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阿列克塞皇太子的日记 一 宫廷女官阿伦海姆的日记

1714年5月1日

该死的国家,该死的民族!伏特加、鲜血和肮脏。很难说哪一项更多。好像是肮脏更多一些。丹麦国王说得好:“假如莫斯科的大使再来我这里,我就为他们建造一个猪圈,因为凡是他们待过的地方,半年之内由于难闻的臭味而无人愿意居住。”按照一个法国人的说法:“莫斯科人——是柏拉图式的人,是没长羽毛的动物,人的天性具有什么,他们也都有,但除了清洁和理性。”

这些气味难闻的野蛮人,受过洗礼的狗熊,他们由凶残变得可怜,成了欧洲猿猴,但又只承认自己是人,而把其余的人全都当成畜生。尤其是对待我们德国人,他们天生怀有一种无法战胜的憎恨。他们认为自己由于我们的接触而受到玷污。路得教派在他们看来并不比魔鬼好多少。

如果不是对我仁慈的主人和心爱的朋友索菲娅·夏洛塔太子妃殿下的爱、忠诚和义务,我一分钟也不想留在俄国。可是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抛弃她!

这部日记我将像平时说话那样来写,也就是说用德语,部分用法语来写。但是有些笑话、谚语、歌词、谕旨、谈话的片段则保留俄文原样,附以译文。

我的父亲——纯日耳曼血统,出身于古老的撒克逊骑士家族。母亲——波兰人。她的前夫是波兰贵族,跟他在俄国生活多年,住在离斯摩棱斯克不远的地方,精通俄语。我在托尔高市波兰王后的宫廷受教育,那里也有许多莫斯科人。我从童年起就听俄国话。说得不好,我不喜欢这种语言,但能听得懂。

有时心情非常沉重,为了能让心里轻松一些,我决定写日记,效仿古代寓言中的那个饶舌家,他不能把自己的秘密泄露给他人,便向沼泽的芦苇倾诉。我不希望这些日记有朝一日能公之于众;可是它们要是能让我的伟大导师高特弗里德·莱布尼茨看见,我则非常高兴,因为唯有他的意见对于我来说才比世上的一切都珍贵。

当我正在想着他的时候,接到他的来信。他想要到俄国来担任司法部枢秘顾问官,让我打听一下薪俸是多少。我担心他永远也不会得到这份薪俸。

我读他的信既伤心又高兴,差一点儿没有哭起来。我回忆起在萨尔茨达林堡的长廊里和格林豪森的菩提树林荫路上的默默的散步和谈话,树叶中间柔和的微风和喷泉潺潺的流水仿佛是永远唱着我们所喜爱的《高雅的使者》杂志中的一支歌:

Chantons,dancons,tout est tranquille

Dans cet agreable séjour.

Ah,le charmant azile!

N'y parlons que de jeux,de plaisirs et d'amours.

让我们唱吧,跳吧,

这愉快的地方多么安静。

啊,你这迷人的避难所!

我们只谈论欢乐和爱情。

我想起了老师的话:“我也跟您一样,是个斯拉夫人。我们应该高兴在我们的血管里流着斯拉夫人的血液。这个部族必定会有伟大的前途。俄国把欧洲和亚洲连接起来,把东方和西方调和起来。这个国家——像个新的瓦罐,还没有接受他人的气味;像是一张白纸,想要写什么就可以随便往上写;像是一块处女地,可以开垦和首次耕种。俄国如能避免在我们这里已经根深蒂固的那些错误,以后就能使欧洲文明开化。”我当时几乎是相信了。他最后热情地笑着说:“我看来命里注定要当俄国的索伦,新世界的立法者。控制一个像沙皇这样的人的头脑,促使他为人们造福——这意味着比赢得十次战斗更为重要!”

咳,我可怜的伟大幻想家,您要是能了解和看见我在俄国所了解和看到的一切,那就好了!

就拿现在来说吧,当我在写这篇日记的时候,悲惨的现实却在提醒我,我不是处在被誉为德国凡尔赛的格林豪森甜美的栖身之地,而是处在莫斯科地狱的深处。

窗外传来叫喊声、号叫声和谩骂声:这是我们的邻居娜塔莉娅·阿列克塞耶芙娜公主家的仆人和我们的人在打架。俄国人殴打德国人。咳,我亲眼看见了亚洲与欧洲、东方和西方的联合!

我们的秘书跑来了,一副可怜的样子,浑身发抖,衣服被撕破,满脸血迹。太子妃看见他,差点儿没有昏过去。打发人去找皇太子。可是他正在病中,生的是他常有的病——喝醉了。

5月2日

我们住在太子东宫里,但这只不过是一栋用泥抹的二层小楼,用瓦篷盖,坐落在涅瓦河岸上。住房十分拥挤,殿下的全体侍从和仆役差不多都安置在邻近的三栋房子里,那是元老院给租赁的。其中的一栋——门窗和炉子全然没有,也没有任何家具。太子妃殿下不得不自己出钱装修并建造了马厩。

房主是个姓吉杰昂诺夫的人,在娜塔莉娅公主那里任职,昨天回来,下令驱逐我们的人,把东西都扔到院子里。然后把太子妃殿下的马匹从马厩里牵出,把自己的马牵进去。太子妃下令拆除马厩,在别处另建。可是当御马司领来工人时,吉杰昂诺夫也派自己的人到那儿去,他们痛打了我们的人,并把他们赶了出来。御马司声称要告到皇上那里去,吉杰昂诺夫笑着回答说:“悉听尊便,我会先于你们去告状!”

最糟糕的是,他扬言,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根据公主的命令。这位公主是个老处女,是世上最凶狠的人。当面讨好,背地里每次提起太子妃殿下的名字,都吐口唾沫,说:“呸,这种德国女人!了不起的大人物!她把自己想象成什么人?她得夹起自己的尾巴来!”

就这样,我们的可怜马夫们就住在露天地了。在整座城市里,就是花上一千金卢布也无法给他们找到住处:此处黑暗透顶了。当把这一切报告给沙皇时,他却回答说,等一年以后就有足够的房子了,可是到那时,起码是我们的人已不再需要,因为他们中间大部分都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要是欧洲知道了我们生活的贫困,谁都不会相信。太子妃的生活费很微薄,而且还不按时发放,经常不够花。况且此地物价昂贵得吓人。在德国花一文钱的东西,在这里要四文。我们对所有的商人都欠了债,他们很快就不再信任我们。不要说我们的仆人,就是我们自己也缺少蜡烛、烧柴和食品储备。别想从沙皇那里得到什么,因为他总是没有空闲。而皇太子又总是喝得酩酊大醉。

“世上充满了痛苦,”太子妃殿下今天对我说,“从童年起,也就是从六岁开始,我就不知道何为高兴,而且不怀疑命运为我的未来准备了更大的不幸……”

她望着远方,仿佛是已经看到这种未来,重复说:“我逃脱不掉灾难!”她的表情绝望而又平静,我找不到话来安慰她,只是默默地吻她的手。

炮声响起了,我们得抓紧时间准备去涅瓦河参加娱乐活动——水上大型联欢。

这里立下一种规矩,听见鸣炮,在城市各个边远地区看见升旗,所有的平底船、快帆艇、巡航艇和独桅船皆应在要塞附近集合。不到则罚款。

我们立即乘坐自己的独桅船出发,船上有十名桨手,和其他的船只一起在涅瓦河上航行了很长时间,时而前进,时而后退,始终跟在海军上将的后面,不能落在他的后边,也不能超过他,否则也要被罚款——这里处处都罚款。

小号和圆号奏着乐曲。号声在棱堡响起了回音。

即使是没有这个,我们也还感到悲戚。浅蓝色的冰冷的河水,平滑的河岸,像冰一样的浅蓝色的透明天空,彼得保罗教堂金色尖塔的闪光,大理石基座的涂着黄色的木制教堂,自鸣钟凄凉的打点声——这一切更加重了这种悲戚感,除了这座城市,我在任何地方从来还没有体验过这种悲戚。

然而,这座城市的外观是相当美丽的。沿着下河滨街,河边钉着一排排涂了黑色焦油的木桩,另一侧则是建筑设计独出心裁的粉红色的砖房,与荷兰的新教教堂很相像,尖尖的高塔,高高的房盖上的天窗,有栅栏的巨大门廊。你会以为这是一座真正的城市。可是就在邻近——却是一幢幢用草皮和树皮篷盖的简陋茅屋;再往前——就是烂泥塘和森林,那里还是鹿和狼出没的地方。海边上——是跟荷兰一样的风车磨坊。一切都明亮耀眼而又荒凉凄切。好像是画出来的,劳动者故意做出来的。仿佛是你睡觉时在梦中见到的一个前所未有过的城市。

沙皇带着全家乘坐一条专用的独桅船,他站在舵旁,亲自掌舵。皇后和公主们都穿着帆布短衣和红裙子,头戴漆布宽沿圆帽——一身“荷兰式”打扮——地地道道的萨尔丹女水手。“我要训练我的家庭适应水上生活,”沙皇说,“谁想要和我一起生活,他就得时常到海上去。”

他差不多经常带他们去航行,尤其是天气好的时候,把他们锁在船舱里,专门迎着风浪航行,直到把他们颠簸个好歹的,salvo honore(保持体面),不呕吐——只有如此,他才满意!

