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3

  在一间偶或供要人使用的小小私人起坐室里,有一个身穿环美票务人员服装的年轻姑娘在那里抽泣,哭得很厉害。

  坦妮亚·利文斯顿把她领到一张椅子前面,让她坐下。“好好的坐一下,”

  她实事求是地说,“不要着急。这样你就会觉得好过一些。等你想谈的时候,咱们再谈。”

  坦妮亚自己也坐了下来,把身上那条挺括贴身的制服裙拉拉直。屋内没有别的人,除了姑娘的哭声,唯一的声音就是空调器低微的嗡嗡声。

  这两个女性的年龄相差大约十五岁。那个姑娘最多不过二十,坦妮亚已有三十好几。经过观察,坦妮亚觉得两人之间年龄的差距比实际上还要大些。

  她认为这是因为她是结过婚的,虽然那是短暂的,而且是很久——或者看起来象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在想:这是她今天第二次意识到自己的年龄。第一次是早晨梳头的时候,她在自己那剪得短短的、火红色的头发之中发现了丝丝说明问题的灰白色的头发。这比约摸一个月以前她曾经检查过的那一次又添了一些。两次全都提醒她是快四十的人了,比她愿意想象到的来得还要快一些,一个女人到了这个年龄,就应该知道她自己该选择怎样的归宿以及作出这一选择的理由。她还在想:十五年后,她自己的女儿就该到这个正在哭泣的女孩子的年龄了。

  这个姑娘叫佩西·史密斯。她用坦妮亚给她的一条麻纱大手绢擦了擦哭得红红的双眼。她把更多的泪水抽抽噎噎地忍回去,话都讲不上来。“这些人……在家里……对他们的老婆……是不会这样说话的……这样下流、粗鲁。”

  “你是说这些乘客?”

  姑娘点了点头。

  “有些人会对他们老婆这样说话的,”坦妮亚说。“等你结了婚,佩西,你会知道的,虽然我并不希望你碰上这样的男人。不过,如果你是在说男人在他们的旅行计划受到挫折的时候,他们的举止行动就会变得象个乡下来的毛头小伙子那样,我同意你的说法。”

  “我是尽了我最大的努力……我们大家全都这样……今天一整天;昨天……前天……可这些人对你说话的口气……”“你是说他们的态度,就好象这场大风雪是你造成似的。是专门为了给他们造成不便似的。”

  “就是嘛……而后来那个人……在他之前,我倒还没有什么。”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们等事情已经过去了才打电话来找我。”

  那个姑娘开始重新控制住自己了。

  “是这么一回事。那个人有一张72次班机的飞机票,这班飞机因为天气关系已经取消了。我们替他在114次那一班飞机上弄了个座位,他没有赶上。

  他说他在餐厅里,没有听到起飞的广播。”

  “起飞通知是不在餐厅里广播的,”坦妮亚说。“是写在一个很大的告示上面的,所有的菜单上面也写的有。”“我说了,利文斯顿太太。他从登机口的大门走回来的时候,我就对他说了。可他还是那样无礼。他那副神气倒象是他误了班机是我的错,他没有错。他说我们全都办事没有效率,半睡不醒的。”

  “你找了你的主管没有?”

  “我想找他,可他正忙着。我们大家都正忙着。”“那么你又是怎样处理的呢?”

  “我替他在2122弄了个加座。”

  “后来呢?”

  “他要了解在飞行中放什么电影。我查了查。他说那个电影他看过了。

  于是又无礼起来。他要看原先已经取消了的那班飞机上的电影。他问我能不能替他换个班次,要能看上原先的班机上要放映的那个电影。就在那个时候,还有别的乘客在等着,他们全都挤在柜台旁边。有人大声嚷嚷说我慢。哦,就在他说到那个电影的时候,也就是在我……”姑娘踌躇了一下。“我估计是出了什么漏子了。”

  坦妮亚提醒了她。“那是在你扔那张时刻表的当口?”

