罗斯学骑车。他们有的像运动场上狂热的球迷一样大声加油,有的则和罗斯先生一样淡然处之。

安琪尔和罗斯·罗斯折腾了半天之后,周围的掌声变得零零落落起来。

“别泄气。”安琪尔对罗斯·罗斯说。

“我才不会泄气,”罗斯·罗斯回答道,“我说过我泄气了吗?”

荷马问罗斯先生:“你还记得有一次,你跟我提起规则的事吗?”

“什么规则?”罗斯先生反问道。

荷马说:“就是我每年贴在苹果酒屋里的规则。你说你们也有规则,是关于你们在这儿生活的规则。”

“哦,那些规则啊。”罗斯先生答应着。

荷马说:“我记得你当时好像说过,你们的规则是不能彼此伤害,也就是要小心谨慎。这跟我的规则有些类似。”

“你有话就直说吧,荷马。”罗斯先生说。

于是,荷马问道:“有人受伤吗?我是说,今年有这类问题吗?”

罗斯·罗斯这时又跨上车座,一副严肃的样子,她和安琪尔都已经满头大汗。在荷马看来,她骑车时身体摇晃得太厉害,仿佛故意要弄伤自己,要不就是为了尽快学会而对自己过于粗暴。她歪歪趔趔地骑下一座小丘,消失在几棵苹果树后,安琪尔连忙拔腿追了上去。

外号叫桃子的工人问:“他们为什么不干脆走着去?如果走的话,现在只怕已经到了。”

“干吗不找人开车带他们去?”另一个人问。

“他们喜欢照着自己的意思来。”马蒂说完,有人笑了起来。

“放尊重一点!”罗斯先生忽然开了口。荷马原以为罗斯先生这话是对他说的,后来才发觉是冲着那群工人,工人们一听,笑声戛然而止。罗斯先生转头对荷马说:“过不了多久,那辆车就会给摔垮的。”

罗斯·罗斯穿着白T恤衫、蓝色牛仔裤及笨重的工装鞋,由于她浑身是汗,T恤衫里面的游泳衣的轮廓以及翠绿与粉红的颜色都清晰可见。

“想想看,她还要学游泳!”罗斯先生说。

荷马为安琪尔感到难过,但还有一件事使他的心情更为沉重。

于是他再一次开口道:“关于有人受伤,以及规则的事……”

罗斯先生缓缓将手伸入裤袋,掏出一样东西,然后轻轻塞进荷马手里。荷马以为他会掏出一把刀来,结果却不是刀子,而是一截点过的蜡烛,也就是坎蒂在苹果酒屋为他们幽会时所点的那根。当时,坎蒂以为华力来逮住了他们,惊慌之中,将蜡烛忘在了那里。

荷马合起手掌握住蜡烛。罗斯先生拍拍他的手,问:“这也违反规则,对吗?”

黑锅正在烤玉米面包,阵阵诱人的香气飘上酒屋的屋顶。上午的阳光还很温暖,不久之后,屋顶上就会热得让人难以忍受了。

桃子朝厨房大声喊道:“面包还没烤好吗?”

“还没有,”黑锅在厨房里回答,“小声点儿,你会吵醒孩子的!”

“狗屎!”桃子顺口骂道。黑锅一听,从里面赶出来,朝靠在墙根的桃子踢了一脚,不过踢得不是太重。

“等会儿面包烤好了,你就不会说它是狗屎了,对吧?”黑锅问。

“我没有说任何东西是狗屎啊,老兄,我只是说狗屎而已。”桃子争辩着。

“你小声点儿!”黑锅再次嘱咐道。他转头看看正在学骑车的罗斯·罗斯,问:“学得怎么样了?”

“挺努力的。”马蒂说。

“他们在发明一项新运动。”桃子此话一出,大家便哄然大笑。

“放尊重一点儿!”罗斯先生又说,大家的声音立刻小了下来,黑锅也走回厨房。

“你说,他会不会把面包烤焦?”桃子小声问道。

“如果烤焦了,也是因为他跑来踢你一脚耽误了时间。”马蒂回答。

自行车果然给摔坏了,要么是后轮出了问题转不动,要么就是链条卡住了。

“那儿还有一辆自行车,”安琪尔对罗斯·罗斯说,“你先骑那一辆,我来修这一辆。”当安琪尔修理坎蒂那辆车时,罗斯·罗斯只好骑安琪尔的男式自行车。她本来技术不佳,现在骑这辆车难度更大,结果又摔了下来,胯部撞在横杠上。荷马暗暗担心她这一跤摔得太重,便问她有没有受伤。

“只是有点儿痛。”罗斯·罗斯大声回答,可是直到安琪尔好不容易修好坎蒂的车,她才直起腰来。

“看样子是学不会了。”荷马对罗斯先生说。

“你刚才说什么规则?”罗斯先生问荷马。荷马把那截蜡烛塞进裤袋,然后和罗斯先生四目相对,两人的眼神都带着互不相让的意味。

然后,荷马开口道:“我只是为你女儿担心。”话音刚落,只见罗斯·罗斯再一次从车上摔了下来。

“不用为她担心。”罗斯先生回答。

“有时,她好像不怎么快乐。”荷马说。

“她没有不快乐。”罗斯先生否认。

“你为她担心吗?”荷马问。

“一旦你开始为别人担心,就会为所有的人担心,是吧?”罗斯先生问。

荷马猜想罗斯·罗斯刚才撞上横杠时,肯定撞得不轻,因为她每次摔下来后,都会两手撑着膝盖站立好一会儿,而且总是垂着头,似乎在闹胃痛。

她突然泄气了。不过,荷马和罗斯先生刚好没有看见那一瞬间,他们只注意到她朝煎锅果园奔去,安琪尔紧随其后,两辆自行车被扔在一旁。

荷马说:“真可惜,如果他们去海边,一定会玩得很开心的。也许我能说服他们坐我的车去。”

“别管他们了。”罗斯先生说。在荷马听来,这句话与其说是建议,不如说是命令。接着,罗斯先生换了一副比较温和的口吻说:“他们用不着去海滩。他们只不过是太年轻了,不知道如何玩乐。你不妨想想,他们去海边又会怎么样。他们可能会淹死,要不就会有人看着白人男孩跟黑人女孩在一起不顺眼,何况他们还穿着游泳衣!所以,他们最好哪儿也别去。”罗斯先生说完,这个话题也就到此为止,因为他紧接着突然问道,“你快乐吗,荷马?”

“我快乐吗?”荷马反问。

“你为什么总是喜欢重复别人的话?”罗斯先生又问。

“不知道。有时候,我很快乐。”荷马小心翼翼地回答。

“很好,”罗斯先生说,“那华辛顿先生和太太呢,他们也快乐吗?”

“我想他们很快乐,大多数时候都是。”荷马说。

“很好。”罗斯先生说。

喝了几瓶啤酒的桃子,十分戒备地走到安琪尔的自行车旁,仿佛那东西虽然倒在地上,却仍然有很大的危险性。

马蒂警告道:“小心,别让它咬你一口!”可桃子还是跨上车,朝伙伴们咧嘴笑笑。

“这玩意儿怎么启动啊?”他问。大家听了不禁哈哈大笑。

马蒂从墙边站起来,朝坎蒂的自行车走去。

“我们来比赛。”他对桃子说。

“好啊。”黑锅站在酒屋门口凑趣,“让我们看看你们俩谁先摔下来。”

马蒂看了看坎蒂的自行车,说:“我这辆中间没有横杠。”

“那才骑得快呀!”桃子跨上安琪尔的自行车,两脚划地,让自行车缓缓前进。

“你不是在骑那玩意儿,你是在操它!”不知谁突然嚷了起来,大伙儿一下子笑得前俯后仰。黑锅跑到桃子背后使劲推他,车轮转得越来越快。

“你他妈的住手!”桃子大叫,可黑锅把车子推得太快,他自己也追不上了。

“如果没有人推我,我怎么跟他比赛?”马蒂说。于是,立刻有两个人跑过去猛推马蒂,把他的车子推得比桃子的还快。这时,桃子已经消失在山坡背面的果园里。紧接着,众人便听见他一声惨叫。

“我的妈呀!”马蒂上路后也大叫起来,一边猛踩踏板,结果前轮离地,整个车子从他屁股底下飞了出去。众人见了,又爆发出一阵大笑。黑锅扶起马蒂摔倒的车子,也跃跃欲试。

“你要不要也去试试?”罗斯先生问荷马。

荷马想,反正安琪尔和坎蒂不在这儿看着,他试试也无妨,于是说:“好啊!”然后朝黑锅喊道,“我排下一个!”黑锅稳住车身,踩着踏板的脚突然滑了一下,还没开始骑,整个人就一歪,从车上栽了下来。

“这次不算,我再来一次!”黑锅连忙大叫。

“你想试试吗?”荷马问罗斯先生。

“我才不哩。”罗斯先生回答。

“孩子哭了。”有人忽然说。

“去把她抱过来吧。”另一个人建议。

“孩子交给我吧,”罗斯先生对大家说,“我来带孩子,你们玩你们的。”

桃子在山顶出现了,他推着自行车,一瘸一跛地走过来。

“车子撞在树上了,”他解释道,“它一头猛撞过去,就像跟那棵树有仇似的!”

“你得稳住方向。”马蒂说。

“它根本不听我指挥,只管跑它自己的!”桃子说。

荷马把黑锅扶上坎蒂的自行车,让他再试一次。黑锅毅然决然地大叫一声:“走啦!”可是一只胳膊却紧勾着荷马的脖子不放,他的另一只手握着车把,双脚根本没踩踏板。

“你得先踩踏板,车子才会动!”荷马提醒他。

“你得先推我才行。”黑锅说。

这时,有人喊了一句:“什么东西烧焦了!”

