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饶舌者和模仿者 2 返祖现象

恼人的不是热度,而是湿度。他们就是这么说的。米莉安一直不理解——热就是热,不管是把你架在火上烤,还是放在锅里煎,痛不欲生的感觉都是一样的。

随后她便领教了八月里的佛罗里达。

这种感觉不像是被放在锅里煎,而更像是被煮,被你自己的汗水煮。像被挂在魔鬼的阴囊下。哦,还有那要命的潮湿。油乎乎的汗水和臭味儿,你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潮湿的感觉紧贴着你,犹如木乃伊身上的裹尸布。因此当米莉安来到外面时,迎面袭来的热浪让她感受到了地狱的呼吸。

这里地处亚热带。此时她独自一人站在这片郊区的街上,望着坐落在棕榈树荫和一片紫薇色中的平房和小屋。耳边有无数昆虫在鸣叫——蟋蟀和纺织娘的大合唱。

得了,生死之事,想再多也没用,她都快烦死了。喝下那么多廉价的美乐葡萄酒,她可不是为了坐在这里思考那些老家伙和他们松弛的屁眼儿的。

你还不如直接说让人干一炮得了,玛丽·史迪奇,你这个居心不良的臭婊子。

她皱起鼻子徒劳地抗拒,突如其来的恶心使她的肚子里翻江倒海。她的头发已经长长了些,漂染的颜色只剩下乌鸫黑。她把手插进发丝撩一撩,试图散一散热,但没用。

左洛复,劳拉西泮,扑热息痛。丽塔说她的客户特别需要这三种药,一种治疗抑郁,一种治疗焦虑,一种止痛。

她深感自己百无一用,这感觉像打在她心口的一记重拳。肚子里的葡萄酒已经在搅动翻滚,此刻忧伤和沮丧又来推波助澜,米莉安双膝软绵绵的,似乎随时都可能跪倒在地。她无法阻止路易斯杀死他的新娘,无法把加比从自杀中拯救出来,也无法从完全没有头绪的未来中拯救自己,她甚至连图森法院大楼里那些无辜的人都无法拯救。她为这个世界带来过一点点改变吗?她为自己,或为那些被困在她生命的飓风里难以脱身的人们带来过一点点改变吗?我一无所有,也一无是处,她心想,就像长在剪草机上的乳头,或者会走路的衣架饭囊。她孤单得可怜,就连入侵者也弃她而去。那个幻想出的浑蛋已经好几个月没有骚扰过她了。

“住在这里的那个女人死在浴室了,我是来偷东西的。”她轻咳一声,随后又补充说,“不过我只拿一样东西。之前她曾对我出言不逊,所以我想从这儿拿走一样东西,当作留念。”这些话刚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也许我该撒个谎的。“她骂我是贱人。”

“亲爱的,你喝多了。不过我们待会儿再说这个,现在——”

好了,现在该干正事儿了。

默文·德尔加多住在同一条街上,和她们隔着三户人家。他住的是平房,房子周围装饰着上千个风铃,铁的、木的、贝壳的,即便最柔和的微风吹过,也能让他的家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像童话里的仙境。

有道理,米莉安默认了丽塔的说法,便不再计较。

她们一起走向默文的家。米莉安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丽塔小声提醒她躲到阴影里。米莉安冲她竖了竖中指,可她不得不承认这老女人提醒得对。她没什么值得高调的,于是迅速逃离了路灯的光芒。她们悄悄蹚过一片蕨类植物,好溜进默文家巴掌大的后院。

关上药柜门时,她忽然觉得不对劲。

那件事让她内疚万分。

“默文。”

“不,”米莉安说,但她抑制不住自己声音中绝望的颤抖,“没有见鬼,只是在等你。”

默文是她们搭伙后的第五个劫掠对象。

默文的详细资料如下:

“我留在这儿干我的事。”丽塔说着点上一支烟。

“我们可以换一换。这次你进去,我留在这儿望风。”

丽塔耸了耸肩。“算了,望风我比较在行。祝你顺利,亲爱的。”