  佩西·史密斯懊丧地点点头,象是又要哭的样子。“是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利文斯顿太太,我一下就把那张时刻表扔过柜台。我对他说你自己去安排你的班次好了。”

  “我希望你打中了他,我要说的就是这句话,”坦妮亚说。

  姑娘抬起头来看了看。她开始破涕为笑。“啊,是啊。我是打中了他。”

  她回想当时的情景,吃吃地笑了起来。“您要看到他那副嘴脸才有意思呢。

  他吓了一大跳。”说到这里,她的神情又变得严肃起来。“于是……”

  “后来的事我知道。你忍不住啦,哭了起来,这是很自然的。我叫你来就是让你哭个够。现在你已经哭够了,坐出租汽车回家去吧。”

  姑娘显得有点困惑。“您是说……事情就这样算完了?”

  “当然啦。难道你以为我们会把你开除不成?”

  “我……我也说不上。”

  “要是你再这样的话,佩西,我们可能就不得不开除你,尽管我们心里不愿意。不过你再也不会这样做了吧,还会吗?下次切不可再这样做啦。”

  姑娘坚决地摇摇头。“不,再也不会了。我也说不清楚,不过就这么一次也够瞧的了。”

  “那好。这件事情就算完了。不过你也许想听听你走开以后所发生的事。”

  “对,请说吧。”

  “有一个男的站了出来。他是排在队里的一个。他说他听到和看到事情的全过程。他还说他有一个女儿和你一样大,他说要是排在头里的那个人对他女儿说话的态度就象他对你那样,他会亲手一拳打扁那个人的鼻子。另外还有一个人,也是排在队里的,留下了姓名、地址,他说,要是你和他说话的那个人提出任何意见,请通知他,他可以写个事情真相的报告。”坦妮亚笑笑说:“所以,你看,好人还是有的。”

  “我知道,”姑娘说,“可好人不多哪。不过你真碰上这样的人,对你好,高高兴兴的,你会感到你真想拥抱他。”

  “可惜我们不能这样做,就象我们不应该扔时刻表那样。我们的工作要求我们对每一个人一视同仁,要彬彬有礼,即使在乘客无礼的时候,也是这样。”

  “是,利文斯顿太太。”

  坦妮亚断定佩西·史密斯今后不会再出什么问题了。显然她不象有些姑娘那样,碰上类似的情况就不想干了。事实上,她在这一阵情绪激动过去之后,似乎有一种不折不挠的气质,这对她今后的工作是会有帮助的。

  说真的,坦妮亚心里在想,不管你担任的是哪一方面的工作,在和旅客们打交道的时候,你需要这种不折不挠的气质,另外还需要稍稍泼辣一些。

  就以定票这件事为例。

  据她了解,在城里的定票部门,个人受到的压力比在空港还要厉害。自从这场风雪开始以来,票务营业员们要打出好几千个电话,建议乘客们延期和重行安排日程。营业员们全都讨厌这个工作,因为他们在电话中找的人总是些脾气很坏,常常要骂人的。看来班机延期会在受到影响的人中间挑起一种潜在的蛮横性。那些男的对女电话员使用侮辱性的语言,即使那些本来是彬彬有礼、态度温和的人也变得恶声恶气,不好说话。去纽约的是最糟糕的。

  据说有的票务营业员不肯给前去纽约的乘客打电话,通知对方延期或者班次已经取消。他们宁愿冒丢掉工作的危险也不愿意去挨一阵阵意料中的破口大骂。坦妮亚经常在琢磨这纽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它使那些打算前往这个城市的人感染上了一种极想到达那个地方的狂热,这种狂热倒有点象走江湖卖膏药人招徕买卖的狂热。

  她知道等目前这种紧急情况过去以后,航空公司的职工中间——在定票部门和其他部门——都会有人以不同的理由提出辞职。这样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可以预料少数人被搞得神经衰弱,通常总是些年轻的姑娘,她们对乘客的粗鲁和恶劣情绪比较敏感。尽管你所受到的训练是始终要有礼貌,可一天到晚保持这种礼貌却是一种负担,会把许多人搞垮的。