“哎呀,该死!我的玉米面包!”黑锅话没说完,身子便朝旁边歪去,一只胳膊却仍然勾着荷马的脖子,结果两人连同自行车一起倒在地上。

“我就说过他会把面包烤焦的!”桃子对马蒂说。

“把车给我!”马蒂说着,从桃子手里抢过车子。

荷马坐上车,两个工人在背后推着他。

“我会了,我会了!”荷马叫道,于是他们松开了手。谁知他并没有抓到窍门,车子一会儿朝这边冲去,一会儿又朝人群撞来,大家急忙四散闪开。情急之下,荷马将车头猛地一转,结果整个人摔倒在一边,车子倒在另一边。

大伙儿顿时捧腹大笑。桃子望着躺在地上的荷马说:“有时候,就算你是白皮肤,恐怕也不管用!”话音刚落,大家又是狂笑不已。

“可是,在大多数时候,白皮肤还是很管用。”罗斯先生站在酒屋门口说。玉米面包烤焦后的浓烟从他身后飘出来,他手里抱着他女儿的女儿,小家伙嘴里似乎总也离不开奶嘴。罗斯先生说完,也拿起一只奶嘴,塞进自己嘴里。


煎锅果园的谷底离海边大约有一百英里,这里常年得不到海洋气息的光顾。罗斯·罗斯伸展四肢,躺在一片青草地上,头顶是一棵北方间谍苹果树,树上的果实仍然挂满枝头。安琪尔躺在她身旁,她的手臂慵懒地搭在他腰上。他轻抚着她的脸,指尖顺着她鼻子下的疤痕一直抚摸到唇边。她顺势握住他的手,轻吻他的指尖。

她已脱掉了鞋子和牛仔裤,但身上依然穿着T恤衫和坎蒂的游泳衣。

“反正去海边也没什么好玩的。”她嘟哝道。

安琪尔说:“我们改天再去。”

“我们哪儿也不去,”她说。两人拥吻一阵之后,罗斯·罗斯说:“你再给我讲一遍。”安琪尔便开始描述大海,可马上就被她打断:“不,不是这个,我对大海才没兴趣呢!我想听的是另一件事:我们全住在同一所房子里,你、我、我女儿、你父亲,还有华辛顿夫妇,我想听的是这个!”说着,她脸上漾起一抹浅浅的笑容。

于是,他又从头讲起,说这也许行得通,他相信他父亲、华力和坎蒂都不会反对。

她说:“你们都是疯子!不过你接着讲吧。”

他说家里的房子很大,保证住得下。

“没有人照顾我的孩子吗?”她问他,随即闭上双眼。闭上眼睛后,她可以更清楚地看见安琪尔为她描述的情景。

就是在这个时刻,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安琪尔·威尔士成了一个小说家。他学会了将现实生活撇在一边,而更重视虚构的事物,学会了精心描绘一幅不真实,也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景象。为了使这种景象取信于人,即使是在这种秋老虎天气里,也必须认真杜撰一番,才能够显得逼真,至少听起来比较可能。安琪尔讲啊,讲啊,讲了一整天,天黑之前,他已经编出了一个长长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罗斯·罗斯与每个人都相处融洽,任何人所做的任何事情都不会引起异议,套句缅因州人常说的话,这项安排从头到尾都十分成功。

罗斯·罗斯听着,有时感动得掉泪,两人更不时地拥吻。她很少打断他,只是当他讲到在她看来可能性极小的事情时,她才要求他重复。她总是说:“等等,你最好再讲一遍,因为我反应很慢。”

临近傍晚时,蚊虫开始骚扰他们。安琪尔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在以后的某个傍晚,罗斯·罗斯也许可以请华力描述一下亚洲水稻田里的蚊子有多凶猛。

华力也许会告诉她:“观海果园的蚊子根本不能与日本B型蚊子相提并论!”不过,安琪尔并没有把这段想象告诉罗斯·罗斯。躺了许久之后,罗斯·罗斯正准备站起来,却似乎突然一阵痉挛,要不就是在自行车的横杠上撞伤后,再次突发一阵剧痛,只见她整个人就像被踢了一脚似的跪在地上,安琪尔连忙扶住她的肩膀。

“你骑车时撞伤了,是吧?”他问她。

“我是存心的。”她回答道。

“什么?”他问。

罗斯·罗斯解释道:“我是存心想撞伤自己,不过,我看好像还伤得不够。”

“不够什么?”他问。

“不够把孩子弄掉啊。”她回答。

“你怀孕了?”安琪尔问。

“我又怀孕了!”她说,“一次又一次!我看,有人就是要我不停地怀孕!”

“那人是谁?”安琪尔又问。

她说:“算了,别提了。”

“他不在这儿吗?”

“哦,他在这儿,”罗斯·罗斯说,“不过还是别提了。”

“你是说孩子的父亲在这儿?”安琪尔问。

“你指的是这个孩子的父亲吗?”她拍了拍依然平坦的腹部说,“对,他在这儿!”

“是谁?”

“别管他是谁,”她说,“你把刚才讲过的再讲一遍吧,不过最好改成两个孩子,你、我、其他人,再加上两个孩子。我们一定会很快乐,你说是吗?”

安琪尔犹如被她甩了一记耳光。罗斯·罗斯吻了他一下,然后搂紧他,换了一种口气轻声说道:“这下你明白了吧?安琪尔,我们即使去海边,也没什么好玩的。”

“你想要孩子吗?”他问。

“我只想要那个已经出世的,不想要这一个!”说着,她突然对准自己的腹部一阵猛捶,接着弯下腰去,气喘吁吁地倒在草地上。安琪尔觉得她的姿势就像一个胎儿。

她问:“你是想爱我,还是想帮我?”

“两样都想。”他痛苦地回答。

她说:“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你如果是个聪明人,就应该只帮我,这样会更容易。”

“你可以跟我在一起。”安琪尔老话重提。

“不要再跟我讲这种废话!”罗斯·罗斯怒气冲冲地说,“也别再给我女儿取名字,你只要帮帮我就行!”

“怎么帮?”安琪尔问,“帮什么忙我都愿意的!”

罗斯·罗斯说:“帮我想办法堕胎。我在这儿人生地不熟,不知道该找谁,再说,我也没有钱。”


安琪尔已经有了将近五百美元的存款,这是他存下来打算买车的钱,估计差不多够支付堕胎的费用。问题是,这笔钱存在他的银行户头里,而受托人是他父亲和坎蒂,如果没有他们的签名,他一分钱也无法取出。安琪尔只好给赫伯家里打电话,可赫伯提供的堕胎信息也是模模糊糊。

赫伯对安琪尔说:“有个姓胡德的老家伙专门干这个。他以前是肯尼斯角医院的医生,退休之后,就在饮水湖畔自己的夏季别墅里替人堕胎。该你走运,现在还算是夏天。不过,听说他大冬天也照样在别墅里干这个。”

“你知道他收多少钱吗?”安琪尔问。

赫伯说:“贵得很,但总不如养个孩子那么贵。”

“谢谢你,赫伯。”安琪尔说。

赫伯说:“恭喜你呀,我不知道你的命根子居然长那么长了!”

“本来就已经很长了!”安琪尔勇敢地回答。

但是,安琪尔翻遍电话簿,在缅因州这一带虽然查到了很多姓胡德的人,却始终没有找到一位胡德医生,偏偏赫伯也不清楚那个医生叫什么名字。安琪尔知道,他不可能给每个姓胡德的人都打电话,问他们是不是替人堕胎。他也明白,他必须与父亲和坎蒂商量,才能拿到钱。于是,他毫不迟疑地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们。

“天哪,安琪尔真是个好孩子!”华力后来说,“他从来不对任何人有所隐瞒,不管什么事情,他都是直通通地说出来。”

荷马问安琪尔:“她不肯告诉你,孩子的父亲是谁吗?”

“是的,她不肯说。”安琪尔回答。

“也许是马蒂。”华力猜测道。

“可能是桃子。”坎蒂也说。

荷马说:“就算她不肯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她不想要这个孩子,重要的是得想办法替她堕胎。”华力和坎蒂都没有吭声,他们不会质疑荷马在这方面的权威。

安琪尔说:“问题是,我们怎么知道该找谁呢?电话簿上姓胡德的人那么多,又没有说哪一个是医生。”

“我知道是哪一个,可他并不是医生。”荷马道。

“赫伯说他是个退休医生。”安琪尔说。

“他只是个退休的生物教师。”荷马说。他心里清楚他们所说的是哪一位胡德先生,并且记得那位胡德先生曾经将兔子和羊的子宫混为一谈。荷马不禁纳闷:胡德先生认为女人有几个子宫呢?如果他知道女人只有一个子宫,他会因此而更加慎重吗?

“生物教师?”安琪尔问。

荷马回答:“而且还不怎么高明。”

“赫伯·弗勒这家伙从来都是狗屁不懂。”华力骂道。

想到胡德先生的浅薄无知,荷马有些不寒而栗。

“绝对不能让她去找胡德先生,”荷马对安琪尔说,“你得带她去圣克劳兹。”

安琪尔说:“可她好像不想要这个孩子,就算她把孩子生下来,恐怕也不想把它留在孤儿院。”

“安琪尔,”荷马解释道,“她去了圣克劳兹,也不一定非要把孩子生下来,她可以在那儿堕胎。”

华力听到这里,忍不住将轮椅转来转去。

坎蒂说:“安琪尔,我以前曾去那儿堕胎过。”

“真的?”安琪尔问。

“当时,我们以为往后随时都可以再要个孩子。”华力说。

坎蒂说:“那是在华力还没有受伤、大战爆发之前的事。”

“是拉奇医生动的手术吗?”安琪尔问荷马。

“没错。”荷马回答。他想,应该尽快让安琪尔和罗斯·罗斯乘火车去圣克劳兹,因为相关“物证”已送交托管委员会,荷马不知道拉奇医生还有多少时间可以做堕胎手术。

“我这就去给拉奇医生打电话,”荷马说,“我们马上就送你和罗斯·罗斯去搭下一班火车。”

“我也可以开凯迪拉克送他们去。”华力说。

“路太远了,开车太辛苦,华力。”荷马说。

坎蒂说:“小罗斯可以留给我照看。”

他们一致认为,最好由坎蒂去苹果酒屋将罗斯·罗斯和她的孩子带回来。如果是安琪尔晚上去想把她们接走,罗斯先生可能会把罗斯·罗斯痛骂一顿。

坎蒂说:“他不会跟我吵的,我只要说我找到了很多旧的小孩衣服,所以让罗斯·罗斯带孩子过来试试,看哪些合身。”

“在晚上吗?”华力叫了起来,“老天,罗斯先生可不是傻瓜!”

