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家人1999-2000 院门

傍晚时,诺拉熬好汤,将晚餐摆上桌,她做这些时异常专注。一切都按部就班地做好后,诺拉却有些恍惚。她不得不努力收敛心神,找出碗碟、黄油,切好面包。拉罗斯小心翼翼地慢慢舀出汤,笨拙地给面包涂上黄油。他在桌上还算有规矩,诺拉暗自想着。拉罗斯的到来是种安慰,却也让人心力交瘁。他像达斯提,却又和达斯提截然不同。缕缕困惑在彼得心底升起。是吃惊,他想着,我还在吃惊。那男孩表现出的安静、沉着和好奇吸引了彼得。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时,一股背叛感深深刺痛了他。他告诉自己,达斯提不会介意,也无法介意了。他还注意到,诺拉似乎也准备接受帮助,但他不知道诺拉是真心接受这难以说出口的礼物,还是深信失去孩子会让朗德罗的生命渐渐枯竭。

“你带他去洗澡。”诺拉说。

“然后……”

“我知道了。”

他们相互看了看,询问着彼此。两人决定不能让他睡达斯提的床。此外,拉罗斯两次想找妈妈,但都被两人糊弄了过去。但第三次时,他耷拉着脑袋哭了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从没离开过妈妈。眼下的状况他不明白,好不伤心。玛吉摸摸他的头发,把玩具递给他,转移他的注意力。眼下似乎只有玛吉才能安抚他。平日里,玛吉一直睡在祖母那张旧的雕花双人床上,那张床足够大。“我现在没心情理他。”诺拉说。于是彼得把拉罗斯的行李箱、装满布偶和玩具的帆布包拎到玛吉的房间。他告诉玛吉今晚她有个小客人。彼得帮拉罗斯刷好一口小奶牙,拉罗斯自己脱下衣服,换上睡衣。他比达斯提瘦,容易紧张。他的头发贴在前额上,发色比玛吉的还要深些。彼得帮拉罗斯在床上躺好。玛吉站在一旁,有些犹豫。她那件白色法兰绒长睡袍像铃铛似的悬在脚踝处。她拉过毯子,钻了进去。彼得吻了吻两个孩子,低声说了晚安,然后熄了灯。关上门的一瞬间,彼得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但那悲伤却变了。他的悲伤里五味杂陈。

拉罗斯使劲儿捏着手里动物模样的玩偶。平日里,他常像哥哥们玩塑料的超级英雄人偶一样摆弄这个玩偶。那是艾玛琳专门给他做的,上面的绒毛脏兮兮的,已经被扯掉了好几块,一个当作眼睛的纽扣已脱落。要是玩偶坏了,艾玛琳就从玩偶的臀部往里塞些毛绒的蒲草,再重新缝好。玩偶的红色毡垫舌头已磨成了一条丝带。起初,拉罗斯极力控制,很难看出他在颤抖。但不一会儿,他身体上下起伏,剧烈颤抖,泪水涌了出来。玛吉躺在他身旁,感受到他的悲伤,她悲伤极了,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

她翻过身,把拉罗斯推下床,拉罗斯拖着床罩跌了下去。玛吉把床罩拽回去,任凭他在地上哭得打嗝。

“你哭什么,宝贝?”她问道。

拉罗斯开始抽噎,声音很低,难以控制。玛吉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邪恶的念头。

“你想妈咪是吗?想妈咪是吗?她走了。你爸爸妈妈把你丢在这儿给我当弟弟,像达斯提活着时那样。但我根本不稀罕你。”

说这话时玛吉觉得心里的恶意化成了水,她爬下床去找拉罗斯,拉罗斯在角落里蜷缩成一团,抱着那个脏兮兮的玩偶,一声不吭。她伸手抚摸他的背,他浑身冰凉僵硬。她拽出自己的露营袋,把两个人都罩住。她抱着拉罗斯,好让他暖和点。

“我要你做我弟弟。”她轻声说,声音里透着一丝害怕。

多年后,拉罗斯依然记得这个晚上。他常想起和玛吉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夜晚,把它当成珍贵的回忆。他记得她温暖的法兰绒睡裙,记得她环抱着他。他相信两人就是在这晚成了姐弟。他忘掉了她先前把他踢下床的事,也忘掉了她说过的那些伤人的话。


沃尔弗雷德盯着裹在毯子里的女孩。作为商人,麦金农向来诚实,也很守规矩,除了卖朗姆酒给印第安人这类违法的事外,倒也不像做过什么缺德事。沃尔弗雷德接受不了刚发生的事,只好又出门去捕鱼。当他再次拎着一串白鱼回来时,他已经想清楚了。麦金农是那女孩的救星,是麦金农把她从明克的手中救了出来,使她摆脱了被卖到别处当奴隶的命运。沃尔弗雷德劈了些柴,在贸易站旁生了一小堆火,他把整条鱼烤熟,麦金农配着上星期的硬面包吃下了鱼。沃尔弗雷德打算明天烤面包。他回到屋里,发现那女孩还在先前的地方。她一动不动,也没畏缩后退,看起来麦金农没碰过她。

沃尔弗雷德将一盘面包和烤鱼放在她够得到的泥地上,她狼吞虎咽,吃得直喘气。他用啤酒杯接了杯水放在她旁边,她一口气喝了下去,喉咙里发出婴儿喝水一般的咂咂声。

麦金农吃饱后,爬回他那张铺着熊皮的板条床。他常常在床上喝得烂醉如泥,倒头就睡。沃尔弗雷德将屋里打扫干净,然后烧了一桶水,蹲在女孩身边。他用一块破布蘸水帮她擦脸,厚厚的污垢一点点从她脸上消失,他渐渐看清了她美丽的五官。她有张饱满的小嘴,眼睛甜美迷人,眉毛扬起完美的弧度。当她整张脸露出来时,他瞪着她,惊慌不安。她太美了!麦金农知道吗?麦金农可知道他那一脚生生踹掉了她的一颗门牙,还在她花蕊般的脸上留下了一块淤青吗?

“真美!”沃尔弗雷德轻声说,他知道用奥吉布瓦语的哪个词语形容她的模样。

他小心地走到屋子的角落,取了土,和成泥。他固定住她的下巴,轻轻地给她的脸重新涂上泥巴,遮住她极美的眉毛、匀称的眼睛和鼻子,还有弧度完美的嘴唇。她是个漂亮的十一岁女孩。


“昨晚他们睡在地上,”诺拉说,“我告诉玛吉以后不许这么干。如果你非要睡在地上,就不许出去玩儿。她还跟我顶嘴。我跟她说,那好,你回自己的屋待着,不准出来。他又哭了,哭个不停。我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她甩了甩手指,脸紧绷着,面色苍白,身体虚弱。这周她的状态不错,可眼下是周末,玛吉整天都在家。

“放她出来吧。”彼得说道。

“噢,她早就出去了,根本不听我的,”诺拉生气地说,“她在吃早饭呢。”

“怎么不让他俩一起玩儿呢?那样他们会很高兴的。”

一直以来,在对待孩子们的问题时,彼得和诺拉支持彼此的决定。现在情况却变得有些糟,彼得心想。几分钟后,他看到诺拉使劲儿压着玛吉的头,简直要把她埋在冲燕麦片的碗里。玛吉反抗着。诺拉看到彼得后,将手从玛吉的脖子上拿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玛吉喘着粗气,盯着碗里的燕麦。燕麦已经凝固,母亲担心她长蛀牙,不给她加葡萄干和红糖。她抬头看看父亲,彼得坐下来,趁诺拉背对着他们,将玛吉碗里的麦片舀出大半放到自己碗里。他做了个吃的动作,玛吉也拿起了餐勺。他先盛了一勺麦片放到嘴里,做了个难吃的鬼脸。玛吉也学着吃了一口,做了个鬼脸。他们像忐忑的小狗似的,眼巴巴地看着诺拉。拉罗斯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见样学样。诺拉头也没回,对彼得说了句:“别犯傻了。”

彼得用力握住手中的餐勺,紧盯着诺拉的背影。

彼得本以为,只要这件事解决了,妻子就会慢慢恢复。他觉得该把拉罗斯送回家。但他希望诺拉主动提出来,可她反而制订了许多计划。

“我要给他做个蛋糕。”她说道,泪眼模糊,“要像生日蛋糕那样插上蜡烛。我要不断地插蜡烛,再让他吹灭。这样,他许一百个愿都行。”

她转过身去。先前,医生给她开过氯安定,到圣诞节时她会服用很多氯安定。要是拉罗斯不哭闹,要是他能像达斯提那样黏着我,要是他真做我的儿子,我唯一的儿子,我就天天给他做蛋糕,诺拉心想。她心里对彼得积怨已深,所以没告诉彼得,达斯提出生后不久,她就再没来过例假,医生也查不出原因。彼得并没发现她身体上的变化,但从那以后,她一直隐瞒自己的身体状况。她只把这个秘密告诉了艾玛琳。她当初怎么会毫无戒心地告诉艾玛琳呢?想到这儿,她的心不由得一紧。艾玛琳知道她的情况,所以才会把拉罗斯送过来。

她同父异母的妹妹那么了解她,这让诺拉感到畏惧,决定狠下心来疏远她。


彼得最终还是上门去找了朗德罗。两家相距不过半英里,他其实可以直接走过去。他家西面是霍普丹斯,东面和北面是保留地和保留地上的小镇。南面就是日益衰败的普路托镇,但那里还保留着一所学校,玛吉就在那儿上学,如果情况不变,他们也要送拉罗斯去那儿念书。彼得把车开进艾恩家空荡荡的车道,然后熄了火。那栋灰色的小房子黑漆漆的,没人在家。一张用胶合板和刨花板搭的平台还没完工,一侧松散地垂下。后院汗屋的弯柱上挂的防水毯也取下来了。还有个用牛奶罐做的喂鸟器,车道旁堆着一整箱的玻璃罐,院子里散落着几只小玩偶。平日里到处溜达的那只狗也不知哪里去了。艾恩一家可能是去加拿大走亲戚了,不然就是去当地药师兰德尔那儿举行家庭仪式了。因为与朗德罗曾是朋友,彼得了解到部落的族人会为他们举行祭拜仪式,彼得记不清具体叫什么了,反正他对朗德罗这套传统的东西没什么兴趣。但他们曾一块钓鱼,一块打猎,彼得了解朗德罗有多么小心谨慎,很难相信他竟会犯这样的错。彼得将车留在车道上,从朗德罗家后面走进那片树林。

他沿着小路一直走到达斯提死去的地方。途中,他看到了那只狗。它的毛很短,身上有铁锈色的斑点。它一动不动,仿佛在等他。它头上的毛呈浅棕色,反应敏锐,一钻出树林便警觉地竖起两只耳朵。那只狗打量着他。彼得停下脚步,狗的沉着和上下审视让他吃惊不小。他往前走了一步,那只狗便消失不见了。四周静悄悄的,仿佛这片树林悄无声息地将它吞噬了。

