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Chapter 8 1953年

斯塔·科兹卡

餐厅食物中毒事件发生后的几周,我悄悄嫁给了路易斯。路易斯辞去州健康督查员的工作,调到县里工作,这样我俩就可以一直离得很近。路易斯卖掉他在俾斯麦的房子,将科研设备全部搬到我在蓝山的房子里。蓝山的房子是栋复式小楼,殖民时期的风格,装有百叶窗。吉米把房子装修成了这种类似展厅的风格。尽管我和路易斯才结婚两个月,但我觉得我们一直都生活在一起,这大概是他最近对我悉心照料的缘故。在搬家和事业失败的双重刺激下,我的神经衰弱越发严重。幸好,我们的房子有一个大花园供我调养身体。我种了许多观赏性的灌木、多年生的草本和藤本,忙得不亦乐乎。

因为离婚,我不再去教堂。路易斯安慰我,说这从一开始就无关紧要,但离开教堂还是让我耿耿于怀。多年来,圣凯瑟琳学校对我都有着重要意义,宗教本身影响深远。尤其是现在,我只依赖路易斯和自己寻找答案,这种想法以前从没有过。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这种感觉,但我努力让自己坚强,去接受突如其来的变化。也许正因为如此,那天清晨,看见表哥全身湿淋淋地睡在我精心栽培的铁线莲下时,我并没有惊慌。我一开始没认出他来,毕竟二十五年没见过了。他腋下夹着一个手提行李箱,手里还拿着一本小书。

他睁开眼。

“你好啊,斯塔。”他躺着向我打招呼,我猜他是从后院的围栏底下爬进来的。“你可能不认识我,”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清理了身上的树叶,“我是你表哥卡尔呀。”

我听说他做了推销员,四处游荡。现在看来,他四处闯荡,没少吃苦。衣服的领口和袖口都磨破了,没戴帽子。他相貌非常英俊,甚至过于帅气,让人看了不安。他嘴唇很红,像是宿醉后的潮红。他的眼睛半睁半闭,有眼袋,很疲惫。耳边耷拉着一撮又一撮抹了发油的黑发。

他衣着褴褛,看起来行踪可疑,甚至有些危险,但我对他有那么点兴趣。我想如果他攻击我的话,我大声喊叫就行。路易斯在离我十步之内的车库里,正在喂养他的昆虫样本。卡尔说话时,我紧紧握着手中的小泥铲。如果他袭击我,我就用铲子做武器,击碎他的头骨。我戴着白色帆布手套,正好可以隐藏指纹。我和路易斯可以将凶器和尸体埋在大丽花下。过去几周,为了舒缓神经,我读了好几箱推理小说打发时间。

“卡尔·阿代尔,”他重复道,“我是你表哥,你不记得了?我是来参加推销会的。今天到这儿时还很早,怕吵醒你,所以在这里打了个盹儿。”

我觉得失踪多年的表哥突然登门是件好事,尽管他是从围栏底下钻进来的。他的到来肯定又会成为这儿的新闻,仅次于我的离婚和闪电似的再婚。我的精神状况、法式餐厅,还有这件事,所有关于我的是是非非,似乎足够作为蓝山和阿格斯一个月的饭后谈资。我越想越头疼,放下了泥铲。

“很高兴见到你,”我保持应有的礼貌,“好久不见,希望你能和我们一起吃顿午饭,好吗?”

他点头答应,并环视我的花园。“不错。”他说。他的声音紧绷着,我听得出是因为嫉妒,嫉妒我繁花盛放的花园,嫉妒我铺着瓷砖的露台,还有那被称为豪宅的家,这可是蓝山最大的房子。路易斯继承了肥沃的农场,之后租了出去。即使关掉餐厅,我们照样可以把物业打理好。

“说说你的情况吧。”我指了指他的手提行李箱和手上那本厚厚的小书,那本书很眼熟,黑色的封皮上绘着红宝石。他稍稍打开胶水糊住的衬纸,翻开书,我便知道为什么那本书看起来眼熟了,那是本《圣经》,是那种常见的、便宜的《新约》。

“这本书里有空白页,可以记录家里的事,”他看着封面说,“出生、死亡、婚姻。”