  她感到高兴的是佩西·史密斯还不致于这样。

  有人在敲最外面的那扇门。门开开来了,贝克斯费尔德探身进来。他足登毛里皮靴,手里挽着一件厚大衣。“我是路过,”他对坦妮亚说,“回头再来也可以,听你的。”

  “请留下,”她笑着欢迎。“我们的事差不多了。”

  她瞧着他穿过屋子向着一张椅子走去。坦妮亚心里想,他看来很累了。

  她把注意力收回来,填了一张单子,把它交给那个姑娘。“佩西,把这张单子交给出租汽车的调度员,他会把你送回家的。好好休息一个晚上,我们等你明天回来上班,要神清气爽,轻松愉快的。”

  等姑娘走后,坦妮亚把座椅转过来面向梅尔的座椅。她欢快地说:“喂!”

  他把正在浏览的报纸放下,微微一笑:“嗨!”

  “看到我的字条了吗?”

  “我正是为了这个谢你来的。不过没有那张字条我也是要来的。”他对姑娘走出去的那扇门做了个手势问道:“怎么回事?战斗疲劳症?”

  “是的。”她把事情经过对他讲了讲。

  梅尔笑了起来。“我也累啦。怎么样,找辆出租汽车把我送走吧?”

  坦妮亚看着他,象是要打听什么。她那双晶莹发亮的蓝色眼睛有一种单刀直入的神气。她歪着脑袋,头发在灯下反射出红红的光彩。她身材苗条,但又是丰满的,身上那套航空公司的制服使得身子更为显得丰满……梅尔象往常一样,感到她的可人意儿和脉脉温情。

  “可以考虑,”她说,“条件是出租汽车开到我的住处,让我给你做上一顿晚饭。譬如说,锅烧羊肉。”

  他犹豫了一下,权衡互相冲突着的一些心愿。然后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我真想去。不过我们这里出了些事,回头还必须进城去。”他站起身来说:

  “不管怎样,我们喝咖啡去。”

  “好。”

  梅尔把门开着,两人走出屋子,进入那熙熙攘攘的中央大厅。

  环美航空公司的柜台四周仍然拥着一大堆人,甚至比梅尔来的时候还多一些。“我不能呆久,”坦妮亚说,“我当的班还有两个小时。”

  当他们两人穿过人群和越来越多的行李堆的时候,她放慢她那惯常是轻快的步子来适应梅尔较慢的步子。她注意到他比平时拐得更厉害。她真想扶着他的手臂,但又决定还是不扶为妙。她现在仍然穿着环美的制服,而流言蜚语总是不胫而走的。近来人们看到他们俩常在一起,坦妮亚肯定空港的谣言机器已经注意到了,这架谣言机器象是一台复杂的电报机,运转速度捷如洲际导弹。有人大概认为她和梅尔已在双宿双飞,可实际情况当然远非如此。

  他们俩向中央休息厅里的那家“云间机长咖啡馆”走去。

  “至于那锅烧羊肉嘛,”梅尔说,“可不可以改到另一个晚上?譬如说,后天晚上?”

  刚才坦妮亚这番突如其来的邀请很使他感到意外。虽然他们有过多次的约会——一起喝点酒或上馆子——但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提出过请他上她的公寓作客。当然,去也可能就是吃顿饭而已。不过……也可能不仅仅是吃饭。

  梅尔近来意识到如果他们俩在空港以外的地方继续会面,就会有某种自然而然和显而易见的发展。不过他一直在小心行事,他的直觉警告自己,如果和坦妮亚发生什么关系,那可不是什么露水姻缘,而是两人会产生更复杂的感情。他也需要考虑到自己和辛迪的一些问题。而这些问题,即便能够解决的话,也需要费很大的功夫。一个男子在一个时期内所能处理的许多复杂的事情是有限度的。他心里有一个奇怪的念头:看来,在夫妇关系牢靠的时候,处理一件事情要比夫妇关系不牢靠的时候容易得多。不管怎样,坦妮亚的这一邀请看来是如此之诱人,可不能失之交臂。

  “后天是星期天,”她指出,“正好我休息,你要能来的话,我倒有更多的时间。”

  梅尔微微一笑。“点上蜡烛,斟上美酒?”