昨夜刮了一夜狂风,下了一阵急雨,树叶大多凋零了。各色叶子一层层地落在地上,绚烂的色彩相互映衬。晨曦照在白桦树上,如白炽灯般耀眼。然而,当他穿过一片大果栎树时,周围倏然昏暗下来。最后,他站到了朗德罗扣动扳机的地方,当时那只雄鹿正好站在对面。两者中间正是玛吉提到的他们平时爬的那棵树。彼得从没想过自家孩子竟然会跑到离家这么远的密林深处玩耍。这儿的树木枝杈很低,树枝弯曲,对孩子们来说是不可抵挡的诱惑。其中有一条枝干整个折断了。他走上前,伸手去摸那犹如针尖般锋利的断枝。随后,他看到断枝下的那块地,不禁跪下,伸手去摸。那块地的四周被人践踏得一片凌乱。彼得在地上躺下,仰面向上看,脑海中浮现达斯提中枪的经过。达斯提爬上树,坐到一根树干上,他看到了那头雄鹿,就在朗德罗开枪的一刹那,吓得从树上跌了下来。彼得看过朗德罗的供词,现场与他说的完全吻合。

此刻,他就躺在达斯提生命汇入大地的地方。他闭上眼,听着树林里的声音。他听到一只山雀在叫,远处有一只五子雀,还有一只乌鸦。他还听到自己失声痛哭。接着,他听到风吹过嫩枝和树叶的簌簌声,风穿过松叶的声音。他闻到一阵清新的草香,当中混合着烟草、树皮树叶做的烟草代用品和祭品的味道——朗德罗也来过这儿。


朗德罗正在干活儿。他一向这样,每过几周就来帮艾玛琳的母亲干活儿。早在成为朗德罗的岳母前,艾玛琳的母亲就是他最喜爱的老师。事实上,就像她拯救了其他许多人那样,是她救了朗德罗。她不是朗德罗的客户,但他还是会来帮忙。朗德罗来到她在部落养老院的住处。部落养老院是栋用砖石砌成的高楼,倘若从飞机上俯瞰,整栋建筑就像一只巨大的雷鸟。艾玛琳的母亲就住在养老院大楼最里面的一间。这儿没人喊她外婆或姨妈,也没人叫她的本名拉罗斯。大家还像她当老师时那样,喊她皮斯太太。

作为老师,皮斯太太受历届学生爱戴,大家公认她品行无瑕,但她却说自己并非完人。她常说,尽管她对艾玛琳的父亲比利·皮斯忠贞不渝,但她的过去也是好坏参半。据说皮斯先生去世时,她想随他入葬。人们至今谈起这事,都还满怀敬佩,却没人记得皮斯先生其实是火葬的。诺拉也是比利·皮斯的女儿,没人清楚老比利究竟娶过多少个妻子,也没人记得几十年前他作为某团体的领袖在那个院子里干了些什么。然而,现在不断有他的后代——过去是儿女,现在是孙子孙女——冒出来,加入部落成员的名单里。

过去,皮斯太太很漂亮,一头柔软的褐色长发,却满面愁容。如今,她一头银色长发依然柔软,容颜也依旧美丽,却比以前快乐得多。她不像许多朋友那样把头发剪短或是烫卷,而是编成细长的发辫,有时还会编成圆发髻。她每天都会戴不同的串珠耳环,耳环都是她亲手串的。今天这副以橘色做心,天蓝色为边。除了串耳环,她还抽小雪茄,这些都是她不再教书、搬回保留地后养成的习惯。如今,她很少抽小雪茄,她说串耳环帮她戒了烟。她视力很差,总是将那副立式放大镜摆在桌上。当她抬起头,透过放大镜望向朗德罗时,厚镜片后的她仿佛来自另一个看不清的神秘世界,更加迷人。

她点头示意朗德罗进屋,上前拥抱了他。两人默默地拥抱彼此,继而各自退后一步。皮斯太太伸出双手,掌心朝上。

朗德罗把鞋脱在门口,她在烧水准备沏茶。他拿着听诊器和血压测量仪的套腕朝她晃了晃,她却让他把那玩意儿收起来,她感觉身体还不错。养老院大楼有台地毯清洗机,她半个公寓都铺着银灰色长毛绒地毯,需要朗德罗打理。朗德罗暂时将清洗机和肥皂罐放在门外。尽管拉罗斯偶尔还会受病痛折磨,但比利·皮斯死后,她身上莫名的疼痛几乎完全消失了。她得过不少大大小小的病——神经痛、牵扯全身的偏头痛、骨质疏松、脊椎病、红斑狼疮、坐骨神经痛、骨癌——她四肢健全,却得过幻肢综合征。那些病历堆起来有一英尺高。比利死后,她这些毛病也好了,很少犯病。她很清楚这是为什么。比利残忍、自私又精明。他的爱就像恨一样,都是负担。有时,她仿佛还能听到比利在冥界讥笑她。外人认为,她爱比利爱得无可救药,所以对他一向忠贞不渝。随他们说去吧。实际上,比利让她彻底见识了男人这种动物。她太了解男人了。

作为男人,朗德罗对老师的这段悲惨的苦恋深信不疑,认为她只是在人前故作坚强,因而对她充满关切。他关切地发现老师今天面无表情,脸色憔悴,在躺椅上翻来覆去,想找个舒服的姿势。他看着她,担心自己刚刚惹她犯了病。

“别为我操心啦,”她说道,“清理地毯得好长时间吧?你是个好孩子,这种时候还记得来帮我。”

“我总不能成天闲坐着。”他说,想哄她吃一两粒鸦片酊。

“这种药让我头昏脑涨。”

她目光游移,透过玻璃瓶般厚的镜片看着他。

“用不用帮您洗洗地毯?”他问道。他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些可笑,甚至有些可怜,可她总会化解他的尴尬。

“瞧我把地毯搞得一团脏,”她答道,“那就洗洗吧。”

他喝过茶之后,把清洗机拿进屋。

朗德罗把躺椅、杂志架、电视机和电视柜从地毯上挪走,他给清洗机的水箱里装上清水,加入肥皂粉,混成肥皂水,接着就忙活开了。清洗机发出咕噜咕噜的冒泡声,他拖着清洗机来回移动。机器的声音很轻,具有催眠效果。果然,皮斯太太合上了眼,神态安详,脸上挂着微笑。等朗德罗干完活儿,她忽地睁开眼,站起身,在湿地毯的边上忙活不停。朗德罗将清洗机放回去,坐下来吃她准备的唐棣咖啡蛋糕。接着,她接了个电话,说她得去帮埃尔卡滴眼药水,随后就穿着拖鞋到走廊里了。

朗德罗等门一关,起身去了浴室。他像往常一样翻看她的药品柜,检查里面的药品是否齐全,有没有过期。她有两种药就快用完了,朗德罗将药瓶拿出来放到桌上。皮斯太太回来后,他说自己会去医院药房再帮她拿些药。

“先别走,”她说,“到这儿来。你看看。”

拉罗斯打开壁橱,里面收藏着证书、发脆的学校成绩单、剪下来的散页小诗和几摞旧信,这些都是寻找第一代拉罗斯的线索。艾玛琳说她母亲就像个历史学会,至少她存着的照片现在都由斯诺整理好放进相册了。皮斯太太从矮架子上取下一个破旧的黑色圆形大锡罐,罐子的顶部印着三朵褪色的玫瑰花。她叫拉罗斯,因此人们常会送她带有玫瑰图案的东西。她们母女同名,没准儿当时人们也喜欢送她母亲带玫瑰图案的东西。罐子已经很旧,或许是她母亲的。皮斯太太在圆罐里放了大大小小的纸片——有些写着箴言,有些是报纸、照片、狗的故事,还有她亲笔写的东西。朗德罗看着她的笔迹和优美的签名,不禁想起艾玛琳年轻时的样子。

“您想让我看什么?”他问。

她将那首诗递给他,诗歌名字叫《不可征服》。她的每届学生都背过这首诗。

“送给你吧。”她说。

“这首诗我现在还能背出来。好吧,眼下我就是被丑恶紧紧攫住。”他说。

“是被地狱紧紧攫住。”她纠正道。

上面都是他的字迹,但他根本不记得写过这些。便签上写着一行又一行的“我以后不会逃跑了”。

“这句话,我让你写了整整十页,可我只留了这一页。”她说。

她将纤小的手放到他肩上,一股温热立刻从她指尖传到他身上。

“我以后不会逃跑了。”他说。他们坐在沙发上,握着彼此的手。

离开前,朗德罗将两个塑料药瓶交给皮斯太太,她把药瓶上的数字录进药房电话留言里,然后把药瓶递给朗德罗,让他放回药品柜。她知道他对这些药没兴趣。他确实好一阵子没偷拿过她的药了。皮斯太太可不像她很多朋友那样糊涂,药瓶里的药她都仔细数过。毕竟老人的药大都很容易偷。

朗德罗需要用皮卡拖帐篷支杆,搬运干草垛。他需要开皮卡去垃圾场扔垃圾,或者单纯是展示男子气概。但因为皮卡更安全,他将皮卡让给了妻子,自己开那辆神奇的老卡罗拉。这辆老卡罗拉是艾玛琳的母亲搬去养老院时留给他俩的。车从没出过故障,至于建议要做的保养朗德罗自己就能搞定。相比于他以前的几辆车,这辆卡罗拉出奇地可靠。车的外壳是土灰色的,里面的座椅早已破旧,里衬也塌陷了。朗德罗无法将驾驶座的座位往后调足够多,他腿又长,伸不直,可他还是喜欢开这辆车。他特别喜欢在初雪后给车换上雪地轮胎,沿着偏僻的小路一路轰鸣着去看望他的病人。

奥蒂·普鲁姆因糖尿病失去了一只脚,他和妻子巴普一起生活在镇外几英里处的湖区黄金地段。巴普不愿让丈夫去康复中心,所以朗德罗就上门给他做物理治疗,给他冲澡,帮他上厕所,给他吃药、打针,喂他吃饭,给他修理鼻毛和耳毛,剪指甲,给他按摩,再时不时跟夫妻俩聊聊八卦。此外,他还要送奥蒂去做透析,陪他输血。

朗德罗轻轻敲了敲门,巴普开了门。

“我还担心你不来了呢!”她说。

“日子总得过,哪怕碰上这种事也一样。”朗德罗说。他说话的样子,他表现出的担当,让巴普安心不少。她朝另一间屋里唤了声。

“奥蒂,他来了!”