他似乎在自言自语,所以我没答话,只希望他别向我推销那本书。

“我们坐下吧。”我说,但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因为他没合上书,也没跟我走,只是忧郁地看着封面。

我想他是在准备推销说辞,所以我挽起他的手臂。

“你一定累坏了,”我说,“总是在外奔波。”

“是的,”他附和道,久久地看着我,眼神中流露出感激,“斯塔,能再见到你,我太高兴了,很久没见面了。”

“是的,很久了。”我热情地回答他。不过实际上我从不想他,这些年我从没有想过他。我怀疑他一定以为我好忽悠,想把东西推销给我,所以才来找我。当然,我也只是怀疑。

这时路易斯走进花园,他看人时目光真挚,但别人离开后便马上忘得一干二净。他目光犀利地打量起卡尔,卡尔迟疑地笑了笑:“我是斯塔的表哥,很久没见了。”但路易斯没理他,径直走到堆肥那儿去采集更多的样本。

“他在做什么呢?”卡尔好奇地问。

“挖蚯蚓。”

“干什么用呢?”

“看它们如何分解有机物。”

路易斯会与我分享他的每个想法。他新的工作职位是负责县里的技术推广,所以要采集这个地区的害虫和益虫,并统计数据。蚯蚓是益虫,所以路易斯正在它们的栖息地进行试验,看看在土壤里添加什么可以吸引它们来分解有机物。

“蚯蚓能带来腐殖质。”我一本正经地说,因为他的注意力已经开始分散。他正仔细地打量我们的房子,草坪上放着白色的铁艺休闲桌椅,灌木丛修剪得整整齐齐,花朵娇艳欲滴。然后他转过来,慢悠悠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胆怯。我没以前那么苗条了,但路易斯说只要我开心就会很好看。不管怎样,我知道我的气色还不错。

“我变了吗?”我问完,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忸怩作态,只好自问自答,“我当然变了,谁会不变呢?”

“但还跟以前一样漂亮。”卡尔说。我转过身,路易斯很少夸我,他经常沉浸在抽象思考中。卡尔的话有点言过其实,我忍不住说了让我后悔的话。

“我都有白头发了,到处是皱纹,岁月不饶人。”

“哪里,”卡尔说,“你比以前更漂亮,有一种成熟的美。”

“是吗?”我像一只装傻的孔雀,满足着自己的虚荣心。

“是的。”他说。

说完这句话后,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但我们之间的距离似乎更近了,于是我又主动开口。

“凡有血气的,尽都如草。”我几乎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声音。我听到自己说出从未说过的话,这让我感到奇怪。我们站在那儿,有些不自在,看着草坪。我注意到院子里的草叶片很薄,修剪得短平,和公墓里的草是一样的鲜绿色。

“我去准备午餐。”我打断自己的遐想。

我让表哥看着路易斯从腐叶土里拉出一条蚯蚓,自己去做了几份三明治,火腿沙拉馅。我的水槽下有一个绞肉机,我正在把绞好的肉和酸豆、蛋黄酱拌在一起,这时卡尔走上台阶,站在纱门前,轻轻敲了敲门。

“我能用一下卫生间吗?”

“当然。”我回答。

我让他进来,他把手提行李箱放在门边,随手把书搁在厨房的柜子上。他的动作漫不经心,我却觉得他是有意的,他在故意引起我的兴趣。他上楼后,我拿起那本书,仔细看着封皮上颜色暗淡的红宝石。它是一本《新约》,它还让我想到了别的。我凝神回想,之前究竟在哪儿见过这本书。我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了,去年在圣凯瑟琳社团举办的抽奖销售活动中,送出了这样一本《新约》,当时获奖者是塞莱斯汀·詹姆斯。

卡尔下楼时我对他说:“真是太巧了,我以前的一位好朋友也有这么一本。”

他拿起书,在手上掂了掂,然后交给我。

“这本送你,”他说,“把空白的地方写满。”

说完,他提着皮箱出去,和路易斯一起坐在草坪休闲椅上。我一开始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后来才想起他说过这本书里有空白的地方,可以记录家庭大事,于是我打开了它。