我们很害怕,可别去喀琅施洛特。去年参加过类似活动的人一想起来还心有余悸:他们突然遇上暴风雨,差点儿没有沉没,搁浅了,在齐腰深的水中站了数个小时,最后登上一个小岛,生起火,全身一丝不挂——衣服全湿了,不能不脱下——裹着从农民那里弄来的篷雪橇用的粗硬毛毡,这样过了一夜,坐在篝火旁取暖,没有吃的,也没喝的,新的鲁滨孙。

这一次命运对我们很开恩;海军上将的独桅船上红旗降下了,这说明活动结束。我们顺着水渠回家,观看着城市。

这里水渠甚多。“如果上帝延长我的生命,让我健康地活下去,彼得堡将成为第二个阿姆斯特丹!”沙皇吹嘘说,“一切都像荷兰那样”——这是关于城市建设的谕旨中常用的话。

沙皇偏爱直线。凡是直的,整齐的,他才觉得是美的。假如有可能,他也许会用直尺和圆规来建设整个城市。向居民下令“盖房要按直线,任何建筑皆不得超越直线或者离开直线,务必使马路与胡同皆成直线和保持整齐。房子如果越出直线,则毫不留情地拆除之”。

沙皇的骄傲,是无限长、笔直地穿越全市的“涅瓦大街”。它在荒无人烟的沼泽中间完全是荒凉的,但是已经栽植了三四行细小的菩提树,像是一条林荫路。保持高度清洁。每个星期六由瑞典战俘清扫。

这些规划中的街道都是整齐的,如几何线条一般,其中许多几乎没有房子,只是立着路标。另外一些建成的,还可以看出不久前耕地上犁沟的痕迹。

正在建造的房子,虽然用的砖是按照“维特鲁维的训导”烧制的,但由于仓促和不牢固,有倒塌的危险。人们走在街上,往往胆战心惊:沼泽地的土——过于松软。沙皇的敌人预言说,整座城市有朝一日必定倾倒。

我们的一位同行者,老莱温沃尔德男爵是里弗良迪亚的警察总长,他为人聪明,和蔼可亲,给我们讲了许多关于建造这座城市的趣事。

修筑彼得保罗要塞最早的土堤的时候,需要干土,可是附近并没有干土——这里只有沼泽的烂泥和苔藓。于是想出一个办法——从远处往棱堡运土,用旧袋子装,用粗席包,甚至用衣襟兜。从事这种西西弗式劳动的人,有三分之二死掉了,特别是由于负责供给的那些人肆无忌惮的盗窃和胡作非为,往往一连数个月看不见面包——在这种荒凉的地区有时用钱也买不到。人们仅仅靠着卷心菜和芜菁充饥,患上腹泻和败血症,由于饥饿而浮肿,在类似于兽穴的地窖里冻僵,像苍蝇似的死掉了。只是在快乐岛——Lust-Eiland(多么好听的名字!)上修建一个要塞,就夺去了成千上万移民的生命——他们是从俄国各个角落被强行驱赶到这里来的,就像赶牲口似的。这个违反自然的城市,或者如沙皇所称呼的,这个“天堂”确实是建在白骨上的,令人畏惧!

这里无论对待活人还是对待死人都是不拘礼节的。我有一次在食品市场一家客栈附近亲眼见到一具工人的尸体用席子卷着,用绳子绑在杆子上,由两个人抬着,而许多用雪橇运往坟场的死尸,则赤身裸体,不举行任何仪式,就埋进坟坑里。穷人每天死得太多,没有时间按照基督教的方式进行安葬。

有一次,我们在涅瓦河上乘船,那是个炎热的夏天,发现蓝色的水面上有一团团的灰色东西:原来是蚊子的尸体——此处的沼泽里蚊子十分多。这都是拉多加湖里滋生的。我们的一个桨手捞了满满的一帽子。

听着莱温沃尔德讲述建设彼得堡的故事,我闭上了眼睛,我觉得,人的尸体仿佛全是灰色的,小小的,无其数,犹如这一团团的蚊子尸体一样,在涅瓦河上漂着,无尽无休——谁都不认识他们,也不会记得他们。

回到家以后,我在自己的斗室里写日记,这间斗室是真正的鸟笼子,在阁楼里,头顶着房盖。

很气闷。我打开窗户。迎面扑来的是春潮、焦油和木屑的气味。涅瓦河岸上有两个木匠,一老一少,在造小船。传来锤子的敲击声和悲戚的歌声,那是那个年轻的木匠慢悠悠地唱的,他不断重复着同一段歌词。就我所能听清的,把这支歌中的某些词句抄录如下:

在圣彼得这个城里,

在涅瓦这条母亲河上,

在闻名的瓦西里岛,

年轻的水手把船造。

我望着“人间天堂”黄昏时像冰一样透明而冰冷的绿色天空,听着这如泣如诉的悲戚歌声,我自己也想要哭。

5月3日

今天太子妃殿下去谒见皇后,告吉杰昂诺夫的状,同时请求按时发钱。会见时我在场。

皇后像平时一样和蔼可亲。

“Gzaarische Majest4at Euch sehr lieb(皇帝陛下非常喜欢您)。”她用不通的德语对太子妃说。

“皇帝陛下非常喜欢您。他说,这是真的,卡捷琳娜,你的儿媳在体态上和举止上都十分标致。我说,陛下,你喜欢自己的儿媳超过喜欢我。不,他说,而自己却笑了,不超过,但很快也会这样喜欢。说实话,我的儿子配不上这样好的妻子。”

从这番话中我们可以明白,沙皇不很喜欢皇太子。

太子妃殿下几乎是眼里含着泪水,为自己的丈夫求情,皇后答应维护他,表现出亲切的态度,让人相信“她像爱自己的孩子那样爱她,如果对她要是偏心,就不可能爱得这么强烈”。

我不喜欢俄国人的这种肉麻劲,我担心这是刀刃上的蜜糖。

看来,太子妃并没有欺骗自己。有一次,她当着我的面说,皇后“比所有的人都坏”——pire que tout le reste.

今天会见之后,回家时,她说:

“假如我生个儿子,她永远都不会饶恕我。”

我们谈到皇后时,一个平民百姓出身的老女人伏在耳朵上低声说:“她不应当占据皇后位置——因为她的血统不对,她不是俄国人;我们都知道,她是怎样给俘虏来的:她只穿一件衬衣,被带到旗帜下,交给卫兵看守;我们看守的军官给她穿上一件长袍。上帝知道她是什么头衔。据说她曾跟楚赫纳女人一起洗过衣裳。”

今天,太子妃殿下给皇后请安时,我想起了这件事,按照宫廷礼仪,太子妃想要吻她的衣服。的确,她不让这么做——她自己拥抱并亲吻了太子妃。然而,当年伟大的威尔夫家族就王位问题向日耳曼皇帝提出异议时,关于霍亨索伦和哈布斯堡王朝,此地还无人听说过——太子妃作为这个家族的后代,身为沃尔芬比特公主竟然吻一个跟楚赫纳女人一起洗过衣裳的女人的衣服——命运是多么嘲弄人!

5月4日

前几天像夏天一样温暖,可是过去之后,突然又是冬天了。寒冷、刮风、雪加雨。涅瓦河上漂着拉多加湖的浮冰。据说这里6月还下雪。

我们的“东宫”无人照管,荒废到这种程度,房盖上出现了窟窿,今天夜间下大雨,太子妃殿下的卧室里从天棚上往下淌水,幸好没有滴到床上。地板上积了一个水洼。

天棚上绘有寓意性图案:一个燃烧着的祭坛缠着玫瑰花;两侧各有一个丘比特和一枚国徽——俄国的双头鹰以及一匹勃朗施维格马;它们中间是两只握在一起的手,并有一行文字:“没有什么能像忠诚那样把高尚者联合起来。”由于潮湿,恰好在祭坛上出现一个黑斑,从许墨奈俄斯的火炬上往下滴着冰冷的脏水。

我想起了考古学家艾克哈尔特的婚礼致辞,其中论证新郎和新娘系拜占庭皇帝康士坦丁·波尔菲罗罗德的后裔。这个国家可真好,水滴差一点儿没有落到波尔菲罗罗德后裔的新婚卧榻上。

5月5日

皇太子终于从房子的另一半过来了,他一直跟我们分开居住,因此有时我们一连几个星期看不到他。进行解释。我从隔壁的房间里全都听到了,太子妃殿下希望我留在这个房间里。

她就吉杰昂诺夫事件和不按时发钱之事向他诉苦,他耸了耸肩,回答说:

“这与我无关。我也不管您的事!”

然后便责备起来,似乎是她向父亲说了他许多坏话。

“您怎么不知羞耻?”太子妃殿下哭起来,“您应该珍惜自己的声誉!在德国没有哪个鞋匠或裁缝允许自己如此对待妻子……”

“您是在俄国,而不是在德国。”

“这我早就感觉到了。可是假如所允诺的一切都能履行……”

“是谁允诺了?”

“难道不是您和沙皇一起签署了婚约吗?”

“闭嘴!我什么都没有向您允诺过。您很清楚,您是硬塞给我的!”

他跳起来,打翻了坐过的椅子。

我准备跑过去帮助太子妃殿下。我觉得他好像是在殴打她。这时候我是如此憎恨他,甚至想要把他杀了。

“刽子手会为此而奖励您!”太子妃气愤和痛苦得不能自已,不由得大声叫道。

他嘴里下流地骂着,走了出去,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这个人看来是集中体现了这个国家的全部野蛮和卑鄙,而且这个国家也只有野蛮和卑鄙。有一点我不能肯定,他在最大限度上——是个蠢人呢,或者是个坏蛋?可怜的夏洛塔!——太子妃殿下对我越来越友好,这并非是由于我的功绩,她自己要求我称呼她的名字,——可怜的夏洛塔!当我走过去的时候,她一头扑到我的怀里,很长时间不能说出话来,只是浑身发抖。最后,泣不成声地说:

“我要不是有了身孕,就可以堂堂正正回到德国去,在那里就是啃干面包喝凉水也心甘情愿!我痛苦得几乎要发疯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和怎么办。祈求上帝让我坚强起来,别让绝望使我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后来她眼含泪水,又补充了一句,流露出来的还是平时那种温顺,她的温顺有时比她的绝望更让我害怕:

“我是家庭的不幸牺牲品,我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丝毫的好处,我自己却痛苦得慢慢死去……”

来人报告说,该赴化装舞会了,否则我们俩还要哭下去。我们咽下泪水,开始化装。这里的习俗就是如此:不管你愿意与否,娱乐活动奉命必须参加。

化装舞会在三位一体广场上露天举行,附近是一家“咖啡屋”,即小饭店。因为这个地方低洼,是沼泽,稀泥总也不干,所以广场的一部分垫上原木,上面铺上木板,形成了木板台,台上拥挤着一群群头戴假面具的人。幸亏天气突然发生变化:风小了,也暖和起来。可是天快黑的时候,河面上起雾了,浓浓的,像牛奶一样白,笼罩着整个广场。许多人,特别是女士们,由于衣装过于单薄而着了凉,打喷嚏和咳嗽。没有药品,给他们喝伏特加。这是由近卫军士兵用双耳木桶抬来的。发绿的晚霞——这里晚些时候,六月份,通宵都有晚霞——照射着白雾,所有的化装者——古代意大利喜剧中的丑角和虚张声势的懦夫、杂技小丑、牧女、希腊神话中的自然女神、中国人、阿拉伯人、狗熊、白鹤、凶龙——在雾中晃动,有的显得很滑稽可笑,有的则像是可怕的幽灵。

就在我们跳舞的平台附近,可以看见一些带有铁扦的木桩,插着被处死的人的头颅,几乎已经腐烂。整座城市本来充满针叶树的树脂味和白桦树春天芽苞的芳香,可是我却闻到了这些头颅难闻的臭味。又像平时一样,觉得好像是在做梦——在这里经常都有这种感觉。

5月6日

不期而然的和解。我向通往太子妃殿下房间的半开着的门走去,不料在镜子里看见她坐在安乐椅上,而皇太子向她俯着身,双手抱着她的头,恭敬而温柔地吻着她的前额。我想要躲起来,可是她也在镜子里看见了我,便向我做了个手势。我明白了,她是在命令我留在隔壁房间。这个可怜的人可能是想要炫耀一下自己的幸福。

“谁说我不爱您,他说谎,是个魔鬼!”皇太子说,我猜想,这是指一种有关太子妃殿下的卑鄙谣言——这里流传着许多有关她的谣言(甚至指责她对丈夫不贞)。“我相信您,知道您善良,而那些编造您的坏话的人,连您的一根小手指都不值……”他询问她的境况,不愉快的事,身体和怀孕情况,表现出极大的关怀,他的话和脸色都充满智慧和善良,在我面前的完全是另外一个人。我想起昨天也是在这间屋子里发生的事,竟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他走了以后,只剩下我们两个,夏洛塔对我说:

“真是个好人!他根本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没有任何人了解他。他是多么爱我呀!啊,亲爱的尤丽安娜,只要有爱情——就一切都好,什么都可忍受……等我生下孩子——愿上帝保佑是个儿子——我就会完全幸福了!”

