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花园月夜

去年夏季的旱灾中,有不少昆虫丧了命或被晒干,但它们在咽气前就已产下不计其数的卵,注定将在今年六月孵化出新生命。戴尔芬和伊娃一起坐在花园里破旧的椅子上,各自用双脚紧紧夹着一瓶菲德利斯自酿的黑土色啤酒。戴尔芬穿着件耐洗的连衣裙,系着围裙,伊娃则穿着睡裙,披着件轻薄的羊毛披肩。鼻涕虫都赤身裸体,黏糊糊的胶状身躯上伸出两对触角,和许多幼虫一起住在地上一层厚厚的覆盖物中,这些干草和碎报纸的混杂物,是伊娃盖在土上护根用的。但它们已把最柔嫩的枝叶和吐出的新苗从上到下基本全吃光了。伊娃发誓一定要把它们消灭干净。

“最后一顿大餐啦,”伊娃往馅饼盘里滴了几滴啤酒,指着她种的豆苗说,“这下它们的大限到了。”

啤酒刚从玻璃冷藏柜里拿出来,冰爽可口。冷藏柜是店里新装的,因为菲德利斯成了阿格斯首批获得酒水销售资格的商户。叮叮当当的门铃声不时从屋前传来,不断有零星的顾客来买一两样东西。现在是晚饭时间,没有专门来采购的顾客,弗朗兹就接待得了。伊娃又打开一瓶啤酒,咕咚咕咚喝了四分之一,然后往馅饼盘里又倒了些。盘子是她之前放平了埋在土里的。把啤酒的冰爽浪费在虫子身上,似乎太可惜了。

阳光透过牲畜围栏,斜斜照了过来,两个女人慢慢抿着瓶里浓烈苦涩的饮料。冷藏柜的锡制外壳散发着热气,她们能闻到去年蓝葡萄下架后被晒成褐色的葡萄藤的味道。

“我们干脆在这些东西身上撒点盐,杀死它们算了。”戴尔芬说,但转念一想,伊娃在世的日子已为数不多,还是可以让这些手无寸铁的生命死得轻松一些。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摸了摸伊娃的手。自从伊娃的病发作以来,菲德利斯为了支付医生的账单,每周都要屠宰两次牲口,夜以继日地勤苦劳作。因而围栏里的土壤富含粪便和恐惧,十分肥沃,被旺盛的生命力翻拱着,边缘已经钻出茂密的杂草,长势惊人,看起来就像要拽起裙摆那样,拔起自己的根,跳到围栏外去。而在这儿,戴尔芬呷着啤酒心想,生存空间就没有那么广阔。

戴尔芬断定,虽然伊娃做事一向井井有条,她的花园却反映了她这一天赋的对立面。和伊娃干净整洁的家中相比,这里完全是狂野杂乱的一片狼藉,堆满垃圾杂物。锅里刮下的残渣、茶叶渣、削下的黄瓜皮都倒在土里,草草掩埋一下,或只是随意堆在上面。在北达科他毒辣的阳光下,没什么东西不会腐烂。剩菜中的黄瓜、南瓜皮,甚至烂番茄的种子都分散在四处,自告奋勇地野蛮生长。她的应对方法就是不去应对,让一切顺其自然。有几棵苹果树就是从苹果核长起来的。在宰杀公牛后放血的水沟附近,繁茂的玫瑰丛蓬勃滋蔓,开满过于饱满热烈的花朵,看起来有些凶险。伊娃最喜欢的花是金盏花,秋天时她会剪下花冠,把种子随意撒到花园的各个角落。现在空气中弥漫着金盏花叶子的浓烈气息。这里还有鸟,她喂燕麦给它们吃。

迄今为止,戴尔芬从没做过园艺,从未费心去吸引鸟类,也从未关注过已成为她朋友日常生活惯例的那套安排。自从她认识了伊娃·沃尔德沃格尔,再加上以前和西普里安东奔西走过,她开始明白女人只要多加用心,就能理顺男人视而不见的乱摊子。但即便如此,女人依然需要一片只属于自己的无拘无束的天地。而伊娃的天地就是这个花园,在这里,她可以恣意妄为。花园和杂草丛生的庭院会逐渐达到杂乱的巅峰,直至满坑满谷都是狂放不羁的葡萄藤和供鸟戏水的水盆,水盆都是火腿罐头的罐子做的,已经生了锈。伊娃的狗沙茨——那只白色牧羊犬会把其他狗以前埋在这儿的旧骨头挖出来,却拒绝重新埋好。戴尔芬觉得,等到秋天,地上的落叶枯萎,放眼望去,萧瑟的院子里四处散落着大腿骨、锁骨和骨关节,那幅景象一定阴森惊悚,就仿佛审判日即将来临,支离破碎的尸骨们全从地里钻出来,更换或交换下更合身的身体部件。在此之前,茂密的落叶会暂时掩盖住那只狗肆意创造的杰作。

戴尔芬原本就容易思忖命运,伊娃的病痛更是无时无刻不刺激着她的神经。死亡一直如影随形,让她忍不住惊叹,无论生命长短,任何人似乎都无法留下生活过的痕迹。人生是一场弥足珍贵的英勇壮举,在她看来,就像西普里安表演平衡一样奇异,像一场鼻涕虫盛宴一样怪诞。

伊娃弯下身,用小铲子挖出一个坑,然后把还剩四分之一酒液的酒瓶塞进去填紧,设置成诱捕鼻涕虫的陷阱。“死得痛快些吧!”她怂恿道。戴尔芬也把她那瓶喝完四分之三的啤酒递给她。伊娃把它插在一个南瓜坡下,到了秋天,南瓜就会称霸整座花园,但那时她就看不到了。笨重矮胖的大南瓜会从大片绿叶下咕噜噜地滚出来。戴尔芬会把这些疙疙瘩瘩、参差不齐的圆滚滚的家伙收割下来,堆在后门旁,用干草捆扎好。此刻,伊娃坐在用帆布带子交叉编织的椅子上,又用叉子打开一瓶酒。今天是个好日子,对她来说,是个非常好的日子。

太阳的余晖很温暖,微风足以吹得鹿虻和蚊子无法近身。戴尔芬感觉头在脖子上方开始膨胀,晕乎乎,却又轻飘飘,就像只气球。花茎草叶绿油油的,整个花园一片勃勃生机。在戴尔芬勤劳的浇灌下,一丈红的花蕾膨大粗壮,轻柔地碰撞着伊娃家的墙壁。她种的耧斗菜也蔓生出结构复杂的穗状花序,花丛茂盛浓密。空气中弥漫着黄色金盏花的浓烈气息。戴尔芬默默地想,为什么生活就不能像植物一样欣欣向荣,渐入佳境?