坎蒂说:“我才不管他信不信我的话呢,我只想把那姑娘和她的孩子弄出来!”

“非得这么仓促不可吗?”华力问。

荷马答道:“是的,恐怕有这个必要。”对于拉奇医生有意叫他回去接任的事,以及委员会收到很多揭发圣克劳兹的证据和假情报等,他一直对坎蒂和华力守口如瓶。孤儿从小就学会了保密,什么事都放在心里,就算要透露什么,也会花上很长的时间再三考虑。

荷马打电话到圣克劳兹时,接电话的是卡罗琳护士。拉奇医生去世后,几位女士仍然处于震惊和悲恸之中。她们认为,只有卡罗琳护士自控能力较强,声音最为平稳,所以决定由她来接电话。她们都在尽力领会拉奇医生的全部计划以及那本厚厚的《圣克劳兹简史》。每次电话铃一响,她们都以为是委员会打来的。

荷马说:“卡罗琳吗?我是荷马,我想和老头儿说话。”

虽然荷马回信拒绝了拉奇医生的要求,可安琪拉护士、爱德娜护士以及葛洛根太太却仍然一如既往地爱他,并且会永远爱他。但卡罗琳护士到底年轻气盛,又缺乏她们那种看着荷马长大的母性宠爱心理,所以觉得荷马背叛了拉奇医生。而且,荷马又挑在这个节骨眼上打电话来找“老头儿”,也实在不是时候。拉奇去世后,安琪拉护士、爱德娜护士和葛洛根太太都说她们的心情过于悲痛,无法打电话告诉荷马,卡罗琳护士则是不屑于跟他打电话。

“你找他干吗?”卡罗琳护士冷冷地问,“该不是改变主意了吧?”

荷马回答道:“我儿子有位朋友,是这儿的临时工,她已经有了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现在又怀孕了。”

“那她就有两个孩子了。”卡罗琳护士说。

“别胡说了,卡罗琳!”荷马说,“我要和老头儿说话。”

“我也想和他说话哩,”卡罗琳护士不觉提高了嗓门,可马上又让自己平静下来,说,“拉奇死了,荷马。”

“别胡说!”荷马脱口说道,一颗心狂跳起来。

她说:“他吸了过量的乙醚。现在圣克劳兹再也没有人从事上帝的工作了,如果你知道有人需要帮忙,你就得亲自出马了!”

卡罗琳护士说完,便“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说准确一点儿,是甩掉了电话。荷马的耳膜嗡嗡作响。恍惚之中,他又听见了当年将温克尔夫妇冲走的激流中传来的木材撞击声。自从多年前,他在华特维尔的德勒帕家灶房里穿好衣服准备逃走以来,他的双眼就不曾如此刺痛过;而自从那天晚上,他对着河面高喊富兹·史东的名字,想让缅因州那片森林发出回音之后,他的喉咙也从未如此痛楚过,简直痛彻了肺腑!

荷马想,斯诺伊·米多兹真是幸运,他在家具世家马希家找到了幸福,别的孤儿恐怕很难以经营家具业为乐。坦白地说,荷马有时对管理果园也觉得乐此不疲。他知道拉奇一定会对他说,他的幸福快乐无关紧要,或者说不如做个有用的人那么重要。

荷马闭上眼睛,眼前出现了那一个个走下火车的女人,她们总是带着满脸的茫然与失落。他记得她们坐在点着煤气灯的雪橇上,每当雪橇在雪地上滑行,与地面摩擦发出火花和刺耳的嘎吱声时,她们便缩起脖子,那种神情至今仍留在他的脑海中难以磨灭。后来有一段时间,圣克劳兹镇总算注意到那些女人的需要,提供了公共汽车服务,她们坐在封闭的车厢里显得那么孤单无助,雾蒙蒙的窗玻璃后是一张张模糊不清的面孔。在荷马看来,她们当时的面容就和接受乙醚麻醉昏迷前她们自己眼中的世界一样朦胧。

接着,荷马看见她们出了火车站,朝山上的孤儿院走去,她们的人数比他记忆中还要多。这是一支庞大的队伍,带着同样的问题与创伤,朝着孤儿院的医院前进。

卡罗琳护士性格坚强,可是爱德娜护士和安琪拉护士能上哪儿去呢?葛洛根太太又该怎么办呢?荷马不禁忧心忡忡。他想起了美洛妮眼神中的愤恨与轻蔑,心里默默地说:如果是美洛妮怀孕了,我会帮助她的。想到这里,他意识到自己愿意稍稍扮演一下上帝。

韦尔伯·拉奇如果知道了,肯定会对他说,根本就不存在“稍稍”扮演一下上帝这回事,如果你愿意扮演上帝,就得“经常”扮演。

荷马一边冥思苦想,一边不经意地把手插进裤袋,猛然摸到那截蜡烛头,罗斯先生当时递给他时,还问了一句:“这也违反规则,对吗?”

他的床头柜上放着台灯和电话,中间是那本快被他翻烂的《大卫·科波菲尔》。荷马用不着打开书,也能知道故事的开头。他低声背诵道:“在我的生命中,成为英雄的到底应该是我自己,还是别的什么人,本书应该加以说明。”荷马的记忆力非同寻常。他还记得拉奇坚持自己动手,制作那些大小不同的乙醚吸筒,它们做起来非常简单。拉奇用普通的粗麻布做成圆锥状吸筒,在麻布中间衬着几层硬纸以维持形状,吸筒顶端塞着一团棉花,用来吸乙醚液。这种吸筒制作虽然粗糙,但拉奇只需三分钟就可以做好一个,还配合大小不同的脸形做出大小不同的尺寸。

荷马更喜欢用现成的纱布口罩。那是用十几层纱布重叠做成的汤勺状口罩,他的床头柜上现在就放着一个。他随手将那截蜡烛头扔进口罩里。他平常总是用口罩来装零钱,有时也把手表放在里面。他往里面看了看,发现还有一片绿色包装纸包着的口香糖和一颗从他的呢外套上掉下来的玳瑁钮扣。口罩上的纱布,已经发黄而且沾了灰尘,但只需要换上新纱布即可。荷马作出了决定:他要成为一个英雄。

他下了楼,走进厨房,看见安琪尔正推着华力的轮椅在那儿乱转。每当他们烦躁不安时,就喜欢玩这种游戏。安琪尔站在华力身后,使劲地推着轮椅,就像推滑板车一样,并且推得越来越快,比华力自己转动的速度要快得多。华力负责掌握方向,不停地弯来绕去,以免撞上家具。尽管他当过飞行员,驾驶技术娴熟,而且厨房也很宽敞,但轮椅偶尔还是会失去控制,撞在家具上。坎蒂为此非常恼火。可他们还是我行我素,尤其是坎蒂不在家时。每每觉得百无聊赖时,他们也玩这种游戏,华力称之为“飞翔”。此刻,坎蒂已经去苹果酒屋接罗斯·罗斯和她女儿,安琪尔和华力便抓紧机会,又在那儿玩得不可开交。

看见荷马的神情,他们不由得停了下来。

“怎么了,哥们儿?”华力问他的朋友。

荷马在华力的轮椅边跪下来,把脸埋在他腿上。

“拉奇医生死了!”荷马说完便失声痛哭,华力默默地搂着他。可是,荷马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在他的记忆中,只有卷毛头戴伊才会一哭就是老半天。哭完之后,荷马对安琪尔说:“我有个小故事要告诉你,还需要你帮忙。”

他们出了门,走进放园艺工具的工具间。荷马拿起一罐四分之一磅装的乙醚,用别针戳开一个洞眼,里面霎时冒出一缕白烟,熏得他掉下泪来。拉奇居然喜欢这玩意儿,他始终都觉得不可思议。

荷马对儿子说:“他吸这个上了瘾。不过,他给病人的用量总是少得恰到好处。我见过他替病人麻醉时,她们还能和他自如地交谈,可手术时却没有丝毫痛苦。”

他们拿着乙醚罐回到楼上。荷马交代安琪尔将他房间里的另一张床铺好,而且要先铺一层橡皮垫(那是安琪尔小时候还在垫尿布时用过的),再罩上干净床单。

“是给小罗斯睡的吗?”安琪尔问。

“不,不是给小罗斯睡的。”荷马一边回答,一边打开工具箱。安琪尔在另一张床上坐下来,静静地注视着他。

“水开了!”华力在楼下喊。

荷马问安琪尔:“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是拉奇医生的助手吗?”

“没错。”安琪尔回答。

荷马说:“呃,我是他的助手,是得力助手,而不仅仅是业余的,我的技术很过硬。这就是我的小故事。”他把需要的用具逐一摆好,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一如往昔,完美无缺。

“接着讲呀,”安琪尔对父亲说,“把故事讲完呀!”

整幢房子里都静悄悄的,只听见楼下轮椅转动的声音,华力仍在“飞翔”,从一个房间转到另一个房间。

在楼上,荷马一边更换口罩的纱布,一边将事情的原委对儿子娓娓道来。他从头开始,讲到了上帝的工作和魔鬼的工作,讲到对拉奇医生而言,它们都是上帝的工作。


坎蒂开着吉普车赶到苹果酒屋时,不禁大吃一惊:在车灯的照耀下,只见工人们在屋顶上坐成一排,他们的身影映衬着漆黑的夜空,看起来就像一群栖息在屋顶上的巨鸟。她原以为全体工人都上了屋顶,后来才发现并非如此。罗斯先生和他女儿在苹果酒屋里,而这些人则听从罗斯先生的吩咐,在屋顶上等待。

坎蒂下车后,谁也没有跟她打招呼,酒屋内也一片漆黑。如果不是她的车灯正好照到屋顶上那群人,坎蒂还以为大伙儿都上床睡觉了呢!

