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一切结束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我猜是五点钟左右吧。干了一天活,该回家了。他们卸掉马具,把我丢进了一间小牢房。我浑身疼痛,没吃没喝。独自被关了两天两夜之后,我被放了出去。他们打开牢门,让我站起身,把我带出去,然后将我抛在了大门外面,一句话也没说。那时候我不知道你在哪儿,你也不知道我在哪儿。我一瘸一拐地走到河边,瘫倒在一个僻静处,也就是你后来找到我的那个地方。

维吉尔:我在附近打听了一下,担心我的问题会让人家起疑心,又害怕自己也被抓进去,但我必须得找到你。最后,我去了你过去工作的地方,那家人已经把你赶走了,也不知道你的下落。我正要离开的时候,一个仆人出来告诉我,她听说有人说你被带到了某某警察局。于是我便去了那个警察局,小心打探了几句,并以那里为圆心开始找,桥洞底下、巷子深处、灌木丛后都找过了,直到后来碰到了你。

碧翠丝:你首先摸的是我的脖子。

维吉尔:嗯,我记得。

碧翠丝:那里。

维吉尔:那里。

碧翠丝:你那柔软、小巧的手。

维吉尔:你那柔软、温暖的脖子。

(他们开始抽泣。

碧翠丝睡着了。

沉默。)

剧本里的沉默延续到了剧本之外。标本师没再说什么,而亨利则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不光是因为对一头驴子的严刑拷打是如此煞费苦心、缜密周详,吸引他的是别的什么东西,是关于那个领头的施虐者的细节描写。碧翠丝描述说他“个子很高,瘦骨嶙峋”。这第二个形容词可谓异乎寻常,所以有那么一会儿,亨利误解了这个词的意思。一个清晰、可怖的形象闪过他的脑海。然后他又想起了这个词的准确定义:枯瘦,没有肉感。亨利细想了一下那个形象。个子很高,瘦骨嶙峋。他瞥了一眼标本师,也许是个巧合呢。

“呃,这段还真让人不舒服。”亨利终于说道。

标本师没回应。

“剧本的人物介绍里,你提到了一个男孩和他的两个朋友。他们什么时候出场呢?”亨利问道。

“在剧本的最后。”

“你的动物寓言故事里突然闯入了人类。”

“没错。”就这两个字,标本师其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

“那个男孩怎么样了?”

标本师拿起几页纸。

“维吉尔刚刚念完他们针线包里的东西。你还记得那个针线包吧?”

“记得。”

他念道:

碧翠丝:开局不错。

维吉尔:应该是吧。

(沉默。)

维吉尔:恐怖们是一件脏衬衫,需要清洗一下。

碧翠丝:非常脏的一件衬衫。

(沉默。

一侧有响动。)

男孩:(拨开灌木丛出现,手里拿着一把来复枪,看到维吉尔和碧翠丝大吃一惊)什么?

(他的两个朋友站在他后面。维吉尔和碧翠丝站起身来,紧贴着对方。

全都惊呆了。维吉尔的毛发都竖了起来,碧翠丝的耳朵则贴着头骨。他们吓得不敢动弹,还有就是饿得一点力气都没了。)

“他们认出了那个男孩,”标本师说道,“他们前一天晚上待的那个村庄发生了一些暴行,这个男孩是其中一个主要的始作俑者。”

“继续。”亨利说。

标本师念道:

男孩:(起初的惊吓早已消失不见,微笑)等一下。(他晃了晃手指)我认得你们,之前见过。(他笑出声来。)你们跑到哪儿去了?你们怎么跑掉的?(他靠近一点,走路大摇大摆,相当神气。对着他朋友说。)我认识他们。(对着维吉尔和碧翠丝说。)我们要去那边,又有活儿了,你们懂我的意思吧。(他步履自然欢快,跟昨天一样,连微笑都跟昨天在村子里一样。他的两个朋友则开始玩把戏,故作轻松地绕着两只动物打转。)你们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吧?

维吉尔:(对着碧翠丝,绝望状)碧翠丝,碧翠丝,你还记得吗?一只黑猫和网球课。我们躲到恐怖们里去吧,躲到很里面去。记住:绝境中展现虚假好心情。分秒必争啊。现在马上高兴起来。高兴起来。跟你在一起,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我们穿上瓷鞋跳舞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在微笑,在哈哈大笑。我很开心。我充满喜悦[sic!sic!sic!](整个过程中,他的手都在胸前滑动,两个手指朝下,然后再放下重新来过,一遍又一遍——他在做恐怖们的第一个手势。)