  他忘了后天是星期天。不过他反正总是要去空港的,因为即使风雪过境,也还有许多善后的事需要料理。至于辛迪,她自己就有好几个星期天不在家,也没有讲明是到哪里去的。

  梅尔和坦妮亚两人暂时被拆开了,坦妮亚闪身躲开一个行色匆勿、面色红润的男子,他后面跟着一个搬运伕,推着一辆堆得满满的行李车,最上面放着高尔夫球棍和网球拍。坦妮亚歆羡不置,心里在想,无论这堆行李要去何方,准是去那遥远的南方的。

  “算数,”等他们两人重新走在一起的时候,她说:“点上蜡烛,斟上美酒。”

  他们两人刚踏进咖啡馆,一个装束入时的女招待员就认出了梅尔,把他优先让到后面一张小桌子旁,上面放着“专座”的牌子,是空港高级职员惯常使用的桌子。快要坐下的时候,梅尔的脚稍稍绊了一下,他抓住了坦妮亚的手臂。那个善于察言观色的女招待员似笑非笑地对他们两人扫了一眼。坦妮亚心里在想,谣言机器就要发通告啦。

  她大声说道:“那么多人,从来没有见过的吧?这三天是我记忆中最乱的三天。”

  梅尔对坐得满坑满谷的咖啡馆四周打量了一下,里面人声鼎沸,夹着碟子互相碰磕的声音。他对着最外面的那扇门点了点头,打那扇门他们可以看到川流不息的人群。“如果你认为今天晚上这样算人多,那就等着C-5A型民航客机开始营业的时候再瞧吧。”

  “我知道,我们目前还能凑合着对付747座机。可等到那时候,一千名乘客一下子全部来到登记台报到……那就让老天爷来帮忙吧。”坦妮亚有点不寒而栗。“你能想象人们取行李时候的情景吗?我连想都不敢想。”

  “眼前还有不少本来应该考虑这个问题的人,他们也不愿意去想这个问题。”他们的话题已经转到航空业务上去,他觉得很有意思。飞机和航空公司对坦妮亚具有一种吸引力。她喜欢谈论这个问题,梅尔也喜欢,这是他愿意和她在一起的一个原因。

  “是谁不去考虑这些问题呀?”

  “是那些在地面上掌握空港和空中交通政策的人。他们中间大多数人的态度象是目前的喷气机将要永远这样使用下去似的。他们大概认为只要人人都不言不语,那些新颖、巨型客机就会躲开我们,不来找我们的麻烦了。这样,我们就无需搞新的地面设施来配合这些新的大飞机。”

  坦妮亚若有所思地说道:“可是空港的建筑物已经是够多的了。你走到哪里,都能看到。”

  梅尔递给她一支香烟,他摇摇头表示不要。他自己点上了烟,然后答话。

  “目前这些建筑大部分是胡乱拼凑的——把五十年代或者六十年代早期的空港翻修了一下。这里面毫无远见。但也有例外——洛杉矶算一个,还有坦帕、佛罗里达和达拉斯堡华斯。它们是世界上有数的几个空港,可供新式的巨型喷气机和超音速客机使用。堪萨斯城、休斯敦和多伦多的情况还可以;旧金山已经有了个规划,不过由于政治上的原因,大概实现不了。在北美洲,再也没有别的象样的空港了。”

  “在欧洲呢?”

  “欧洲是墨守成规,”梅尔说。“巴黎是个例外,新的北郊空港要取代勒布尔歇,目前来说算是最好的。伦敦是没有效率的一团糟,只有英国人才能搞成那个样子。”他停下来思考。“不过,我们不该说别的国家的坏话,我们自己这里就够糟的了。纽约简直是可怕,就算肯尼迪机场正在翻造吧,那里上空就是没有足够的空间——我在考虑,将来要去纽约,我就坐火车。

  首都华盛顿一塌糊涂——华盛顿国民航空港象是加尔各答的牢房;达拉斯只是一条巨型的便道而已。而芝加哥,有朝一日它睡醒了,会发现自己已落后了二十年。”他停了停,思索一下。“你还记得几年前,当喷气式飞机刚开始使用的时候,那些原是为DC-4型和星座式客机设计的空港上的情况吗?”