“喂!”坎蒂朝着屋顶喊,“总有一天,屋顶会给你们这些人压垮的!”可是那些人依然沉默着不说话。坎蒂忽然害怕起来。其实,那些人更加惶恐不安,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知道罗斯先生对自己女儿的所作所为是不对的,而由于他们过于畏惧,对此又无可奈何。

“马蒂!”坎蒂对着黑暗中喊道。

“我在这儿,华辛顿太太!”马蒂大声回答。她绕到离屋顶最近的角落,大家都是从这儿爬上去的,有一架摘苹果用的旧梯子正靠在墙边。可是屋顶上的人都一动没动,没有一个人过来帮她扶好梯子。

“桃子!”坎蒂又喊。

“我在这儿,华辛顿太太!”桃子回答。

“拜托你们谁帮我扶住梯子!”她说。马蒂和桃子连忙过来扶稳梯子,等她爬上屋顶时,黑锅在一旁牵着她的手。大家给她腾出一个位置,她便坐了下来。

四周黑魆魆的,她难以辨别那些模糊的身影。不过,如果罗斯·罗斯在这儿,她肯定会知道;而如果罗斯先生在,他也准会跟她打招呼。

当她第一次听见酒屋里——就在她的正下方——传来的声音时,她以为是婴儿在咿呀学语或者开始啼哭。

黑锅与她聊了起来:“你们家华力小时候,那儿可与现在大不相同,以前那儿看上去就像另一个国家。”他的目光凝视着灯火闪烁的海岸。

酒屋内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桃子说:“今晚的夜色真美,是吧,华辛顿太太?”实际上,这天晚上的夜色根本不美,比平常还要黑暗。坎蒂突然听明白了下面的声音,那一瞬间,她差点吐出来!

她猛地站起身来,马蒂见了赶紧说:“华辛顿太太,站起来时要小心!”可她却不顾一切地跺着脚,接着又跪下来,双手在铁皮屋顶上一阵猛捶。

“华辛顿太太,这屋顶太旧了,当心别掉了下去!”黑锅说。

“让我下去,快让我下去!”坎蒂朝他们喊道。马蒂和桃子便一左一右地搀着她的胳膊,再由黑锅领路,爬下梯子。坎蒂一边走,还一边不住地跺脚。

刚下梯子,她便大声叫着:“罗斯!”她觉得“罗斯·罗斯”这个名字太滑稽,叫不出口,也无法像平常一样喊“罗斯先生”。她只是含含糊糊地喊着:“罗斯!”一时之间,她自己也不明白到底在喊哪一个。不过,走到门口来见她的倒是罗斯先生,他的衣服还没有完全穿好,正在将衬衣下摆塞进裤腰里,然后扣上皮带。他看起来似乎比以往更为瘦削,也更显老态。尽管他面带微笑,却没有了往日那种自信、客气和漠然的神情,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你不准跟我讲话!”坎蒂说。然而他又能说什么?“你女儿和她的孩子得跟我走!”她不由分说地走进酒屋,在黑暗中摸索到墙上那张规则,然后找到开关,开了灯。

罗斯·罗斯坐在床上。她已经穿上牛仔裤,但还没有来得及拉上拉链,上身也胡乱地套上了T恤衫,而坎蒂那件游泳衣却摊在她腿上。她不太会穿游泳衣,仓促之中便来不及穿上。她只找到一只鞋子,拿在手里。坎蒂在床底下找到另一只鞋,蹲下来帮她穿好(她脚上没穿袜子)。然后,坎蒂又帮她系好鞋带,再穿上另一只鞋子。罗斯·罗斯始终坐在原地不动。

“你这就跟我走,带上你的孩子!”坎蒂命令道。

“好的,太太。”罗斯·罗斯回答。

坎蒂从罗斯·罗斯手中拿过游泳衣,帮她拭去脸上的泪痕。

“好了,没事了!”坎蒂对她说,“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再也不会有人伤害你了!”

小罗斯正在酣睡。坎蒂小心翼翼地抱起她,以免将她吵醒,然后把孩子交给罗斯·罗斯。罗斯·罗斯的脚步有些迟疑,坎蒂便伸出手臂,搂着她一同向门口走去。“你不会有事的。”坎蒂对她说,并吻了吻罗斯·罗斯的脖子。罗斯·罗斯满头大汗地靠在坎蒂身上。

罗斯先生站在吉普车与苹果酒屋之间的黑暗中,其他人仍然待在屋顶上。

“你要回来。”罗斯先生说这句话时,没有用升调,这不是一个问句。

“我说过你不准跟我讲话!”坎蒂说,一边扶着罗斯·罗斯和孩子上车。

“我是在跟我女儿讲话。”罗斯先生强持尊严地说。

可罗斯·罗斯却不肯回答他的话,她只是抱着孩子端坐在车上,俨然是一尊雕像。坎蒂发动汽车,掉转车头,疾驰而去。她们快回到大宅时,罗斯·罗斯忽然靠在她身上,低声道:“我一直都毫无办法。”

“你当然毫无办法。”坎蒂说。

罗斯·罗斯说:“他恨透了这个孩子的父亲。从那以后,他就始终缠着我不放。”

进屋之前,坎蒂又安慰了她一句:“现在你没事了。”透过窗户,她们看见华力正在屋里将轮椅转来转去。

罗斯·罗斯小声说:“我了解我父亲,华辛顿太太,他一定会要我回去的。”

“他休想!”坎蒂说,“他休想再把你带回去!”

罗斯·罗斯说:“他有他自己的规则。”

坎蒂替罗斯·罗斯打开车门,一边问道:“你这个漂亮女儿的父亲呢?他上哪儿去了?”

“我父亲拿刀修理了他一顿,他早就走了,再也不敢和我有任何瓜葛。”

“你母亲呢?”坎蒂又问,两人一起走进房子。

“死了。”罗斯·罗斯答道。

她们一进门,华力便告诉坎蒂,拉奇医生去世了。荷马正在忙碌着,如果不是华力将这个消息告诉坎蒂,她从荷马的表情里根本看不出来。孤儿们从小就学会了控制自己,将心事埋藏在心底。

“你没事吧?”坎蒂问荷马。华力正在楼下抱着小罗斯推着轮椅满屋子乱转,安琪尔则将罗斯·罗斯带进他的房间,房间里已经做好准备。

“我有点儿紧张,”荷马对坎蒂坦言相告,“当然,并不是因为技术问题,再说这儿的工具也很齐全,我知道我能够应付。我只是觉得,那也是个小生命,我无法向你形容那种感觉,比如说,我拿着刮匙,接触到胎儿时,它会有某种反应……”

可是坎蒂却打断了他的话,说:“如果你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也许会觉得好受一些。告诉你吧,是罗斯先生!罗斯·罗斯的父亲就是孩子的父亲!现在,你觉得好受些了吧?”

罗斯·罗斯进了安琪尔的房间,看见那张铺好的床,以及整整齐齐地摆在另一张床上的那些闪闪发亮的工具,不禁全身紧张,于是滔滔不绝地说起话来。

她两手握拳搁在腿上,说道:“看样子,这可不是好玩的。他们上次是把那个孩子从上面取出来的,而不是像别人那样从下面生出来。”荷马不难看出,她做过剖腹产手术,也许是因为她当时年龄太小,产道太窄。荷马告诉她,这一次的手术要简单得多,他不需要“从上面”取出任何东西,可罗斯·罗斯却将信将疑。

“安琪尔,你下去找华力。”坎蒂说着,吻了吻儿子的脸,“带小罗斯坐轮椅逛逛,只要你乐意,把全部家具撞倒都没关系。”

“是啊,你出去吧。”罗斯·罗斯也说。

坎蒂对罗斯·罗斯说:“别害怕,荷马知道该怎么做,一切都很安全,你尽管放心。”说完,她便动手用红药水替她消毒,荷马则拿起工具,逐一向她说明。

“这是窥阴镜,进入体内时可能会觉得有点儿凉,可是不会弄痛你,你不会有任何痛感。这是扩阴器。”荷马说到这里,罗斯·罗斯已经闭紧了双眼。

“你以前做过这种手术,是吧?”罗斯·罗斯又问,荷马这时已准备好乙醚。

“只管正常呼吸。”他告诉她。她吸了一口,立刻瞪大眼睛,连忙把脸从口罩下移开。但坎蒂却将双手放在罗斯·罗斯的太阳穴上,将她的头轻轻扶正。荷马说:“吸第一口时,总是特别呛人的。”

“请告诉我,你以前做过这种手术吗?”罗斯·罗斯又一次问道,她的声音在口罩下有些含糊不清。

荷马回答道:“我是个好医生,真的,所以你尽管放松自己,保持正常呼吸。”

“别怕。”罗斯·罗斯听见坎蒂说,随后便恍恍惚惚,渐渐失去了知觉。

“我会骑了!”罗斯·罗斯喃喃道,意思是说她会骑自行车了。接着,荷马看见她的脚趾动了动。她在体验第一次踩上沙滩的感觉,沙滩很温暖。海浪打上来,海水冲上她的脚踝。她又喃喃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指的是大海。

荷马调整了一下窥阴器的角度,好清楚地观察子宫颈,然后用扩阴器将子宫口撑开。撑开后的子宫口就像一只眼睛在与他对视。她的子宫颈看来比较柔软,略有肿大,外表附着一层健康透明的黏液,呈现出一种令荷马最为惊心动魄的粉红色。他听见楼下的轮椅在不停地转来转去,而小罗斯则开心地咯咯笑个不停。

“去告诉他们,别让孩子兴奋过度。”荷马对坎蒂说。那口气仿佛坎蒂是跟随他多年的护士,他已习惯了对她发号施令,而她也习惯了一字不差地听命于他。楼下的喧闹以及坎蒂的劝说声,并没有对他产生任何影响。他凝神注视着子宫口,等它扩张到一定程度后,便挑选出一只大小适中的刮匙。他想,有了第一次之后,以后可能会更加容易。现在他才明白,他不能扮演最坏的上帝,既然他可以替罗斯·罗斯堕胎,又怎么能拒绝帮助那些素不相识的女人?他怎么能拒绝任何人?只有上帝才能作那种决定。他默默地说:我将根据她们的意愿,为她们提供服务,接生或堕胎都行。

荷马的呼吸缓慢而均匀,拿着刮匙的手十分沉稳,连他自己也觉得意外。当刮匙接触到目标时,他的眼睛甚至都没有眨一下,他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项奇迹。

当天晚上,坎蒂睡在安琪尔房里的另一张床上,以便随时可以照顾罗斯·罗斯,但罗斯·罗斯却睡得特别沉。当她的嘴唇微微张开时,缺牙的牙缝间发出轻微的哨声,可丝毫没有吵人的感觉。因此,坎蒂也睡了个安稳觉。

安琪尔在楼下和华力一起睡在大床上,两人小声地聊天,一直聊到深夜。华力给安琪尔讲起了当年他和坎蒂谈恋爱的情形。其实,安琪尔早已听过这些往事,可此刻却听得更加入神,因为现在他认为自己爱上了罗斯·罗斯。华力还告诫安琪尔,万万不可低估荷马所成长的那个世界里的种种较为阴暗的需求。

“还是那句老话,”华力对安琪尔说,“我们有办法让荷马离开圣克劳兹,却无法使圣克劳兹脱离荷马。还有,感情的事是不能勉强的。希望你的爱人照你的愿望行事,或者去做你认为是对它好的事情,这都很正常,不过这一切都得顺其自然。你不能干涉你心爱的人的自由,正如你不能干涉素不相识的人。要做到这一步并不容易,因为人们往往喜欢干涉他人,喜欢自作主张。”

“当你想保护一个人却无能为力时,那滋味可真难受。”安琪尔说。

“你没办法保护别人,小子,”华力说,“你只能去爱别人。”

华力入睡后,梦见自己又置身于伊洛瓦底江上的竹筏上,随着水波上下起伏。一个友好的缅甸人准备替他导尿。那人先把细竹管在黄褐色的河水里浸了浸,再用绑在头上的丝巾擦干,并且朝竹管上吐口唾沫,然后问他:“你现在想撒尿吗?”