封面上果然盖着圣凯瑟琳社团的印章,上面还写着日期:一九五二年五月四日,署名正是塞莱斯汀·詹姆斯。

“哈!”我说道,就像二流犯罪小说里的侦探。但随后,我开始为这样窥探别人的隐私而感到羞耻。于是我迅速合上书,继续搅拌玻璃碗中的食材。我早已不把塞莱斯汀·詹姆斯当朋友,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本书。我们很久没联系了。我将拌好的沙拉抹在面包上,沿对角线切成三角形,然后端出去。路易斯已用花园里的水龙头洗好了手,显然是卡尔告诉他午餐快好了。他们正坐在花园的白色铁椅上,矮桌和他们的膝盖齐平。这一幕很滑稽,但我已渐渐学会不再一遇到滑稽的事就笑出声,大笑是我神经衰弱的症状之一。

“今天天气很好,”我说,“阳光真柔和。”

我将托盘放在桌上,托盘上放着午餐,但没水罐和杯子,所以我折回屋里去拿。我出来时发现他们已经开始吃了,这惹恼了我。

“你们两个男人怎么这样!”我大叫。

“你说得对。”路易斯放下三明治,把盘子递给我。然而,表哥卡尔一刻也没停。我看着他拿起一个三明治,送到嘴边,用洁白的牙齿咬下。一口,再一口,三明治迅速变小。我注视着他,心想他对塞莱斯汀做了什么?或许他威胁她了,为了得到那本书。或许他将她击昏了?还有那只手提行李箱,里面是不是藏着塞莱斯汀的其他东西呢?

路易斯清了清嗓子,用我熟悉的幽默语调说:“斯塔,你把客人看得太紧了吧?”

我低下头看自己的盘子,忍不住悄声说:

“我表哥这吃相,一看就知道他不是个正经的主儿。”

“没有呀,”路易斯赶紧转移话题,“斯塔种的喇叭花总能引来蜂鸟。”我朝卡尔笑笑,但他吃得更快了。我想他根本没听到我刚才小声说的话。

“是的,”我接着说,“蜂鸟绕着喇叭花飞,将喙伸进……叫什么来着?”

“子房。”

“对,雌蕊的子房。”

卡尔吞下最后一口三明治,向我们微微点头。这时我突然发现卡尔坐的那把椅子锋利的椅脚正陷进潮湿的泥土里。很明显,卡尔椅子下的土壤很软,可能是因为地下有蚯蚓。卡尔正慢慢下沉,他的腿已经低于桌面了,但他自己好像没注意到,反倒朝我拘谨地笑了笑。

我回以一笑,我们继续安静地吃三明治。这时,我突然意识到卡尔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花园。

他抢劫了塞莱斯汀,我们是他的下一个目标。他藏在铁线莲下窥视我们,目的是了解我们的生活习惯,以便顺利地从我们这儿偷东西。还有,刚才他上楼不是要用卫生间,而是去把我的珠宝盒洗劫一空。我闭上眼,仿佛看到他撬开小锁,将我的银质胸针、钻石吊坠、旧石榴石项链全部装进他的口袋。还有我的胸针、戒指和紫水晶。

“二位,我回屋一下。”我轻声说,说完便起身离开。

路易斯似乎有所察觉。他微微皱眉,盯着桌上厚厚的蕾丝桌布。但我可以肯定卡尔偷了东西,我得进屋打电话。

“最大的蜂鸟,”我走远后听见路易斯对卡尔说,“有整整九英寸那么长,生活在南美洲。”我知道路易斯是想用自然界的奇事吸引卡尔的注意。等我打完电话回来时,卡尔正听得津津有味,他的身子又明显下沉,胸口已与桌子齐平,双臂抱在胸前。

“真可怜,”我盯着卡尔说,“有些人就是管不住自己的手,竟然拿别人的东西。”

“说得没错,”我的丈夫认真地回应我,“我解剖工具箱里的小剪刀不见了,还记得吧?”