但他死得并不平静,这米莉安比谁都清楚,除了丽塔和其他极其少有的特例——死亡对任何人而言,都是痛苦不堪的。通往死亡的路上没有幸福可言,只是痛苦的等级各有千秋罢了。有人用驾鹤西游来表示死亡,听上去很美,甚至让人向往。然而事实可不是这样,死亡是很残酷的。有的人临死之前大口大口地吐血,他们要经历数分钟、数小时甚至数天的痛苦煎熬才能最终合眼。他们大小便失禁,一声接一声地咳嗽,仿佛吸进肺里的不是空气,而是玻璃碴子。他们在死之前还可能会产生幻觉。对于每个人而言,死亡的感觉各不相同,却又千篇一律。我们都是同一场暴风雪中的雪花一片。

她摇摇晃晃地走过默文家房后的露台。这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条,散发着干净质朴的味道。默文平时亲自给院子除草。反正他也没别的事可做。(自己又何尝不是呢?米莉安忽然想起妈妈的后院,那里现在已是杂草丛生,而且房子还欠着一大堆的各种费用,所以他们给断了电,还有别的等等。)

该死,门锁着。她又试了几次,以免门只是因为这里潮湿的空气而粘住了,但结果仍是一样。

米莉安决定先去搞药。这是她们收益最高的硬通货,而默文本身就是个药罐子,他的药柜说不定比歌星的还要有排场呢。

她欣然照做了。

米莉安继续去找她的药。

声音很刺耳。

丽塔是梅瑞塔的邻居,她刚好来找梅瑞塔吃晚饭。尽管丽塔声称她是梅瑞塔的朋友,其实她并不怎么喜欢后者。但做朋友是一回事,吃饭是另一回事。

明晃晃的碎片哗哗啦啦落进了水池。

她穿过厨房,工作台后露出默文的脚后跟。鲜血沿着瓷砖上的凹槽慢慢地流淌,他的双腿一动不动,说明他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丽塔拿走药,并把它们低价卖给那些缺少药品,但又付不起高昂药费的老年人。(“我们他妈的简直是在劫富济贫,”丽塔说,“有点行侠仗义的味道啊。”米莉安不多说,也不多问,她只安安静静地拿走她那一半。)

她用手背轻轻碰了碰默文的胳膊,好像在鼓励他加油。莫名其妙。

她轻轻合上他的双眼——默文的眼白此时已经红得像碾碎的覆盆子。“我很想给你学几声鸟叫送送行,”她对他说,“可那会让我看起来像个白痴。”

米莉安从未解释过她是如何知道别人会在什么时候死的,但她很快就在社区里的第二个死者——比尔·诺兰——身上证明了自己的特异功能。比尔住在两个街区以外,他在花园里被水管绊了一跤,结果摔断了脖子。这件事令丽塔对她的超能力深信不疑。

她只需挨家挨户地去敲门,随便介绍一下自己就搞定了。她把精心设计的笑容钉在脸上,在声音之中注入几分温度,从这一家走到那一家,虚情假意地打个招呼,握个手。(喝点柠檬水,听一个又一个关于痛风的故事,翻一本又一本厚厚的发黄的老相册。许多老年人都很寂寞,渴望有人找他们聊天。他们中大多数人的故事都很无聊,但偶尔也能碰到点新鲜的。住在兴旺大道那头的弗兰克·沃纳基见到米莉安还不到五分钟就爆出了猛料,他说他曾用弹弓打死了一个邮递员。米莉安立刻便来了精神,拜托,换谁不想听听呢?但后来才发现那是他小时候的事情。他在他家的后院里拿弹弓打青蛙,石头不小心击中了邮递员的额头,邮递员摔倒时磕在马路牙子上,脑袋上破了个洞,结果六天后,他因为脑出血死在了医院。)

紧接着,她的脑袋火箭般冲向了镜子。咣!镜面上多了一个硕大的蜘蛛网。嘭!大脑撞击着颅骨。她眼冒金星,耳边好似放起了烟花:噼噼噼啪啪啪。一双大手——默文的手——揪着她的一撮头发,使劲向后扳她的脑袋,然后再次向前撞去。接着又一次。脑袋再一次被拽回来时,她看见玻璃上已是鲜血淋漓。