“不,谢谢你,现在没有尿。”他大声说着梦话。安琪尔听了不禁微微一笑,随后也渐渐睡去。

在楼上的主卧房里,荷马却毫无睡意。他主动要求晚上照顾小罗斯,他说:“反正我晚上也睡不着。”他都不记得自己有多么喜欢带孩子了。孩子总是使他联想到自己,孩子们常常在半夜醒来,哭着要这要那。可是当他把奶瓶塞进小罗斯嘴里后,她又乖乖地睡了,重新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不过,能够默默地注视着这个小家伙,也不失为一件乐事。孩子睡在他的身边,那张小小的黑脸蛋还没有他的巴掌大。在睡梦中,她还不时地伸出小手,手指一会儿张开,一会儿合拢,仿佛想抓住梦中看到的东西。房间里另外一个人的均匀呼吸,使荷马回想起了圣克劳兹孤儿院的寝室,他努力地回想着那段必不可少的晚祷词。

荷马低声念道:“让我们为拉奇医生祝福吧!拉奇医生找到了一个家。晚安,拉奇医生!”他想象着会由谁来念这段晚祷词。可能是安琪拉护士,他想。于是,他把那封信寄给了安琪拉护士。

顾赫太太曾经醉心于找人取代“隐性同性恋”的老拉奇,如今,拉奇医生已经去世,她也就热情大减。不过,想到可以指派那位一向与老拉奇作对的传教士医生去继任,她心里还是乐不可支。金格里奇医生也认为,让那个把拉奇气得发疯的年轻人来接管圣克劳兹,似乎也不失公允。但是,他对圣克劳兹将来的局面并不怎么关心,反而更热衷于秘密研究顾赫太太的心理状态。他发现顾赫太太内心里交织着两种错综复杂的情绪,其一是自认为正义使者的妄想,其二是受到激发的仇恨。

当然,金格里奇医生和委员会其他委员,也急于面见年轻的史东医生。但金格里奇医生,更迫不及待地想观察顾赫太太见到史东医生时的反应。她有一种颜面肌肉痉挛的毛病,每当有人让她特别开心或恼火时,她的右脸便会不由自主地抽搐。金格里奇医生猜想,顾赫太太会见史东医生时,一定会激动得进入连续痉挛的状态,他迫不及待地想目睹那种情景。

荷马在给安琪拉护士的信中写道:“你们要设法拖住委员会,不妨告诉他们说,你们已尽力联络史东医生,可是,由于史东医生在印度的两所医院之间做巡回医疗(就说一所在阿萨姆,另一所在新德里),起码要一个多星期之后才能与他取得联系。还有,就算他愿意来圣克劳兹任职,也要等到十一月份才能到任。”

荷马希望争取这段时间,将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安琪尔,并忙完收成季节的工作。

他在信中还告诉安琪拉护士:“你们必须让委员会相信,你们不但是优秀的护士,还是合格的助产士,你们能够判断哪些病人应该交给医生照料。你们一定得原谅我需要这么长的时间,不过,既然大家都在等我回来,这样也许反而更能取信于委员会——从亚洲回来当然得花上一段时间!”

他还请她们把有关富兹·史东的所有记录都寄给他,如果拉奇有任何遗漏之处也一并告诉他(不过,荷马想象不出圣拉奇会有任何疏漏)。荷马三言两语地告诉安琪拉护士,他爱拉奇就像爱自己的父亲一样,另外她们也“不必提防美洛妮”会对圣克劳兹不利。

倒是那个打断美洛妮的鼻梁、扭断她的胳膊的名叫鲍伯的可怜家伙,完全有理由提防美洛妮,可是他却不够聪明,不知道要对她有所提防。美洛妮拆掉手臂上的石膏,鼻梁也基本恢复正常之后,便又与路娜一起,双双出现在巴斯城那几个她们常去的老地方,当然也包括那家比萨店。鲍伯碰上她们时,又不知死活地招惹她们。为了解除他的戒备心理,美洛妮故意朝他羞怯地笑笑,难为情地露出嘴里的断牙。于是,鲍伯又蠢头蠢脑地把注意力转向路娜。美洛妮趁其不备,掏出电线剪(电工常用的必备工具),“咔嚓”一声,将鲍伯的耳朵剪掉了一半,然后又抡起椅子,砸断了他的鼻梁和好几根肋骨,最后把他打得不省人事。虽然在对待圣克劳兹的问题上,美洛妮还算有良心,但她从来都是个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人。

路娜称她为“我的英雄”。这话在美洛妮听来,别有一番感触,因为她一直认为荷马才是天生的英雄。

荷马是罗斯·罗斯眼中的英雄。罗斯·罗斯星期一在安琪尔的房间里躺了一整天,坎蒂不时地把孩子抱上来让她看看,安琪尔更是一有机会就跑上来探望她。

“你肯定会喜欢这个房间的。”安琪尔说。

“你真是疯了!”罗斯·罗斯说,“不过我已经爱上这儿了。”

这一天的工作效率非常低。罗斯先生不肯上工,差不多一半的工人第一天学骑车时都摔得鼻青脸肿,浑身酸痛。荷马的膝盖也摔肿了,后颈上还青了一大块,恐怕这辈子是学不会骑那可怕的玩意儿了。桃子拒绝爬梯子,只肯将苹果装到车斗上,或跟在车后将掉在地上的苹果捡起来。只有马蒂真正学会了骑车,可他也是不住地呻吟抱怨。而黑锅则宣布这是个绝食的好日子。

罗斯先生似乎真的在绝食。他坐在苹果酒屋外面,裹了条毯子,像印第安人一样盘着腿在那儿晒太阳,不跟任何人说话。

桃子悄悄对马蒂说:“他说他在罢工。”而马蒂则对荷马说,他认为罗斯先生还在绝食,以及进行“所有别的抗议”。

荷马对工人们说:“那我们就只好听其自便,只管做我们的了。”但大伙儿经过罗斯先生身边时,一个个都蹑手蹑脚,而罗斯先生则像国王登基似的安坐在苹果酒屋门口。

桃子说:“他可能把自己当成一棵树,栽在那儿了。”

黑锅倒了一杯咖啡,又拿了些刚出炉的玉米面包,端给罗斯先生,但罗斯先生动也没动。有时,他好像在那儿吸奶嘴。这天的天气很冷,当微弱的太阳躲藏到云层背后时,罗斯先生便用毯子蒙着头。他就这样把自己紧紧裹着,与其他人完全隔离开来。

“他就像印第安人,”桃子说,“不肯跟人讲和。”

傍晚时,马蒂对荷马说:“他要见他女儿,这是他跟我说的。他说他只想见见她,绝不碰她一下。”

“你告诉他,他可以自己到大宅来看她。”荷马对马蒂说。

但是晚餐时,只有马蒂一个人来到大宅的厨房门口。坎蒂请他进来跟他们一道用餐,罗斯·罗斯也坐在餐桌旁。可马蒂非常紧张,不敢逗留,只对荷马说:“他说他不到这儿来,要她回酒屋去。他要我告诉你,他们有他们的规则,他说你破坏了规则,荷马。”

罗斯·罗斯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停止了咀嚼,她想一字不漏地听清马蒂的话。安琪尔拉起她的手,发现她的手十分冰凉,而她也立刻将手抽回去,藏在腿上的餐巾底下。

华力开口了:“马蒂,你去告诉他,罗斯·罗斯住在我的家里,既然在我的家里,就得遵守我的规则。你回去跟他说,他要来的话,我们随时都欢迎。”

“他不会来的。”马蒂说。

罗斯·罗斯忽然开口道:“我得去见他。”

“不,你不能去!”坎蒂说,“马蒂,你去告诉他,要么上这儿来看她,要么就别看!”

“好的,太太!”马蒂说完,又转头对安琪尔说,“我把自行车带来了,好像有哪儿摔坏了。”安琪尔起身随他出去看看自行车,这时,马蒂递了一把小刀给他。

“你用不着这个,安琪尔,”马蒂说,“不过请你把它交给罗斯·罗斯,就说是我给她的,让她随身带着就行。”

安琪尔看看那把刀,只见骨质的刀柄上有个小小的缺口。刀上有保险,打开后不会弹回来割伤持刀人的手指。刀刃几乎有六英寸长,放在口袋里会非常显眼。由于多年来经常在磨刀石上磨过,刀刃已经变得很薄,十分锋利。

“你不需要吗,马蒂?”安琪尔问。

马蒂坦白地说:“我从来都不大会用这玩意儿,带着它只会给我惹麻烦。”

“我会交给她的。”安琪尔说。

马蒂又说:“请你转告她,她爸爸说他爱她,只想见见她,真的只是见一见。”

安琪尔想了想,说道:“你知道,马蒂,我爱罗斯·罗斯。”

“我当然知道,”马蒂说,“我也爱她,我们都爱她,大家都爱罗斯·罗斯,而她的问题也就出在这里。”

“如果罗斯先生只是想见见她,你为什么要给她这把刀?”安琪尔问。

“只是让她随身带着。”马蒂重复道。

晚餐后,当他们俩一同坐在房间里时,安琪尔把小刀交给罗斯·罗斯,说:“是马蒂给你的。”

罗斯·罗斯说:“我知道是谁给的,我能认出每个人的刀,我知道每一把刀的模样。”尽管这不是弹簧刀,罗斯·罗斯却用单手猛地打开小刀,动作之快,令安琪尔吓了一跳。她笑了起来,说:“瞧瞧马蒂干的好事,这把刀都快给他磨没了,差不多磨掉了一大半!”她把小刀往臀部一顶收了起来,修长的手指敏捷地动了两下,安琪尔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她把小刀藏在了哪儿。

“你对刀子很了解吗?”安琪尔问她。

“从我父亲那儿学的,”罗斯·罗斯回答,“他把什么都教给了我。”

安琪尔走过来,挨着她在床边坐下。可她却平静地看着他,耐着性子说:“我早就跟你说过,千万不要跟我有什么瓜葛。有许多事情我不能告诉你,而且你也不会愿意知道的,相信我!”