我没有反驳;我没有勇气扫她的兴;她从前很幸福,如今也还幸福。时间会长久吗?可怜的,可怜的人儿!

也许我对皇太子是不公正的?也许他的确“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

这是一个最猜不透的人。当他没有喝醉的时候,总是关起门来,坐在屋子里读他的古书和抄本;据说是在研究世界史、神学,不仅是俄国的,而且也有天主教的和新教的;好像是把一部德文《圣经》已经读了八遍;或者跟僧侣、游方僧、长老、最下等的人谈话。

费奥多尔·艾瓦尔拉科夫是他的一个侍从,很年轻,不笨,也喜欢读书——他向我借各种书,甚至拉丁文的——有一次,他对我讲了皇太子,我把他的话用俄文写在记事本里,这是莱布尼茨的礼物,我总是带在身上:

“皇太子对僧侣怀着极大的热情,僧侣们对他也是如此;他把他们当成神明加以崇敬;而他们则称他为圣者,并且民间也总是使用这一尊称来称呼他。”

记得,莱布尼茨对我讲过,1711年夏在沃尔芬比特的赫尔卓格城堡,他被介绍给皇太子,跟他进行了长谈,内容是他所喜欢的话题——东方与西方、中国和俄国与欧洲联合的问题——后来通过他的老师居森男爵给他寄来有关中国事务的书简摘抄。莱布尼茨肯定说,跟人们关于他的种种议论相反,皇太子非常聪明;不过他的智慧完全不同于他的父亲。莱布尼茨指出:“他也许像他祖父。”

太子妃殿下曾经把柏林皇家科学院致路得维希·鲁道尔弗·沃尔芬比特(夏洛塔的父亲)的信抄件拿给我看过。该信谈到,在俄国将有可能传播真正的基督教文化,“因为皇太子对科学和书籍有特殊的和极大的爱好”。

我也见过1711年柏林科学院一次会议的总结报告,副院长弗里施院士在这份报告中宣称:沙皇的继承人比沙皇本人更爱科学,他登基之后必定给科学以更多的庇护。

奇怪!我今天从镜子里看见他们俩时——好像是在“占卜魔镜”里一样,我觉得这两张脸完全不一样,可是有一点相同——某种悲伤的预感,仿佛他俩都将成为牺牲品,他们二人都将遭受大苦大难。或者也许这只不过是我在昏暗的镜子中一种感觉罢了!

5月8日

我们在海军部参加一艘七炮战舰下水典礼。沙皇像个普通的木匠一样,穿着一件红毛衣,被焦油给弄脏,手中拿着一把斧子,在龙骨下面的支柱中间钻来钻去,查看是否稳妥,而对危险则毫不在意——不久前一条船下水时有两个人被轧死。“我是像挪亚一样在为俄国制造方舟”,我不由得想起了沙皇的话。他像下级在上级面前一样,在海军上将面前摘下帽子,问是否应该开始,接到命令以后,用斧子砍了第一下。数百把别的斧子也开始砍支柱;同时从下面抽出支撑船体两侧的木垛中的杆子。船体在涂有润滑油的滑道上开始缓缓下滑,然后像箭似的飞射出去,把滑道上的木板轧得粉碎,摇摇晃晃地在水上漂动起来,在乐曲声、礼炮声和人们的欢呼声中第一次劈开波浪。

我们乘坐小艇到新造的战舰上去。沙皇已经在舰上。他换了一身海军总司令的制服——他现在还兼任这个职务——胸前佩戴一颗金星,肩上斜挎着蓝色的一级安得烈绶带,在接待宾客。他站在甲板上用第一杯酒给这个新生儿洗礼。沙皇发表了演说。下面是我记起来的一些话:

“我们的人民就像是孩子,不采取强制手段,他们就不学习认字,开头很不自在,可是一旦学会了,就表示感谢,从目前的种种事情中可以清楚看到:所有的事情不都是经过强迫才做出来的吗?许多事情已经有了结果,为此而听到了感谢的话。不吃苦中苦,难得甜上甜……”

一个充当弄臣的年老的大贵族恰好站在我的身后,他可能是已经喝醉,伏在身边一个人的耳朵上低声说:“不给甜面包吃,可也别用砖头打脊背!”

沙皇继续说:“我们有欧洲别的开化民族当样板,他们也是从小处着手的。我们也到时候了,该做自己的事了,首先从小处着手,然后会有人不放过大事的。我知道,我个人不可能完成这一切,并且也看不到了,日子一长,就不可靠了,可是我要开个头,在我死后,别人就更容易完成。我们所开始做的,如今也相当可观,相当荣耀了……”

我在欣赏沙皇。他很美。

大家都下到舱里。在毗连的大厅里,女士们跟男士们分开入座,宴会进行时,除了沙皇,任何男人不得到女士这边来。把大厅一分为二的隔墙上有一个小圆窗,挂着红塔夫绸窗帘。我挨着小窗坐下,掀起窗帘,能够看见并且部分听见男人那边发生的事,习惯地把某些事记到记事本里。

长长的桌子摆成马蹄形,上面摆着各种冷餐,有腌制的,也有熏烤的,引起人的食欲。吃的东西都是廉价的,但酒水却很贵重。为了举行类似的庆典,沙皇从个人的财务中支付给海军部一千卢布——用这里的物价来衡量,这是很大一笔钱。大家随便就座,不分职务高低,普通的船员可以和头等高官并肩而坐。在桌子一头,端坐着充当“公爵教皇”的弄臣,由一群“红衣主教”簇拥着。他庄严地宣布:

“祝在座的全体幸福安康!为父神巴克科斯及其子伊瓦什卡·赫梅里尼茨基,还有酒神,请诸位举杯!巴克科斯将保佑你们喝醉了也头脑清醒!”

“阿门!”沙皇响应说,他在“公爵教皇”帐下履行“大辅祭”之职。

大家轮流来到陛下面前,向他行大鞠躬礼,吻他的手,接过一大勺胡椒酒,一口喝干:这是一种纯酒精,由印度红辣椒浸泡而成。用这种令人生畏的胡椒酒来吓唬恶人歹徒,就足以让他们招供。可是在这里,人人都得喝,甚至女士们也不例外。

大家为全体皇室成员的健康干杯,但是却没提到皇太子及其妃子,尽管他们也都在场。每一次干杯都伴随着礼炮声。炮声隆隆,竟然把窗户上的一块玻璃震碎。

偷偷地往葡萄酒里掺进伏特加,人们醉得更快了。底舱里挤满了人,很气闷。人们脱下坎肩,彼此强行摘下假发。一些人相互拥抱亲吻,另一些人争吵起来,尤其是那些首席大臣和元老院成员们相互揭发贪污受贿、营私舞弊和弄虚作假。

“你养着一个姘妇,她花掉你的钱是你的俸禄的两倍!”一个叫道。

“你可忘了那些装在瓶子里的小松乳菇?”另一个反唇相讥。

所谓“松乳菇”是指金币,机灵的行贿者用瓶罐装着送礼,看上去像是咸蘑菇。

“你给海军部采购麻布时捞了多少?”

“喂,弟兄们,相互责怪个什么劲儿?每个人活着都想吃块甜面包。有罪过的人诚实也罢,有罪过的人是个坏蛋也罢,反正人人都得靠着罪过才能活!”

“贿赂不过是点儿外快。”

“人家有事来求,一点儿不收他的,那也太不近人情了。”

“可是,根据法律……”

“什么是法律?——不过是牵引杆。你想要往哪边去,就往那边搬……”

沙皇聚精会神地听着。他有这样一种习惯:当大家都已经喝醉的时候,便下令在门前设双岗,不准放任何人出去;沙皇海量,不管喝多少,从来不醉,这时故意和自己的近臣争吵,挑逗他们;从醉汉们的对骂中往往能了解到用别的方式所无法了解的事情。谚云:小偷吵架,农民捡到赃物。宴会成了审讯会。

特级公爵缅希科夫跟副首相沙菲罗夫吵起来。公爵把他叫作犹太人。

“我是犹太人,可你是个卖馅饼的——‘刚出炉的大馅饼!’”沙菲罗夫驳斥说,“你的父亲用草鞋盛菜汤喝。你是从木桶底下给拉出来的。你这个公爵不值钱——从烂泥里拾来,给戴上个公爵头衔!……”

“你这个东游西逛的犹太佬!我把你用手指甲一弹,你就得彻底完蛋……”

骂了很长时间。俄国人一般来说都是谩骂的能手。这儿的污言秽语在哪儿也听不到。它把空气都污染了。有一句骂人话是最无耻的,但从小孩到大人,人人都使用,把“妈”跟最粗野的字眼儿联系在一起。这叫骂娘。这个民族还认为自己是最虔诚的基督教徒呢!