“没什么希望了,”伊娃说,就像听到了好友方才的想法,“真该死,实在太多了,还都那么笨,连酒瓶都找不到。”

行迹隐秘的幼虫悄无声息地爬上叶子,几乎是半透明的,不太像有生命的活物,而像点点滴滴的胶状液体。它们胃口惊人。一些叶子只剩下坚韧的叶脉,呈现网状轮廓。伊娃的花园没在它们嘴下全军覆没,仅仅因为物种过于丰富,任凭它们狼吞虎咽都无法吞噬殆尽。不过,眼前在草地边缘、石块和排水管底下、排水瓦筒里都有蛇在蠕动。它们的身躯宛若黑丝带,缠绕着一圈圈亮橙色和透绿色花纹,腹部就像融化的黄油,呈浅金色。戴尔芬感觉自己听到过它们在炙热的大地缝隙中钻进钻出,也知道它们在闷热的麦秆和干草堆下伸展身体。它们随处可见,以小鼻涕虫为食。一只癞蛤蟆忽然跳入逐渐暗淡的日光下,眨着老妇人一样四周布满皱纹的眼睛。

“我该走了。”戴尔芬说,但她还是坐在伊娃身边,直到黄昏过后,夜色慢慢升起。两人似乎都很清楚,在接下来的几周,她们的生活都不会平静,而在担惊受怕的夜里,她们不会忘记今天的情景,不会忘记四周如何融为一片蓝色,不会忘记几乎让人看不见也看不见人的飞蛾,在院子另一头振翅拍打着灯罩。桶里燃烧的香茅和插在头发里的罗勒枝叶保护她们免受蚊虫骚扰,罗勒是伊娃在院子里掐下来的。她穿着一双很薄的皮凉鞋,脚很凉爽,戴尔芬的脚则紧紧抓着潮湿发臭的地面。

在宁静的夜里,戴尔芬通常在下班后,会先安顿好伊娃,再回到和西普里安、罗伊一起住的房子里。她会心无旁骛地看本书,或做些美食来放松放松,或捣鼓一下屋里需要修补的物件。但今晚,她好像换了个人,丝毫没有动弹。夜色越来越深,越来越浓,将两人紧紧包裹,她静静等待着酒意缓缓退去。她们都一声不响,没发生什么事需要讨论。等到最后,所有酒瓶都埋入了地下。她们也未等待什么特别的事发生。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们依然没有离开。除了戴尔芬想象了一下尸骨在土地上蹒跚前行的情景外,她们的脑子都空空如也。狗在伊娃脚下酣睡,发出低沉的鼾声。戴尔芬闭上了眼。

她闭着眼,头脑却很警觉,开启了所有感官。她感觉身边万事万物的诞生和毁灭都在弹指一挥间,而在她目不能至也力不能及的世界里,又该有多少被忽略的感受?就像她听不到,也看不到,血液正悄无声息地流经她的手和脚,让她像一艘抛锚的船在此地停泊一样。她为此感到开心,此刻的光线那么微弱,夜色那么浓重,她可以像一艘赤裸的小船,悄然漂远,再也不会回来,只留下条皱巴巴的裙子。

“我希望我读到的是真的,说人的精神可以留在原地,会用眼睛看,用大脑理解。”

她听到了伊娃的声音。

戴尔芬有时觉得,其实她这位朋友并不在乎自己是否会变成什么动物或植物,不在乎她的心脏是否会在大自然的生物链中循环往复,也不在乎她曾经的所思所想、在杀的猪和宰的羊身上花费的心血是否会付诸东流。伊娃在面对死亡时,一直表现了一种漫不经心的轻蔑和嘲弄,但刚才那句话却实实在在流露了她从未表现过的恐惧,或是一种渴望。她的话让戴尔芬的心立刻被深切的悲伤击中了。

“你的精神不会消失,”戴尔芬尽量轻描淡写地说,“所以你也是,会在那里轻轻弹着竖琴,俯视着人间愚蠢的人类。”

“我是不可能弹竖琴的,”伊娃说,“我觉得他们会给我一支该死的卡祖笛。”

“给我留朵云彩,等我去和你合奏一曲。”戴尔芬说。

“就这么说定了,”伊娃说,“记得带上你英俊的丈夫。你觉得你能说服他吗?”

她们捧腹大笑起来,笑得流出了眼泪,然后倒吸一口气,又一下子安静了。很久以来,她们都假装相信,有那么个荒唐可笑的天堂存在,并向彼此承诺,要在那里绿草茵茵的山坡上重逢。

罗伊·瓦茨卡是个让人难以忍受的酒鬼,这一点千真万确,镇上却没人讨厌他,主要有那么几个原因:其一,他“破罐子破摔”是由于痛失爱妻。他反复声称,自己爱她爱到自我毁灭的地步,触发了不少女性心中的某种本能反应,使他在家里揭不开锅时总能轻易获得施舍和同情,有的甚至还专门给他做午饭——猪肉三明治或凉豆子,小心包好给他,欣慰地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其二,罗伊·瓦茨卡在难得清醒的稀有时间里,是个干体力活儿的好把式。他会竭尽全力,把农活儿干得利落漂亮,还乐在其中。他会挤奶、扎畜栏、摞干草,纯粹出于精神上的愧疚,有时给别人免费帮忙是为了让下顿酒有保障,但也是为了让他们意识到他自有其慷慨大方的方式。而且无论他清醒与否,好故事随时都能脱口而出,大家也很爱听。再加上他并不是个自私刻薄或乱发脾气的酒鬼,虽然大家都很清楚他让戴尔芬承受了一个女儿本不该承受的很多东西,但他确实很爱她。

伊娃就很喜欢他,至少说是同情他。她是那种每次看到罗伊出现在厨房门口,都会给他一顿饱饭吃的人。现在她遇上了麻烦,罗伊在肉铺露面的原因也不同了。他几乎每天下午都来,有时流着杜松子味的汗水,臭烘烘的,但只要人一到,就什么活儿都干,拼了命地干。他会把户外厕所挪到他新挖的坑上,会铲埋牲口内脏,走之前还会陪伊娃坐一会儿,给她讲些年轻时采金矿的疯狂故事,或描述他是怎么训练宠物猪看书、他认识的一个真狼人、把人变成狼人的咒语、花朵的拉丁语名字和起源地、一些美酒佳酿的制作方法,以及法国人怎么处理酒糟等。有时看着他眉飞色舞地滔滔不绝,可以如此娴熟地从酒精上分神,戴尔芬既欣慰又恼怒。她知道他肚子里有取之不尽的奇闻逸事,但是从哪里来的呢?他自称是在酒吧听来的,再就是从家里那本破旧不堪的词典上看来的,那曾是家里唯一一本书,后来戴尔芬长大后才自己买其他书看。然而,虽然她从小到大都跟在他屁股后头,收拾他闯下的烂摊子,他却从没像这样坐下来和她说说话。这样的他端庄而亲切,真诚友善地想让对方分分心,高兴一下。最可怕的是,这样的他差点儿就让戴尔芬相信,他并非无药可救。