  “是啊,我记得,”坦妮亚说。“我曾在其中的一个空港工作过。在平时,人就挤得你寸步难行;到热闹的日子,你都透不过气来。我们常说这是象在一小块孩子嬉戏的沙盘上举行全国棒球锦标赛。”

  梅尔预测:“到七十年代,情况将变得更糟,非常的糟。而且不仅仅是人挤不开的问题。我们在其他方面也会感到窒息。”

  “譬如说?”

  “空中航道和交通控制是一个方面,不过这是另一个问题,说来话长。

  真正成大问题的是我们正在走向航空货运将要超过客运量的时代,而且走得很快。而许多搞空港规划的人都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这一问题在任何形式的运输事业中都曾发生过,打从用桦皮树做的划子算起,就有这个问题。

  一开始,是载人,再加上一点点货物;很快,货物比人多了。在航空公司的业务方面,我们已经比人所熟知的更加接近于这样的情况。大约今后十年左右的期间会出现这样的情况,那就是货运会上升到支配的地位。等到这一天真正来到的时候,我们目前有关航空港的概念有许多就会过时。如果你想找出一个说明这种事态发展的迹象,不妨注意观察一下投身航空公司管理的某些年轻人。不久以前,很少有人愿意在空运货物的部门工作,那是不能出头露面的工作,客运业务才是吃香的。现在不再是这样的了。现在有出息的小伙子们都往空运货物这方面钻。他们知道这方面有前途,这方面升迁快。”

  坦妮亚笑了起来。“我还是老古板,我还是要继续和人打交道。货运总归……”

  一个女服务员走到他们的桌子跟前。“特色菜卖完啦。如果今天晚上还有更多的客人要来,别的菜也剩得不多了。”他们要了咖啡,坦妮亚要了一份桂皮吐司,梅尔点了一份荷包蛋三明治。

  梅尔等女服务员走开以后,笑道:“对不起,我看我是在发表演说了。”

  “也许你需要练习练习。”她好奇地对他凝目而视。“最近你很少发表演说。”

  “我已经不再担任航空港运转理事会的主席啦。我很少去华盛顿,别的地方也很少去了。”但是这并不是他不发表演说和很少在公共场合露面的全部理由。他怀疑坦妮亚是知道这个底细的。

  首先,事有凑巧,正是梅尔的一次演说把他们两人撮合到一起的。在一次不常举行的各航空公司联席会议上,他谈了民航业中面临的发展情况,还谈了地面工作落后于空中的进展。他在一个星期后要在一次全国性的座谈会上发表演说,把这次会议当作他预演的场合。坦妮亚当时是环美航空公司代表团的成员。会议后的第二天,她送给他一张字母全部小写的字条:

  贝先生:

  演说高明。我们地面上的奴隶都在为你喝采,因为你承认空港的决策人是躺在绘图板上睡大觉。事情总得有人来讲。提个建议行不行?少提事由,多谈点人的问题,这样我们大家会更有朝气……乘客一旦进入肚内(机舱或大鲸之肚,可记得,约拿其人?)想的就是他自己,很少想制度本身。我可以打赌,奥维尔/威尔伯一旦离开地面,也有此同感。路埃特。坦利(字条中的约拿是《圣经》中的一个先知,曾因拒绝向人表示忏悔,一条大鱼把他吞进肚内,又吐出来,被喻为不吉之人(见《旧约·约拿书》)。奥维尔和威尔伯是兄弟二人,美国在二十世纪初最先飞上天空的人。路埃特是这兄弟二人的姓氏,读音和英语中的“对吗”相同。这里是一语双关,既是提这一对兄弟的姓氏,又是在问是否同意她的观点。译者注)

  他觉得这张字条很有意思,使他思考了一下。他认识到这张字条说对了,他原来集中地谈了事实和制度本身,没有提到作为个人的人。他把讲话稿作了修改,根据坦妮亚的建议变更了着重点。结果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极大的成功。讲话博得人们鼓掌欢迎,在国际上被广为报道。事后,他打电话给坦妮亚向她表示感谢;从那个时候开始,两人开始经常见面。

  在他想起坦妮亚第一次写给他的那张条子的时候,他联想到今天晚上她送来的字条。“谢谢你向我透露那份雪天委员会的报告,不过我不懂你怎么会比我先看到那份报告?”