男孩:你这疯疯癫癫的死老猴子,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

碧翠丝:(声音颤抖)是……是的!我也高……高兴。我非常高兴。

男孩: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

(那男孩反转来复枪,用枪托朝维吉尔头上猛砸过去,身手很利落。维吉尔没料到这个,也无意躲避。一阵碎裂声。维吉尔惊叫一声,随即倒地。碧翠丝大叫着瘫倒在地。就这一击,维吉尔头骨的左侧就已经粉碎,前脑叶也受伤大出血。维吉尔拼命地想要抓住碧翠丝并保持清醒,但他很快就不行了。来复枪后来那几次撞击根本就是多余的,维吉尔的脸受到重创,下巴和左颧骨都被打坏了,几颗牙齿碎了,上下两排都有,右眼珠也爆裂了。右侧的几根肋骨,还有右股骨全都断了。一失去意识,死亡便接踵而来。

他们把碧翠丝按在地上踢,还用来复枪枪托打她。而碧翠丝则试图用蹄子触到维吉尔,而且大喊跟维吉尔在一起,她很高兴,非常高兴。她还说恐怖们是一件很脏的衬衫,需要清洗。她又找了一个词,一个她自己的词,一个长词,最后终于喊了出来:奥斯基!接着就陷入了疼痛和恐惧的空虚沉默之中。

他们放开她时,她伸开四肢,欲碰触维吉尔的身体。她中了三枪,一颗子弹卡在她的肩膀里,一颗穿胸而过,几乎触及心脏,最后一颗穿过左眼眶,卡在她的脑袋里,这直接导致了她的死亡。

男孩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注意到了碧翠丝背上的奇怪标记。他用手摸了摸,立马激动起来,与其说是想瞧瞧倒不如说是想毁灭标记。

男孩拿出一把小刀,把维吉尔的尾巴割了下来。跟他的朋友一起离开时,他把尾巴扔在空中把玩,就好像甩鞭子一样。没走多远,他就随手把尾巴扔到了地上。)

标本师陷入了沉默。

“这是这部剧的结局吗?”亨利问道。

“这是结局。这之后,幕布就落下来了。”

标本师起身走到一个柜台旁边。过了一会儿,亨利也跟了过去。标本师正盯着几张整整齐齐平铺开来的纸页看。

“这是什么?”亨利问。

“我正在写的一个场景。”

“讲什么的呢?”

“古斯塔夫。”

“古斯塔夫是谁?”

“他是一具死尸,而且没穿衣服。他一直都躺在维吉尔和碧翠丝所在的那棵树旁。”

“一具的尸体?又出现了一个人?”

“嗯。”

“就那么躺在露天?”

“不是,在灌木丛里。是维吉尔发现他的。”

“他们此前没闻到尸体的臭味吗?”

“有时候生命跟死亡一样臭烘烘的。他们没闻到。”

“他们怎么知道他叫古斯塔夫呢?”

“他们不知道。这名字是维吉尔给起的。”

“他怎么会没穿衣服呢?”

“他们猜想,他是被命令脱掉衣服,然后被杀了的。他们觉得那块大红布说不定是他的呢。他没准是个小贩。”

“都发现一具死尸了,他们为什么还要待在那里呢?正常反应难道不应该是逃走吗?”

“他们觉得这地方已经被扫荡过了,现在应该安全了。”

“那他们是怎么处理古斯塔夫的呢?把他埋了吗?”

“没有,他们玩游戏。”

游戏?

“嗯。这是他们发现的另一种谈论恐怖们的方式。在针线包里有。”

没错,亨利想起针线包里有一项:给古斯塔夫的游戏。

“旁边放了一具尸体,还能玩游戏,不是很奇怪吗?”亨利问。

“他们觉得古斯塔夫要是活着,应该会喜欢的。玩游戏是一种赞美生命的方式。”

“都是什么样的游戏?”

“这就是我要问你的问题。我觉得你也许能想出几个来。你看上去像是那种喜欢玩游戏的人。”

“怎样的游戏?捉迷藏那种吗?”

“我想要更加复杂一点的。”

“你提到了杀死碧翠丝和维吉尔的那个男孩带头实施的一些暴行。”

“嗯。”

“碧翠丝和维吉尔目睹了这些暴行?”

“嗯。”

“他们看见什么了?”

标本师什么也没说。亨利本想再重复一遍他的问题,但仔细考虑了一下便作罢了,又等了一会儿。过了好长时间,标本师才开了口。

“他们一开始什么也没看见,而只是听到了一些响动。当时他们站在村里水塘边的灌木丛中,正在喝水,突然听到了尖叫声。他们抬起头,看到两个年轻女人朝水塘跑了过来,她们穿着长裙和笨重的农家靴子,胸前紧紧抱了个包裹。有几个男人在她们身后,他们并没有穷追不舍,倒是好像喜滋滋地看着这两个女人落荒而逃。那两个女人的脸上写满了恐惧和决断。有一个先跑到水塘边,接着第二个也赶到了。她们没有丝毫迟疑,径直跑进池塘里。等到水没到大腿的时候,她们把抱着的东西放了下来。