噘嘴曼海姆最近深深迷恋上了飞行。他买了一架“詹妮”飞机,是战后的军用剩余物资,一有空就摆弄它的发动机,或者练习翻转、俯冲和花式特技。他喜欢低空掠过肉铺,冲底下的男孩们招手。菲德利斯已准许他在屋后的平坦空地上降落。每次他一落地,弗朗兹都会把围裙一扔,像支离弦的箭一样冲到屋外,趁着曼海姆走下飞机,进屋和大家打招呼的工夫,爬进驾驶员座舱。当曼海姆和他父亲交谈时,他也不会做什么特别的事,只是用手抚摸一遍飞机的操纵装置,翻看一下看起来很正式的飞行日志,曼海姆在上面记录了航程、燃料情况和飞行时间等。等曼海姆回来后,弗朗兹就急不可耐又兴致勃勃地按照自己的想象,扮作地勤人员,转动螺旋桨,大喊“请勿靠近”。飞机滑跑加速后晃晃悠悠的样子让弗朗兹心潮澎湃,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这种激动。他是个矜持的男孩,但每次飞机开始滑行,他都会跟在后面奔跑,一边跑一边喊,等飞机离开地面,就把帽子朝它的方向扔去。当他望着飞机似乎不太稳固的轮子颤颤巍巍地离开地面,跟他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这样的瞬间总有一种魔力,让他目眩神迷。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用父亲、母亲或同学的语言都无法描述得清;那是一种身体难以承受的压力的尽情释放,惊人得难以言表,让他几乎热泪盈眶。

曼海姆在空中消失后,弗朗兹会在原地呆呆站上一会儿,默默平复情绪,鼓起勇气去面对他人。他觉得自己看到飞机离地时的那种感受,母亲是唯一一个能稍微理解一点的人。自从生病后,她变成了一个心怀感恩的倾听者。有时曼海姆飞走后,他会在她身边坐很久,滔滔不绝地讲述和飞机有关的一切,和其他人就不会如此,他会和她念叨飞机的种类和型号,它们之间的差别、各自的优缺点、从报纸和杂志上收集来的各种细节。他有一摞报纸,从上面小心剪下插图,贴在床四周的墙壁上。其中有一架“福克E型单翼战斗机”精细而优美的特写,机翼和机尾上都有黑色十字标志;有“里尔之鹰”殷麦曼和“王牌中的王牌”里肯巴克模糊不清的照片;有最近的新闻报道中出现的查尔斯·林白和英国皇家空军的徽章、勋章的照片。墙上还挂着他自制的横幅,写着“小心阳光下的德国兵”,还有他煞费苦心抄写的诗歌——《年轻的飞行员》。他还画了架时兴的法国“纽波特”11战斗机,飞行员头顶上方安装着机关枪,机身上画着尖叫的印第安酋长。他的最爱是德国“信天翁”系列战斗机,有一个大红鼻子、一颗桃心和固定的黑十字标志。他还用纸板和别针做了个“索普威思骆驼”战斗机的模型,用从学校偷偷拿回来的蜡笔在机身上小心翼翼地涂上红白蓝三色靶心。伊娃给过他一本很大的剪贴簿,他在里面贴着和花式飞行表演有关的新闻和图片,都是从报纸或传单上剪下来的。他会在她坐立难安时,把上面描述的绝活和特技念给她听。一天下午,他坐在她身边,她忽然问他:“你觉得那是种什么感觉,我是说,俯视着云海?”

“噢,这个我可以告诉你,”弗朗兹说,“就像可以踩上去,还能弹起来。”

她用怀疑的目光注视着他,却又为他这个独特的想法感到骄傲。也就是在这时,他忽然萌生一个念头——一定要带母亲去天上看看。

“我要带你飞上天空。”他立刻向她宣布。她听到后,脸上闪过一种惊讶的喜悦,让他更加确信要把这个愿望实现。

他已经打算好了,虽然菲德利斯禁止曼海姆带他上天,但只能让他来驾驶。这次情况特殊,背负着神圣的使命,带母亲飞上蓝天的冲动很快就转化为一个迫切而庄重的承诺,他凝望着伊娃,心想,有些事情就是无论如何都要实现。她必须飞上蓝天,他必须陪伴在侧,只不过不会俯视云海罢了。他怀揣着这个坚定的信念进入梦乡。第二天,在父亲身边干活时,他满脑子想的只有如何说服曼海姆同意他的请求。

平时,曼海姆都把飞机停放在镇北一个谷仓里,从弗朗兹家过去要走很长一段路。弗朗兹不知道他下次什么时候才会碰巧路过,必须找个理由马上去找他。他之所以觉得这件事刻不容缓,不过是出于一种直觉,而不是预料母亲很快就会奄奄一息。虽然玛兹琳·希梅克的自行车是女式的,他只能把脚蹬蹬得飞快,但还是借了过来。他向曼海姆表明自己的打算时,感受到一种强迫式的坚定,忍不住用手比画着,说话的声调也不自觉地升高,甚至在曼海姆缓缓走进谷仓取一件要用的工具时,都在不断地纠缠和恳求他。

“她病了。”曼海姆终于开口说,用手摩挲着他红苹果般又圆又亮的下巴。

“所以才要这么做。”弗朗兹说。

“菲德利斯不会同意的。”曼海姆说。

“所以你不能告诉他。”弗朗兹说。

虽然曼海姆不是个多么体贴周到的人,甚至眼中只有自己,对其他大部分人都漠不关心,对自己的母亲也鲜有深情,但还是被弗朗兹打动了。他一边仔细考虑着,一边检查着操控装置,拧紧设备螺母,补好机身上一块油漆,然后就答应了他。

等到菲德利斯出门送货那天,曼海姆早早把飞机停在了肉铺后的空地上。屋外已经升温,天空格外蓝,却又不是那种预示着沙尘暴即将来临的带有金属质感的沉重蓝色。今天算最近一段时间里天气温和的一天,草地和树叶上仍存留着一丝转瞬即逝的清新,那是清晨露珠的味道。弗朗兹跑进母亲的房间,平复了一下心情,碰了碰她的胳膊。她早就醒了,还专门为今日的旅行换了件衣服,是件轻薄的白色便服,上面缀满盛放的玫瑰,有些是粉色,有些花瓣的折痕是更深的红色。衣服的褶层布满精美的绿叶,笼罩着柔和的绿光。接受治疗以来,她的头发脱落了很多,只剩下些细短蓬松的发卷。他注意到,她用手颤抖着涂了层薄薄的唇膏,还用香甜的紫丁香花水漱了漱口。有时她呼出的气息让人悲伤,像是地窖里的腐烂味道,她说那是身体内部的变化所致,让她很是烦恼,她是个那么爱干净的人。弗朗兹望着她,心想,她的眼睛真漂亮,在瘦削苍白的脸庞上闪烁着绿色的光彩。