  “这也没有什么神秘的。报告是在环美公司办公室里打的字。我看见我们的德默雷斯特机长一面核对,一面笑出声来。”

  “弗农给你看了那份报告?”

  “没有。不过他把报告摊在桌上,而我是善于倒过来看文件的。对了,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为什么你姐夫讨厌你?”

  梅尔露出颇为反感的神情。“我猜是因为他知道我对他不那么感兴趣。”

  “你要愿意的话,你现在就可以当面告诉他,”坦妮亚说,“这位大人物就在那里。”她对账台那边点点头,梅尔回过头去。

  弗农·德默雷斯特机长刚付完账,在数找头。他高高的个子,肩膀宽阔,引人注目的身材,比他周围的人要高出许多。他身上随随便便穿着一件海立斯花呢上衣,宽松的裤子折缝毕挺,然而却给人以一种威武的感觉。梅尔心里在想,象是个暂时穿上便服的正规军将领。德默雷斯特正在和他一起的一个穿着缀有四条杠杠的环美公司制服的机长说话,他那盛气凌人、贵族式的脸上毫无笑意。看样子,他是在下达指示,那个人不断点头。德默雷斯特机长扫视了一下咖啡馆,在看到梅尔和坦妮亚的时候,马虎、冷淡地点了点头。

  然后,看了看手表,最后对那一个机长又说了几句话,就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看他那匆匆忙忙的样子,”坦妮亚说。“不过不管他上哪里去,时间总不会太长。今天晚上德机长要带第2次班机去罗马。”

  梅尔笑道:“是‘金色巨艇’吗?”

  “一点也不错。我发现你这位先生看了我们的广告啦。”“没法不看啊。”

  梅尔和千百万其他的人一样,知道环美的第2次班机“金色巨艇”是代表这家航空公司声誉、首屈一指的班机,大家都曾叹赏公司在《生活》、《展望》、《邮报画刊》以及其他全国性杂志上登载的四色双幅广告。他也知道只有这家公司里资格最老的机长们才能担任这个班机的指挥。“看来弗农是被公认为目前最优秀的驾驶员之一,”梅尔说。

  “那是啊,的确如此。是目前最优秀的,也是不可一世的。”坦妮亚犹豫了一下,然后吐露说:“如果你有心思听听别人的闲话,你会知道对你姐夫不感兴趣的不止你一个。不久前,我听我们公司的一个机械工说过,可惜现在不再使用螺旋桨了,因为他一直在盼望德默雷斯特掉进一副螺旋桨里面去。”

  梅尔生气地说:“这样的想法可是够恶毒的。”

  “我也是这么说。就我个人来说,我倒更为欣赏据说是我们的总经理杨斯基先生说过的话。据我所知,关于德默雷斯特机长这个人,他曾作过这样的指示:‘别让这个自高自大的家伙惹我生气,不过在替我订票的时候,要订他飞的班次。’”

  梅尔呵呵地笑了起来。他对这个总经理和德默雷斯特都熟悉,他觉得这种俏皮话有道理。他意识到他可别让自己卷进对弗农·德默雷斯特的议论中去。但是关于那个对他不利的雪天情况报告这一消息,以及报告将会引起的令人厌烦的后果,使他仍然耿耿于怀。他漫不经心地在猜测他的姐夫现在要去哪里,是否和他的艳遇之一有关;据传他的风流韵事很多。梅尔极目对中央休息厅望去,看到德默雷斯特机长已经消失在门外的人群之中。

  坦妮亚在桌子的那一边以一种敏捷拍打的动作把身上的裙子拉拉直。这个动作梅尔过去也曾见过而且非常欣赏。这是个非常女性化的习惯,令人想起象她那样穿了制服仍然那样好看的女人为数寥寥。一般来说,女人穿上制服总会产生一种男女不分的效果,而坦妮亚穿上制服,却更能突出她的性别。

  梅尔知道有些航空公司允许它们的处理乘务的高级职员不穿制服,但是环美公司却喜欢这种身穿制服的派头,制服的颜色是明快的蓝色和金色相配。坦妮亚的制服袖口上有两个金黄色的圆圈,四周嵌上白的,表明她的职务和级别。

  她好象是猜到了他在想些什么,没等他开口就先讲道:“我可能不久就要脱掉这身制服啦。”

  “那为什么?”