往常,朗德罗给奥蒂治疗时,巴普总是走开去做自己的事,但今天她留下来没走。朗德罗知道,大家都在议论他的事,她留下来是为了跟亲戚们说说他的表现,看看他有什么异常。艾玛琳告诉过他,重新开始工作会面临很多困难。那件事会如影随形,纠缠他一辈子。“人们会不断地提起这件事,他什么也改变不了,即使拉罗斯也改变不了。”她说。

可朗德罗认为这种看法不太准确,拉罗斯已经带来了转机。

“噢!你能来真是太好啦!”奥蒂说,他病恹恹的棕黄色娃娃脸也跟着明朗起来。奥蒂曾是个厉害的摔跤手,至今还一身硬汉气概。他现在整个人胖得像海豹似的,圆滚滚的。他家族里的人大多死于糖尿病并发症,比奥蒂发作得更快。

“我刚才还跟巴普说呢,生活总得继续。”

“不到死的那一天,日子总得过下去,”奥蒂接着说,“前几天我自己上厕所,差点儿从坐便器上摔下来。”

“天哪!”巴普叫道。

“咱们开始吧。”朗德罗说,他推着奥蒂走过那条短短的走廊。

部落掏钱给奥蒂建了一个残疾人浴室,奥蒂还有个淋浴椅。朗德罗将奥蒂扶到淋浴椅上坐好,帮他搓背,给他冲洗。浴室门开了条缝儿,巴普的一只手伸进来,递来一套干净的衣物。等他们洗好澡来到厨房,巴普已备好蓝莓烙饼,上面淋了人造枫糖浆,加上鸡蛋粉烘的。朗德罗尝得出那熟悉的、干巴巴、没味道的人造鸡蛋粉和枫糖浆中的代糖。蓝莓饼很好吃。

“大家都还好吗?”巴普靠着桌边的椅子坐下。她个子矮小,身体健壮,至今依然装作一副嫉妒的模样,假意提防别的女人追求奥蒂。在奥蒂面前,她总是精心化妆。一周里,她每天都会涂不同颜色的眼影。今天是星期二,她涂的是紫色眼影。她将头发向后绾起,把刘海喷成蓬松的一团,遮住了修过的细长眉毛。她还把指甲染成嫩粉色,一根手指轻轻敲着自己的嘴唇。

“也许我什么都不应该说,我该闭上嘴,对吧?”

“没事。”朗德罗回道。

“巴普是艾玛琳的堂姐,我们是一家人。”他接着说。

“艾玛琳真坚强!”巴普说。

“她很坚强,”朗德罗附和道,他脑子嗡嗡作响。“知道吗?我想成立个基金会。我是说,等他们都好些,等我家里人伤痛平复一些之后。”

巴普和奥蒂小心地点了点头,生怕自己得掏腰包似的。

“如今人人都在成立基金会。”巴普说。

“我也想过,”奥蒂说,“虽然现在说有些伤感,但等我死后,我想为保留地的女士们建个高跟鞋基金。我爱死巴普干活时穿着高跟鞋精心打扮过的模样。我希望有更多的女士穿上高跟鞋,走起路来发出那种声音。真迷人!”

巴普两手握住奥蒂的一只手。

“你用不着成立什么基金会,我的小可爱。你不会死的。”

“只不过器官一个接一个地衰竭。”奥蒂说。

“可恨的糖尿病!”朗德罗说。

“我们该送他去做透析了,”巴普说,“给他测下血糖吧。”

“已经测过了。”奥蒂回答说。

朗德罗没说在闻到烙饼的味道时就给奥蒂测过血糖了。就算巴普用再多的人造代糖,里面的碳水化合物也足以让奥蒂的血糖升高不少,他有时觉得可能是人造代糖使他们产生了幻想。他和奥蒂上了车,轮椅已折好,放在后备厢中,这时朗德罗才想起自己还没回答巴普的问题。奥蒂那番死后组建高跟鞋基金的话把话题岔开了。

“谢了。”他对奥蒂说。

“谢什么?”

“我真不知道怎么回答巴普,说我们过得好还是不好。我们每天早上醒来,想起发生的一切,就恨不得再倒头睡去。”

“我猜你不会再打猎了。”

“我把枪烧了。我是说,能烧的部分都烧了。”

“这对谁都不好,”奥蒂说,“你不打猎,怎么弄到动物蛋白,把孩子喂得壮壮实实的?”

“我们会设陷阱捕猎,”朗德罗答道,“用油煎野牛肉吃。”

“我减肥餐要吃这个,”奥蒂说,“我可以拿你喜欢的药跟你交换。”

朗德罗没吱声。

“我会馋你的鹿肉,”奥蒂接着说,“我想这事一次解决不了,肯定会缠着你不放。”

“不断地纠缠,”朗德罗说,“也许以后帮你换鹿肉,我自己就不需要了。”

其实他很需要,迫切地需要。


怀蒂加油站里有家炸货店,在那儿能买到油炸鸡翅、鸡胗、鸡腿、比萨,还有夹心饼。罗密欧·普亚特瞧见朗德罗开车经过加油站,停在后面的草丛里。罗密欧身材精瘦,两只距离极近的眼睛十分犀利,走起路来弯腰驼背,像受过伤。他的右胳膊多处受伤,总是紧贴着身体。他的右腿也一样。尽管如此,他依然身手敏捷。罗密欧觉得朗德罗会在里面吃午饭,于是抓起胶皮管和塑料油桶——油桶是大红色的,可用于消防救援。他左摇右晃,身体歪歪扭扭,但却十分麻利地来到朗德罗的车旁,把工具放好。罗密欧驾轻就熟,很快就让朗德罗油箱里的汽油顺着胶皮管流进罗密欧的油桶。

朗德罗手拿一个防漏油的小纸盒走出商店。他瞧见罗密欧,不禁眼皮一跳,却没跟这位老同学打招呼。朗德罗和罗密欧两人相互仇恨,这要说回到他们青少年时期凄惨的结局。两人在寄宿学校时就没再说过话,后来有段时间,罗密欧做梦都要杀死朗德罗。那会儿两人才二十来岁,朗德罗一夜之间得到一大笔钱,正是这笔钱让两人之间生了嫌隙,而朗德罗死活不相信罗密欧捅他的那一刀是无心之过,这让罗密欧很伤心。至少现在,罗密欧不再想着要朗德罗的命了。

关于朗德罗抢了他初恋这件事,罗密欧也算是想通了,也许人家艾玛琳当初根本没看上他罗密欧。后来朗德罗和艾玛琳夫妇二话没说就收养了他意外得来的儿子霍利斯,对霍利斯照顾有加,但罗密欧的心里总不是滋味。霍利斯很优秀,因此他自我安慰说,收养霍利斯是他们赚了,但他心里清楚,这些年来两口子没少在那孩子身上花钱。这段时间里,主要问题是罗密欧想让朗德罗把自己弄到的不论什么东西都和他平分。朗德罗是医院里有名的私人护理师,肯定有不少门路能搞到止痛药。他干吗不让老同学高兴点儿?帮他减轻痛苦?没错,罗密欧手上也有医生开的止痛药,可那不是奥施康定,有时他还得靠卖劣质药赚的钱去买点儿好货,像是盐酸阿芬太尼什么的。他一直想从哪儿搞一板来。

朗德罗朝汽车这边走来。

“哟,哟,哟,”罗密欧吆喝着,一边往下瞥了一眼胶皮管里流淌的汽油,“好久不见。”

朗德罗眼见着老同学偷自己车里的汽油,心里很难过。他一早就暗下决心,不论是罗密欧或是其他什么人报复他,都是他活该。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说我得走了,奶酪条要凉了。

“你还吃奶酪条呢!”罗密欧一脸嫌弃地说。

“是给孩子们买的。”朗德罗回道。

“唔……”罗密欧又说,像是听到了什么高明新奇的话。他一边将头往后一靠,蹙起眉头认真思考,一边轻轻地拔出胶皮管。

“没给我带点儿什么吗,老朋友?”他煞有介事地用橡胶管敲了敲油箱内壁,然后将压力锁盖子拧回红色塑料桶上,把朗德罗车上的油箱盖放回去,啪的一声将注油封盖盖上。

“没有。”朗德罗答道。

“好吧,反正我这儿的事也干完了。”罗密欧说。

他拎起红色油桶,做了个致敬的手势,模样傲慢,惹人讨厌。接着他转身走回自己那辆没油的车旁。

“代我向艾玛琳问好。”他回头喊道。

朗德罗斜着眼狠狠地瞥了罗密欧一眼,接着把打包的奶酪条放到发动机盖上。上车时,看到罗密欧举手致敬的动作,他不禁想起从前,思绪翻腾。朗德罗最难忘的莫过于当初罗密欧拿着刀,先刺他的前臂,接着又刺他大臂,给他留下了一条清晰的疤痕。时至今日,朗德罗都不敢相信睡梦中的自己当时竟一个翻身,伸手抓伤了罗密欧的鼻子。朗德罗胡乱想着,忘记拿走发动机盖上的奶酪条,发动汽车离开了。车从罗密欧身边经过时,罗密欧正往自己油箱里灌用胶皮管偷的油,朗德罗转弯时,奶酪条从他车顶上飞了出去,正砸在罗密欧的车盖上。罗密欧灌好油,伸手取过包装盒,拿出一根奶酪条。他只尝了一口,发现奶酪条已经凉了,吃起来跟皮革似的。他开车跑到炸货店向店员投诉。

“我再帮您热热。”柜台后的女店员说。

“还是退钱吧。”罗密欧回答。


前几周过后,拉罗斯尽量忍住不哭,至少在诺拉面前不再哭。这期间,他再次从玛吉那儿得知自己为什么被送到这儿来。爸爸妈妈告诉过他,但他还是不明白,需要有人一遍遍地告诉他。

“你压根儿不知道死是什么。”玛吉说。

“就是不动了。”拉罗斯回道。

“就是不喘气了。”玛吉又说。

“喘气就是动!”

“过来,”玛吉说,“咱们去外面,我杀个东西给你看看。”

“你要杀什么?”

他们看向窗外。

“那只狗。”玛吉伸手指着狗说。

一只狗正在院子边上懒洋洋地躺着晒太阳,那是拉罗斯家养的狗。他没说认识这只狗,却对玛吉说:“你真残忍,没人会平白无故杀死一条狗!”

“你爸爸就平白无故地杀了我弟弟!”玛吉说。

“那是意外。”

“都一样。”玛吉争辩道。

拉罗斯眼里涌起泪水,接着玛吉也哭了,她心里很难受。梦里达斯提来找过她,给她看了只玩具狗,现在她想起来了,那只玩具狗正和外面那只橘色的狗一模一样。她转身想要确认一下,狗却不见了。她有个主意,她可以利用拉罗斯,让他帮她。

“好啦,小傻瓜。”

“别这么叫我!”

“要是你能让我妈不再邪恶,就像现在这样,让她重新善良起来,我就不叫你傻瓜。要是你真能做到,他们简直可以给你拍个电视节目了。”

“我应该怎么做?”

“你是说怎么让她变得善良?”

拉罗斯点点头。玛吉让他问问妈妈要不要按摩脚底,但拉罗斯却面露不解。

“她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玛吉命令道,“吃她做的蛋糕。还有,抱抱她。”

拉罗斯等着诺拉告诉他做什么。那天晚些时候,诺拉对他说要管她叫妈妈。

“好,妈妈。”

“能抱抱我吗?”