“妈妈,”他有些害羞却又自豪地说,“你的飞机到了。”

“快帮帮我。”她用德语说,热切地朝他转过身。他帮她把腿伸直,扶她在床边坐起来。她往脑后理了理头发,无力地站起来,将双脚依次踩进有系带的棕色皮鞋里。她深深吸了口气,好让自己更有力量,也按捺下激动的心情。另外几个孩子都在屋前的店铺里,和戴尔芬在一起。他已说服戴尔芬加入这个计划,让她答应负责转移孩子们的注意力,好让他们俩有足够时间从屋里走出来,坐上曼海姆的飞机。伊娃站在弗朗兹身边,想要正常迈步,脚步却踉踉跄跄。他们刚刚走到侧院,他就让她停住了。

他把胳膊一挥,直接把她抱了起来,走到屋外的空地。她惊讶地笑起来,搂住他的脖子,心想,我的儿子啊,我的宝贝儿子。登上飞机后,他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飞行员身后的座位上。她想到了他的亲生父亲约翰尼斯,意识到他们相识时,他也不过是弗朗兹现在这个年纪。一想到那个曾经从她生命中经过的男孩,悲伤立刻穿透心底,再想到他去世后发生的这一切,一定会让他大吃一惊。由此,她不禁又想到天堂,如果她的牧师承诺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会是怎样一番景象?约翰尼斯真的会站在天堂,在另一个世界,和她过世的亲人一起迎接她的到来吗?那时他会是什么年纪?见到他后,她会说些什么?等以后菲德利斯也来了,又会发生些什么?那时她应该和谁在一起?

这个问题确实把克拉伦斯神父难住了,伊娃很享受这种动摇他信心的感觉。曼海姆爬上前排驾驶座时,伊娃正开心地笑着,任由阳光洒满整张脸。弗朗兹用力旋转起螺旋桨,等发动机开始轰鸣,飞机像一只落水狗一样抖动了几下,他赶紧跳进伊娃身边的座位,搂住她的腰。

“你扶好她了吗?”曼海姆大喊。

“扶好了!”

这个庞然大物猛地向前冲去,仓促地颠簸了几下,经过一阵急切的加速后,跃入空中。弗朗兹张着嘴巴,里面灌满了风,任由这个瞬间在心里渐渐膨胀。然后,他飞了起来——生平第一次,还搂着母亲的腰。经过一个坡度大得貌似不可能实现的爬升后,他们升入了空中,忘记了呼吸。曼海姆把飞机稳定下来,开始朝正西方水平飞行,将太阳甩在身后。他打算沿着河边飞,也许能惊扰出几只苍鹭和鱼鹰,让伊娃看看。昨晚在盘算这趟旅程时,他就想好了,若能给一位濒临人生终点的母亲带来快乐,也就让他从某种意义上成了个英雄。日后,在面对菲德利斯时,他会将其解释为某种使命。虽然他还没想清楚具体该怎么说,但他想象了一下落地后伊娃脸上的红晕和显著改善的精神,就确信菲德利斯一定也会很开心。其实,曼海姆的思绪飘得更远,甚至想象这趟飞行还有可能让伊娃痊愈。这样的奇迹并非没有先例,他对飞行的力量就是有这样强大的信念。

也许弗朗兹也有类似的信念。当他们一路轰鸣着从闪闪发光的像条灰蛇一样的河流上空掠过,他搂着身边的母亲,风拍打着脸上的肌肤,尽情想象着这阵风将他们冲刷干净,拂去所有尘埃。他们又升得更高,河流就变成一条水银般的细线,两岸布满灰尘的绿树冒着白雾,公路变成道道黑线,交叉穿过久旱干裂的土地。他们在热气流间颠簸着,到河流转弯的地方便慢慢掉头,拐了个U形弯,然后俯冲到一个农场上空,曼海姆认识那里的人。他们看了能看的一切,一直飞啊飞,直到曼海姆大喊燃料不多了,必须返回空地着陆。伊娃一直期盼着这次飞行,希望飞上天后的兴奋和激动可以驱散她的痛楚。然而,她这个希望落空了——从某些方面说,她的痛苦更强烈了,但那也是因为她的喜悦更强烈了。就像她后来告诉戴尔芬的那样,那种喜悦并不只是身体在天空中的喜悦,还有精神上的喜悦。

他们落地后,弗朗兹把她抱回床上,伊娃仿佛看到整个人生如电影般从眼前掠过。她倚着枕头,半靠半躺着,小口喝着水,因强烈的喜悦和痛苦而浑身颤抖。

“在天上时,我的脑子贪婪地呼吸新鲜空气,”她告诉戴尔芬,“许多激烈的念头很快闪过,我看到了一些东西。”

“看到了什么?”

“打个比方,”伊娃说,“阿格斯这个地方只是一个点,我们也都是一个个点,是散布在大点上的小点。这不重要。总之,我们这些渺小的尘埃都在靠自己的力量飞行,而不是被风吹上去的!这能让你明白什么?”

她抓住戴尔芬的胳膊,手掌依然很有劲儿。戴尔芬摇了摇头,问:“什么?”

“有个计划,很大的计划,比所有该死的规则都要大。我一直有这种感觉。它超越了教堂里的蜡烛,超越了忏悔室,超越了‘神圣的主’,”她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是很大,比这一切都大得多。”

紧接着,她让戴尔芬把所有孩子都叫进房间,也告诉他们自己目睹到一些让人非常欣慰的东西,不见得一定和教堂有关,也不一定和领受圣餐或得到主教的认可有关。

“你们现在可以做这些事,这都无关紧要,”她急切地说,“如果你们需要做,那就去做。但我告诉你们,那个计划要更加宏大,包括那一切背后的奥秘,而这些事都渺小得不值一提,还不如小指甲盖那么大。”伊娃伸出小指,举在他们眼前。她的眼神有些呆滞,闪烁着危险的翠绿色光彩。“如果我死了,不要太放在心上,”她劝告他们,“死亡只是我们无法想象的那个宏大概念的一部分。我们的头脑才刚刚开始探索伟大,去了解飞行这样的事。那接下来呢?你们会看到的,你们会发现母亲也是这个整体的一部分。我由其他事物构成,其他事物也由我构成。没有什么能让我消失,因为我已经包含在这个整体中了。”