  “我们的地区客运经理要调纽约,他的助理就要提升,我已经提出申请接替助理的职位。”

  他以一种赞许而又诧异的神情看着她说:“我相信你会如愿以偿的,而且也不是就到此为止。”

  她的眉毛一扬。“你认为我还能当上副经理啦?”

  “我相信你有可能当上。我是说,如果这就是你所企求的:成为一个女行政领导人,如此等等。”

  坦妮亚柔声地说:“我自己也说不上这是不是我所企求的。”

  女服务员送上他们点的饮食。等又剩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坦妮亚说道:“有时候,咱们职业妇女并没有很多选择的余地。如果你不希望到退休的时候还在干那一个工作,我们中间有许多人都不希望这样,那么唯一的出路就是向上爬。”

  “你是在排除结婚的可能性?”

  她拣起一片桂皮吐司说:“我不是在排除结婚的可能性。但是我已结过一次婚了,搞不好,再结婚也不一定能搞得好。而且,谁愿意找结过婚有了孩子的新嫁娘呢?这样的对方——合式的对方——不多。”

  “也许有例外,也许你就能找到这样一个对方。”

  “那除非是我中了爱尔兰彩票的头彩。梅尔,亲爱的,我可以对你谈谈我的经验。男人们总想要他们的女的不给什么别的东西拖住。不信你就去问问我的前夫。那是说,如果你能找到他的话。我一直没有找到他。”

  “他是在你们的孩子生下来以后离开你的?”

  “啊,不!要是那样,罗伊就该承担六个月的义务。我记得是一个星期四,我告诉他我怀孕了;我不能老这样瞒着他。星期五我下班回家,罗伊的衣服不见了。他人也不见了。”

  “后来你再也没有见到他?”

  她摇摇头。“到头来,这就大大地简化了离婚的手续——遗弃;不象别的女人那样复杂。不过我也得说句公道话。罗伊还不是那么太坏。他并没有把我们俩合开的银行户头里的钱全部取走,他本来完全可以这样做。我必须承认,我有时候就老琢磨这件事,猜不透这究竟是他的好意,还是给忘了。

  不管是什么原因,那八十元钱算是全部归我了。”

  梅尔说:“你以前没有说起过这件事。”

  “我早就该说吗?”

  “也许,争取同情嘛。”

  她摇摇头。“如果你更了解我,你就会知道我现在告诉你就是因为我并不需要同情。后来一切都很顺利。”她嫣然一笑。“我甚至还可以当上航空公司的副经理呢。这是你刚才说的。”

  邻桌有个女的失声嚷道:“哎哟!时间过得可真快!”

  梅尔本能地看了看时间。他离开丹尼·法罗的雪天控制台已有三刻钟了。

  他从桌边站起来对坦妮亚说:“别走开。我得去打个电话。”账桌上面有个电话,梅尔拨了个雪天控制台的号码,是个没有列入电话簿上的号码。电话中传来了丹尼·法罗的声音:“等一下,”稍过片刻之后,他重新接过电话。

  “我正要打电话找你呢,”丹尼说。“我刚收到一个报告,是有关那陷在地里的墨航707的。”

  “说吧。”

  “墨航曾请求环球航空公司帮忙,这事你知道?”“知道。”

  “唔,他们弄来了卡车、吊车,天知道现在还出动了什么。这条跑道和滑行道全部给堵住了。可他们还是没法挪动那架倒霉的飞机。最新的消息是环航找乔·佩特罗尼去了。”梅尔表示赞成,“我听了很高兴,我说他们早就该去找他的。”