他也照做了。

诺拉把他的头发向后理了理,看着他的眼睛,可接着她的脸像气球充气似地变大,脸色泛红,仿佛她就要大吼大叫。

“你最爱吃什么?”她问。

“蛋糕。”

她说她要给他做好多好多蛋糕。拉罗斯伸手搂她的脖子时,能感觉到她皮肤下硌人的骨头。

“你真瘦。”他对诺拉说。

“你都能摸到我的骨头了。”诺拉答道。

“你是万圣节女巫吗?”他小心地问。

“不是,”她说,“我妈妈是个巫婆,我不想跟她一样。”

拉罗斯将头靠在她胸前,确认她还有心跳。她瘦削的锁骨突出,硌着他的太阳穴。

太瘦了,他心想。她太瘦了。以前他曾听爸爸这样逗妈妈:“你可越来越瘦了!”他也曾听到外婆这样说姐姐斯诺:“可别像你妈妈似的瘦得皮包骨头。”

他周围的女人都是皮包骨头。连玛吉也一样,她那两条腿真是干瘦干瘦的。不过,这话他没说出口,他也没说玛吉私下叫她妈妈魔鬼。这些话被什么堵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把脑子里想的全都说出来。他嘴里像是长了筛子,只会说好听的话。


拉罗斯在杂货店见到了亲生母亲。他朝艾玛琳跑过去,母子俩紧紧拥抱在一起。罗密欧恰好看到这一幕。他站在灯光明亮的肉食冷柜前,摇晃着身体,把菜篮子紧紧抱在胸前。罗密欧认为自己是个危险的浑蛋,可他此刻脸上的神情却不像坏蛋。罗密欧控制住自己,眯起眼,假装在仔细看那些廉价的长条汉堡。

幸好今天拉罗斯跟着彼得,彼得没有干涉。艾玛琳闻着拉罗斯头发的气味,抱了他很久。她看看彼得,见他点头后,她让拉罗斯抓住购物车,跟他聊着天,带他在商店里兜了一圈。这感觉就像是心死后终于又活了过来,可她不能在商店里一辈子。彼得帮她拎着东西出了商店,然后她领着拉罗斯来到拉维奇家的车旁。拉罗斯上了车,不哭不闹,坐到后车座上,自己系好了安全带。他无言的坚强让艾玛琳说不出话来。当他们开车离开时,他朝艾玛琳挥挥手。他像是坐在一张不结实的木筏上,渐渐漂离了她。也许,那只是梦吗?每天早上,她也在同一张即将散架的木筏上漂浮,脑子里一片空白。每天,她不止一次地质疑他们的决定。

见过拉罗斯后她没法直接回家。她觉得也许该去她母亲那儿,却不知不觉开车去了教堂。她又想着或许可以去那儿祷告,祈求内心的平静,但又不知不觉绕到教堂的后面。接着她想也许可以去找特拉维斯神父,可她找遍了教堂办公室和他简陋的、盒子似的教区长住所,却找不到他的人影。这么到处找他,她开始感到尴尬。这时,她看到他在远处的湖边开着一辆山猫牌小型拖拉机,打算辟出一条人行道。他戴着顶棕色绒线帽,帽子低低地垂在耳后。帽子让他的耳朵露了出来。这本会让他显得滑稽可笑,但让特拉维斯神父显得滑稽可笑可是件难事。他的皮肤被风吹得很粗糙,有淡淡的雀斑,如同所有金红色头发的人一样,皮肤一晒就黑。他颊骨扁平,看上去近乎冷酷,还有如电影明星般棱角分明的下巴。待他模样变得令人生畏时,他也上了年纪,脾气也不那么惹人厌了。此外,他脸上的疤痕一直蜿蜒至喉咙。特拉维斯神父微笑时眼神温暖,连眼角的鱼尾纹也透着愉悦。但他的眼神也会阴沉、乏味或充满危险气息——当然了,他早已不是个俗世的士兵了。

他看见艾玛琳,将拖拉机熄了火,从拖拉机上下来。艾玛琳习惯了他一身教士服的样子。多数时候,特拉维斯神父都会穿教士服,因为教士服穿起来方便,能穿在T恤和工装裤外面,他很喜欢。老人们也喜欢他穿教士服的模样;《黑客帝国》上映后,年轻人也喜欢看他穿教士服。但眼下,他穿着旧牛仔裤、格子法兰绒衬衫和棕色帆布夹克。

艾玛琳朝他微微一笑,有些惊奇。

他瞥了瞥院子四周,留意观察是否有人在看。他后来想,没错,就是这种“留意”泄露了一切。几天来,他的理智掩盖了内心感受,直到他想起要越过艾玛琳的肩头四处看,确保没人在看他们,他内心的感受才重新浮现。

他们将手插在口袋里,一起走到他正在林间开辟的健身道上。两人走过单杠和练俯卧撑的木杠,她才开口说话。

“我不想把拉罗斯给他们。”她说。

“那当初是为什么?”

这是个明媚的日子,太阳照在绿色的湖面上。绿色——那也是她眼睛的颜色。

“这好像是唯一的办法,”她说,“她毕竟是我姐姐。我以为她怎么也会让我见见他,一起待会儿。但她没有,所以我想把他要回来。我刚见到他了,他该觉得我不爱他了。”

特拉维斯神父依然为他们的做法感到惊讶。他回想起朗德罗获释后与艾玛琳来到教堂,那次他们原本有话要说,但没说。他以往也听说过,要是一些家庭因为疾病或谋杀变得支离破碎,而另一些家庭完整,这时就会发生这类收养。这是种古老的正义形式。这只是个故事,但故事往往会打动他。他就是因为一个故事才成为神父,也因为一个故事至今都没放弃神父这份工作。晚上,他在看一部部动作片的间隙,字斟句酌地解读《新约》。

玛丽将她的孩子献给全世界。他看着艾玛琳,这话差点脱口而出。这话很应景,她正好穿着天蓝色的皮衣,风帽边缘的皮毛饰带已经脱落。他看着她戴风帽的样子,不禁联想到画里的圣母马利亚。她的头发从中间分开,顺滑的发丝往后飘,落在蓝色的皮衣上。

“你是想做好事,”特拉维斯神父说,“拉罗斯会理解。他会回到你身边。”

艾玛琳停下来,紧紧地盯着他。

“你确定吗?”

“我确定,”他回答,又不禁说了下面的话,“无论是生,是天使,是掌权的,是现在的事,是将来的事,是有能的,是高处的,是低处的,是别的受造之物,都不能使你们分离。”

艾玛琳看着他,像看疯子似的。

《圣经》是这么说的。

他低头看了看车辙杂乱的小路,刚才他竟然像个骄傲自大的傻瓜一样引用了《罗马书》。

“拉罗斯还小,”她说,她满是渴望的双眼渐渐模糊。“孩子就是这样,你不天天陪着,他们就会忘记你。”

没人忘得了你,特拉维斯神父心想。这失控的想法让他心头一紧,他努力使自己说的话合情合理。

“听着,你随时可以把拉罗斯要回来。只要你开口,彼得和诺拉只能照办。要是他们不听,你可以去求助社会服务部门,你才是他的母亲。”

“社会服务部门,”她念道,“嗯,你听说过保留地内部事务保密协议吗?”

特拉维斯神父突然大笑。

“何况,我不就是做社会服务的吗?问题学生、学校事务也属于社会服务的范畴,我还得跟自己打交道。”

“那有什么问题吗?”特拉维斯神父问。

她摇了摇头,说话时移开了视线。

“你以为我没预料到眼下的情况吗?没想到会这么艰难吗?既然有这样的历史和传统,有这一切,为什么还是无法忍受?你以为这些我都不明白吗?”

她用手擦了擦脸,假装擦的不是泪水,而是别的。

“没错,我也不是很清楚自己的想法。而且,还有诺拉,她老跟玛吉发火,要是她也这样对待拉罗斯怎么办?”

特拉维斯神父没说话,他听过教众的个人忏悔,对诺拉的脾气有所耳闻。

他们一起走回她的车旁。特拉维斯神父有种说不清的情绪,没能像往常一样随便聊几句来结束这个话题。他没说话,不想打断她坦诚的倾诉。艾玛琳上了车,然后脱下风帽,摇下车窗。她抬头看着他的脸,她对儿子的渴望那般炽烈,他仿佛感同身受,他闭上了眼睛。

艾玛琳看着闭上眼的神父,突然发现他不过是个平常人,皮肤晒得黝黑、嘴唇干裂。

她移开视线,发动了汽车。开车离去时她悲观的想法也变了,转而想起乔塞特和斯诺对神父的讨论,她们的话曾让她笑个不停,笑得肚子疼。

“他眼睛那样,他自己也没办法啊!”其中一个说道。

他的眼睛像玩具机器人的眼睛。

乔塞特和斯诺对电影中的男性机器人或半人半机器人很感兴趣,两人的房间里有台老旧的无线电视公司生产的录像机,要是谁家在院子里卖旧货或超市有旧货甩卖,她们还会买老电影回来放。她们收藏的影片有《西部世界》、《机械战警》和《黑洞》。她们会把装着促销录像带的箱子都翻个遍,一心想找到最喜欢的《银翼杀手》。她们还自己画这些机器人和半人半机器人——它们精确、完美、注定会有情感体验,或许就像特拉维斯神父那样。

“他的眼睛像人造眼。”

“不是吧!说不定特拉维斯神父就是个复制人,就像巴蒂那样!”

她们一起吟诵:“我曾见过你们人类无法想象的事物,我曾见过太空战舰在猎户星座旁熊熊燃烧,我看到C射线在唐怀瑟之门附近的黑暗中闪耀。”

接着,她俩的声音变得疲惫嘶哑。

“所有这些时刻都将消逝于时间长河中,如同泪水消失在雨中……死亡的时刻到了。”

她们的脑袋耷拉下去,艾玛琳大声叫:“停!”她皱起眉头,和所有母亲一样,她见不得自己孩子装死。

斯诺和乔塞特是艾恩家的两姐妹。两个铁处女,两人都是学校初中部的排球女王。她们是姐妹,也是彼此最好的朋友,她们相互信任,常给兄弟们出主意。姐妹俩跟母亲亲近,和父亲关系一般。到外婆那儿时,祖孙仨会开心地一起串珠,干针线活儿,一做就是几小时。斯诺今年读八年级,将来会是个热心的高个子姑娘,却无心学业,男孩们只当她是普通朋友。两姐妹中,乔塞特个子更高、更敏感。她以后肯定会为肉多而头疼,可身材丰满却正好撩起男孩们青涩的迷恋,但她只会把那些男孩当成普通朋友。乔塞特现在读七年级。

朗德罗开车送两个女儿去霍普丹斯买东西,随后去接奥蒂做透析。女孩们径直去了那儿唯一的一家药店。两人进了店,带进一阵寒气。一个染着红发、头发顺滑、眼镜上带着链子的女店员接待了她们。她问两人要买什么。

“不用管我们,谢谢。”乔塞特说,“你也不用一直跟着我俩,我们带了钱,不会偷东西。”

女店员低下头,缩着脖颈,随后保持着这个古怪的姿势,转身走到收银台处。

“你不用那么说的。”斯诺说。

“我自我保护意识太强。”乔塞特回道,扮出一副温顺的模样。药店里有家礼品店,里面卖装饰用的花和小饰品。艾玛琳不稀罕这些,但姐妹俩却很喜欢。她们走过去,看着那些陶瓷小雪人、闪闪发光的叶子,还有刻着字的石头。石头上面写着:梦想爱生活。

“为什么不刻抛下,”乔塞特问,“怎么没有石头上面刻着抛下呢?”