总体而言,他死得蛮快。

就在米莉安扎着脑袋看抽屉里各式各样的挖球器、榨汁器和一大堆精美的量杯时,有人在背后清了清嗓子。

丽塔质问米莉安在干什么。

丽塔忽然出现在她身后,一只手冷不丁地放在了她的肩膀上——瘦骨嶙峋,但打牌时却虎虎生风的那只手。

看到米莉安惊讶的脸,她继续说道:“别这么看我,亲爱的。是你在占死人的便宜,我只是随个大流而已。况且她人已经死了,那些药迟早会被扔进马桶冲掉。”丽塔若无其事地摆摆手,转身走进浴室搜梅瑞塔的药柜去了。

从那以后,她和这个老家伙就合起伙儿来了。

露台上安的是落地玻璃门,她试着打开一扇。

这是多年前米莉安满世界流浪时采用的一种更为安全稳妥,也更人性的做法。她对自己说,她已经成长了,是个大人了。她们只偷现金,不偷信用卡;只偷没有任何标记的珠宝首饰,至于结婚戒指或祖传遗物,则从来不碰,因为死者的遗属也许会想留作纪念。

她打开鸟笼。小鸟却没有急着飞走,它先是跳到笼子门口,而后才张开柠檬黄的翅膀飞出笼子,飞出房间。

米莉安在这个长得像两颗土豆一样的老家伙身边蹲下。他头发稀疏,就像在长满雀斑的头皮上搭了几根线。灯光下,他的皮肤看上去一点也不黑,倒是黄得吓人。他的尸体上没有屎或者尿的气味。米莉安不由得打心眼儿里替他高兴:好样的,默文,好样的。对于那些在死的时候仍能保持尊严的人,她总是心怀敬意。

米莉安不在乎,站在院子那头的丽塔急得直给她打手势,可她视而不见。米莉安的手这会儿倒出人意料地不再哆嗦,她从砸烂的窟窿伸进去手,打开了门锁。可当她收回手时,手掌在月光下却反射着亮晶晶的血光。

一根杆子上垂下一个钟形的影子。

米莉安走进昏暗的卧室,掀开蒙在钟形物上面的深蓝色罩布。

金丝雀。

一时间,米莉安的心思有些游移,就像用湿手抓一块肥皂,前一秒还抓在手中,而下一秒却溜走了。她眨眨眼睛,隐隐有种真空的感觉……紧接着,她已经进入了小鸟的视角望着她自己。真人米莉安的脸上好似戴了一张瓷面具,仅露出两只乌黑的眼睛。她的头发乱糟糟地披散在肩膀上,但她的眼神有些迷离,嘴巴微微张开一条缝。她不由得想:如果我变成了鸟,而鸟变成了我,会怎样呢?(米莉安想象着自己被小鸟上身的肉体徒劳扑扇着两条胳膊在镇上左冲右撞,同时还噘着干巴巴的嘴唇发出古怪叫声的情景。)但米莉安的意识能够感觉到小鸟仍然留在它的体内,她们共享着一个小小的躯壳。她能感觉到它的意识,也能感觉到它的沮丧——困在牢笼里,不知疲倦地鸣叫不是为了爱情或欢愉,而只是因为无事可做。它的每一首歌唱的都是对自由的向往。

丽塔·谢尔曼斯基就在这里登场了。

再见了,金丝雀。

但布下蒙着的并非一口钟,而是一个装着一只小鸟的鸟笼。那小鸟体形玲珑,黄色羽毛,在笼子中央的一根木棍儿上蹦来蹦去,叫个不停。

药柜找到了,它就挂在水池上面。四四方方,中规中矩,门上带镜子。米莉安打开柜门,里面的存货果然没让人失望。丽塔交代她要留心特效药,不过这个老默文啊,他简直有个药仓:

其次是一些常用药。治疗甲状腺疾病的左甲状腺素;治疗胃酸反流的质子泵抑制剂;治疗骨质疏松的骨维壮。

另外还有一些不常见的药品,服下之后,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它们的副作用不要大于疗效。

米莉安一边得意地用口哨学着金丝雀叫,一边把大瓶小瓶的药物装进口袋。

镜子里,她肩膀后面有张脸正盯着她。怎么回事?可惜她的脑筋转得很慢,很慢。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有人!