“路易斯以前是老师,”我告诉表哥,“在中学教书。”

“你知道小剪刀去哪儿了吗?”路易斯问。

卡尔睁大眼睛,耸耸肩。他的嘴里塞满三明治,说不出话。

“女生们拿去修指甲了!”我丈夫告诉卡尔。

这时波什警长沿着石板路来了。他身材短小,尖下巴,声音深沉奇特。播放龙卷风警报时,我们经常在大喇叭里听到他的大嗓门,那声音仿佛从天而降。在成为警长之前,他曾是一名植物学老师,所以他和路易斯有很多共同点。他俩都是蓝山真菌学会的成员,这个学会之前在我家地下室召开了第一次会议。他今天穿着浅棕色制服,手拿一张纸,而不是装满干木耳的面包袋,他一本正经地执行公务,这让我感到有些奇怪。

卡尔看见警长眼睛睁得更大了。卡尔的表情更让我觉得他心里有鬼,他伸出手说:“请坐我的座位吧。”

“不用了,谢谢您,”警长严肃地回答,示意卡尔坐回他的座位,“我们接到了报警电话。”

卡尔从低陷的椅子上孩子气地抬起头,一副难过的样子。

“我去拿证据。”我说着,预备起身。

“等一下,”路易斯喊,“到底怎么回事?”

“您妻子打电话给我,”警长觉得奇怪,声音小了些,“她告诉我这儿闹贼。”

我指着卡尔,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他偷了塞莱斯汀的《新约》,刚才又洗劫我的珠宝盒,拿走了项链、胸针,能拿的全拿走了,东西就藏在他口袋里。搜他的身!”我催促路易斯和警长,“你们搜一下就知道了。”

“举起手来。”波什警长用低沉的声音命令道。他走到卡尔身后,开始快速搜身。

“对不起,”警长走到卡尔面前,卡尔的脸色已苍白如纸,“您可以把手放下了,”警长的脸红到了衬衫敞开的地方,“恐怕有些误会。”

紧张的气氛持续了好久。我小心地盯着这三个男人,他们也小心地盯着我。

“没有误会,”我终于说道,“我去把那本书拿来。”

“我想这是个误会。”波什警长又说了一遍,这次口气缓和了许多,我知道我犯下了严重的错误。更糟的是,我知道更糟的事就要发生了。我低头看看卡尔,他的椅脚一直往草地里沉。

“停,停下来。”我慢悠悠地命令道。

“斯塔,请坐下吧。”路易斯说。

卡尔仰头紧盯着我,我没法移开目光,虽然我现在要弯腰才能看清他,因为他已陷得太深。空气似乎凝滞了,飞蛾般轻盈的小鸟在喇叭花里盘旋。我听到了一个声音。我想问问路易斯是否也听到了,但这时表哥朝一侧倾斜身体,拎起旁边那个看上去很重的手提行李箱。他把箱子拖过铁线莲丛、提到膝盖上。他坐在那儿,两只手臂抱着箱子,或许是要打开它,或许是打算离开。但这时出事了。

箱子太沉了,压在卡尔的大腿和膝盖上,他的双脚开始陷入泥土里,泥土瞬间覆盖了他的膝盖。我吓呆了,说不出话来。我已经背叛了他,现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连人带椅子继续往下陷。箱子已沉了下去,草坪已经碰到了他暗沉的深红色衬衣。他还在往下陷。

我看着他,心想,太迟了,除非他说出那句可以治愈一切的咒语。

“是我的错,”我惊呼道,“我犯了大错。”

但他的嘴巴已被泥堵住,耳朵里也满是泥土。那双温和忧郁的眼睛已经被掩埋了,只有苍白的前额还在地面以上。大地顿了顿,然后他身体的其余部分全都陷进了土里。我最后看见的是他的头顶,那抹了发油的头发里隐约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十字架。地面微微颤动,吞没了他,原来他在的那块地方什么都没有了。

我盯着平静的草地看了很久,然后抬起头。路易斯和警长都盯着我,似乎在等我向他们解释这一切。

“我们临死才清醒,我们都将受审判。”我说。

然后,我走到那棵挂银器的树下,我的手镯、戒指、旧硬币都挂在树上,我伸出手去抓。树叶在我上方摆动,闪闪发光,但锋利的边缘却没什么光泽。它们不断落下,堆成小山,如同下了一场树叶雨。我站在那儿喃喃自语,一个人说了好多,路易斯将我的话一一记录在纸上。

我仔细描述了这棵树,树上每片叶子都代表着我的背叛,树根在地下往四周伸展。无论去哪儿,我都得踩着死者的尸体,尸体层层交叠,像婴儿一样蜷缩着,等待号角吹响,等待大喇叭里的那个声音响起,等待着写有数以百万计的名字的小册子被打开。