“你无法从这个词里感受到鼓舞,不是吗?”斯诺说。

“那不是鼓舞,是自以为是。”

“哎!”斯诺舔了舔手指,在空气里做了个标记,“这是词汇表里的词。”

她们来到店里的另一片区域,那儿有少量汽车雨刷和应急手电筒,也许可以买给父亲。

“五金店卖的质量更好。”乔塞特说。

“我们帮妈妈挑挑香水吧。”

“不,要挑乳液才对。”

“那你去看乳液,我要挑香水。”

“好香水都在玻璃柜里锁着呢,那个戴眼镜的女店员的双手就放在上面。”

“讨厌,看来还得跟她打交道。”乔塞特说。

“我去吧,”斯诺说,“我是乖乖女。”

乔塞特翻了个白眼,扮了个“我错了”的鬼脸。

斯诺笑着朝女店员走去,“你好。”斯诺用明快的语调问候,“我们想给妈妈挑份特别好的圣诞礼物。她是个很特别的人,”斯诺叹了口气。“她工作那么累!能帮我们推荐一下吗?”

女店员锐利的目光扫过乔塞特,乔塞特正俯身去看玻璃柜里的香水。女店员的手掠过那些宝石般耀眼的盒子和香水瓶,随后抽出一张吉恩内特牌香水的试香纸。

“太普通了!”乔塞特说。

斯诺指着一瓶祖梵香水。

“那瓶闻起来也跟妈妈不搭。她闻起来,怎么说呢,更清洌。”

“查理女士香水或是范思哲的蓝色牛仔香水怎么样?”

“可那些闻起来太普通。”

她们看着一排排的香水,思考着,不禁皱起了眉头。

“我想选个特别的香水,我可以用打工的钱买。”斯诺对柜台女店员说,“或许我们可以试试设计师款,或是那些电影明星用过的香型。”

女店员又拿出一个香水盒:“里面是白钻香水,伊丽莎白·泰勒旗下的一款香水。”

“这是全美最棒的香型。”女店员说,语气中充满了崇敬之情。“伊丽莎白·泰勒是谁?”乔塞特问。

“这还用问,没听说过《埃及艳后》吗?”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视频租赁店里那盒录影带的封面。

“她还是迈克尔·杰克逊的朋友,这你总知道吧?”

“哦,当然。”乔塞特闻了闻香水瓶的喷嘴,“梦幻,我喜欢这香味儿。”

女店员又拿出一瓶恩乔丽香水,香水瓶装在亮粉色的包装盒里,还带着金色浮雕花饰。

“妈妈可没这么热辣。我是说,她闻起来很舒服。”

“它和爸爸的老香料牌须后水的味道太像了。”

“这款野麝香香水呢?”

“或者这款风之歌呢?”

“外婆用的就是这款。”

这时,柜台后的女店员又从一堆香水盒后面拿出了一个十分典雅的盒子。盒子是薰衣草的那种淡紫色,这种特制的中间色一看就价格不菲。包装上系了深灰色的带子,瓶身由玻璃制成,系着镶钻暗纹丝带,弧度流畅,握在手里大小正好。清新之水。女店员喷了些到纸巾上,拿着纸巾在她们鼻端挥了挥,随后等气味挥发。这味道闻上去既清新又干爽,带了些许甘草味儿,似乎还夹杂了云朵的味道,或许还有一丝新劈的木头味儿吧?还有碾碎的青草味儿,像哪片罕见的树林中某种珍稀药草的香气。其中没有阴郁,没有渴求,还有点别的东西。

“很多人觉得这款香水太过寡淡,”女店员说,“它与其他香水都不同。没人买这款,我们店里也就这么一瓶。”

斯诺睁大眼睛,看着乔塞特。乔塞特又闻了闻那香气。

“真希望一切也能像这香水一样。”斯诺说。

“这么纯净,”乔塞特接道,随后放下瓶子,“肯定不便宜吧。”

“对,是有点贵。”女店员说,她似乎为价钱感到尴尬。“我只是个店员,这店不是我的。”她说。

“我明白,”斯诺回道,“它贵了点。不过我一直在存钱,还是买吧。”

“这款香水男女都能用,这款清新水。”

“清新之水,”乔塞特以夸张的法式口音读道,“就买它吧。”她转向斯诺,眼里放光。

“多好闻啊!”

“就它吧。”斯诺说。

乔塞特皮夹的最里面藏了个老式的钱袋,她掏出钱袋,斯诺激动得抱住她。

两人紧接着在女店员面前双双哭了起来,她们知道这香味中有拉罗斯的气息。这气味像寒冷的秋日里拉罗斯清爽的发香,他一进屋,艾玛琳俯身抱他就会闻到。

“哦,你真好闻,”艾玛琳会说,“有户外的味道。”

出了药店,乔塞特和斯诺聊起户外的味道,都觉得两人像是参加了女巫集会似的,能够彼此感应。

“也许,我们的族人在白人来这里之前就有这种能力。”

“没错,”斯诺接道,“我们就这么延续了五百年。”

“我确实听人这样讲过。”

“我也是,据说我们还能改变天气。”

“我相信这是真的。”

“太棒了,”斯诺说,“我们现在就试试吧。”

“那我该叫夏茉儿才对,乔塞特你只能让天下雪。”

天刮起了大风。她们一边聊着,一边朝和父亲约好的地方走。他答应将奥蒂送回家安顿好后再回来接她们,她们打算去赛百味等他,也许再合点一个十二英寸的土耳其鸡肉三明治,加上美式奶酪,面包要全麦的,就像她们的肤色那样,还要加上生菜、番茄、腌菜,最后再淋上甜洋葱酱。她俩肯定会这么做的,她们简直饿坏了,要是只喝白水,剩下的钱刚好能买个土耳其鸡肉三明治。

“咱们最好就这么办。”乔塞特说,尽管她平时爱喝雪碧。

“健康教育课上他们给我们演示过,”斯诺伤心地说,“哪怕每天只喝一听饮料也会得糖尿病。”

朗德罗从不给孩子们买苏打水,他可不想让他们烂脚。每当他这么说,孩子们都会眯起眼,仿佛很痛苦,“好吧,老爸”。但她们还是会在怀蒂炸货店偷偷喝汽水。眼下,她们一边等父亲,一边吃惊地低头盯着三明治的包装纸。

“我怎么这么快就吃完了?”

“怎么这么快?”乔塞特打了个饱嗝儿。

“真恶心!现在怎么办?”

“我们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只能慢慢喝健康的白水了。”

“然后等爸爸过来。”

她们心领神会地对望了一眼。学校里倒是没人使坏,在她们学校,每个同学家里都发生过不好的事。通常情况下,大家都会为彼此感到难过,或是说一句太糟糕了,女孩可能会送张慰问卡。然而,事情发生后,没有一个人给她们送过卡片。斯诺的一个好朋友给她串了对耳环,她知道这是在表达无法言表的悲伤。她们也没跟父亲说过什么,至少她们没话想说。上车后,两人也许会一声不吭。她们也许会问问奥蒂、阿万或其他客户的情况。再不然,她们也许会随意聊聊学校的作业。她们不会表露心里的真实情感,以免触动父亲内心隐藏的情绪。他会像举行仪式时那样一下子严肃起来。在仪式上,人们会表露内心真实的想法和情感,好让周围的人为你祈祷、唱歌,为你提供帮助。现在一切都像平常那样,姐妹俩觉得不能让父亲将情绪流露出来。因此,当他开着卡罗拉出现时,她们朝彼此使了个眼色。乔塞特要坐到前面的座位,因为她擅长跟父亲聊理发、汽车电池、用旭化成保鲜膜给家里的玻璃做防冻处理这样的寻常话题。一旦察觉他情绪低落,她就再问问他喝汽水有什么不好。


千禧年即将来临,彼得一直忙着筹备,能够暂时放下达斯提,想点别的。去弗利特农场的路上,他不禁自责去年春天没买些活鸡。他一直打算把房子旁的一间老屋改成鸡舍,连通常不想养动物的诺拉都同意养鸡。他从没做过养鸡的准备,但他养过狗。自打在树林里发现那只狗,他就一直在喂它。没准儿它还有牧羊犬的血统呢。要是早养了它,它说不定就能看好家,彼得心想,说不定还能救下达斯提。也许吧。他知道这纯粹是瞎想,但还是买了狗粮。此外,彼得还买了七袋烤玉米和一个发条手电筒。他开车回家,把刚买的东西放到地下室,那儿已经存了六桶密封好的全麦面粉,十加仑一桶,还有奶粉、油、干扁豆、蚕豆和熏肉条。他还买了个冰柜,配好了发电机,还买了台备用发电机。他还买了个木柴炉,每天下班后要花一小时劈柴,劈柴能使彼得心无杂念,就像神父一样。他和特拉维斯神父相距几英里,像堆柴火一样堆积着各自的悲伤,却都用劈柴这种方式让自己平静下来。彼得有台滤水器,他另外准备了一台,以防万一。去年他凿了口新水井,配了一台备用发电机。他还提前备好了孩子们未来两年的鞋,还有苹果干、梨干、杏儿干、梅子干、蔓越莓干。他还用五加仑的塑料水罐储存了更多的水,还额外备好了毯子。还有好多把枪,全放在上锁的枪支保管箱里。他将每把枪都装满子弹,因为不装子弹有枪也没意义。他曾两次在门廊开枪打死几只土狼,还有一次打死了一头鹿。有只美洲狮他没打中。钥匙就粘在那个七尺长的保管箱的顶部,他总要反复检查箱子是否已经锁好。还有几箱弹药盒,以及一大箱照明弹。还有蛋糕配料、糖、烟草、威士忌、伏特加和朗姆酒。他可以拿这些换需要的东西——肯定还有他忘记准备的。