此刻,她的脸颊呈现玫瑰粉色,正是曼海姆想象他的飞行会激发出的那种色泽。她喝了一大口水,咳了几下,突然闭上了眼。片刻过后,弗朗兹惊恐而好奇地走上前,摸了摸她的脸。“她睡着了。”弗朗兹说,手指触碰着她的嘴唇。他轻手轻脚地带着弟弟们走了出去。戴尔芬站在门口,心想:如果刚才她就那样死去,那真是戏剧设计里完美的一幕。也许,连伊娃自己也这么想,但她控制住了自己,明白如果自己刚下飞机就离开人间,会让弗朗兹惹上麻烦。

“孩子们都在果园里玩呢,男人们都有点醉了。”戴尔芬向伊娃汇报。伊娃虚弱地笑了笑,挣扎着想用手肘撑起身体。戴尔芬扶她坐起来,望向窗外。然后她仿佛已耗尽所有力气般向后倒去,点了点头。两个女人可以听到窗外男人们的歌声,正磕磕绊绊地唱一组爱国歌曲,一首接一首。霍克治安官尤其擅长演唱《星条旗永不落》的高音部分。他的声音就像又薄又尖的玻璃碎片,怪异地划破明亮而热烈的空气,让戴尔芬不寒而栗。

“男人都太傻了,”伊娃轻轻地说,“他们以为把‘艾维克利尔’谷物酒藏在醋栗丛里,我们就看不到了,还觉得这招很聪明。”

虽然伊娃在人间逗留的最后时光如梦魇般可怕,她却拒绝在疾病的折磨下死去,甚至更情愿以一种莫名滑稽的方式承受痛苦。有时她会用一种异常的声音嘲笑自己的痛苦,拿她的状况开玩笑,而且随着人生终点越来越临近,这种情况就越频繁。后来戴尔芬回想起来,才觉得买毛丝鼠这个行为就是她的状况急转直下的征兆。一天她突然下床,偷偷开着送货的卡车去了一个神经质的古怪老太婆的农场,带着这堆动物回来了。现在往窗外看去,越过在晾衣绳下喝酒的男人,就能看到这些皮毛丰厚的小东西在做工粗糙的笼子里气喘吁吁,缓缓散发着臭味。

戴尔芬坐在她朋友身边。这是厨房旁的一间小屋,储存了大量密封罐头,是伊娃向菲德利斯提出把她的床安置在这里的。这个房间有一扇大小适中的窗户,正对着后院,这就是她希望在这个逼仄的地方死去的原因。从这里向外望,她可以看到儿子们实施她开启的“毛丝鼠养殖致富计划”。他们回收利用别人废弃的鸡笼子,用铁丝网重新打造了鼠笼,还把废木材敲敲打打,做成巢箱。现在戴尔芬突然明白,这是转移注意力的一种方式。她看着她的朋友不知不觉地打着盹儿,这才意识到,那些长得像兔子的古怪东西是把孩子们的注意力从他们奄奄一息的母亲身上转移开的明智选择。

国庆节那天,他们中午就闭店了。整个镇上的人都在庆祝节日。菲德利斯把旧桌椅搬出去,摆上啤酒肠、夏令香肠、西瓜和几碗饼干。瓶装啤酒在番茄架下的冰桶里冒着汗珠,这是他们喝完高度酒后的饮料。伊娃早就知道他们把酒藏在哪里,所以看着他们偷偷摸摸地把胳膊伸进醋栗丛,猛地拔出酒瓶,鬼鬼祟祟地冲屋里看一眼,再把酒瓶对准嘴唇,会觉得很有趣。就连菲德利斯这样强大沉稳的人都表现得像个犯了错的小孩。

戴尔芬望着西普里安慢悠悠地穿过摇摇欲坠的后门。他笑容满面,把带来的礼物放在了香肠旁边。那是一瓶陈年威士忌,大概是最近一次跨国之行带回来的。之前菲德利斯和戴尔芬在梅约诊所看医生时,西普里安帮着照看了一周店铺。打那以后,他就偶尔过来坐一坐。他把店里照看得不错,也没有遗失任何东西,所以菲德利斯想雇他为正式员工,但西普里安拒绝了,说屠宰业不适合自己,他在战场上看过太多血腥和尸体。无论原因为何,他都更擅长贩点私酒,而且他告诉戴尔芬,那样挣得也更多,何乐而不为呢?不过,既然那辆车他有一半所有权,再加上他毕竟是个成年人了,她又能拿他怎么样呢?

虽然他嗓音平平,是略带嘶哑的男中音,但也加入了合唱团。他把自己正儿八经地打扮成一个经常外出的销售员的形象,甚至还有假装兜售的商品的样品——梳子、地板刷、长柄刷、土豆刷,都藏在车里,以应付边境督查员的检查和邻居们的询问。有时,他们还真会找他买些刷子。但他主要从犯人那里挣钱,那都是些明尼阿波利斯市界外的危险人物。戴尔芬不太喜欢他这样冒险,更受不了他兜售酒这种让她深恶痛绝的东西。不过,他本人并不怎么喝,怕影响自己的平衡技能,而且依然间或在旅途之间坚持练习平衡,她也就由他去了。更何况,她还忙着照顾伊娃,已经自顾不暇。

伊娃已经没救了,他们早就接受了这一点。她做完手术后的首次治疗,就是往她的子宫里插入数个中空的金属弹壳,由镍合金铸造,里面放着镭。伊娃住院的那几周,那些金属管就不断被拿出来,重新填满后再放回去。等出院回到家,她闻起来就像烧焦了的红烧肉。

“我身上有烧煳的味道,”她说,“就像做饭把锅烧煳了。去药店买些丁香吧!”戴尔芬还买来一大瓶紫丁香花水给她擦洗身体,却起不了多大作用。接连很多天,她都排泄出木炭一样的血块,但那股烧焦的味道依然没有散去。治疗也没起什么作用,癌细胞还是扩散了。现在,希奇大夫每个月都给她进行镭锭治疗,用的是24克拉重的长金针,针尖裹着铱合金。他会用一把医用镊子夹着针,插进新的肿瘤里,以免烫伤手指。这些治疗都是周日在他的办公室里进行。他们会用带子把伊娃的手脚绑在治疗床上,在插针前先用乙醚将她麻醉,等她醒来后,再用吗啡进行皮下注射。希奇大夫给她治疗时,总在生自己的气,生怕没有效果,会低声咒骂着离开房间。戴尔芬会留在她身边,因为那些针必须在她身体里放置六个小时。它们的针孔里都穿着上过蜡的黑绳子,就像轮辐式的车轮,在她胃里翻滚。