“可是我爱你。”安琪尔恳求道。

她吻吻他,并允许他抚摸她的胸部,然后说:“安琪尔,爱一个人并不总是能够改变什么。”

这时,小罗斯醒了过来,罗斯·罗斯连忙起身去照顾她,一边问:“你知道我要给她取什么名字吗?坎蒂,我要叫她坎蒂!”

第二天清晨,山这边的所有人都起了个大早,但罗斯·罗斯却起得更早。安琪尔晚上多少有些以保护大宅为己任,醒来后,却发现罗斯·罗斯已经带着孩子不知去向。他与荷马连早餐也顾不得吃,便开着吉普车赶往苹果酒屋。但是,所有他们能去的地方,罗斯·罗斯都已经在他们之前光顾。工人们都已经起床,一个个神色不安,罗斯先生早已端坐在酒屋前的草地上,用毯子裹着全身,只露出了一张脸。

罗斯先生对他们说:“你们来迟了,她已经走了!”

安琪尔一头冲进酒屋,却没有看见罗斯·罗斯和她女儿的踪影。

“她说要搭便车离开这儿。”罗斯先生对荷马和安琪尔说,同时还竖起大拇指,做了个搭便车的手势,随即又将手缩回毯子里。

“我没有伤害她,”罗斯先生接着说,“我碰都没有碰她,荷马。我只是爱她,只是想再见她一面。”

“我为你的痛苦而难过。”荷马说。但安琪尔却跑去找马蒂。

马蒂对安琪尔说:“她要我告诉你,你是全天下最好的人,还要我告诉你你爸爸他是个英雄。她说你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她没说要上哪儿去吗?”

马蒂回答道:“她自己也不知道要上哪儿去,安琪尔,她只知道非走不可。”

“可是,她本来可以跟我们在一起的呀!或者跟我在一起!”安琪尔说。

“我知道她考虑过,你也应该好好想一想。”马蒂劝他。

“我已经想过了,一直都在想!”安琪尔懊恼地说。

马蒂柔声说道:“安琪尔,我看你还太小,考虑得还不够。”

“我爱她!”安琪尔说。

“她知道,”马蒂说,“可她清楚自己的身份,还知道你不清楚自己的身份。”

四处寻找罗斯·罗斯,没日没夜地想着她,有助于安琪尔渐渐清楚自己的身份。他和坎蒂开车沿着海岸往南找了一个小时,然后又折回去,往北找了两个小时。他们知道,虽然罗斯·罗斯对缅因州了如指掌,但她不会去内陆,也知道一个年轻的黑人女子抱着小孩搭便车,在缅因州极为少见。显然,她搭便车应该比美洛妮容易,何况美洛妮都总是能搭上便车!

罗斯先生仍然像老僧入定似的坐在原地,直到中午都一动不动。到了下午时,他才找黑锅要水喝。工人们收工回来后,罗斯先生叫马蒂过去。马蒂吓得心惊胆战,但还是硬着头皮走上前去,站在离他约六英尺远的地方。

罗斯先生问:“马蒂,你的刀呢?弄丢了吗?”

“我没有弄丢,”马蒂回答,“可是我这会儿找不到。”

“你是说,你的刀在某个地方,可是你却不清楚到底在哪儿,是吗?”罗斯先生追问道。

“我是不清楚它在哪儿。”马蒂说。

“反正那把刀对你也没什么用处,是吧?”

“我从来用不上那玩意儿。”马蒂坦白地说。这时已是黄昏,天气又阴又冷,可是马蒂却浑身冒汗,一双手像死鱼似的垂在大腿两侧。

罗斯先生又问:“她的刀是哪儿来的,马蒂?”

“什么刀?”马蒂佯装糊涂。

“我看有些像你那把刀。”罗斯先生说。

马蒂只得承认道:“是我给她的。”

“谢谢你这么做,马蒂,”罗斯先生说,“如果她一路搭便车,我很高兴她身上带了把刀。”

马蒂突然大叫起来:“桃子,快去找荷马!”桃子从酒屋里冲出来,直瞪着罗斯先生,只见他依然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看也不看桃子一眼。桃子连忙拔腿跑去找荷马。马蒂又大叫一声:“黑锅!”黑锅闻声出了酒屋,与马蒂一起跪在地上紧盯着罗斯先生。

罗斯先生说:“你们都别紧张,现在已经来不及了,谁也追不上她了,她有了一整天的时间逃走。”他的语气里透着一丝骄傲。

“她伤了你什么地方?”马蒂问罗斯先生。他和黑锅都不敢掀开毯子查看,只是愣愣地瞪着他的双眼和干枯的嘴唇。

罗斯先生对马蒂说:“她很会使刀,手法比你还利落。”

“我知道她刀法好。”马蒂回答。

“她几乎是最棒的,”罗斯先生说,“是谁教她的?”

两人异口同声地答道:“是你。”

罗斯先生说:“没错,所以她的刀法几乎和我一样好。”说完,他缓缓地朝一侧倒去,除了脸部之外,全身仍然严严实实地裹在毯子里。倒地后,他曲起膝盖抵着胸口,对马蒂和黑锅说:“我实在是坐累了,而且困极了!”

“她伤了你什么地方?”马蒂又问。

罗斯先生说:“我没想到会拖这么久,几乎拖了一整天。不过,好像马上就要过去了。”

荷马和桃子开吉普车赶来时,工人们都围在罗斯先生身旁。荷马在罗斯先生身边蹲了下来,但罗斯先生要说的话已经不多了。

罗斯先生悄声说道:“你也违反了规则,荷马,说你明白我的感受。”

“我明白你的感受。”荷马说。

“对的!”罗斯先生咧嘴笑了。

那把刀刺进了罗斯先生的右上腹,靠近肋骨边缘。荷马知道,刀刃朝上就会严重伤到肝脏,伤者就会持续数小时缓慢出血。罗斯先生的血可能停止过几次,然后又开始流。一般来说,肝脏刺伤时,出血的速度往往很慢。

罗斯先生在荷马的怀里咽了气,这时,坎蒂和安琪尔还没来得及赶到苹果酒屋,可是他女儿却早已逃之夭夭。临死之前,罗斯先生费力地将自己的刀插进伤口,沾满血迹,并特别交代荷马,一定要对警方说他是自杀身亡。他的伤势本来不至于丧命,如果他不是有意自杀,为什么要任由自己流血至死?

罗斯先生对在场的人说:“我女儿走了,我非常伤心,所以拿刀捅了自己。就是这么回事儿。你们最好都这样说,现在就说一遍给我听!”讲到最后,他忽然提高了嗓门。

“就是这么回事儿。”马蒂开口道。

“你是自杀的。”桃子接着说。

“就是这么回事。”黑锅也说了一遍。

罗斯先生又问:“你都听见了吧,荷马?”

于是,荷马就这样向警方报告了事情的经过,警方也接受了罗斯先生的死因,一切都如罗斯先生所愿,遵循着苹果酒屋的规则。罗斯·罗斯当然违反了规则,但那是罗斯先生与她共同违反的规则,对此,观海果园的所有人都心中有数。

收成季节结束后的一个早晨,天空阴沉沉的,海面上吹来阵阵狂风。苹果酒屋厨房里的灯泡闪了两下,终于烧坏了。榨汁机旁边的一面墙壁上,沾满了苹果渣,远远看去,那隐约的黑点就像是片片落叶被暴风雨卷进室内并紧贴在墙上。

工人们正在收拾简单的行李,荷马在这里发奖金,安琪尔也一起跟来了,准备跟马蒂、桃子、黑锅和其他人道别。华力已经做好安排,让黑锅明年担任临时工的工头。华力猜的没错,罗斯先生的确是工人中唯一能读会写的人。马蒂对安琪尔说,他一直以为贴在厨房墙上的那些规则与那幢房子的用电有关。

“因为那张纸总是贴在电灯开关旁边,”马蒂解释道,“所以我以为是电灯的使用说明。”

其他的人都目不识丁,所以压根儿就没注意到那张规则。

安琪尔在与马蒂道别时说:“马蒂,如果你遇见罗斯·罗斯的话……”

马蒂打断他的话,说:“我不会遇见她的,安琪尔,她已经远走高飞了。”

接着,他们一个个也都远走高飞了。从那以后,安琪尔再也没见过马蒂、桃子或其他人,只有黑锅例外。华力后来才发现,让黑锅当工头根本行不通。黑锅是厨工,不是采摘工,而工头必须与工人们一起下地干活。尽管黑锅找来了不少工人,却不善于管理手下。当然,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像罗斯先生那样,将观海果园的工人管理得井然有序。有一段时间,华力雇用过法裔加拿大工人,因为他们距缅因州比卡罗来纳州近得多。但法裔加拿大工人多半脾气不好,又爱酗酒,华力常常得千方百计将工人们保释出狱。

有一年,华力请了整整一个村子,可他们却带来一大群孩子和孕妇。孕妇们爬上梯子摘苹果,让人看了胆战心惊。厨房的炉子上整天都在煮食物,有一次还引起一场小火灾。男人们榨苹果汁时,竟放任孩子们在酒槽里把果汁拍得四处飞溅。