这些封疆大吏骂得没词儿了,就相互往脸上吐唾沫。大家站成一圈,一边观看,一边笑。诸如此类的交锋在这里是司空见惯的事,最后都是不了了之。

雅科夫·多尔戈鲁基公爵和罗莫达诺夫斯基恺撒公爵打了起来。这两个令人敬重的白发苍苍的老人也骂起娘来,彼此抓住头发,掐住脖子,相互用拳头殴打。他们被拉开以后,就都抽出长剑来。

“喂,不准动手!”沙皇用荷兰语叫道,走到他们跟前,站到他们中间。

大辅祭彼得·米哈伊洛维奇握有“教皇”的指令:“遇有吵闹者,可口头劝阻,也可动手制止。”

“我要求决斗!”雅科夫号叫着,“让我当众受到奇耻大辱……”

“同事,”沙皇不赞成,“除了上帝,在哪儿能找到制服恺撒公爵的人呢?连我也不能自主,得服从这位大人的命令。这又算是什么耻辱呢?现在大家都因为巴克科斯而不觉得委屈。喝醉了——打一架,睡醒了——就和解了。”

打架双方都受罚——喝了一杯胡椒酒,后来他俩一块儿倒在桌子底下。

小丑们学鸟叫和马嘶,装作呕吐,不仅彼此往脸上吐唾沫,而且往体面的人脸上吐。一种称作“春天”的特殊合唱模仿林中鸟鸣,从夜莺到红胸鸲的各种鸣叫,声音清脆,传到墙上,响起沉闷的回音。响起粗野的舞曲,歌词几乎都是一些无意义的话,让人想起中世纪的女巫狂欢:

噢,加油呀,加油!

申喷,希瓦尔干!

跳起特列帕卡舞,

且莫可惜鞋后跟!

我们女士这边儿,“公爵女教长”勒热夫斯卡娅是个很会打诨逗趣的老太婆,喝醉酒以后像个真正的巫婆,她撩起裙子下摆,唱了起来,因喝酒过多而声音嘶哑:

奏起来,我的杜宾努什卡!

吹起来吧,我的小风笛!

公爹从炕炉上摔下来,

掉到整木水槽后面了。

我要是早知道,一定会

把台阶搭得高高的,

把台阶搭得高高的,

宁肯摔碎自己的脑袋。

皇后也醉了,发髻歪了,满脸通红,一个劲儿地冒汗,她看着“公爵女教长”,也手舞足蹈起来,跟着唱:“噢,加油呀,加油!”然后像个疯子似的哈哈大笑。一开始喝酒,她就缠着太子妃殿下,劝她喝酒时引用了一些相当奇怪的谚语(俄国人有很多关于饮酒的民谚):“一杯接一杯——可不是一棒子接着一棒子。不灌水,卷心菜也枯萎。就连母鸡都喝酒。”可是发现太子妃不舒服,便产生了怜悯之情,不再纠缠她了,甚至悄悄地给她往酒里掺了些水,并且顺便也给我们这些女官往酒里掺了水,这在这类宴会上被看作是罪大恶极。

拂晓——我们从晚上六点一直坐到早晨四点——皇后多次走到门口叫沙皇出来,问道:

“该回去了吧,我的爷?”

“没关系,卡简卡!明天放一天假。”沙皇回答说。

每逢我掀起帷幕,往男人那边看,都能看到一些新的情况。

有一个人直接从桌子上面迈过去,把一只皮靴掉在盛鱼冻的盘子里。沙皇刚才正是从这盘鱼冻里叉起一块硬塞进首相戈洛甫金的嘴里,尽管他受不了鱼腥味;听差们抓住首相的胳膊腿,他拼命挣扎,满脸通红,气喘吁吁。沙皇把鲍里斯·戈洛甫金当成了汉诺威公使魏伯:跟他亲热,亲他,用一只胳膊搂着他的头,另一只手端着杯子,拿到他嘴边让他喝。然后摘下他的假发,一会儿亲他的后脑勺,一会儿亲他的头顶;抬起他的嘴,亲他的腮。据说,表现这股亲热劲儿的原因是沙皇想要从公使那里套出某种外交秘密。有人胳肢穆欣-普希金的脖子——他非常怕胳肢,可是沙皇偏偏要训练他适应胳肢,结果是使他发出尖叫,像小猪挨了刀子似的。海军上将阿普拉克欣哽咽着放声痛哭。枢秘顾问官托尔斯泰用四条腿在地上爬;后来弄清,他当时醉得并不厉害,故意装成这样,免得再喝。海军中将克留斯的头部被瓶子击伤。缅希科夫公爵像死了一样,躺在地上,脸色发青;给他做了按摩,才使他苏醒过来,而没有死过去:这种狂饮常常死人。沙皇的忏悔师修士大司祭费多斯卡在呕吐。“咳,我的死神!最圣洁的圣母呀!”他哀怨地啤吟着。“公爵教皇”全身倒在桌子上,脸趴在一摊酒里,打起鼾来。

尖叫声、号叫声、打碎餐具声、骂娘声、耳光声不绝于耳,但是任何人都毫不在意。像是在最肮脏的小酒馆里一样,臭气熏天。假如有人从外面新鲜空气中走进来,他立刻就会感到恶心。

我两眼发黑,有时几乎是失去了知觉。觉得人的面孔好像是野兽的脸,而沙皇的面孔比所有的人都可怕——又宽又圆,眼眶有些斜,眼珠大而凸起,胡子两端尖尖的,向上翘起——这是一张巨型猫科动物——老虎的脸。它安详而又使人觉得好笑。目光犀利。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喝醉,饶有兴味地洞察着这些人最卑劣的秘密,暴露无遗的心灵,这些人在他面前把自己内心的一切都翻倒出来,像在刑讯室里一样,刑具就是酒。

“公爵教皇”被叫醒,从桌子上给抬下来。恺撒公爵在桌子底下也睡醒了。让他们二人面对面跳舞,手拉着手,因为他俩都很难站稳。“公爵教皇”头戴丑角教皇冠,由赤身裸体的巴克科斯给加冕,手里拿着用葡萄藤条做的十字架。恺撒头戴丑角王冠,手执权杖。皇太子完全醉了,像死人一样躺在地板上,处在这两个丑角——两个古代宏伟的幽灵——俄国沙皇和俄国宗主教之间。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不记得了,而且也不愿意记它——太龌龊了。

邻近的船上敲了亮天的鼓声。我们这里也听见了鼓声:沙皇本人——一个最优秀的鼓手——在敲鼓。这意思是:“跟伊瓦什卡·赫梅里尼茨基进行了一场恶战,他击倒了所有的人。”近卫军士兵们抬着烂醉如泥的高官显宦们,像是从战场上抬下阵亡者的尸体。

当我们看到天空时,我们觉得好像是,用一个高级的字眼儿来说,走出了地狱,要是用低级的字眼儿来说,走出了污水坑。

5月9日

今天,沙皇率领一支庞大舰队驶离彼得堡,去跟瑞典人打仗。

5月20日

很久没有写日记了。太子妃殿下在那次饮宴之后就生病了。我一刻也不能离开她。再说有什么可写的?一切都非常凄凉,不愿意说话,也不愿意思考。听其自然吧。

5月25日

我没有错。安宁的时间不长。皇太子和妃子两位殿下之间又发生了嫌隙;又是一连数个星期不见面。他也病了。医生说是肺结核。我认为只不过是伏特加造成的。

6月4日

皇太子过来了,一身旅行的装束,穿一件德国旅行外套,讲了一些毫不相干的事,突然宣布说:

“再见。我去卡尔斯巴德。”

太子妃完全惊慌失措了,竟不知说什么是好,甚至没有问他出去多长时间。我以为他是开玩笑。然而,皇太子离开我们之后,几乎是立刻就跳上驿马车——原来他已经准备好了。据说他真的是到矿泉去疗养。

现在我们只剩下自己了,沙皇和皇太子全都不在。

太子妃殿下的父母可能是听信了此地那些愚蠢的谣言,很生她的气,也不再给她写信了。我们被一切人所遗弃。

7月7日

沙皇写给太子妃殿下的信:

“朕本不欲麻烦汝,亦无意违背个人之良心;然汝夫婿,亦即朕之子出走,令朕不得不防范无羁绊之舌狂吠,彼等善将真理说成谎言。兹因处处流传关于汝怀胎之谣言,为使上帝佑汝平安分娩,应事先采取防范措施,详情由首相大人戈洛甫金伯爵向汝晓谕,务须容彼实施,以封谎言爱好者之口也。”

实施了守护:派来三个女人照料太子妃殿下,这三个女人差不多都是她所不熟悉的:戈洛甫金娜首相夫人、勃留斯将军夫人,还有那个打诨逗趣的女小丑,女教长勒热夫斯卡娅,也就是狂饮那天跳舞的那个。这三个泼妇一刻也不放松地盯着她,“守护”她,或者说得干脆些,就是监视她。

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呢?他们害怕什么呢?怕什么样的欺骗?莫非会按照那些希望继承皇位的人的阴谋对婴儿进行调换,用男孩调换女孩不成?或者这是皇后的过分恩典?

只是到了现在我们才明白,我们是如何受到怀疑和憎恨的。夏洛塔的全部过错即在于她是自己丈夫的妻子。父亲反对儿子。我们夹在他们中间,好像是处在两堆火中间。

夏洛塔给沙皇写了回信:

“儿媳顺从履行陛下谕旨,该三妇之使命为守护吾也,更何况吾从未生过欺骗陛下和太子之意念;唯对此项谕旨甚感奇怪,吾委屈和冤枉。陛下多次应允仁慈与爱怜,当确保吾不受诽谤,视诽谤者为罪人而予以惩处。令人悲痛者实乃吾之嫉妒者与迫害者皆善此阴谋之辈。上帝乃吾身处异邦之希望。吾虽遭人人遗弃,唯上帝能闻吾发自肺腑之叹息而减少吾之苦楚矣!”

7月12日

晨7时,太子妃殿下平安分娩,生下女儿。

皇太子杳无音信。

8月1日

得到消息说俄国人7月27日在冈古特战胜了瑞典人;好像是俘获了以总司令艾伦希尔德为首的整个舰队。钟声和炮声整日不停。这里的人从不吝惜火药,哪怕是取得最微不足道的胜利,俘获了三四条腐朽的划桨战船,也要鸣炮,仿佛是征服了全世界。

9月9日

沙皇回到彼得堡。又是炮声,仿佛是处在被包围的城市里。我们差一点儿被震聋了。无尽无休的庆祝活动,焰火打出自吹自擂的形象:沙皇被歌颂为宇宙的征服者,成了恺撒和亚历山大。举行饮宴,幸亏我们没有参加。听说又都喝得像死猪一样。

9月13日

下雨,泥泞。从窗户看去——只见天空低垂,阴暗,好像是石头的。湿淋淋的乌鸦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呱呱乱叫。

心烦意乱!