丽塔耸了耸肩说:“这样的话,她的药归我。”

“老狐狸。”

米莉安用肩膀撞门,用脚踢门。门纹丝不动。她叫喊着,用双手拼命扳把手。

默文的浴室里,老年人该有的东西一应俱全。他的马桶上有扶手;浴缸里有淋浴座,旁边还额外加了一级台阶,好方便进出浴缸;痔疮膏就放在水池上,此外还有开塞露、治疗关节炎的软膏。天啊,她暗暗惊叹,衰老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啊。你浑身上下所有的器官都在走下坡路,蛋蛋松弛,乳头下垂,心脏衰弱,头脑混沌。每个零件都不老实,就连屁眼儿都想外翻出来凉快凉快。

“想我了吗?”入侵者问。他脸部皮肤下的骨骼动来动去,发出诡异的嘎吱嘎吱的声响。她看见了路易斯柔软的黄褐色的小胡子,看见了阿什利自鸣得意的冷笑,看见了伊森·基正注视着她的冷峻的双眼。他的脸不停地变化,时而膨胀,时而收缩,皮肤像不平静的湖面,涟漪阵阵。

他想打开水龙头。

“那是我的药!”他含糊地吼着,但却毫不松手,并再次按着米莉安的脑袋向前撞——

“你以为你能甩掉我。”他说,但声音极度扭曲,根本不像出自默文之口。这不是她认识的某个人的声音,而是他们所有人:路易斯、阿什利、伊森·基。这声音模糊中透着伤感,好像他下嘴唇上淌着焦油一样的东西,而这黏黏的东西上还沾着羽毛。他又开口了,这一次声音更大,且用疑问的口气道:“你以为你能甩掉我?”

(她不太相信另一个世界的说法,因为那不科学,但鉴于她拥有的这种超自然的能力同样无法用科学来解释,所以她内心始终怀着一种谨慎而隐秘的恐惧,也许人死之后确实会进入各种各样更可怕的领域。倘若真有地狱存在,那她一定正坐着火箭往那里去。可转念一想,她已经在佛罗里达了,地狱又能可怕到哪儿去?)

默文反手扳住她的下颚,用力下拉——

默文把她的脑袋使劲往下按,她张开的嘴巴已经和水池龙头齐平。她想闭上嘴,但默文的手劲儿很大,相当大,她根本无可奈何。就这样,冰冷坚硬的水龙头缓缓滑进她的嘴唇,冲破抗拒的牙齿。她用舌头徒劳地抗拒着,但龙头嘴儿立刻戳破了她的上颚。舌尖上感觉到了更多的血。她疼得眼泪汪汪,拼命抑制着呕吐的冲动。

这时,灵魂转移的感觉结束了。米莉安猛吸了一口气,她再次从人类的视角注视着小鸟。

“对,默文。”

是他。入侵者。

噪声,热浪,晦暗的光,孤独的感觉。这一切全都扑向她,好似要把她压到漏斗的底部,淹死她。再过六个月,路易斯就将在他婚礼的当天晚上杀死萨曼莎。再过两年,加比有可能自杀。接下来便是亚利桑那事件之后那个名叫玛丽·史迪奇的通灵师留给米莉安的信:你得反其道而行之。不管发生过什么,做过什么,反着来就行。使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东西,你真想摆脱它?那么,亲爱的米莉安,你必须得让自己怀孕。为了寻找这个据说能帮助她解开诅咒,并摆脱这见鬼的灵视能力的人,米莉安不知花了多少时间,足迹更是遍及全国各地。难道这就是她苦苦寻觅的答案?怀孕?真是见了鬼了。