华力最后找到了牙买加工人。牙买加工人待人和气,不寻衅闹事,而且勤劳肯干。他们带来了一种有趣的音乐,也喜欢喝啤酒,但是很有节制,偶尔还吸点大麻。他们懂得如何处理苹果,并且从不互相伤害。

自从罗斯先生在观海果园度过最后一个夏季后,不论是从哪儿来的工人,都再也没有爬上苹果酒屋的屋顶,他们似乎从来不曾有过这个念头。因此,再也没有人张贴什么规则了。

从那以后,唯一会爬上屋顶的人就是安琪尔·威尔士,因为他喜欢在上面观看那不同寻常的海景,并且喜欢回忆一九五几年十一月的某一天,当马蒂和其他工人离开后,苹果酒屋里只剩下他们父子俩时,他父亲转过身来对他说:“和我上屋顶坐坐好吗?现在该让你知道一切了。”

“又是一个小故事吗?”安琪尔问。

“我说的是‘一切’。”荷马回答。

虽然那是个寒冷的十一月天,海风凛冽刺骨,父子俩却在屋顶上坐了很久,毕竟这一切说来话长,而安琪尔又有许多问题要问。

坎蒂驾车从苹果酒屋经过时,看见他俩坐在屋顶上,不禁担心他们会受凉。可是她没有打扰他们,而是继续开车,她希望真相能给他们带来温暖。她将车一直开到距苹果市场最近的仓库,让埃弗利特·塔夫特帮她把吉普车的帆布顶篷装好,然后将华力从办公室里接了出来。

“我们上哪儿去?”华力问。她没有回答,只顾帮他裹好毯子,仿佛要带他去北极圈。于是他又说道:“肯定是去北方了!”

“去我爸爸的码头。”她说。华力明知雷·肯德尔的码头以及他所有的产业早被炸得片缕无存,但他却默然不语。贝基·毕恩开的那家难看的路边餐馆在淡季已经歇业,这里只有他们两人。坎蒂开着吉普车穿过空荡荡的停车场,爬上环绕着哈斯海芬港的岩石防波堤,然后小心翼翼地一直开到堤边,也就是她父亲码头旧址上的柱子旁边,才将车停住。多年以前,她和华力曾在这儿相依相偎,度过了无数的夜晚。

由于这里满是岩石和沙砾,无法推轮椅,坎蒂便抱起华力,吃力地走了约十码远,让他坐在一片还算平坦的堤岸上。她用毯子裹住他的双腿,再在他身后坐下,张开双腿护住他的身躯,好相互取暖。他们就那样面朝欧洲坐着,仿佛乘着雪橇准备冲下山坡。

“这真有意思。”华力说。她将下巴搁在他肩上,两人脸贴着脸,她搂着他的臂膀和胸膛,两腿护紧他肌肉萎缩的臀部。

“我爱你,华力。”坎蒂说,接着便向他敞开心扉,说出了一切。


在十一月底的灭鼠季节,圣克劳兹托管委员会在波特兰——即已故的韦尔伯·拉奇的出生地——会见了满腔热忱的F.史东医生,并同意聘请他接任圣克劳兹孤儿院的住院妇产科医生兼院长。史东医生刚从亚洲风尘仆仆地回国,并自称“有点儿疟疾后遗症”,因而略显倦意。他给委员们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他的态度沉着冷静,两鬓有些斑白,剪着短短的军人发式(他略带幽默地道歉说,这是“印度理发师的杰作”,其实却是出自坎蒂之手)。荷马在赴会之前马马虎虎地刮过脸,衣着干净但不是很整齐,在陌生人面前颇为自在却有些不耐烦。委员们认为,他那副模样就像一个总是有要务在身的人,由于过于忙碌而不修边幅。委员会对史东医生的医疗资历和宗教素养也很有好感。而在虔诚的顾赫太太看来,史东医生坚定的宗教理念,更能强化他接管圣克劳兹的权威,以“平衡”她所谓的拉奇医生任内的不足之处。

金格里奇医生兴奋地发现,在会见年轻的史东医生的整个过程中,顾赫太太脸部的肌肉一直在不停地痉挛。当年在度假淡季的欧贡奎特那家饭店里,荷马曾与顾赫太太及金格里奇医生打过照面,可此刻他却没有认出他们。金格里奇医生只是觉得史东医生有些面熟,但眼前这位热忱的医生容光焕发的面庞,绝对不会使他联想到当年那个满脸哀愁与渴望的恋人。至于顾赫太太,也许是脸部的痉挛影响了她的视力,因此也没认出他就是当年饭店里的那个年轻人,否则,她永远也无法想象,一个致力于儿童事业的男人怎么可能有性生活。

对荷马而言,顾赫太太和金格里奇医生并没有什么令他印象深刻的特殊之处,他们那种暴躁不安的表情虽然如出一辙,却并不少见,而荷马那次和坎蒂在一起的神情,也与他平时判若两人,因而没有引起他们的猜疑。

在堕胎问题上,史东医生的观点倒出乎委员会意料之外。他坚定不移地认为,堕胎应该合法化,他将通过适当的渠道去努力,争取实现这个目标。不过,他也向委员会保证,在堕胎尚未合法化之前,他会绝对遵守现行的法律。他告诉委员会,他相信一切都有规则,并且人人都应该遵守规则。委员会很欣赏史东医生不畏艰苦、自我牺牲的奉献精神。他们发现,他那双黑眼睛的旁边布满了细细的皱纹,而他的鼻子和脸上,还留有被亚洲的骄阳晒伤的痕迹。在他们看来,这都是他全力救治小疟疾患者的证据(其实,荷马是刻意在坎蒂的太阳灯下坐了太久)。至于史东医生的宗教立场,就更让委员会——尤其是顾赫太太——放心了。史东医生表示,即使将来堕胎合法化,他也绝不会替人堕胎。“我实在下不了手!”他面不改色地撒谎道。当然,如果堕胎合法化了,他就只需要告诉那些不幸的女人去找那些“有能力并且愿意替人堕胎的医生”。显然,史东医生对“那些医生”没有好感,而且,尽管他对拉奇医生由衷地感激,却觉得拉奇医生的那种行为完全是有悖于自然。

虽然史东医生在这个敏感问题上长期与拉奇医生看法有异,可他对拉奇医生却心存宽容,甚至远远超过了委员会对拉奇的宽容程度,这无疑表明他具有“基督徒的宽容精神”。提到拉奇医生时,史东医生两眼闪着泪光,说:“我一直为他祈祷,至今仍然为他祈祷!”他说这话时真令人为之动容。也许是受到史东医生前面说过的“疟疾后遗症”的影响,委员(如荷马所料)大受感动,而顾赫太太的脸部肌肉更是急剧地痉挛。

至于卡罗琳护士持社会主义观点一事,史东医生对委员会说,这位护士满腔热情,全心追求真理与正义,只是因为年轻无知才误入歧途。他会跟她谈谈自己在缅甸时亲眼所见的游击队的所作所为,肯定能让她认清事实。史东医生还让委员会相信,两位年长的护士和葛洛根太太还可以在岗位上坚持好几年,“这完全是个引导问题。”他说。金格里奇医生听了这话不由得心花怒放。

史东医生说到“引导”时,摊开了双手。顾赫太太发现他的手掌上长满老茧,不大像医生的手。可是她想,这双挽救过无数儿童生命的手,一定也曾参与过搭建茅屋、种植作物等各种粗活,这是多么感人啊!在委员们的眼里,史东医生摊开双手的姿态,犹如传教士欢迎来听布道的信徒,同时也像一位好医生在迎接新生儿珍贵的头部。

面谈结束后,史东医生离去之际用了一句缅甸话为他们祝福,并向他们行额手礼,这使他们感到既新鲜又兴奋。

史东医生对他们说:“纳撒金!”

哦,他说什么来着?委员们不禁十分好奇。华力只学会了为数不多的几个缅甸词语的发音,“纳撒金”是其中之一,他当然事先教过荷马它的正确发音,尽管他自己也始终没有弄清这个词的真正含义。

华力一直以为这是一个人的名字,而荷马却给兴致勃勃的委员们翻译说:“它的意思是:愿上帝护佑你的灵魂,不容任何人侵犯。”

委员们听了,都赞不绝口,顾赫太太还说:“这么短短的一个词,居然蕴藏着这么深远的含义!”

“那是一种神奇的语言!”史东医生神往地说,接着又说了一次:“纳撒金!”还让所有的人都跟着他念了一遍。想到他们以后会用这句毫无意义的话来彼此祝福,他不禁洋洋得意。如果他明白了这三个字的真正含义,一定会觉得更加有趣:想想看,这些委员一见面就互相说着:“咖喱鱼丸!”那可真是滑稽!

当他们在观海果园的大宅里用晚餐时,荷马对华力、坎蒂和安琪尔说:“我想我已经蒙混过关了。”

“这在我意料之中,”华力说,“我完全相信你有能力通过任何考验。”

晚餐后,荷马上楼整理行装,安琪尔看着父亲把那个黑色的旧医师提包和其他几个包都收拾了起来。

“别担心,爸,”安琪尔说,“你一定会胜任一切!”

荷马对儿子说:“你也会一切顺利的,我并不为此而担心。”他们听见楼下传来轮椅的转动声,坎蒂正推着华力转来转去,那是华力和安琪尔经常玩的、华力称之为“飞翔”的游戏。

“快点儿,安琪尔推得比你快多了!”华力催促着。

坎蒂笑着说:“我这已经够快了!”