9月19日

我看见太子妃对着太子的一堆旧信哭泣,这是他们结婚以前写给她的。用铅笔打的格上,字母歪歪扭扭,互不连贯。空洞的恭维,彬彬有礼的外交辞令。她对着这些信件哭泣,真可怜!

我们侧面了解到,皇太子住在卡尔斯巴德,incognito(隐姓埋名);入冬前不会回来。

9月20日

为了忘掉自己,不想我们的事,我决定记下有关沙皇的所见所闻。

莱布尼茨说得对:“越多地观察这位皇上的习惯,对他就越加感到惊奇。”

10月1日

我看见沙皇在海军部的锻造作坊里打铁。宫廷仆役们给他打下手,生火,拉风箱,加煤,弄脏了他那用丝绒缝制的绣金长袍。

“瞧——沙皇就是沙皇!没有白吃面包。比纤夫干得都好!”站在这里的一个普通工人说。

沙皇扎着皮围裙,头发用绳子拢着,袖子挽起,露出胳膊上隆起的肌肉,脸被黑烟弄脏。这个身材魁梧的铁匠被锻炉的火光映红,很像地下的巨神提坦。他向烧得发白的铁块击了一锤,火花四射,铁砧颤抖,哐啷一声,仿佛是准备崩裂得粉碎。

“皇上,你想要用马尔斯的铁锻造出新的俄国;锤子受不住,铁砧也受不住!”我想起了一个年老的大贵族的话。

“铁要趁热打,一凉了,就不适于锻造了。”沙皇说。他是俄国的铁匠,趁着铁热的时候锻造俄国。他不知道休息,仿佛是一生都在匆匆忙忙地奔往什么地方。即使是想要休息,但也不能,不能停下。他工作起来像发疯了似的,精力集中得让人难以置信,仿佛是全身永远都绷得很紧,就是这样在耗费着自己的生命。医生们说,他的精力绷断了,他不会活得很久。他不断地用奥隆涅茨铁质矿泉水治疗,可是同时又饮酒,于是治疗只能是有害。

看到他的第一个印象——就是急速。他——就是运动。他不是在走,而是在跑。奥地利恺撒的大使肯斯基伯爵是个相当肥胖的人,曾经让人相信,他宁肯参加几次战斗,也不愿意受到沙皇接见两个小时,因为他虽然大腹便便,整个这段时间都得跟随着沙皇奔跑,结果哪怕是在俄国这种严寒的天气,也得汗流浃背。“时间跟死亡是一样的,”沙皇多次说,“让时间溜掉,就等于死亡,一去不复返。”

他的天性是火和水。他爱它们,也爱它们所产生的物质:水——和鱼,火——和中世纪的火怪。酷爱放炮,酷爱一切与火有关的实验,酷爱焰火。他总是亲自点燃焰火,往火里钻;我有一次亲眼看见他烧了自己的头发。他说,他要训练国民习惯于战火。但这只是一种借口:他只不过是爱火而已。

他同样也酷爱水。历代莫斯科沙皇都从未看见过大海,他作为他们的后代,小的时候住在克里姆林宫气闷的宫殿里,像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大雁,非常渴望大海。在游戏用的水池里划船。后来他终于到了大海,从此就再也不跟大海分离。他一生大部分时间是在水上度过的。每天午餐后都到三桅战舰上去睡上一觉。当他患病的时候,便索性搬到舰上去住,大海的空气几乎能治好他的病。夏天在彼得戈夫辽阔的花园里,他感到气闷。他在蒙普莱季尔宫的小房里为自己建了一间卧室,因为这座小房濒临芬兰湾,窗户直接朝向大海。彼得堡的监测站整个建在水上,建在涅瓦河口的浅滩上。夏园里的宫殿也两面环水:台阶直接进入水里,就像在阿姆斯特丹和威尼斯一样。有一年冬天,涅瓦河结冻了,宫殿前只剩下周围不过百余步的一小块地方没有结冰,他就乘坐一条小巧的快艇在这里航来航去,好像小水泡里的一只鸭子。河面覆盖上坚冰以后,他下令沿着河岸清理出一块长百步、宽三十步的地方,每天扫去积雪,我亲眼看到他在这个地方乘漂亮的装有橇板的小艇或冰帆滑行。他说:“我们在冰上航行,为的是冬天也不忘掉航海训练。”他甚至在莫斯科过圣诞节,有一次做了一个巨型雪橇,形如真正的帆船,在大街上滑行。皇后经常送给他一些小野鸭和雏雁,他却喜欢把它们放回水中。他为它们的高兴而高兴!仿佛他自己也是一只水鸟。

据说他读了编年史家涅斯托尔关于基辅大公奥列格海上远征察尔格勒的故事,便第一次开始考虑海洋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可以说,他在以新的形式重现了古代的事,借用别国的技术实现了本国的目的。从海洋经过陆地再到海洋——这就是俄国的道路。

有时觉得,他的两种彼此矛盾的天性——水与火——在他身上合而为一了,形成一种奇特的素质,我不知道,这种素质是好还是坏,是神力还是魔鬼的力量,但我可以肯定地说,这是一种非人的力量。

古怪的腼腆。我亲自看见他接见外国使节的情形:他在豪华的环境中坐在宝座上,感到窘迫,满脸通红,一个劲儿地冒汗,为了壮胆而不时地吸鼻烟,不知往何处看是好,甚至连皇后的目光也都避开;当仪式结束以后,可以从宝座上走下来的时候,他兴奋得像个小学生。布兰登堡侯爵夫人曾对我讲过,沙皇初次看见她时——诚然,他当时还非常年轻——竟然转过身去,用双手把脸捂上,像是一个未见过世面的大姑娘,只是重复着一句话:“我不善于言谈”然而,不久就恢复了常态,甚至变得无拘无束,随随便便——希望亲手证实:残酷的束腰衣服使俄国人大为震惊,他们喜欢穿它并非由于天生的苗条,而是由于看重了这种束腰衣服里的鲸须。侯爵夫人指出,“他本来可以更有礼貌一些!”曼特菲尔男爵曾经向我转述过沙皇会见普鲁士王后的情景:“他非常亲切,把手伸给她,事先戴上一副相当脏的手套。晚餐时的举动大大出人意料:没有剔牙,没有打嗝,没有发出不体面的声响。”

他在欧洲旅行时,不准任何人看他,凡是他经过的道路和街道皆必须是空无一人。他在房子里进进出出必定走暗门。夜间参观博物馆。有一次在荷兰,他必须通过一个大厅,可是议会正在里面开会,于是他要求议长下令全体与会者向他背过身去;可是议员们出于对沙皇的尊敬而不肯这样做,他就把假发拉下来,遮住了鼻子,迅速穿过大厅和通道,跑上楼梯。在阿姆斯特丹乘船在运河中航行,看到有一条船载着一些好奇的乘客驶近,他就大发雷霆,操起两个空瓶子,向舵手抛去,险些没有砸破他的颅骨。地地道道的野蛮人。文明的欧洲人外表——骨子里的俄国林中野人。

野蛮人和孩子。况且所有的俄国人——都是孩子。沙皇在他们中间只是装成成年人。在沃尔芬比特附近一个乡村集市上,这位波尔塔瓦的英雄骑在糟透了的旋转木马上,用棍子挑铜圈,像个小男孩似的,玩得非常开心。

孩子们是残忍的。沙皇最喜欢的娱乐活动——就是强迫人做一些违反自然的事:有什么人不能容忍酒、奶油、奶酪、牡蛎、醋,他一遇到适当的机会,便必定强行给他塞满一嘴。胳肢那些害怕胳肢的人。许多人为了讨得他欢心,任凭他捉弄,但故意装出无法忍受的样子。

这种玩笑有时很可怕,尤其是在圣诞节期间狂饮时,即所谓举行庆祝活动时。一位年老的大贵族对我讲过:“圣诞节的这种开心取乐叫人受不了,许多人好几天之前就做好种种准备,好像是要死了似的。”把人用绳子捆上,从一个冰窟窿里拉出来,再扔进另一个冰窟窿里去。把人脱光,让他在冰上大头朝下倒立。饮酒时把人灌个半死。

这个人天性古怪,是法俄诺斯,跟人们开这种玩笑,有时会使人致残,或者无意中要了他的命。

沙皇在莱顿一个解剖室里观看如何用松节油浸泡尸体的肌肉,发现他的一个俄国随从对此极端反感,便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拉到解剖台前,强迫他用牙齿从尸体上咬下一块肌肉来。

有时很难断定,在这类玩笑中哪些属于孩子的淘气,哪些属于野兽的凶残。

与古怪的腼腆并存的——还有古怪的无耻,尤其是对待妇女。

御医布留蒙特罗斯特说:“我觉得陛下的躯体里有一系列淫欲的恶魔。”他推测,沙皇的“坏血病”来源于另一种久治不愈的疾病,那是他年轻时得的。

用一个新派俄国人的说法,沙皇在“政策上对不良的肉欲行为姑息迁就”。这种过失越多,就会有更多的壮丁——而他需要壮丁。就他个人来说,爱情“只不过是天性的苏醒”。有一次在英国,他送给一个妓女五百畿尼,这个妓女表示不满足,他就此事对缅希科夫说:“你认为我也跟你一样挥金如土吗?花上五百畿尼,老头子也会尽心尽力地侍奉我;而这个女人侍奉得很不好——你知道她是用什么侍奉的!”

皇后根本不嫉妒。他向她讲述自己的种种历险行为,最后总是亲切地结束道:“你毕竟比所有的都好,卡简卡!”

关于沙皇的勤务人员流传着一些奇特的传闻。雅古仁斯基将军是其中之一,关于他侍奉沙皇的手段难以启齿。美男子列福特,用本地一个和蔼可亲的老者的话来说,跟沙皇“处于最不可告人的爱情纠葛之中”,他俩有一个共同的情妇。据说,皇后在与沙皇结合以前曾经是缅希科夫的情妇,缅希科夫取代了列福特。缅希科夫“出身卑贱”,关于他,沙皇本人有一句名言,说他“受胎于无法无天之中,由恶贯满盈的母亲所生,在为非作歹中结束自己的一生”,就是这个人对沙皇却拥有几乎是难以理解的权势。沙皇有时把他当成一条狗来打他,把他推倒在地,用脚上去乱踩,好像是一切都就此结束;可是过不了很久——两个人又和好如初,相互亲吻。我亲自听见过沙皇称他为自己“亲爱的阿列克萨沙”“心上的孩子”,他以同样的方式回报。这个从前在大街上卖馅饼的小贩竟然达到如此厚颜无耻的地步,有一次,诚然是喝醉的时候,对皇太子说:“你别想看见皇冠,就像看不见自己的耳朵一样。那是我的!”