“我现在成了个该死的针垫了。”一次伊娃这样说着,缓缓醒了过来,然后又跌入焦躁不安的梦境。戴尔芬时而看书,时而打盹,时而织毛衣,毕竟无法一直看书。这一切仿佛昨日重现,就像又看到了儿时那些酒鬼和邻居。她再次目睹沉甸甸的苦难,却爱莫能助。这一次,她的身体依然想去分担这份痛苦——针插进去时,她的腹部也一阵阵刺痛,甚至在注射吗啡时流出同情的汗水。当伊娃排泄出木炭一样的血肉时,她的身体也伴随着一种冷酷的沉重。她有时实在受不了这样单调乏味、没完没了的疼痛,想要永远躺下,一了百了。但她还是咬咬牙坚持了下去,从没放弃过,从没表露让人悲伤的痛苦。现在,她正朝屋里走去,说着每天都向上帝祈祷的话,每一句都最符合当下的心情。

“我要把口水啐到你眼里。”

她的咒骂并不严重,完全无法将她的深刻感受表达千万分之一,但至少她不虚伪。她为什么还要假装祈祷?那是小姑才会干的事——她已经召集起一帮虔诚的路德会女教徒,每隔几天都会找个下午现身,用她们那一套折磨一个天主教徒。伊娃已经虚弱到无力把她们赶走,戴尔芬试过,但她的地位要低小姑一等,难度就很大,只能使用其他的迂回策略,千方百计地阻止她们像一群土耳其秃鹰一样挤在床边,围成一圈,将瘦骨嶙峋的爪子按压在一起,幸灾乐祸地祈祷,仿佛在吸食伊娃的膏血。即便现在伊娃正在睡觉,戴尔芬也忍不住考虑,是否应该烤一个糖蛋糕,以防那帮装腔作势的人不请自来。其实她最有效的策略就是用食物塞住她们的嘴,因为她们一旦得知厨房里有吃的,很快就会鱼贯而出。她们吞食了伊娃的痛苦和她最拿手的林茨果酱夹心大圆蛋糕之后,嘴上还沾着蛋糕碎屑的小姑,就会带着她们浩浩荡荡地离开。现在这个蛋糕只能由伊娃指导着戴尔芬进行,一次完成一小步。

戴尔芬看了看窗外,今天风和日丽,一定能吸引小姑出门,不过戴尔芬倒是希望她和她的帮凶们能把她们的伪善和假虔诚用在别处,哪怕去大街上分发土豆沙拉,或去一些公共机构切西瓜都行。男人们的交谈声此起彼伏,他们不断说着大话,其间夹杂着笑声,在争论政府犯下的暴行时不苟言笑,有时又陷入一片沉默,甚至神情恍惚,盯着伊娃花园里乱糟糟的灌木丛出神,陷入沉思般一脸茫然。菲德利斯一如既往地主导着聚会,轻轻刺激着男人们讲出更冒险的故事,或向他们发起挑战,展现各自的力量。

阳光透过窗户静静洒进厨房。戴尔芬切了块冻黄油,放进面粉里,准备揉成油酥面团。她决定为国庆节的晚餐准备些馅饼,男人们喝酒时肯定需要搭配点吃食。锅里正煮着土豆,她还做了一瓦罐豆子,加了芥末酱、红糖和赤糖浆,当然还有吃不完的香肠。戴尔芬捏了一撮盐,放进面团里,在油棉布上揉好,放进冷藏柜。然后开始准备水果,把黄绿色的食用大黄切成月牙状的薄片,再切去最硬的玫瑰色外皮。时间快到了,她心想,快到了。她一直惦记着伊娃。现在她计量时间的单位变成了一剂鸦片酒起效的长度,也就是一杯加了丁香和肉桂调味的鸦片酒,或是一剂力度更强的吗啡,希奇大夫已经教会她如何给伊娃注射,但要掌握好用量,不能太多,否则到了最后,他说,就算吗啡也会失效。

他还教她如何调配马让迪配方的药水,以防止真菌感染。这会儿,她听到伊娃搅拌杯子的声音,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儿,开始烧水,准备消毒皮下注射器。前天晚上,她准备好了一个小药瓶,放在冷藏柜里,好按照1:30的比例稀释成溶液。希奇说她给伊娃注射的技术,已经比任何一位护士都要好。其实她很讨厌打针,甚至称得上深恶痛绝,所以这个夸奖更是让她自豪。她灌满注射器,给伊娃打针时,感觉针尖插入的仿佛是自己的身体,浑身难受,整个身体都被掏空。她无须问,就知道何时该注射。判断依据并非时间间隔的长短,而是伊娃神志清醒时眼神中流露的痛苦。她会皱紧眉头,半张着嘴巴。很快,她就会需要她,等炉子上的水一开,时间就到了。戴尔芬打算先给她按摩一下疼痛的双手,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

“啊……”随着戴尔芬用指关节揉按着凹陷处,伊娃的眉头也逐渐舒展开,她慢慢合上半透明的眼睑,呼吸也平静下来,有气无力地说:“那帮该死的傻瓜怎么样了?”

戴尔芬往窗外瞥了一眼,发现外面一片喧嚣,吵吵闹闹。霍克治安官正高谈阔论,菲德利斯则站立着,比着手势,嘲笑这个大块头的肚子。“我们完败了!”她听到他愉快地大喊。然后他们纷纷开始互相比较。西普里安的最平坦,戴尔芬很了解他的腹部,和她的一样,肌肉线条清晰,甚至还有人鱼线。在午后拉长的阳光下,他的脸上隐约有些生疏和惊讶,还不太熟悉这种和其他男人一起喝酒聚会的氛围。他已经习惯和罗伊孤零零地待在农场,或独自一人开车上路。晾衣绳上挂着床单,男人们的肚皮在它的阴影下,望过去一片白花花的松垂的肉。

“他们都在外面炫耀自己的大肚腩呢!”戴尔芬说。

“幸好不是下面那个东西。”伊娃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

“噢!那就太不害臊了!”戴尔芬笑着说,“没有,裤子拉链都还拉着。不过还有其他节目,来,我扶你坐起来,比滑稽表演还好看。”

她从架子上取来几个枕头和棉被,把床推到窗边,扶伊娃坐起来,这样她就能看到院子里的动静。然后回到厨房,往沸水中放入一个注射器,把馅饼做完,放进烤箱,最后拿去一小杯温水给伊娃喝。她乖乖喝了,感觉不错,气色变好了,眼睛也更加明亮。

“快来,”伊娃说,“坐这儿。”她用手拍了拍床边,“我看他们干不出什么好事来。”

他们挥舞着手里的纸币,互相取笑着,看样子正在打赌和下注。虽然还没醉到趔趔趄趄的程度,但已经开始大声喧哗,大喊大叫地开着玩笑。孩子们也被吸引过来,爬上围栏的横杆围观。