实际上,他真正忘记的是信用卡的利息有多高。现在他加班加点才勉强还上每月的最低还款。每当他用信用卡多买一袋松饼粉或一把铲子,他都自我安慰说,等千禧年一过,信用卡公司把1900年和2000年搞混,账目一塌糊涂,很可能连他的账目清单都找不到了。到那时,信用卡公司消失,银行体系瘫痪,一切都将回到以金条交易的时代。到那时,没有电话、电视、能源公司,也没有全自动汽车,只剩下那种发动机没有芯片控制的古董汽车。加油站、航空运输、卫星统统都没有了。那时,他就用无线电联系,他多年前就拿到了无线电通信的业余执照。整个十二月,他每晚都与世界各地的人密切联系。每天早上,他一醒来就在清单上加上一条。周末他就带着玛吉和拉罗斯去买一令纸,一箱信封。还有铅笔、钢笔和邮票。那时还会有老式地面邮递系统吗?或许吧,他的熟人说。整间储藏室都塞满了。诺拉毫无察觉,她正忙着做那些可恶的蛋糕。

变质蛋糕够那些鸡吃上好几个月了,彼得心想。诺拉在她做的单层蛋糕、千层蛋糕、环形蛋糕上涂了厚厚的糖霜,小心翼翼地写上拉罗斯或玛吉的名字。如今孩子们也吃腻了蛋糕。他将蛋糕收起,放进没有暖气的车库里。以前当地中学翻修时他回收了有用的东西,他看着那一排回收来的锡质储物柜,想到每个标有数字的柜门后窄窄的顶层架子上都有个彩色蛋糕,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两家的父母都没心情过圣诞节,但圣诞节还是一天天近了。12月25日前一周的一天,诺拉醒来时感觉心脏重得像块铅。铅块重重地压在胸口,她能感觉到心脏在重压下无力地乱跳,不过她压根儿不在乎它是否还在跳动。可圣诞节快到了。她在床上翻了个身,轻轻推了推彼得——她一想到他还能睡得着,就忍不住恨他。

“树,”她说,“就今天吧,我们该装扮圣诞树了。”

彼得睁开眼,他有一双明亮亲切的蓝眼睛,他们永远无法在另一个孩子脸上看到这双眼睛了。达斯提那孩子简直是照两人的模子刻出来的,融合了两人五官的优点,曾让他们惊叹不已。那些镶了框的照片都还摆在梳妆台上。照片里的达斯提依然在阳光下奔跑,摆出蜘蛛侠的造型,和玛吉在儿童泳池里嬉戏,跟他们一起站在去年的圣诞树前。诺拉看着这些照片,感到一丝慰藉。可她却闭上眼,不愿看到与达斯提酷似的彼得。她哼唱起来,不再去想这些,把念头转到女儿身上。想到玛吉,她心里五味杂陈,时而充满爱意,时而满腔怒火。玛吉长得像她坚韧而倔强的波兰外婆,也像她任性又狡猾的齐佩瓦姨妈。玛吉生起气时,一双斜挑的金色眼睛仿佛也变成了黑色,还有那不自然又瘆人的笑。

诺拉轻柔的哼唱让彼得为之一振,从前,她时不时就会这样唱。他伸手抚摸她的手指:“也许?”

“不行。”她说。但他还是不死心,不是直接要求,就是伸手摸她。

“我带孩子们去砍树。”

他有个电锯,准确地说有三个。砍圣诞树用不上这些大家伙,有个手锯就够了。

“那,”他坐在冰冷的房间里说,“就用那把红色锯柄的手锯吧。我们先找棵最好的树,然后轮流锯。”他想了想,竟然觉得这想法可行,他只要起身照着去年的做法再做一遍就行。那时他身边的男孩因为自己的外套还没洗好,只能穿着玛吉亮粉色的迪士尼公主外套。达斯提总是信心满满。玛吉取笑他,叫他妹妹,他便学着加斯顿的模样摆了个造型,把玛吉逗得哈哈大笑,玛吉从前的笑声如银铃般好听。

一切都变了,彼得暗自想着。玛吉的笑声变成了讥笑、尖叫、一连串愤怒的叫喊和宣泄。如今事情令人悲伤,并不好笑,玛吉也会幸灾乐祸地笑。


树林里,薄薄的雪地上,朗德罗看见彼得三人在选小云杉树,他往后退了退。他不是来挑选云杉的,而是来检查先前设下的陷阱,看到他们,他才想起圣诞节这回事。

“对了,”艾玛琳说,“对。我们也该准备棵圣诞树。”

“我想在圣诞树上挂白色的灯。”斯诺说。

“还是拿彩灯出来吧,”乔塞特说,“白色的灯太单调了。”

“我就喜欢清一色的,”斯诺说,“屋里其他的东西都是混杂在一块儿的。”

“嘿!”艾玛琳打断她。

“别见怪,妈妈。但用白色的灯装扮圣诞树,肯定很漂亮。”

“那就砍两棵树吧。”艾玛琳说。

“真的吗?你说真的吧?”

“两棵小点儿的。”

当晚,客厅的角落里摆了两棵小树,姐妹俩各装饰一棵。与往常不同,艾玛琳这次一点忙都没帮,倒是姐妹俩彼此较着劲儿。她们把亮片、丝带、帕瓦仪式所穿服装的饰物、拉罗斯的培乐多橡皮泥装扮到树上。她们从不用包装纸包礼品,都是用旧杂志、彩色报纸、购物袋来代替。可不知什么时候,一切都停了下来,女孩们哭了起来。酷奇翻了个白眼,瞪着眼大步走了出去。霍利斯借故溜回男孩们的房间。朗德罗早早上班去了,只剩下艾玛琳一个人搅拌着一锅炖菜。这一切都因为拉罗斯。

自从朗德罗和艾玛琳夫妇给孩子们解释了将拉罗斯送走的事后,这种情形几乎每周都会发生一次。

霍利斯回到男孩们的房间,给充气床垫插上电,将充气泵的表盘调到充气模式。有那么一两分钟,刺耳的充气声淹没了她们的声音。床垫充好气后,他倒头躺下,闭上眼。

什么都没有,周围寂静无声。

霍利斯知道,他的生父罗密欧就是在圣诞节前后把他丢给艾玛琳和朗德罗的。当时他五六岁,与拉罗斯差不多大。以前他也睡过一段时间的架子床,但还是更喜欢充气床。他还知道自己不是在医院而是在房子里出生的。关于人生的头几年,他还记得,他睡在周围满是人脚的桌子下,好一点时就和小狗挤在狗窝里睡。他还记得一年冬天,他和其他孩子穿着大衣挤在床上,那儿充斥着咸咸的汗臭味,裹着一股馊了的大麻味和打结的头发的臭味,让他至今仍觉得喘不过气来。要是他闻到有大人或孩子身上有那种味道,就会连忙避开。现在,他每天都洗澡。他还自己洗衣服,喜欢衣服熨烫时的味道。为此,家里的姐妹还嘲笑过他,不过她们也喜欢熨衣服的味道。能让自己干干净净的,有张属于自己的床,这种生活并非理所当然的。不,他不掺和拉罗斯的事。他刚才就是不想惹上麻烦才借机溜走了。但她们又开始喊叫,他能听到声音。

“那么妈妈,要是你杀了人会把我送走吗?”

这是乔塞特的喊叫声。

斯诺上前,扇了乔塞特一巴掌,乔塞特又扇了回去。艾玛琳扔下餐勺,扇了她俩一人各一巴掌——她从没打过自己的孩子,一次都没有。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就像《活宝三人组》中那段歌舞场景——那是影片最大的看点了。艾玛琳哭起来,紧接着是乔塞特,最后斯诺也哭了。母女三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我真恨不得把手剁下来,”艾玛琳哭着说,“我从没打过你们姐妹俩。”

“我俩也该把手剁下来。”斯诺也哭着说。

“那样以后我们炸面包,就得两个人站在一起,各用剩下的一只手,你看,拍一下,再拍一下。”乔塞特和斯诺两人演示了一遍。

“拍拍,再拍拍,真可怜!”艾玛琳不禁破涕为笑。

艾玛琳无精打采地搅拌着锅里的菜。慢慢地,大家相继回到炖锅边。霍利斯睡着了,打了个小盹儿。酷奇把几个月前从姐姐们那儿偷来的小物件包装好,当作圣诞节礼物送给她们。他把包裹挂在树枝上。朗德罗拎着两个海富迪牌的黑袋子回来了,里面装满了手套、帽子、靴子、夹克,都是新的。特拉维斯神父早在其他人翻拣慈善折扣商店的捐赠品前就把这些东西挑了出来。霍利斯走出卧室,帮忙把袋子拖进屋,把礼物分好。他尽量表现得开心,但却做不到。霍利斯高兴不起来,他天生不喜欢节日,不过这正好给了家里女孩们责怪他的理由。

“别哭丧着脸,”她们对霍利斯说,“圣诞节了,高兴点,别告诉拉罗斯根本没有圣诞老人。”

“我是说,要是你见得到他的话。”乔塞特说。

斯诺又沮丧起来。

“我会找到他的,”霍利斯说。他根本无心掺和,但话却脱口而出。“我会告诉他圣诞老人快来了。”

霍利斯长得不算英俊,鼻子很大,可他一副愤愤不平、闷闷不乐的样子,也许比那些长相英俊的人更有魅力。他刚理过发,头发垂在额前,格外整齐。

他用手掌将头发捋到一侧。

乔塞特每次见他这样捋头发,就会说他天生一副老式做派。

她冲他一挑眉毛,转过身去。而同时,这不经意的举动引得霍利斯痴迷地盯着瞧。

女孩们决定最后再把清新之水拿出来给母亲。她们不放心霍利斯、威拉德,就连父亲也不放心,担心他们一不留神就把香水瓶踩碎。家里有男人就是这样。他们总会踩坏东西,连礼物也会踩坏。奥吉布瓦族的女人,根据传统,而且是刚刚复兴的传统,从小就被教育不能踩踏东西,尤其是男孩的东西。外婆有个朋友,叫伊格纳西亚·桑德,她们常去向这位老人请教传统习俗。她告诉她们,女孩的力量会削弱男孩的力量。“这是性别歧视,”乔塞特说,“不过是另一种企图控制女性的手段罢了。”斯诺基本同意,艾玛琳听完拉长了脸。艾恩家的女人虽然不会对各种条条框框百依百顺,但也无法置之不理。

两姐妹给父亲和几个兄弟买了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乔塞特和斯诺第一次买了彩色纸,小心地将用红色玻璃纸包装的礼品盒摆放好,然后把给母亲的礼品盒单独放在架子上。她们还特意为母亲的礼品盒配了个闪亮的红色蝴蝶结。此刻,那蝴蝶结在两人手里闪闪发光。

“拉罗斯的礼物怎么办?”斯诺问。

他们将大桌上的东西——珠串、螺纹瓶盖、报纸和课本——都推到一边,然后开始吃炖菜。乔塞特想去拉维奇家,把礼物给拉罗斯。斯诺说自己受不了诺拉姨妈,她太挑剔了。酷奇只一味闷头吃饭。霍利斯看看他,随即也埋下头。艾玛琳看着孩子们,他们转过头来看着她。

“你给拉罗斯做鹿皮软鞋了吗?”酷奇问。除了拉罗斯,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他语气里有一丝恐慌,眼里泛起晶莹的泪水。