10月8日

今天安葬了一个荷兰女商人,她患了水肿。沙皇曾亲手为她做过手术,往出放水。据说她的死因与其说是疾病,不如说是手术。沙皇参加了葬礼和安魂仪式。喝酒寻欢作乐。他自认为是一名了不起的外科医生,随时都携带装着手术器械的箱子。凡是长脓疮或发生肿胀的人,全都竭力隐瞒,免得沙皇给开刀切除。他对解剖怀着病态的好奇,每逢见到尸体,不可能不给开膛破肚,就连自己最亲近的人死后都要给解剖。

他还喜欢拔牙。是在荷兰向广场上的拔牙郎中学的。此处的珍宝馆里收藏着整整一口袋他拔下来的蛀牙。

对痛苦有着厚颜无耻的好奇心和厚颜无耻的慈悲。亲手为自己的少年侍从——那个阿拉伯孩子拉出一条蛔虫。

在这个人身上——力量和弱点结合在一起。这也表现在脸上,一双令人生畏的眼睛,只要是他看你一眼,你就得晕倒在地,但这双眼睛又是最真实的;而薄薄的嘴唇则几乎跟女人的一样,让人感到亲切,同时又挂着狡猾的微笑。圆圆的下颏胖乎乎的,上面有一个小坑。

关于在波尔塔瓦战役中那顶被子弹射穿的宽檐帽,我们的耳朵已经听出了茧子。我毫不怀疑他可能是很勇敢,尤其是在胜利的时候。然而,所有的胜利者都是勇敢的。那么他是否经常都像看上去那样很勇敢呢?

撒克逊的工程师哈拉尔特参加过1700年纳尔瓦远征,他对我讲过,沙皇听说卡尔十二世已经逼近,把指挥全军的大权全都交给德克鲁伊公爵,匆匆忙忙地写了一份非常“荒唐的”谕旨,“勿进攻,勿使骑兵冲锋”,没写日期,也没有盖御玺,而他自己则“心情懊丧地”远走高飞了。

我在被俘的瑞典人彼佩尔伯爵那里见到一枚瑞典人造的纪念章:一面刻着沙皇用自己大炮的火焰取暖,这些大炮的炮弹正射向被围的纳尔瓦,铭文是:“彼得站在火旁取暖”——暗示着使徒彼得在该亚法的院子里;另一面是从纳尔瓦逃跑的俄国人,跑在最前面的是彼得,沙皇的皇冠从头上掉下来,长剑扔在一旁,他在用手帕擦眼泪,铭文是:撤退时痛哭流涕。

就算这些都是谎言,可是为什么关于亚历山大或者恺撒大帝却任何人也不能编造这样的谎言呢?

在普鲁特河远征中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在战斗前最危险的时刻里,沙皇准备离开军队,目的是回去求援。即使是没有离开,那也只是因为退路被切断。他写信给元老院说:“朕自从戎以来从未遇到如此绝望之境地。”这也差不多就是“撤退时痛哭流涕”。

布留蒙特罗斯特说,医生了解英雄的事,后代是无法知道的,沙皇忍受不住任何肉体上的疼痛。有一次,他患上被认为是致命的重病,他在此期间根本就不像个英雄。

一个颂扬沙皇的俄国人当着我面说:“不能想象一个无所畏惧的伟大英雄竟然害怕小小的虫子——蟑螂!”当沙皇在俄国国内旅行时,得建造新房供他住宿用,因为在俄国农村很难找到没有蟑螂的住宅。他还害怕蜘蛛和所有的昆虫。我本人有一次观察到,他看见蟑螂时,吓得脸都变了样,煞白,浑身发抖,仿佛是看见了幽灵或者别的超人的怪物似的,看来再待一会儿,他就得像个胆小的女人那样吓昏过去。假如有人像他跟别人开玩笑那样跟他开玩笑——拿半打蟑螂或蜘蛛放到他身上——他恐怕就要吓得当场死去,当然,历史学家们不可能相信,卡尔十二世的战胜者竟然死于蟑螂爪子的接触。

这位伟大的沙皇让所有的人胆战心惊,但是在无害的小虫子面前却如此惊慌失措,这不免叫人感到奇怪。我想起了莱布尼茨的单子学说:与沙皇本性为敌的也许不是昆虫的自然本性,而是其固有的形而上学的本性。我感到他的这种恐惧不仅可笑,而且可怕:我仿佛是窥见了一桩最古老的秘密。

有一位德国学者在此地的珍宝馆里为皇后表演空气唧筒实验,把一只燕子装在玻璃罩里,沙皇看到燕子窒息得摇摇晃晃,扑棱着翅膀,说道:

“够了,别夺掉这个无辜的小鸟的生命;它——不是强盗。”

“我想,它的孩子们在窝里因想它而哭哩!”皇后补充道,然后抓起小鸟,拿到窗前放生了。

彼得是个很重感情的人!这听起来有多么奇怪。可是当皇后用其甜蜜的声音,面带装腔作势的冷笑说:“它的孩子们在窝里因想它而哭哩!”——就是在这一刻里,我在他那温柔的,几乎如女人般的薄嘴唇上,在他那圆鼓鼓的带有一个小坑的下颏上,却感觉到有一种类似于同情心的东西。

岂不知就在这一天,颁布了一项令人毛骨悚然的谕旨:

“皇帝陛下明察,罚做终生苦役之罪犯挖鼻之痕迹不明显;为此,皇帝陛下御令:须挖鼻至骨,苦役犯一旦逃跑,令其无藏身之处,形迹明显而易于捕捉。”

再如海军部管理条例中的一项谕旨:

“凡自杀者,即使已死,也须倒悬示众。”

他残忍吗?这是个问题。

“凡是残忍的人都不是英雄。”这是沙皇的一句箴言,可是我却不很相信:他的这些箴言,都是说给后代的。可是后代终究也会知道,他虽然怜悯燕子,但同时却把姐姐折磨死了,正在折磨妻子,看来又要开始折磨儿子了。

他像看上去那样纯朴吗?这也是个问题。我知道,如今流传许多关于萨亚尔丹的木匠沙皇的逸闻。但是,得承认,听着这些逸闻,我一向感到枯燥无聊:它们都是说教味极浓的,像是对陈腐说教的图解。

“装出来的纯朴。”一个聪明的德国人说。俄国也有一句谚语:纯朴比偷窃还坏。

当然,在未来的时代,所有的学究和小学生都会知道,彼得沙皇由于节俭而自己织补袜子和修理皮鞋。但未必会知道几天前一个俄国商人,建筑木材承包商对我讲的一件事。

“拉多加湖畔堆积着大量橡木方子,都被埋在沙子里腐烂了。可是为了砍伐这些橡木,用鞭子抽打人,把他们吊死。人的血和肉比橡木还不值钱!”

我还可以补充一句:比破袜子还不值钱。

“这是一个很出色的演员!”有人这样说他。必须看到,他违背了滑稽角色的表演规则,亲吻起恺撒公爵的手来:

“请原谅,阁下!我们当船员的可不讲究礼节。”

你看着,竟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分不清哪儿是沙皇,哪儿是小丑。

他用各种假面具把自己遮盖起来。“木匠沙皇”岂不也是一种假面具——“荷兰式的假面具”吗?这位新沙皇穿着木匠服装,笼罩着虚假的纯朴,岂不也是照样远离人民,跟那些身着金线锦缎的老沙皇相差无几吗?

“如今的残酷非同昔日可比,”那个商人向我抱怨说,“任何人都不能向沙皇禀报任何事,真实情况到不了沙皇的耳朵里。古代则要简单得多!”

沙皇的忏悔师、修士大司祭费奥多斯有一次在我面前盛赞沙皇的“权术”,似乎是“政治导师们在统治初期都指靠耍手腕”。

我不评价他。我只说我的所见和所闻。人人都视他为英雄,但他作为一个人,却很少有人去看他。我即使是造谣,也会得到原谅的:因为我是个女人。“这个人既好又坏。”有人向我这样评论他。而我还要重复一遍:他比别人好,还是比别人坏,我不知道,可是我有时却觉得,他——不完全是人。

沙皇很信神。他亲自参加教堂唱诗班,像神甫一样熟练地背诵使徒行传和唱圣歌,因为对所有的日课经和祈祷词都背得滚瓜烂熟。还亲自给士兵编祈祷词。

讨论国家和军机大事时,有时会突然仰脸朝天,在胸前画十字,在心灵深处怀着崇敬之情,念着简短的祈祷词:“上帝呀,别撤回对我们的仁慈!”或者“啊,主呀,给我们以慈悲吧,如我们所期望你的那样!”

这并非假仁假义。他当然是相信上帝的,如他本人所说的,“寄希望于无坚不摧的主”。然而有时却让人觉得,他的上帝——并非基督教的上帝,而是古代多神教的战神马尔斯或者命运女神涅墨西斯。假如说曾经有过一个人最不像是基督教徒,那就是彼得。基督跟他有什么关系?马尔斯之剑和福音书的百合花之间有什么一致之处?

与信神并存的是渎神。

“公爵教皇”,滑稽大主教胸前不挂圣母小像,而是挂着带铃铛的陶罐;不携带福音书,而备有伏特加;他的十字架是用葡萄藤做的。

沙皇在五年前组织了一次侏儒的滑稽婚礼,在教堂里举行,引起普遍的哈哈大笑;神甫本人笑得喘不过气来,几乎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神秘的气氛使人想起滑稽喜剧。

但这种渎神行为皆为不自觉的,具有孩子气的和古怪的,跟他其余那些恶作剧一样。

我读过一本很有趣的书,这是德国出版的,书名是:《沙皇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的宗教趣闻,如今在俄国几乎是根据路德教派的福音书的法约建立宗教信仰的》。

下面摘抄几段:

“我们如果说皇帝陛下把真正的宗教想象为路德教派的信仰,那是不会错的。”

“沙皇废除了宗主教制,按照路德教派的公爵制,宣布自己是最高主教,即俄国教会的宗主教。他从别国旅行归来后,立即与自己国家的神甫们展开辩论,坚信他们在宗教事务中一无所知,为他们建立了学校,令其努力学习,因为以前几乎是不会阅读。”

“如今,俄国人在学校里勤奋学习,从而他们的各种迷信应该是自然而然地消失殆尽,因为这类的事情,除了最愚昧无知的普通老百姓之外,任何人都不会相信了。这些学校的教育体制完全是路德教派式的,用真正的福音书教规教育青少年。修道院受到极大的限制,已经不能像从前那样成为许多游手好闲者的栖身之所,这些人给国家造成沉重的负担和暴乱的危险。如今所有的僧侣皆应学习一些有用的东西,一切皆安排得很好。显灵和圣骨也不再受到以前那样的尊重:在俄国也像在德国一样,开始相信这种事情有许多都是骗人的。”

我知道,皇太子读过这本小书。他应该怀着一种什么样的感情阅读它呢?