“伊娃,你看到了吗?”戴尔芬指着他们说。伊娃点了点头,露出一脸无奈的表情。看这些男人啊!多么生动典型的例子!突然,一阵丁零当啷的响声过后,他们清空桌上所有杯子、瓶子、饼干、香肠、零碎的切达干酪和盘子,在一阵欢呼和闹腾中,霍克治安官躺了上去,面朝天空。桌子还不到他身体长,他就像一艘笨重的船,在无水的干船坞里努力保持着平衡,脚上的靴子直挺挺地耸向天空,另一侧头也伸出了桌子,抻着脖子,肚子像座小山丘,高高耸立着。而菲德利斯就站在桌子另一侧,正对伊娃面前的窗户。他解开白衬衫上方的扣子,将袖口卷起,堆在壮实的小臂上,还解下了吊裤带。他咧嘴笑着,说了句戏弄的话。

突然,菲德利斯像举重运动员那样蹲下,朝霍克治安官俯下身去,将伸直的胳膊猛地甩向两边,像舞台上的演员那样亮了个相。然后他用嘴巴灵巧而稳固地咬起霍克腰间厚实的皮带上的一个圆环,此刻在女士们看来,这个环仿佛就是为这个环节专门设计的。

有那么一瞬间,一切都静止了,什么事都没发生。紧接着却惊天动地。菲德利斯开始发力了,整个大地仿佛流动起来,向上穿过他的身体,曲曲折折。他的脸和脖子涨得通红,凝聚着一股兽性的黑暗。他咬住腰带环,露出泛白的牙龈,绷直的胳膊架在空中,脖子和肩膀都鼓胀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就这样,他把霍克治安官从桌上吊了起来。他只靠牙齿咬着圆环上不过一英寸的部分,就把这个镇上的治安官给撬动了。然后,女人们看到菲德利斯暂时在原地静止了。他整个身体在一种遍布全身的轻率的从容中摇晃着,然后,他把治安官吊得更高,从半蹲的姿势站起来一些,稳住了身体。

在他使出九牛二虎之力的那一瞬,戴尔芬见识了这位屠夫的真实面孔——一张野兽般的脸,耳朵如着火般又红又热,脖子上青筋暴起,双眼圆睁,像要从眼窝里蹦出来一样,朝窗户这边翻动着,观察伊娃有没有看到。戴尔芬的心头被深切的同情重重一击。原来,他这么做是为了伊娃,是想分散她的注意力。戴尔芬由此明白,菲德利斯爱她爱得热烈而绝望,就像狗对主人一样忠诚,才会做出这种看似愚蠢的行为。用牙齿咬住一个成年男人的腰带,把他给吊起来。真是傻透了!这也明显透露了他纵是力大无穷,都是无用。在折磨她的病魔面前,他就像个孩子一样柔弱。

菲德利斯向前迈出两大步,把治安官放在地上,人群中爆发一阵大笑,又开始放声高歌。只不过这会儿他们的醉意更浓,劲头更大,音调也就更加粗放随意。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沙哑刺耳,气焰嚣张地互相挑衅。死亡正注视着他们——透过伊娃的眼睛,透过储藏室的窗户,注视着他们。他们唱完“吉米掰玉米”“沃巴什炮弹”“我永远在吹泡泡”,就唱德国的饮酒歌。然后是一首悲伤的抒情民谣,唱的是一个水手妻子的渴望。戴尔芬回到厨房,去给伊娃拿药。她打开冷藏柜的门,先看了一眼,没有看到,然后把手放进去摸索。那瓶吗啡,那瓶菲德利斯没日没夜拼命干活才买得起的吗啡,那瓶戴尔芬严加看管的吗啡,不见了。她又仔细找了一遍——小药瓶、药粉、另一支注射器。她不敢相信,又找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而隔壁的伊娃已经坐卧难安。

戴尔芬冲到屋外,把菲德利斯招呼到一边。他正从上往下抹去脸和脖子上的汗水,却依然汗流如注。

“伊娃的药不见了。”

“不见了?”

他没她想象中醉得那么厉害,也有可能是因为刚才要费劲把治安官吊起来,已经清醒了过来。

“不见了。我已经找过了,到处都没有。有人偷走了。”

“上帝保佑……”他猛地转过身来,他不过刚张嘴,还未等他继续,戴尔芬就走了。她回到伊娃身边,把剩下的鸦片酒喂给她喝。这东西她一直难以下咽。戴尔芬一勺一勺地喂下去,她立刻又吐出来。“真是一团糟,”伊娃虚弱地说,“连吐奶的婴儿都不如。”她想笑一笑,却只能挤出一声轻轻的叹息。紧接着,她倒吸一口气,像平日忍住不大声尖叫那样,开始轻而浅地急促喘息。

“请……”她翻着眼珠,弓着背从床上坐起来。她嘶哑地尖叫着,用动作示意要一块卷起的毛巾,好用牙齿咬住。它袭来了,如狂风骤雨般袭来,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它的暴发。无论希奇大夫正在哪里欢度节日,要想找到他开出药方,再去药剂师那里拿到新的药,都至少要花好几小时。戴尔芬从花园门口朝菲德利斯大喊,并大声叫西普里安去把烤箱里的馅饼拿出来。她自己则朝另一边飞快跑去,同时一个想法在脑子里缓缓冒了出来,她决定立刻行动。于是,她没有开车直奔希奇家,而是加大油门,中途经过小姑家时停下了,那里离路德会教堂只隔两个路口,她每周日都会去那里祈祷,希望她哥哥娶的那个可悲的天主教徒放弃崇拜邪神和基督圣徒,让他们的儿子回归路德教会的怀抱。

“你想干吗?”

小姑开了门。她脸上没有一丝疑惑,戴尔芬立刻明白自己的猜测是对的。戴尔芬记得,她和她的祈祷团曾一边用手指捏起柠檬磅蛋糕的碎屑往嘴里塞,一边叽叽咕咕地小声讨论伊娃的药量。

“她的药在哪里?”戴尔芬用德语问,起初声调正常,只不过稍微有些惊慌。但看到小姑冷冷地挤出扭曲的笑容后,便开始冲她嘶吼:“伊娃的药在哪里?”

“我不知道。”

小姑假模假式地用刺耳的声音说着高地德语,佯装听不懂她的话。戴尔芬走进房门,把她撞到一边,径直走向冰箱。火冒三丈的小姑立刻跟了过去。她从一张桌子旁经过时,看到上面放着一个用手绢包着的细长的东西。戴尔芬凭借直觉一把抓了起来,展开手绢,差点把失而复得的注射器摔在地上。

“在哪里?”戴尔芬的声音透露出要和她拼个你死我活的劲头。她转过身,一把将针头戳在小姑身上,发现自己仿佛正出演一部舞台剧,带着威胁的气势朝对方走去。那种感觉就像在一出戏中,忽然有权说出自己认为最符合当下场景的台词。

“快点儿,你这个粗野的贱女人,你可糊弄不了我。你真是个积习难改、偷偷摸摸的恶棍!”