  乔·佩特罗尼是环球航空公司空港维修部主任,是个天生解决麻烦事的能手。他也是个工作踏实、很有干劲的人,是梅尔的亲密好友。

  “他们显然是想把佩特罗尼马上就找来,”丹尼说,“可是他在家里,这里的人没法和他联系上,不少电话线被风雪刮断了。”

  “他现在知道了吧?这你能肯定的。”

  “环航是肯定的。他们说他已在路上了。”

  梅尔算了算时间。他知道乔·佩特罗尼住在格伦埃林,离空港大约二十五英里,即使在理想的驾驶条件下也要走四十分钟,今夜,路被大雪封住了,车辆都在爬行前进,这位航空公司的维修主任能用一倍的时间赶到就算是走运的了。

  梅尔向对方说了他的看法:“要说有人能在今天晚上把这架飞机移走,这个人就是乔。眼下,我不允许其余的人就光在那里等着他来,啥也不干。

  你要对所有的人讲清楚,我们需要使用三○号跑道,急着要用。”他很不愉快地想到,同样是由于运转的需要,所有的飞机现在一定仍然在梅多伍德上空起飞。他心里在想,方才指挥塔的值班主任告诉他的那个居民会不知道已否在开。

  “我一直在提醒他们,”丹尼向他保证。“我可以再讲一讲。喔,有一点点好消息,联航的那辆食品车我们找到了。”

  “司机没事吧?”

  “他被雪盖住,失去知觉。车子的发动机还在转,放出一氧化碳,就象我们原先料到的那样。他们给他用了呼吸器,他能活。”

  “好!我现在就到外面去,我要亲自进行检查。到了那里我用无线电和你联系。”

  “多穿点衣服,”丹尼说,“听说今天晚上够呛。”

  梅尔回到桌边,坦妮亚还在,准备要走。

  “等等,”他说,“我也要走。”

  她指指他那份没有碰过的三明治。“这晚饭还吃不吃?如果这也算是晚饭的话。”

  “眼前吃这个就行了。”他把三明治往嘴里塞上一大口,匆匆忙忙地对着咖啡咽下去,然后捡起他那件大衣。“反正我还要去城里吃晚饭。”

  梅尔付账的时候,两个环美票务员走进咖啡馆里。其中之一是个主管人,梅尔早些时候刚和他说过话。他一看到坦妮亚就向前走来。

  “请原谅,贝克斯费尔德先生……利文斯顿太太,地区客运经理在找你哪。他又碰上了一个问题。”

  梅尔从管账的手里接过找头放进口袋。“让我来猜上一猜。又有人扔时刻表啦。”

  “不是的,先生。”那个票务员笑嘻嘻地说。“如果今天晚上还有人扔时刻表,我看该轮到我扔了。现在的问题是有个偷坐飞机的人——在从洛杉矶飞来的第80次班机上面。”

  “就这一件事?”坦妮亚象是有点诧异。偷乘飞机的事,每家航空公司都有,从来也不算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我听说的是这样,”票务员说,“那个人不那么简单。机长发来了一份无线电报。一个保安人员已去出入口等候这架班机。不管这是个什么问题,利文斯顿太太,他们在广播找你。”他友善地点点头,转身找他的同伴去了。

  梅尔和坦妮亚一起从咖啡馆出来,走向中央大厅。他们在电梯旁边站住,梅尔要乘电梯去地下车库,他的车在那里放着。

  “到了外面,开车要小心,”她叮咛说。“留神别挡住飞机的去路。”

  “我要碰上了飞机,肯定你就会听说的。”他耸着肩膀把那件厚大衣穿上。“你那个偷乘飞机的人,听起来怪有意思的。我回家之前要设法再来找你一下,听听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犹豫了一下,又加上一句:“这下我可有了今天晚上再来看你的理由啦。”

  两人靠得很近。两人同时伸开双臂,依偎在一起,手碰着手。坦妮亚低声说:“谁要你找什么理由?”

  电梯在下降,他在电梯里仍然能感到她那温暖柔滑的肌肤,她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