随后她朝着自己的右肩后面猛力刺去。

玻璃插进了默文的脸,他像杀猪一样惨叫起来。按着米莉安的双手松开了,胳膊在空气中乱舞。他的脚绊在马桶边的栏杆上,身体不由得后仰倒向浴缸。他的后脑勺咣的一声砸在地铁砖感染、肝脂含量爆表等。此外,他还考虑买个漂亮的电动轮椅,可以坐在上面逛沃尔玛。这一切,米莉安全都了解,因为她已经和这个小老头儿打过一段时间的交道。然而当他们聊到鸟类的话题时,那感觉就像中了头彩。鉴于她现在拥有驾驭鸟类头脑的能力,因此她不介意对它们多了解一点。而默文是个鸟迷。(比他对风铃的迷恋更甚。)他能一连几小时滔滔不绝地聊鸟。他喜欢白鹭和麻鸦,还有其他佛罗里达的本地鸟类,而且他也喜欢鸣禽。他曾对米莉安说:“我最喜欢的鸟是知更鸟。它们保护雏鸟的本能特别强烈,而且它们还能发出许多种婉转动听的叫声。”这是他上次和米莉安聊天时说的,当时米莉安已经微醉,说话可能有点出格,她吼着对他说知更鸟是鸟类里的奇葩,毫无自尊,毫无特性,连属于自己的叫声都没有,这种鸟就他妈该死,喜欢这种鸟的人也全是傻蛋。

她胳膊上的肌肉紧张得好似绞刑架上的套索——

“你看起来像见了鬼一样。”丽塔说。

养活一个孩子,需要一个村子;而毁掉一个孩子,只需要一个米莉安。

默文是怎么死的呢?大致是这样的:最初是头疼,那是他这辈子最疼的一次。说不定现在已经开始疼了。他抱着自己的脑袋,可却感觉不到脸或头皮,好像在他肩膀上的不是他的头,而是一个哈密瓜。接下来是出血性脑中风,这是一颗看不见的子弹。他瘫倒在地,脑袋撞在厨房里的瓷砖上。随后他的双腿开始不停地抽搐,像失控的木偶一样,因为操纵木偶的人犯了癫痫病。然后他就死了。

“我和你已经结束了。”

“怎么会,”他咕哝说,“你知道怎么摆脱我,可你做不到。”他的脸鼓起来,又凹下去,像烤炉里的面包。现在盯着她的人变成了玛丽·史迪奇。她的眼睛里沾着黏糊糊的头发,嘴唇黑得像焦炭。说话的时候,她的嘴巴里会冒烟。“贱人,你的子宫烂得像个破花瓶,已经粘不回去,伤口也无法缝合了。你是河里的暗礁,命运的敌人。你废了,宝贝儿。而那河,乖乖,正在疯狂地上涨,它汹涌澎湃,像条饥饿的巨龙。”

米莉安冲他吐了口血水,冲她,冲它。入侵者不闪不避,任由血点砸在脸上。

“即便仅凭这个能力,我也不必受你摆布。”她说。

说完她一跺脚便走了,留下默文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可我们还是见面了。”

随便啦。她在牛仔裤上擦了擦手,走进了屋里。

她大步走向浴室,门关着,把手无法活动。入侵者吃吃偷笑,声音湿答答的,就像得了鼻炎,或从泥泞中拔出靴子。那是疾病和沼泽的声音。

“看见了吧?如果我不答应,你是甩不掉我的。”

她那幻想中的老朋友又回来了。

我不能怀孕。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呢,上次怀孕毁了我的人生。再者说了,你能想象米莉安成为一个母亲吗?把孩子交给一群饥肠辘辘的吉娃娃看管还保险些呢。

这时,其中一个眼珠子弹了出来,咕嘟一声掉进了浴缸。

那敞开的眼窝里钻出了一只金丝雀,羽毛上沾满了泡沫,看上去滑溜溜的。它张开嘴巴,发出刺耳的叫声。入侵者的身体忽然爆裂开来,放出几百甚至上千只金丝雀,它们瞬间占领了整个浴室。米莉安震惊得大叫起来。一切变成了黄色,到处是羽毛,尖锐的喙啄着她的皮肤,小爪子像玫瑰的刺一样在她浑身上下乱抓乱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