沙皇喜欢在皇宫前的夏园橡树林里与神职人员一起一边饮酒一边闲谈,有一次我在那里听见宗教事务长官、修士大司祭费奥多斯议论道:“罗马皇帝,不管是信奉多神教也好,还是信奉基督教也好,都自称是多神教的大司祭,这是很明智的。”由此看来,沙皇就是最高大司祭、首席神甫和宗主教。这位俄国僧侣非常巧妙而高明地证明,根据英国无神论者霍布斯的《列维坦》,civitatem et ecclesiam eandemrem esse(国家和教会是同一的),这并不意味着国家变成了教会,相反,意味着教会变成了国家。怪兽列维坦吞食了神的教堂,于是教堂丝毫踪影都没有留存下来。这些议论可以看作是僧侣界奉承和谄媚皇上谕旨最有趣的例证。

听说去年,即1714年底,沙皇召集宗教界和世俗界的高官显宦,庄严地宣布,想要由他一人“担任俄国教会长官,将要建立宗教会议,名为圣主教公会”。

沙皇想要沿着亚历山大大帝的足迹远征印度,仿效亚历山大和恺撒,把东方和西方连接起来,建立一个新的世界大帝国——这是俄国沙皇埋在心灵深处的一个最秘密的想法。

费奥多斯当面对皇上说:“你是人间的上帝。”这也就意味着:Divus Caecar(神圣的皇帝),皇帝——即上帝。

有一幅寓意画描绘了在波尔塔瓦之役中取得胜利的沙皇,把他画成古代的太阳神阿波罗的形象。

我听说,元老院对面三位一体教堂旁插在木桩上的头颅是分裂派教徒的头,他们因为把沙皇叫作反基督而被处死。

10月20日

一个年纪很老的残废军需官来到我们的厨房。此人很叫人可怜,好像是一段被虫子给蛀坏了的木头,头部不停地抖动,拖着一条木腿,自称是“仓老鼠”。我用烟草和伏特加招待他。我们谈论俄国的战事。

他不断地笑着,说话像是唱快活的小调:“当兵一百年,没有挣到一百个芜菁,吃了一丁点儿就饱,喝点儿水也要醉;用锥子刮脸,用烟取暖;我有三个大夫:伏特加、大蒜和死神。”

他几乎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学会了“打鼓的学问”,从亚速海到波尔塔瓦,参加了所有的战役,沙皇赏给他一把榛子和头上一吻,算是嘉奖。

他一讲起沙皇来,仿佛是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今天讲了红庄园附近的战斗。

“我们为了圣母,为了皇帝陛下,为了基督教信仰而勇敢地战斗,一个接着一个地死了。我们以洪亮的声音高呼:‘上帝呀,保佑保佑吧!’靠着莫斯科显灵者的祈祷而砍杀了瑞典人的军队,步兵和骑兵。”

他还努力向我转述了沙皇对军队的训话:

“孩子们,我用劳动与汗水养育了你们。国家不能没有你们,就像身体不能没有灵魂一样。你们爱上帝,爱我和祖国——就别吝惜自己的生命……”

他突然用那条木腿跳起来;鼻子更红了,一滴泪水挂在鼻尖上,好像是熟透的李子上的一颗露珠;他挥动着那顶旧帽子,高呼:

“万岁!万岁!伟大的彼得,全俄国的皇帝!”

还没有人当着我的面把沙皇叫作皇帝。不过我并没有吃惊。在这只仓老鼠暗淡无光的眼睛里闪耀着火焰,一股奇怪的凉气流时遍了我的全身,仿佛是古罗马的幽灵出现在我的面前:胜利的旗帜迎风飘扬,一队队铜盔铜甲的军队迈着整齐的步伐,士兵们高呼,向“神圣的恺撒”致敬:Divus Caesar Imperator!

10月23日

我们到三位一体广场的“客栈”去了,这是一长排泥墙瓦盖的房子,带有拱门,由意大利建筑师特莱济那建造,这种房子在维洛那或帕多瓦随处可见。走进一家书店,这是彼得堡第一家,也是唯一的一家书店,是根据沙皇的指示开办的。老板是印刷工瓦西里·叶甫多基莫夫。这里除了斯拉夫文书籍和翻译书籍之外,还出售历书、法令、简报、识字课本、作战计划、沙皇肖像、祝捷张贴画。书籍销售情况不佳。有些书两三年没有卖出一本。销售最好的是历书和关于贿赂的法令。

彼得堡第一家印刷厂的副厂长阿甫拉莫夫也到书店来了,这个人很奇特,但很聪明,他向我们讲了外国书译成俄文的诸多困难。沙皇经常敦促和要求“译书不可慢慢腾腾,而且要明白易懂,使用优美的文体”,否则就要受到惩罚,亦即挨鞭打。可是译者们却抱怨说:“德语文体混乱,因此不可能很快;要是遇到晦涩难懂的东西,有时一天连十行也不能明白易懂地翻译出来。”外交部的译员鲍里斯·沃尔科夫翻译《园艺之书》时简直是绝望了,害怕沙皇发怒而割断了自己的血管。

俄国人学习科学并不容易。

这些翻译大部分要付出巨大的劳动、汗水,甚至可以说,还有鲜血——但是任何人也不需要,任何人也不阅读。许多书卖不出,而书店里又无处存放,不久前只好堆放到武器仓库去。洪水泛滥时,全被水泡了。一部分湿了,另一部分和大麻油放在一起,被大麻油所毁,第三部分被老鼠咬坏。

11月14日

我们到剧院去了,这是一栋木头建筑物,被称作“喜剧剧场”,距铸铁场不远。晚六点开演。戏票,即入场券是用厚纸做的,在一个专用的小木屋里出售。最后面的座位要四十戈比。观众很少。要是没有宫廷,演员们都得饿死。大厅里,虽然墙上都钉着毡子,但仍然很冷,潮湿,四面透风。点着油脂蜡烛。糟糕透顶的乐队总是跑调。池座里总是有人嗑榛子,发出咔吧咔吧的响声,并且还可听到吵骂声。上演的是《关于唐彼得罗和唐扬娜的喜剧》,这原是法国喜剧《唐璜》德文改编本的俄文译本。演完每一场之后,大幕垂落,把我们留在黑暗之中,这意味着更换布景,这让我的邻座、高级宫廷侍从布兰登施坦大为恼火。他伏在我的耳朵上说:“鬼知道,这叫什么喜剧!Welch ein Hund von Komedie ist das!”我强忍住没有笑出声来。

唐璜在花园里对他所勾引的那个女人说:

“来吧,我的爱!你回忆一下春天那段欢快的时光,我俩纵情欢乐,没有遇到任何障碍,毫不难为情地品尝爱情之果。我们观看美丽的花朵,让我们的感情充满它那浓郁的芳香。”

我很喜欢那首歌:

谁要是不知道爱情,

他也就不了解欺骗。

爱情往往被称作上帝,

但比死亡更让人痛苦。

每一幕之后,都演出幕间滑稽剧,往往以打架结束。

布兰登施坦已经睡着了,有人从他的衣袋里偷走一条丝绸手帕,而从年轻的莱温沃尔德的衣袋里则偷走了银烟盒。

还上演过《达芙妮斯被阿波罗所追求因而化为桂树》。阿波罗威胁自然女神说:

我情不自禁地要把你征服,

我也就不再遭受痛苦折磨。

自然女神回答道:

既然你明目张胆地胡闹,

那就永远休想把我得到。

正在这时,喝醉酒的车夫们在剧院门前打起架来。一些人跑出去镇压,把他们痛打一顿。谢天谢地,传来号叫声和下流的谩骂声,使人无法听清自然女神的台词。

尾声中出现了“机器和飞翔”。

最后,晨星女神福斯佛鲁斯宣布:

本戏就此结束:

谢谢诸位,晚安!

我们拿到一张手写的戏报,另一个临时性木板房里近日上演的剧目:“《关于浮士德博士的喜剧》:花上半个卢布,即可看到意大利木偶,长两俄尺,在舞台上自由行走,表演美妙绝伦,几乎和活人一样。和以前一样,训练有素的马还要登台献艺。”

得承认,我完全没有料到会在彼得堡遇见浮士德,而且是见到他跟训练有素的马同台!

不久前这家剧院上演了莫里哀的《可笑的女才子》。我弄到脚本读过。是奉沙皇之命,由他的一个弄臣,“萨莫耶德人之王”翻译的,可能是翻译时喝醉了,因为全都无法读懂,可怜的莫里哀!在奇异的萨莫耶德人的“货色”里,竟然可以看到白熊婀娜多姿的舞蹈。

11月23日

严寒和刺骨的冷风——一场风暴带来一个琉璃世界。行路人还没有来得及留意,鼻子耳朵已被冻掉,一夜的工夫,在彼得堡和喀琅施洛特中间冻死了七百名工人。

马路上,甚至在市中心,竟然出现了狼群。近几天,在铸铁场附近,也就是距离刚刚演出了达芙妮斯和阿波罗的那家剧院不远,狼群袭击了哨兵,把他扑倒在地,另一个士兵跑来救助,可是立刻被撕碎吃掉。瓦西里岛上,在缅希科夫公爵府邸附近,狼群在大白天光天化日之下吃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

强盗并不比狼逊色。岗楼、拦路杆、鹿寨、手执“多棱橡木大棒”的哨兵和类似于汉堡的夜间巡逻队看来丝毫也没有让这些窃贼畏首畏尾和裹足不前。每天夜间都发生撬锁盗窃或者凶杀抢劫。

11月30日

刮了一场潮湿的风——全都融化了。泥泞的路上无法通行。沼泽、粪便、臭鱼等臭气熏人。各种流行病——喉咙脓肿、斑疹伤寒和肠伤寒肆虐。

12月4日

又是严寒。结了薄冰。路滑,即使是不怕摔断脖颈,也寸步难行。

整整一个冬天都是这样翻来覆去,变幻莫测。

大自然不仅猖獗,而且似乎是发疯了。

违反自然的城市。科学艺术在这样的地方怎能繁荣!此地民谚云:不求发胖,但图活命。

12月10日

托尔斯泰家举行大型舞会。

镜子、水晶玻璃器皿、香粉、俏皮膏和鲸须筒裙、屈膝礼和鞋跟相碰礼——应有尽有,完全和欧洲的巴黎或伦敦一模一样。

主人——彬彬有礼,学识渊博,在翻译奥维德的《变形记》和《佛罗伦萨大伟人尼科洛·马基雅维利的政治训诫》。他和我跳小步舞。引用奥维德的话,“恭维”我——把我比作伽拉忒亚,皮肤白净“如大理石”,黑发“如红锆石”。这个老头很让人开心。为人聪明,但却是个滑头。