艾玛琳每年都会用熏制好的驼鹿皮和毯子碎片给每一个孩子做一双新的鹿皮软鞋。有时,她还会在脚踝处缝上兔毛。她通常在看望母亲或在家时做。她一边做鞋,一边看她最喜爱的电视节目,或和孩子们坐在一块儿,督促他们完成作业。她做鞋很拿手,还有人专门从她这儿订鞋。有时,她做鹿皮软鞋能赚到两三百美元。全家人都感到骄傲,在家里只穿她做的鹿皮软鞋,就连霍利斯也不例外,不过霍利斯的鞋上缝着珠子,看上去很可爱,却不够酷。每年添一双,他们每个孩子都有整整一箱鹿皮软鞋。

“做了。”艾玛琳答道。


她给拉罗斯做了鹿皮软鞋,朗德罗告诉他的朋友兰德尔。兰德尔经营着汗屋,还在部落中学任教,传播奥吉布瓦文化、历史以及剥鹿皮的技术。他曾找到部落药师,并跟随他们学习,还从这些老人那儿学习了各种仪典。朗德罗身体里住着魔鬼,他说。兰德尔不怕魔鬼,相反,他尊敬魔鬼。

“我小时候肯定发生过什么,但我记不得了。”朗德罗说。

“大家都这么想,”兰德尔说,“仿佛你突然记起发生过的事就能杀死魔鬼。可事实上,要复杂得多。”

兰德尔的工作就是要和各种魔鬼抗争。土地被掠,被迫迁移,遭遇疾病,贪酒成瘾。他感到自己的民族历经坎坷,劫后余生,潦倒不堪。那段历史里有什么?让他们懂得了什么?他们曾经是什么人?现在情况怎样?为什么到哪儿都那么倒霉?

他们已把石头烧热,搬进汗屋。眼下,两人只穿着宽松的冲浪短裤,坐在汗屋里。朗德罗把防水帆布放下,汗屋变得密不透风。兰德尔将烟草、鼠尾草、雪松和裸根粉撒到黑石块上,待浓烈的香气弥漫开,他将四大勺水浇到石块上,热气一下涌进他们的肺里,呛得他俩难受。两人做完祷告,兰德尔打开汗屋门,拿起干草叉,又搬进十几块石头。

“好了,我们豁出去,再弄热点。”他说着,披好毛巾,免得烫出水泡。他将门关好。朗德罗数不清兰德尔究竟浇了几勺水,他觉得很晕,用毛巾遮住脸,接着越来越晕,只好躺下。兰德尔用阿尼什纳比语向神灵做了一段长长的祷告,朗德罗似懂非懂。随后,兰德尔又说,“轮到你了”,朗德罗本该说点什么,但他满脑子只有一句话:“家里人都恨我送走了拉罗斯。”

兰德尔想了想。

“你做得对,”他最后说,“他们会明白的。还记得老一辈的人说的话吗?他们了解历史,他们知道是谁杀了他们这一家的第一个母亲明克,知道她有怎样的能力。还有明克的女儿、孙女、曾孙女,然后是艾玛琳的母亲。魔鬼想把她们都抓起来,可她们奋力反抗,以智取胜,逃出了它们的魔爪。”兰德尔又说:“以前人们觉得部落药师是靠魔法才做到这些的,其实那不是魔法。也许很难理解,但那并不是魔法。”

“这些拉罗斯也能做到,”兰德尔说,“他生来就会,他比你想的要强大。有人曾说他是米拉奇,你还记得吧?”

“他们给了他一个名字:米拉奇。我记得。”

“没错。”

米拉奇知道怎么通过梦境追踪动物的下落,怎么让灵魂在昏睡般的通灵状态离开肉体,去探访住在远处的亲戚。早在18世纪,一个名叫乔治·尼尔森的商人就见过这样的人,并做了记录。

朗德罗迟疑地问:“要是这些老人家不过是普通人,跟我们没两样,那该怎么办呢?要是……”

“他们的确是普通老人,”兰德尔答道,“但他们掌握了先人传下来的知识,不是吗?比如,这儿闹饥荒时,大多数老人都放弃了自己的食物。他们那代人为我们献出了生命,不是吗?所以我们去了北方。如果他们说得有道理就听他们的。”

“也许他们也不知道呢?”

“别问这样的傻问题了,这么想脑子会坏掉。我来问你点事,达斯提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别问我那男孩的事。”

“兄弟,他对你的人生影响巨大。这孩子怎么样?你们家谁最了解他?”

朗德罗终于开了口。

“拉罗斯……”

拉罗斯对他有哪些了解?

“他是个有趣的孩子,喜欢玩冒险游戏,他们俩曾把一堆玩具想象成卡通人物。要是你听听他俩编的那些情节,也会捧腹大笑。达斯提他……”

“这就对了,说出他的名字,但记得加上对逝者的称谓‘之灵’。”

“达斯提之灵,他喜欢画画,画得很好,我们家里还有几幅他送给我们的画。”

“画的什么?”

“马、狗、蜘蛛侠。”

朗德罗一直在不住地哽咽,兰德尔由他哭了一会儿。

“以后别再哭了,除非为那孩子难过。别再为自己的痛苦而哭,省下力气,照顾好家人,多为达斯提之灵的家人做好事。你在我面前哭是为所做之事而流泪,现在别再为这哭了。你是吃了药才射中他的吗?”

石头上的药物噼啪作响,“不是”。

“你当时吃药了吗?”

“没有。”

“你当时吃药了吗?”

“没有。”

“我们太过轻易地放过自己的族人,这是不对的,所以我才问这话。”兰德尔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是个出色的猎人,打每一枪都很小心,”兰德尔说,“大家都知道你很谨慎,而且每年都能打到猎物,所以我得问清楚。”

“好吧。”朗德罗说。

“我还是不太相信。”

“好吧。”朗德罗说。

“你戒酒了吗?”

“戒了。”朗德罗回答说。

“也没吃什么药?”

“没有。”

“好吧你要相信把拉罗斯送过去是对的,,。”

“可艾玛琳怎么办?”朗德罗问。

“诺拉是她姐姐。”

“她们只是同父异母的姐妹。”朗德罗纠正道。

“姐妹就是姐妹,没什么同父异母的说法。”兰德尔说。

“艾玛琳不喜欢她姐姐。”

“她这么说的?”

“我看得出来。诺拉也受不了艾玛琳,所以我们见不到拉罗斯。我们本以为她会时不时地带拉罗斯回家看看;从前,两个孩子常在一块儿玩儿。”

“再给他们点时间吧,”兰德尔说,“门!糟糕,我忘了咱们没有看门的。门!我是在叫自己呢。”兰德尔将防水帆布拉到一边,“搬进来更多的石头,”用干草叉放到石堆上。

“搬这么多石头?”朗德罗整个人快热化了。

“哈哈,”兰德尔笑道,“我们痛痛快快来一场,我要把你整个人活煮了。”

朗德罗被兰德尔当青蛙似的煮了一通,但心里依然无法平静。他越来越难过,他想念拉罗斯用纤细的胳膊抱着自己,为把他当作自己最喜欢的孩子而自责。他开始亲近酷奇,去哪儿都带着他。酷奇真诚、内向、爱较真。拉罗斯的事对酷奇打击很大,可他太安静了,没人察觉到。

“你怎么不说话?”朗德罗曾问他。

“乔塞特老是说个不停,我还说什么呢?”

他说得有道理。

艾玛琳还惦记着特拉维斯神父的话。没错,只要她愿意,就能把儿子要回来。她不会走官方程序,社会服务工作的那些文件都得一式三份,越填越多,保不准会有什么变故。但她没想让事情走到那一步。像往常一样,她总会想起诺拉的不幸,自己的丈夫对达斯提的死负有责任,所以她做了些别的事。过去几个月来,她零零星星地为拉罗斯攒了些钱存进储蓄账户。有时她将对拉罗斯的爱缝进被子,送到拉维奇家。艾玛琳将被子递给诺拉。诺拉在门口谢过她,然后把被子叠好,放进衣柜的最顶层。每隔几周,艾玛琳就忍不住要做拉罗斯喜欢的汤和炸面包。她把做好的食物放到诺拉家门前的台阶上,有时还会直接交到诺拉手中,希望拉罗斯能吃上两口,感受妈妈的爱。圣诞节前夕,艾玛琳将鹿皮软鞋带回来,包好,写上拉罗斯的名字,放在彼得家门前。而诺拉将鹿皮软鞋收进一个塑料盒中,塞进箱子。诺拉害怕鹿皮软鞋,因为鞋上的熏木味有创造之力。

每当艾玛琳送东西过去时,她觉得同父异母的姐姐知道拉罗斯的去留由谁说了算。开门时,诺拉撇着嘴,笑得很假。有时,还没收下食物,诺拉就紧张得双手时而攥紧时而松开。她小心翼翼地向艾玛琳道谢,话里隐藏着一种绝望,逼得艾玛琳不得不转身离开。艾玛琳回到车里,将手伸进口袋,摸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你有权把他要回来。

就在圣诞节前一天,她又去了诺拉家,放下食物后她怎么也舍不得离开。她从皮卡里下来,又回到诺拉家门前。或许她可以跟诺拉谈谈?让她看一眼拉罗斯?她敲敲门,但诺拉没来开门。艾玛琳更加用力地敲,手腕生疼。她知道诺拉就在屋里陪着儿子,装作不知道是她在敲门。

屋里,拉罗斯听出了妈妈的声音,闻到了汤的味道,但他一口也喝不到。诺拉只是一遍遍地给他读《野兽出没的地方》,直到听不见敲门声才停下,她的声音沙哑尖细。

“饭还是热的,”诺拉读着,合上了书,“还要再读一遍吗?”

“好。”拉罗斯小声说道,他心里涌上一阵说不清的哀伤,让他精疲力竭。他闭上眼,睡着了。

“有种基因叫婊子的基因吧?”艾玛琳一进门就嘲讽道。她刚才站在拉维奇家门口,敲了很久的门。

斯诺向乔塞特使了个眼色,乔塞特立马接道:“我没听错吧,妈妈竟然骂人了?”

“要是真有,”艾玛琳又说,“我那个姐姐肯定是从她妈那儿继承来的,谁都知道她妈就是个出了名的贱婊子。”

姐妹俩盯着艾玛琳,不禁皱起眉,不敢相信妈妈竟然这么说话。

“她妈妈名叫马恩,这女人杀了自己的丈夫,逍遥法外。当然,因为她丈夫是个邪教头目。”

“哇哦。”女孩们举起双手。

“你说的都是疯话,妈妈。”乔塞特说。

“这可都是事实。”艾玛琳说。

“好吧,妈妈,可你别忘了,你说的可是我们的外公。”乔塞特和斯诺使劲儿点头。

“妈妈,你说的这些事听着太奇怪了。我是说,人再怎么贱,杀自己的丈夫可有点不正常。我们可不想听这些。”

“这么说,你们不想听事实。那你们想听什么?”艾玛琳问。

“我们当然是想让一切恢复正常。”乔塞特说。

“日子平平淡淡,只碰到好事没坏事,”斯诺接道,“像情景剧一样?虚假的真实罢了。”

“你用了词汇表里的词!”