“你不在小册子里。”我告诉路易斯,“你和你的标本埋在一起。”

拉塞尔之夜

整个夏天,拉塞尔不紧不慢地为自己盖了一间钓鱼小屋。到了秋天,他将小屋拖过两片田地,放在河岸上。流经阿格斯的那段河水流速变缓,深度更深,随后便蜿蜒向前。等到河水结了冰,变得像黑钢板一样结实时,他便将小屋移到冰面上,用螺旋钻凿出了一个洞来。他去得越来越频繁。

时值十二月,一个寒冷的下午,他的拖网卡在过去洪水泛滥时留下的一堆泥石里,他一用力便被拖了下去,顺着陡坡滑下,掉进一个网状的盘根错节的粗枯藤里。他扑腾了一阵便放弃了。奇怪的是,这张网竟非常舒服。当他整个人放松下来时,这就像为他定制的吊床。他将手伸进粗布长夹克,摸索着藏在棉毛内衬里的一瓶四玫瑰牌威士忌,猛灌了一口。

他对着手指呼热气,将酒瓶放回口袋。天再怎么冷,拉塞尔也不愿戴手套,他宁愿双手越来越粗糙,反正他再也不用点现金或找零钱给顾客了。他需要一双长满茧子的手去拧紧螺钉,去摸散热器盖,去卸车轮螺母,周末还要把鱼处理干净。他抬头看了看头顶的云,喝了一口酒。可能要下雪,但风还算暖和。上下班时间不固定的工作也有好处,他可以在那儿躺一下午,想喝就喝个大醉,不过他并不是个酒鬼。过了一会儿,他从枯藤里起身,回到小屋。

塞莱斯汀已发现这个地方了,所以他不在时会把门锁上。几星期前,他回到小屋时发现屋子被人动过,虽然变动不大,但可以看出有人来过。虽然没什么证据,但他觉得一定是她。他起初只是觉得房间有点不对劲,后来才意识到是被人收拾过。塞莱斯汀焦躁不安时最爱打扫屋子。装着钓鱼用的东西的咖啡罐整齐地排成一排,之前他用来防止小屋被吹跑的一个沙袋破了个洞,沙子从里面漏了出来,而现在那个洞也用布基胶带打了补丁。他总是把胶带放在钓鱼箱里,现在胶带被放回了原位。拉塞尔注意到一罐斯特洛牌固体酒精被打开用过之后,又放回了架子上,和其他罐子放在一起。他的小电炉被挂回挂钩上,水壶和咖啡壶很干净,保持着他习惯的样子。虽然塞莱斯汀为他做了这些,但他还是不情愿她来。他知道她不断过来是希望和他谈谈,但他想再躲一阵子。

现在锁仍挂在门上,塞莱斯汀不可能在屋里,但雪地上有她凌乱的脚印。

他拿出钥匙,开了锁,走进带有淡淡鱼腥味的小屋。今天小屋里很暖和,不用开暖炉,贴着焦油纸的墙将暖气留在屋里。在小屋的中央,两天前他在冰面上凿出的洞还没结冰,洞里一片漆黑。他用咖啡罐把洞里的雪泥舀出来,倒在门旁,然后给鱼钩装上鱼饵和很大的晃来晃去的假鱼饵。那假鱼饵被打磨得很光亮,像女人的银耳环。他打开靠在墙边的编织躺椅,坐下来钓鱼。他的眼睛已完全适应屋内暗淡的光线,小屋里只有一扇窗,还是他从废弃的鸡舍上卸下来的,宁静的微弱日光从小窗漫射进来,洒在木墙板上。

他的左腿曾螺旋形骨折,满是弹片留下来的伤痕,原本就是瘸的,刚刚他又从河岸上摔下去,因此开始发痛。他一只手轻揉那条受伤的腿,另一只手压在被他卡在椅子板条间的钓竿上。他盯着渔线和红白相间的浮标,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只要塞莱斯汀闯进他脑子,他便立刻将她赶走。除了看到她明显怀孕的那天,他再没回过家,也再没和她说过话。