“拜托你不要顾虑那些家具!”华力说。

荷马对安琪尔说:“请照顾好华力,并多关心你妈妈。”

“好的。”安琪尔回答道。


缅因州的天气变化多端,尤其是在多云的日子里,在哈斯洛克也能感受到圣克劳兹的存在:圣克劳兹那种沉闷滞重的空气,同样凝聚在饮水湖的湖面上——就和常年可见的水生昆虫一样。而在哈斯海芬富人区那些绿意盎然的海滨草坪上,有时也是阴云笼罩,酝酿着暴风雨来临前的凝重,令人们的心不禁下沉,那种感觉正是圣克劳兹空气的典型特色。

坎蒂、华力和安琪尔,每年都去圣克劳兹过圣诞节,当安琪尔的学校放长假时,他们也会一同去看荷马。安琪尔考到驾驶执照后,来去更加方便了,因此经常去探望父亲。

可是,当荷马起程前往圣克劳兹时,尽管华力要他驾车去,他却选择了乘火车。他知道,到圣克劳兹之后,他并不需要汽车,而且他想和他的病人以同样的方式抵达圣克劳兹,以便亲身体验她们的感受。

这时已经是十一月底,火车往北方及内陆行驶时,天空飘起了雪花。而当火车抵达圣克劳兹时,地面上已经积雪深厚,树枝也都压弯了腰。火车进站时,一向守在电视机前不愿离开的火车站站长,正在月台上铲雪。站长觉得荷马非常面熟,可是荷马手中那个煞有介事的黑色医师提包,以及他脸上刚留不久的胡子,却让站长一时有些迷糊。自从上次用太阳灯晒伤皮肤后,荷马觉得刮脸很痛,便干脆蓄起了胡子,过了一段时日,他认为这种变化反而恰如其分——胡子配上他的新名字不是正合适吗?

荷马向站长自我介绍道:“我是史东医生,富兹·史东。我以前是孤儿院的孤儿,现在是来接任的新医生。”

“哎呀,难怪我觉得你很面熟!”站长叫了起来,一边鞠躬,一边忙着跟荷马握手。

与荷马同在圣克劳兹站下车的只有一个女人,他一眼看出了她此行的目的。她年纪很轻,身材瘦削,穿着麝鼠皮长大衣,围着围巾,头上的绒线帽压得低低的,几乎遮住了眼睛。她默默地站在月台边,等着荷马与站长说完话后告辞,可是她很快就瞥见了荷马手里的医师提包。荷马吩咐车站里的小工替他搬运较重的行李,然后拎着提包朝山上的孤儿院走去。那年轻女人紧跟在他的身后。

他们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上山坡,那女人故意落在后面。直到走近女孩部时,荷马才停下来等她。

“请问去孤儿院是从这儿走吗?”年轻女人问。

“没错。”荷马回答,一边咧着嘴笑了笑。由于他刚留胡子不久,以为别人不容易看出他的笑脸,所以笑起来总是有些夸张。

“你是这儿的医生吗?”年轻女人问话时,低头看着他们靴子上的雪,并小心翼翼地瞥了瞥他手里的医师提包。

“是的,我是史东医生,”荷马说着,便扶着她的手臂,带领她朝男孩部的医院大门走去,一边问,“我能帮忙吗?”

他就这样回来了,正如爱德娜护士所说,是带着上帝的工作归来。安琪拉护士一见到他,立刻张开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低语道:“哦,荷马!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叫我富兹吧。”他对她悄声说,因为他明白,荷马·威尔士已经和罗斯·罗斯一样,一去不复返了。

他回来后的几天里,卡罗琳护士在他面前不免有些拘谨。可是等他们一同做过几次手术和接生后,她很快便相信,他是个有真才实学的医生。就连他的姓——史东——都足以表明他是拉奇医生最理想的接班人,因为“史东”正代表着坚忍不拔、脚踏实地和值得信赖的品质,作为医生的姓氏,难道不是恰如其分吗?

葛洛根太太也说,荷马离开孤儿院之前的那段岁月,在记忆中早已模糊,而从那以后,她还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享受过听人朗读的乐趣。看见富兹·史东小时候的呼吸系统疾病现在已无大碍,而荷马·威尔士的心脏也没有出现衰弱或受损的症状,大家不禁如释重负。

荷马离开观海果园后,坎蒂和华力夫妇俩全力经营果园,华力还两度出任缅因州园艺协会主席,坎蒂也担任过纽约-新英格兰苹果协会会长。而安琪尔·威尔士从罗斯·罗斯身上初识爱情的滋味后,想象力也日渐丰富,后来成了一名小说家。

华力对荷马说:“这孩子,连血液里都有小说细胞!”

对坎蒂而言,荷马也变成了小说家,她认为这个小说家算起来还是个冒牌医生,不过却是个好医生。

对于改名的事,荷马倒是从不在意,反正荷马本来也不是他的真名,再说,身为富兹或荷马都差别不大,姓史东也和姓其他姓氏一样简简单单。

每当他疲惫不堪或辗转难眠(或既疲惫又失眠)时,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安琪尔或坎蒂,有时还渴望能带华力去海边游泳,或者和他一同“飞翔”。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有时也会担心自己的行迹败露,被人发现,又唯恐两位护士年纪太大,无法再从事上帝的工作或圣克劳兹的其他事务。而且,他该如何找人接替葛洛根太太呢?偶尔他倦极而睡时,就会梦见堕胎已经合法化,需要堕胎的妇女终于可以接受安全的手术,不必再害怕求助无门,而他再也不用替人堕胎了,因为总会有别人去做。可是他很少累到做这种梦的程度。

过了不久,荷马写信告诉坎蒂说,他已经成为一个社会主义者,或者起码是开始同情社会主义观点了。看了他的告白,坎蒂便明白,荷马肯定和卡罗琳护士上床了。她认为这样对大家都好,也就是说,事情这样发展,对荷马,对卡罗琳护士,甚至对她自己都有好处。

荷马每天晚上仍然坚持阅读,从《简·爱》《大卫·科波菲尔》和《远大前程》中,他得到了无穷无尽的启示。他想起自己曾经认为狄更斯比勃朗蒂“高明”,不由得忍俊不禁。他想,既然这两位作家都能给人们带来巨大的享受与启迪,谁比谁高明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当初怎么会冒出这么幼稚的念头?他也继续阅读《格雷人体解剖图谱》,即使算不上享受,却不断地给他启迪。

有一段时间,他发现自己需要一样东西,正打算去预订,那样东西却自动送上门来。葛洛根太太说:“就像是上帝送来的!”

火车站站长带信来说,火车站里有一具尸体,收件人是史东医生。尸体是从巴斯城的医院托运来的。拉奇医生在世时,每次预订尸体,都是由巴斯城医院提供。荷马想,这一次肯定是弄错了。可他还是赶到了火车站,以便确认一下,也免得站长又在那儿担惊受怕。

荷马一看到那具尸体(尸体已做好相关处理),便怔怔地愣了半天。站长不由得更加心焦,连忙说:“我希望你要么把它带上山,要么就把它退回去。”但荷马却挥了挥手,把那个笨蛋赶开。他想一个人静静地看看美洛妮。

路娜对巴斯城医院的病理学家说,美洛妮生前要求以这种方式捐出自己的遗体。美洛妮曾在巴斯城的报纸上看过一则新闻及照片,上面报道了史东医生接管圣克劳兹孤儿院的消息。不久前,她在工作中发生意外触电身亡,临终时交代路娜将她的遗体送往圣克劳兹,交给史东医生。她对路娜说:“这样,我也许终于可以为他派上一点儿用场了!”美洛妮当年非常嫉妒那具叫克拉拉的尸体,荷马对此自然是记忆犹新。

随后,荷马给路娜写了封信,两人还保持了一段时间的通信往来。路娜告诉他:“在发生意外之前的那段时间里,美洛妮相当快乐。”她认为,正是因为美洛妮心情非常轻松,才会一时疏忽,导致意外身亡。“她最爱做白日梦。”路娜在信中写道。荷马知道孤儿们都爱做白日梦。路娜还告诉荷马,“你最终还是成了她的英雄!”

他凝视着美洛妮的遗体,心里非常清楚,自己决不可能用她来做什么实验或研究。他准备向巴斯城那所医院另订一具尸体,美洛妮生前已经被人利用够了。

“要我把它退回去吗,医生?”站长小声问。

“不,她属于这里。”荷马答道,然后让人将美洛妮的遗体运上山去。他必须将这件事瞒着葛洛根太太,不能让她看见美洛妮现在的模样。于是,荷马对大家说,美洛妮临终前,要求将自己埋葬在圣克劳兹。他们便遵照她的遗愿,把她安葬在山坡上的苹果树下。那儿因为遍植果树,树根在地底郁结盘错,掘墓非常艰难。最后,大家累得腰酸背痛,才好不容易挖成一个大小和深度都合适的墓穴。卡罗琳护士说:“我跟她不相识,可她显然是个难对付的人。”

“她一向这样。”荷马回答。

(韦尔伯·拉奇曾经写道:“在圣克劳兹,我们学会了去爱那些难对付的人。)

在美洛妮的葬礼上,葛洛根太太念了红衣主教纽曼的祷词,荷马也在心中默诵自己的祷词。他对美洛妮一向期望甚高,可美洛妮对他的付出却远远超过了他的期望——是她真正教育了他,让他看到了光明。他想:说到阳光,其实她比我更当之无愧。“让我们为美洛妮祝福吧!”他在心中默默地念着,“美洛妮找到了一个家。”

不过,荷马所受的教育更主要是得自于《圣克劳兹简史》。他总是逐字逐句地阅读里面的文字,而安琪拉护士、爱德娜护士、葛洛根太太和卡罗琳护士,也总是不知疲倦地陪他一起研读,因为通过这种研读,他们能让韦尔伯·拉奇永远活在他们心中。

但荷马还是有些不甚明了之处。《圣克劳兹简史》的后半部字迹简略潦草,又由于拉奇吸乙醚后精神恍惚,内容常常显得不知所云。比如说,拉奇说的“就像叫床似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拉奇还写道:“是我把小马的生殖器放进了她的嘴里!这一切全是我造成的!”这么惊世骇俗的话,可不像拉奇平日的作风,他怎么会想象出这种事情?荷马不禁感到纳闷,因为他压根儿就不知道拉奇医生有多了解伊姆丝太太的女儿。

荷马·威尔士(即富兹·史东)年岁渐长之后,常常阅读韦尔伯·拉奇那篇没有交代前因后果的日记,并从中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在他的最后一篇日记也就是遗言中,拉奇医生写道:“请告诉史东医生,荷马的心脏根本就没有任何问题。”荷马明白,除了乙醚的作用之外,韦尔伯·拉奇的心脏也几乎没有任何问题。

对于暗恋着拉奇医生的爱德娜护士,以及不曾暗恋他、却以自己的智慧为荷马·威尔士和富兹·史东取名的安琪拉护士而言,史东医生和拉奇医生的心脏都没有任何问题,他们是“缅因州王子”和“新英格兰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