当然,戴尔芬并非真的这么想,不过是想激怒小姑,让她说出吗啡的下落罢了。她的目的只是拿到东西,带回去找伊娃。伊娃眼睛里空洞的痛苦在她心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小姑目瞪口呆,完全不像以往那样能言善辩。戴尔芬像疯了一样,冲到小姑的小冰箱前,在里面乱翻起来。怒火攻心的她把里面所有食物都扔了出来,甚至把鸡蛋都摔碎了,然后转过身,和小姑当面对峙,大脑被绝望淹没。

“听我说,你必须告诉我,到底在哪儿呢?”

这回换小姑占了上风,她甚至开始说起英语来。

“你得赔我这些鸡蛋。”

“可以,”戴尔芬说,“你就说吧!”

然而,掌握了主动权的小姑很享受当下这个时刻。

“他们说她对那个东西上瘾了。我哥哥的妻子,绝不能这样,会成为我们家的耻辱。”

戴尔芬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和她激烈对抗简直愚不可及,毕竟她是唯一一个可以立刻提供吗啡的人,只需要把它交出来而已。她已经泄了自己的底,再想让小姑配合已经基本不可能。她为自己方才的任性懊悔不已,渐渐温顺下来,希望能隐藏起慌张和骄傲。她想,如果放下姿态,低声下气地讨好一下,也许就能安抚她,让她卸下防备。

“我求你了,”她悲哀地低沉叹息着,“算了吧,你不了解真实情况。我们的伊娃非常痛苦,你看到的都是她平静时的样子,你怎么可能知道她痛苦起来拼命挣扎的感受?小姑,可怜可怜你嫂子吧!缓解她的痛苦没什么好羞耻的,小姑,医生就是这么说的。”

“我觉得,”小姑说,表情阴沉刻板,“医生并不像我那么了解伊娃。他对她同情过头了,她就上瘾了,肯定是这样。我的好朋友奥林·索文夫人也这么认为。”

“小姑,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行行好吧……”此时此刻,戴尔芬由衷地恳求着她,甚至都想给她跪下。小姑冰冷的樱桃小嘴抽动了一下,双眼中闪耀着胜利的光芒。

“不过也无所谓了,我已经倒进下水道了。”

戴尔芬转过身,看到瓷制水槽边放着一个冲干净的小药瓶,装吗啡的瓶子正在太阳的怒火下暴晒。看到这些,她已经出离愤怒,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当然,她很强壮,惊人地强壮。她一把抓住小姑的上衣,猛地往前一拽,直视着她的面孔说:“好,你跟我来,来照顾照顾她,你就知道了。”小姑发现自己竟然无力抗拒,她的挣扎在戴尔芬瞬间爆发的力量面前显得如此微弱。这个比她年纪小的女人一直把她拽到车前,塞进去,然后驾车离开,中途把她扔在了肉铺门口。

“我现在顾不上进去,你去照顾她,守在她身边,你!”戴尔芬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尖声叫喊着,然后扬长而去,而小姑面带着至少被授权来接管工作的自命不凡的冷酷,走进房子的后门。

这一出门,的确就是好几个小时。在这几个小时中,戴尔芬祈祷过,咒骂过,乞求过魔鬼、和他讨价还价,在被指路前往一个地方,到了却发现不对的沮丧时刻泪流满面。似乎根本不可能找到希奇或药店店主萨尔·伯迪的踪影。她知道菲德利斯也正在外面到处寻找,但从没碰到过他。她只得两手空空地开车返回,一拳砸在仪表盘上,无泪可流地啜泣着,突然看到父亲正在前方,沿着路边跌跌撞撞地走着。

他的裤子松垂下来,宽松的衬衫吧嗒吧嗒地扑打着他弓起的瘦骨嶙峋的肩膀。她把车开得离他更近了些,一股怒火在心中升起。她环顾四周,想看看有没有人,因为她突然有一股令人窒息的冲动,想开车从他身上碾过去。她挂上低速挡,慢悠悠地悄悄跟在他身后,心想这不过是一脚油门那么简单的事。你看他,肯定又喝醉了——甚至都没发现她!那样她的生活就轻松多了。但当她把车开到他旁边,和他并排前行,而不是把他当场撞死时,她和他四目相对,却惊讶地发现他竟然是清醒的。她意识到他没有喝醉,或是尚未喝醉,要么就是醉得没那么厉害。他正努力朝同一个方向踉踉跄跄地跑着,也要去肉铺。他焦急地拖着步子走向车的侧门,她充满鄙夷地心想,他一定又像平时那样,犯了酒瘾,在今天这样的好日子出门给自己弄了点烈酒……只不过他手里的瓶子并非平时见到的杜松子酒或家酿酒。罗伊小心翼翼地用两只手护着瓶子,用力塞给了她。那是个方形的棕色瓶子,瓶身的标签上写着“盐酸吗啡注射液”。原来,为了拿到这个东西,他破门进了药店,找到萨尔专门存放法律规定需要严密保管的药物的柜子,锯开了上面的锁。

戴尔芬拉上手刹,从卡车上跳下来,拿着瓶子冲进屋里。大老远她就听到了那个声音——撕心裂肺的尖声呼喊,痛不欲生的呜咽。从架子上掉下来的罐头散落在地,她经过时打了个滑,然后走进厨房。进去后一眼就看到了小姑,她吓得脸色苍白,蜷缩在厨房的角落里,像个废物一样瘫坐在地板上。马库斯和弗朗兹则一边哭泣,一边拼命拽着他们的母亲,而她此刻正在抽屉里翻找一把刀。她整个人完全陷在这一迫切的需求之中,就连强壮的弗朗兹都阻止不了她。

“好了,好了。”戴尔芬说着,走进眼前的场景之中。她进入过太多混乱不堪的场景,早已驾轻就熟。此刻就和以往一样,一股冷静的强大力量注入她的身体。她敏捷地迈出一大步,挡在伊娃前面。“我的朋友,”她夺走刀,对她说,“现在还不行,但很快了,我已经拿到了药,你不能就这样撇下孩子们。”

汹涌的痛苦还在伊娃的体内冲击和翻滚,她依然沉浸在激烈的情绪之中无法自拔,嘴上还在小声嘟囔着,但在他们的搀扶下,顺从地躺在地板上。

“拿个毯子和枕头来。”戴尔芬温和地对弗朗兹说。现在有事可做,他才安心下来,不再流泪。“还有你,”她对马库斯说,“我配药的时候,你就握着她的手,不断对她重复说‘妈妈,她在弄药呢!很快就好了,很快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