那是七月,他听说她的男友走了。但他并没急着离开保留地回去,过了几天才在夜里搭便车回到阿格斯。他趁塞莱斯汀熟睡时溜进自己的房间,他想第二天起床做早餐,给她个惊喜。但第二天当他走出房门、走进狭窄的过道时,才发现她已醒来,起床了。

他还穿着宽松的长秋裤,看见她时,有些不好意思,低头嘟囔了几句。塞莱斯汀只穿着吊带裙,肚子向外凸起。

她一时没认出他来,惊叫起来,然后突然脸一红,微笑着低下了头,想告诉他这个惊喜。

“我没打算这样告诉你,不过你快做舅舅了。”

拉塞尔没答话,从她身边走过,径直走进卫生间。他仔细地把门反锁,注视着棕色斑点的油毡地面,突然莫名其妙地感到头晕。他像狗一样拼命甩头,又用清水洗脸,希望能清醒些。塞莱斯汀在外面使劲拍门。

“拉塞尔,别这样,”她说,“我结过婚了。”

“那是你的葬礼。”他回答,那是他们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从卫生间出来后,拉塞尔走下楼,连忙在冰箱的架子上翻找,希望赶在塞莱斯汀或那个推销员进厨房前,打包好午餐,离开这里。

事后,玛丽告诉拉塞尔,卡尔早已离开了,但他仍旧不愿回来。似乎有什么东西阻止了他。

手里握着的鱼竿突然从手心滑了出去,浮标被往下拉。他的手指捏紧渔线,等了几秒,然后缓缓将线收回,希望鱼继续咬着鱼钩不放。线把他的大拇指摩擦得发热。他成功了。肯定是条大鱼,他想,可能是一条饥饿的来自北方的鱼,他得费些力气才能把它拉上岸。他时而收线,时而放线,慢慢消耗鱼的体力,最后才将鱼拉了上来。鱼离开了水,没他想象的那么大,已经没了力气,在网里几乎不再挣扎。原来是一条满嘴尖牙的细长梭子鱼,带着漂亮的深绿色斑纹,摸着很冻手,还是条鱼苗。他小心地将鱼钩和人工鱼饵从鱼嘴里取出,然后把手弄湿,把它放回冰下的河里。拉塞尔重新放了渔线,坐回椅子上。他的体温和无色的阳光温暖着整个屋子。他把手指放在膝盖上揉搓取暖,希望不要再钓到这条鱼了。他静静地坐着,等待鱼儿上钩,脑海里又浮现塞莱斯汀的模样,她穿着吊带裙站在阴暗逼仄的走廊里,肚子像船头一样圆滚滚的。这一次,他没把她赶走。

他还在想着她,这时突然觉得胸口一紧。

很快,胸口传来一阵缓慢的刺痛感,手臂上的神经抽动着,全身绵软乏力。之后他感觉不到痛了,只觉得威士忌仿佛扩散到了全身,涌向他的大脑。他惊讶地环顾四周,几星期前来这儿的那天,他看到东西被动过,每样东西都有点扭曲。而现在,他感受到了相同的异样。似乎光线本身受到了干扰,就像产生了北极光。疼痛一下子爆发,像弹簧一样忽紧忽松,直到最后急剧收缩,最后萎缩成一个黑色的按钮。

那天傍晚五点,塞莱斯汀从河岸上下来时,正好在拉塞尔摔倒的地方摔了一跤,但她很快爬起来,从雪地中找回手电筒。到达冰面时,她差点扭头回去了。太阳快落山了,要是他在的话应该会开灯,但小屋里一片漆黑。借助手电筒的光,她突然发现门锁已被打开了。

她走过河面上被踩得紧实的积雪,然后打开门。手电筒照在拉塞尔身上,她看见他瘫坐在躺椅上,一动不动。起初她以为他是拿着钓竿睡着了,但马上就注意到渔线断了。她走进屋子,抚摸着他的背,喊他的名字。他身体发抖,猛抽了一口气,她抱住他,将他拖下椅子,让他躺在沙袋上。过了一会儿,他睁开了眼睛。

“我去找人帮忙。”她低声说,她的声音在小屋中回响。随后一切缓缓移动,像梦魇一般。她往外狂奔,但一切都将她向后拽。冰、大雪、杂乱的灌木、田野,甚至空气。等她跑到车边时,好像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