“直到那会儿,维吉尔和碧翠丝才看清她们包裹里面裹着的其实是襁褓中的婴儿。两个女人把孩子按在水下好一会儿,甚至后来水面上不再有泡泡冒出来时,她们还是没有犹豫,胳膊弯都没弯一下,而是继续往水塘深处走去,脚不断踩到裙子,身子差点失去重心而摔倒,但又重新站稳。几个男人则排成一排站在水塘边——肯定有十来个——不但见死不救,还一个劲地讪笑她们,怂恿她们前行。

“其中一个女人确定自己的孩子已经死了之后,在水下仍然紧紧地抱着他。这会儿黑洞洞的池水已经齐腰深了,她一头扎下去,立马就溺死了。她和她的孩子全都沉入池底,再也没有浮出水面。另一个女人也想效仿,却求死不成。甚至后来她的孩子很明显已经死了,她还是不断浮上来呼吸,又咳嗽又喷水。岸上那些男人看到这个情景,都大笑起来,扯着嗓门指点她怎么才能速死。虽说借了重力的作用,第一个女人死得干脆利落,第二个却费了点周折。有好几分钟,她站在水里直哆嗦,盯着水面,瞪着岸上的男人,试图再次自溺,整个过程中,丝毫没有作秀或与人沟通的意思,而只是带着那种决意自杀的人所特有的严肃表情。她的孩子已经死了,她也决意紧随其后。最后,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把她湿漉漉的孩子从水里捞出来,紧紧抱在胸口,奋力向前,终于如愿以偿,了却了生命。水面上浮出一只手,一只泥泞的靴子乱蹬了几下,裙子飘过,激起点点水泡——然后就消失不见了。涟漪退去,水塘再次恢复平静。那些男人欢呼雀跃,随后离去。”

“这整个过程中碧翠丝和维吉尔做了些什么?”亨利低声问道。

“整个过程他们一动不动,也没发出一点声响,所以没人注意到他们。那些男人一散,他们就逃离了那个村庄。他们的脑子里不断闪过那些画面。碧翠丝能看见其中一个婴儿的脸,就是最先溺死的那个孩子。粉嘟嘟的小脸一闪而过,表情丰富,小手伸出来抓妈妈。而维吉尔则饱受另一张脸的折磨:那个男孩——他最多也就不过十六七岁,追两个女人的时候,他放慢脚步,朝她们的方向踢过去,扬起一阵土石,用来踢人的那条腿停在空中,只用另一只腿跳将着前行,然后再停下——一切都轻而易举,充满青春活力,还伴随着呼喊号叫。接着,他再度追赶她们。在水塘边,他是叫得最响亮也是最激动的一个。”

“他就是他们几天后碰到的那个男孩吧?”

“嗯,就像我刚刚读给你听的那样。”标本师答道。

“他们逃离村庄之后,才来到讨论梨的那个地方?”

“没错。”

接着又是沉默,标本师对付沉默可是游刃有余,不管是他个人还是其作品都是如此。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

标本师先开了口。“我需要你帮我写游戏的部分,就是碧翠丝和维吉尔要玩的游戏。”

说的是游戏没错——但声音极度抑郁,表情也极其阴暗。亨利感觉到脑袋里一阵剧痛。

“跟我说说你剧本里的那个男孩——杀了碧翠丝和维吉尔之后,他怎么样了?你的动物寓言里面包括这些吗?”

“没有。我坚持只关注动物。我不要那种需要弄个棋盘,再来个骰子的游戏。”

亨利想起了标本师寄给他的故事:《圣朱利安传奇》。亨利现在才明白标本师为什么会对福楼拜的这个故事那么感兴趣了:故事里朱利安虽然屠杀了大量无辜的动物,却丝毫没影响他得到救赎。故事宣扬了一种无须忏悔,同样可以得到救赎的观念。这对一个有着见不得人的过去的人来说,应该是蛮有吸引力的。

亨利意识到,街对面的杂货店老板说得没错:一个疯老头;萨拉,虽然只瞟了一眼,判断也没错:让人起鸡皮疙瘩;咖啡馆服务员的感觉也没错。为什么偏偏只有自己花了这么长时间才看出来呢?他还在这儿跟一个臭纳粹分子礼尚往来呢。一个老纳粹分子,居然标榜自己是无辜者的伟大捍卫者。把动物尸体拿来,然后将它们弄得光鲜亮丽。将不合理的谋杀打包藏好,结果怎样呢?没错,还真是标本制作啊。亨利现在明白了为什么陈列室里的动物全都一动不动:标本师在,它们都被吓到了。亨利打了个寒战。他想把自己的双手、灵魂全都清洗干净。他觉得自己被这个人玷污了,想要把他永远从自己身上洗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