姐妹俩击了个掌。

“好吧,”艾玛琳说,“我认输了。”


麦金农用女孩的语言跟她说话,女孩藏起涂满泥巴的脸。

“我不过是问问她的名字,”他说着,双手无奈地一举,“她不肯告诉我。罗伯茨,给她找点活儿干,我看她缩在墙角就心烦。”

沃尔弗雷德让她帮着劈柴,可劈柴会暴露她优美的身姿。他教她烤面包,可火光照亮了她的脸,她脸上的泥巴因为火的热量融掉了一些。他给她的脸重新涂上泥,又试着教她写字,她很快就学会了写那些字母。可写字又会露出她美丽的手。最后,女孩自己提出去林子里设陷阱捕捉猎物。她把意思表达得很清楚,她打算卖皮草,攒钱为自己赎身。麦金农买下她也没花几个钱,用不了多久就能把钱攒够,她说。

这段时间里,她知道沃尔弗雷德为什么给她擦过脸又将泥巴涂回去,所以装作无精打采、愁眉苦脸,故意把头发搞乱,把脸弄脏。此外,她每天学写一个字母,然后是单词、短语。她开始零零星星地把学过的东西用在谈话中。

她算得上是野蛮人里很聪明的了,沃尔弗雷德心想。用不了多久,她就能抢我的饭碗了,哈哈。这些玩笑话他只能对自己说说。


特拉维斯神父拿起电话,将椅子向后倾了一下,他听到教区新主教的名字时什么也没说。

不出所料。

新主教弗洛里安·索日诺会对一切敏感问题采取强硬立场——这儿是红州,可特拉维斯神父工作的地方属于蓝色选区。保留地是支持民主党的蓝色小点,或者可以说是污点。除了他本人,在他认识的人中只有罗密欧·普亚特是共和党支持者。新主教上任后,特拉维斯神父也许会有一位提倡神学解放的多明我会神父做同事,因为新主教可能会惩罚这类神父,把他们下放到保留地工作。或许,保留地会由一个新教派全面接手。他倒很喜欢圣庇护十世司铎兄弟会,怀念他们的拉丁弥撒,是他们让脱利腾弥撒流传至今。至于别的,比如堕胎,他毫无兴趣。父亲告诉过他,女人的事留给女人自己去解决。还有一种可能——教会上层还在耍花招,帮助恋童癖神父躲避惩罚。

杜绝最后这点向来是个难题。

他本人可能会被派到其他地方,也有可能突然来个比他更有权威和资历的神父,他得听人指挥。他可能得跟一个邋遢鬼神父同住——那位神父可能长期患病、无精打采、成天病恹恹的。或许突然会有一大批修女被派到修道院,那儿现在正由一些献身于教会事业的外行人士管理,用作静修之地和会议中心。

也可能什么都不会改变,他总这样希望。他抬头看了看办公室那裂了缝的天花板,上面有条淡蓝色的线条,是木匠的画线器画的。它仿佛在他脑中打开了一扇蓝色的门。

特拉维斯神父穿上外套,走进明亮干燥的雪地里,这一刻神圣而宁静。他爱圣诞节,爱午夜弥撒。虽然保留地的人平常让他抓狂,可烛光使他们的容貌充满灵性。黑夜已深,白昼将近;我们就当脱去暗昧的行为,带上光明的兵器,他打算在布道时这样说。还有那扇蓝色的门。这里面没有什么让人羞愧的事,他没有违背自己、朗德罗或艾玛琳的誓言或别的约定。他自己想想开心的事情总可以吧,不是吗?尽管与《马太福音》相悖?可他想想总可以吧?那原本就不是他最喜欢的福音书。白鸽飞过,沙沙作响。他往四周瞥了一眼,心里充满异样的喜悦。雪如同光明从天上洒下。


诺拉将圣诞节搞得很盛大,但这无济于事。她的心像沉重的铅锤,铅锤渐渐融化,铅液渗入血管,渐渐使她的血液无法流动。她手脚冰凉,即使穿着好几层羊绒衫,还是冷得发抖。她坐在壁炉旁,喝了一整天热茶。从床上起身,从椅子上站起来,改变姿势,对她来说就像移动家具一样困难。只有在每天下午,她抱着拉罗斯坐在她的腿上,哄他睡觉时,四肢才不那么僵硬。他睡得很熟,甜丝丝的感觉流进她的心里。她抱着他一动不动,见他要醒时才又摇摇他,哄他接着睡。他睡醒后,她还不愿把他从腿上放下去。接着,她会强打起精神,假装全心全意地陪在孩子身边,不是个活死人。她无法在彼得面前这般掩饰,但圣诞节后一周,彼得满脑子都是元旦前夕可能发生的事情。他已经计划妥当,只等夜幕降临后实施自己的计划。

1999年12月31日,彼得在客厅的储藏箱里塞满柴火,好让炉子能烧上一整宿,因为电脑控制的电力系统肯定会崩溃。他装满几大罐饮用水,还准备了几桶水来冲洗厕所,随后他关上水阀,以防水管冻裂。他在楼下的客厅里铺好床,因为烧着火炉,客厅温暖而舒适。他早已买好适用于零摄氏度以下的蓬松睡袋,因为他认为一家人可能要靠这些睡袋过冬。他满怀希望地为自己和诺拉买了双人睡袋,他还买了厚泡沫垫。他将这些漂亮的床上用品都铺在地板上,孩子们从楼上取来了枕头。拉罗斯抱着他的娃娃。屋里还准备了吃的、老式电池收音机、纸牌游戏和电脑——他们要在午夜亲眼看它失灵。诺拉做了爆米花;无论拉罗斯做什么,她都会哈哈大笑。她看起来很高兴,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假如这真是世界末日,那一切就都结束了,她再也不用装出一副渐渐恢复的模样,不管出了什么乱子都不是她的错。彼得和玛吉一起玩钓鱼纸牌、疯狂八点和红心大战。诺拉一本接一本地给拉罗斯念书,她的声音很轻,夹着几丝兴奋。

最后,孩子们钻进他们柔软光滑的睡袋里睡着了。彼得点起蜡烛,拿出一瓶气泡酒,把炉火弄旺。他往诺拉的香槟酒杯里斟上酒,琥珀色的泡沫沿着酒杯边缘缓缓流下,接着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两人默默举起酒杯。诺拉伸手将那蓬松的金色鬈发从脸上捋到一旁。喝酒时,两人看着彼此。正是这两具身体共同孕育了他们的儿子,而此刻那熟悉的躯壳下像寄居着两个陌生人。

“我都认不出你了。”诺拉说。

“就是我,”彼得说,“还和从前一样。”

“不,你不一样了。我们都回不去了。”

“好吧。”彼得喝下一大口酒,“回不去了。但那不代表我们变了,我是说,我们还在一起,我仍然爱你。”

他的话静悄悄地浮在空中。

“我也爱你。”她最终说,竭力表现得发自内心。她呷了口酒,然后突然一口气喝光。“再来点!”诺拉举着酒杯笑了,“算了,变没变有什么关系?世界末日了!为世界末日干杯!”

她容光焕发,脸上发烫,闪过一丝笑容,是那种迷人的、祝人好运的坏笑。她的牙很小,像珍珠一样。他常说她的笑能让整个屋子充满幸福。她一旦兴奋起来的确很有感染力,就像一个平时不苟言笑的人忽然放开了一样,那种惊喜会感染人。彼得又给她倒了一杯酒,然后示意她上楼。她兴奋地从睡袋里钻出来,头发凌乱,光着脚。他们一起上楼,进了卧室,锁上了门。起初,两人急不可耐,好不甜蜜。但随着更深的交媾,两人跌入残忍、痛苦的深渊。

“我不该那样,”彼得后来小声说,“你还好吗?”他见她没回应,又问道。屋里弥漫着压抑的沉默。“嗯,”他又开口道,“好吧,刚才我失控了,对不起。但你也达到高潮了,这我没什么好抱歉的,我感觉得到。我很爱你,也许我们可以再要个孩子,诺拉。这事我们没谈过,就算再生个孩子,也无法取代达斯提,也不会取代拉罗斯。我也爱拉罗斯。再要个孩子也不能挽回已经发生的事,但也许会让你好受些,甚至还能开心起来。”

“好冷,”诺拉说,“我恨你。”

他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把头贴在他胸口,发出缓慢均匀的呼吸声。她一睡着,他就将她留在房间里,起身下了楼。孩子们还睡着,他轻手轻脚地帮他们把被子掖到颈下。他不由得抬头望去,那条脏兮兮的狗正在门廊上透过玻璃移门往屋里看。在如此特别的夜里,放条狗进屋不算什么吧。他打开门,狗进了屋,警觉地浑身颤抖。它那两只红耳朵原本竖着,此时微微耷拉,身子却还紧绷,仿佛在思考彼得让它进屋有什么特殊意义。

“你……”彼得开口说,他没法像对普通狗那样跟它说话。

“你不是普通的狗,对吧?你肯定饿了,这儿有鸡肉,但没有骨头给你吃。”

他低头看着狗,狗一脸期待地坐在地上,仿佛受过训练似的。

“骨头都碎了。”彼得对狗说。狗抬起头,像是听懂了,这让彼得很吃惊。

“你会噎着的。”彼得说。

彼得撕鸡肉时,狗棕色的眼睛紧盯着他的手,彼得刚将一盘碎鸡肉放下,它就开心地哼哼着,猛地向前扑去,分三大口将肉吞了下去。随后,狗径直走到孩子们身边。它站着看看玛吉,又看看拉罗斯,身体一动不动,只有鼻子在抽动,仿佛嗅得出孩子们过去几周做过什么,吃过什么,摸过什么。觉得心满意足后,它摇着尾巴,在整个房间里走来走去,将每件东西嗅了个遍,像是要将它们的主要特征牢牢记住。嗅了一圈后,它在孩子们脚边踩出一个窝趴下。它看上去与其他狗并无不同——黄褐色的脑袋,漂亮的爪子,花色皮毛,头上有两撮深色的毛,毛长的位置在人脸的眉骨处。彼得挠挠它的背,狗面露喜色,随后发出不寻常的呼噜声,表示它很高兴。接着它睡下了,房间里很暖和,它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臭味。彼得又给孩子们整理好睡袋,然后转身走开。他像个等待吃食的饿汉似的,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在电脑前坐下。午夜快到了。一整宿,他都没睡。随后的几小时里,他一直在网上漫游。法国的电子时钟显示数字一九零零。有几个地方的电路闪着光,不太稳定。没有恐慌发生。后来,他低下了头,肯定是睡着了。黎明悲伤而平静,大笔的债务也随之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