下面引用马基雅维利的几段语录:

“当幸福降临时,不仅要用手,而且要用嘴去捕捉,把它吞进自己的肚子里。”

“交上好运,如行走在玻璃地板上。”

“压榨过度的香茅产生的不是香味,而是苦味。”

“了解人的智慧和德行——就是伟大的哲学;了解人比背熟许多书还困难。”

听着托尔斯泰高深的谈话——他跟我谈话时而用俄语,时而用意大利语——在柔和的法国小步舞曲的伴奏下,看着衣着华丽几乎毫不逊色于巴黎或伦敦的跳舞的男男女女,我总是不能忘怀刚才来的路上所见到的情景:三位一体广场上元老院前那些插着被处决者的头颅的木桩,那还是五月份开化装舞会时就插在那里的。这些头颅晒干了,又淋湿了,冻了,又化了,如今又冻上了,还没有完全腐烂。一轮皓月从三位一体教堂后面升起,在这红色光辉照耀下,那些头颅显得更加黝黑。一只乌鸦落在一颗头颅上,一边啄着破烂不堪的皮肤,一边呱呱地叫着。亚细亚压倒了欧罗巴。

沙皇驾临。他情绪不佳。摇着头,耸着肩,使所有的人感到惊恐。他走进跳舞的大厅,感到闷热,想要打开窗户。可是窗户都用钉子在外面钉死了。沙皇下令拿斧子来,带着自己的两个随从动起手来。他跑到外面去,想要看看窗户是用什么给钉死的。最后终于达到了目的,把窗户框拆下来。窗户打开了,但没过很久,外面又开始解冻,刮起了西风。屋子里处处是穿堂风,衣着单薄的女士们和怕冷的老人们不知躲往何处是好。沙皇累了,满头是汗,但很满意,甚至很高兴。

“陛下,”奥地利公使普莱耶尔极会献殷勤,这时说,“您打开一扇通向欧洲的窗户。”

沙皇第一次赴欧洲旅行时,凡是寄回俄国的信函一律加封火漆印,图案是一个年轻的木匠,周围放着造船工具和武器,下面是文字说明:

“吾为学子,请授业于吾。”

沙皇的另一个图形标志是:普罗米修斯从天上返回人间,手执燃烧的火炬。

沙皇说:“我要创造出新品种的人。”

从“仓老鼠”的讲述中得知:沙皇希望处处种植橡树,有一次亲手在彼得堡附近沿着彼得戈夫大道播下橡实。发现站在这里的一位大员在嘲笑他的劳动,沙皇愤怒地说道:

“我明白。你认为我活不到这些橡树长大成材。的确。可是你——却是个傻瓜。我是在为别人留下榜样,以便后人也能这样做,以后用这些木材制造舰船。我不是在给自己干活,等到以后,国家就会见到好处。”

他讲述的还有:

根据陛下谕旨,贵族子弟须在莫斯科注册登记,送到苏哈列夫塔去学习航海。但有些贵族却将其子弟送到莫斯科圣像商场后面的斯帕斯修道院去学习拉丁语。皇上听说以后,大发雷霆,怒不可遏,令莫斯科市政长官罗莫达诺夫斯基将斯帕斯修道院所有的贵族子弟一律押送彼得堡,让他们在莫伊卡河上打木桩,以便在上面建造绳缆仓库。海军上将费奥多尔·马特维耶维奇·阿普拉克欣伯爵、缅希科夫特等公爵、雅科夫·多尔戈鲁基公爵以及一些元老不敢烦扰陛下为这些贵族子弟求情,便泪流满面地跪在最仁慈的内助、叶卡捷琳娜·阿列克塞耶芙娜面前,为其求情;但是仍然未能求得陛下息怒。海军上将阿普拉克欣伯爵采取措施自谏:让人密切注视陛下,他去绳缆仓库视察必须进行那些劳动的贵族子弟,禀报说,陛下去仓库了,于是阿普拉克欣也到那些干活的孩子那里去了,摘下绶带,脱下长袍,跟孩子们一块儿打起桩来。皇上返回的路上看见了海军上将在跟孩子们一起干活,在打桩,便停下来,对伯爵说:

“费奥多尔·马特维耶维奇,你身为海军上将和勋章获得者,为什么也在打桩?”

海军上将就此回答皇上说:

“我的侄子和孙子们都在打桩。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亲戚,可是我有什么特权?陛下赏给的绶带挂在树上——我没有玷污它。”

皇上听了之后,就回宫了,第二天颁布一道谕旨,解除那些贵族子弟的劳动,派遣他们到外国去学习各种技艺,——他仍然怒气冲冲,这些孩子打过桩之后还逃不脱学习各种技艺。

同情新秩序的俄国人为数不多,其中有一个曾对我讲过沙皇:

“不管看俄国的什么事,它都只是个开头,不管为将来做了什么事,都将成为以后汲取力量的源泉。他更新了一切,甚至可以说,重新造就了一个俄国。”

12月23日

皇太子回来了,跟他出走一样突然。

1715年1月6日

到我们这里来做客的有:莱温沃尔德男爵、奥地利公使普莱耶尔、汉诺威秘书官魏伯、沙皇御医布留蒙特罗斯特。晚餐之后,喝莱茵葡萄酒时,谈论起沙皇建立的新秩序。由于没有任何外人在场,没有任何俄国人在场,谈话无拘无束。

普莱耶尔说:“莫斯科人做什么事都得强制,而等沙皇一死,就会跟科学再见!俄国——这个国家凡事都只做个开头,而什么事都不做完。沙皇对它的作用就像烈性酒对铁一样。他用棍棒把科学往自己国民的头脑里打,用俄国谚语来说:棍棒不会说话,却能提供智慧;要想办得快,就打脖子拐。普芬多尔夫关于这个民族说得对:‘奴性的民族奴性地顺从,靠着政权的残酷而受到控制。’亚里士多德论述各个民族的话,也可以用在这个民族上:‘自由——就凶恶,奴役——才善良。’真正的文明会唤起对奴役的憎恨。而俄国沙皇就其权力的本性来说,是暴君,他需要的是奴隶。这就是为什么他竭力在民间推广算术、航海术、筑城术以及其他一些低级的实用知识,而从来不准自己的国民得到真正的文明,因为有了真正的文明就会要求自由了。而且他本人也不懂得真正的文明,并且也不喜欢它。他在科学中寻求的只是利益。Perpetuum mobile(永动机)本来是招摇撞骗的俄耳甫斯的荒唐杜撰,但他却认为胜过莱布尼茨的整个哲学。他把伊索当成最伟大的哲学家,禁止翻译尤维纳利斯的作品。他宣布,‘著作家凡撰写讽刺作品者,定加严惩不贷’。文明对于俄国沙皇的政权来说,无异于太阳之于雪:阳光不强,雪就闪闪发亮,得意扬扬,而阳光强烈——雪则融化。”

魏伯微微地冷笑着说:“怎么知道俄国人把欧洲当成了样板,给了它更多的荣誉,比它应有的还多呢?模仿,任何时候都是危险的:善举不见得比恶行更适合于他。有一个俄国人说得好:‘外国的传染性脓疮已经败坏了自古以来就很健康的俄国灵魂和肉体;野蛮的习俗减少了,可是它所留下来的空白却被阿谀奉承和厚颜无耻所填补:旧的智慧过时了,新的又没有获得——我们至死都是傻瓜蛋!’”

莱温沃尔德男爵反驳道:“沙皇根本不是欧洲亦步亦趋的学生,像许多人想的那样。有一次,人们当他面赞叹法国的风俗习惯,他说:‘接受法国人的技术与科学是件好事;可是巴黎的气味太难闻。’并且以预言家的样子补充说:‘这个城市将被臭气熏得死尽灭绝,我觉得很可惜。’我本人没有听见,那是别人转述的他的话,不妨提示给俄国人在欧洲的所有朋友:‘我们在几十年之内还需要欧洲,在这之后,我们就转过身去,背朝着它。’”

庇彼尔特伯爵引用前不久出版的《北方的危机》——这是一本关于俄国与瑞典战争的书,证明“俄国人的胜利预示着世界大乱”“俄国的弱小是欧洲安宁的条件”。伯爵也提起莱布尼茨在波尔塔瓦战役之前说的一段话,那时莱布尼茨还是瑞典的朋友:“莫斯科将成为第二个土耳其,为新的掠夺开辟道路,将毁灭欧洲的全部文明。”

布留蒙特罗斯特安慰我们说,近年来,伏特加和花柳病以惊人的速度从波兰边境蔓延到白海,用不了一百年就得使俄国成为一片废墟。伏特加和梅毒——这似乎是神明送来的两把剑,可以解救欧洲,使其免遭蛮族新的侵袭。

普莱耶尔总结道:“俄国是个泥足巨人。终将要坍倒,粉碎——一无所剩!”

我并不非常喜欢俄国人;可是我的同胞竟然如此憎恨俄国,这毕竟是我所始料不及的。有时使人觉得,这种憎恨里面有一种隐秘的恐惧,好像是我们德国人已经预感到,一个必定要把另一个吃掉:不是我们吃掉他们,就是他们吃掉我们。

1月17日

“您是如何认为的,尤丽安娜女官,我是个什么人,是个傻瓜,还是个恶棍?”

皇太子今天早晨在楼梯上和我相遇,向我问道。

我起初没有懂,以为他喝醉了,想要沉默不语地走过去。可是他却挡住了去路,直接瞪着我的眼睛:

“也还有兴趣知道,谁将把谁吃掉——是我们把你们吃掉,还是你们把我们吃掉?”

这时我才猜到,他读了我的日记。太子妃殿下把我的日记拿去几天,想要读读;可能是皇太子当她不在的时候到她的房间去了,看见日记,就读了。

我惊惶得不知所措,准备钻到地里去。我像是个做了错事的小学生当场被捉住一样,涨红了脸,一直红到头发根,差一点儿哭起来。而他一直看着,一声不响,仿佛是在欣赏我的惊慌失措。最后我做出绝望的努力,再次企图跑掉。可是他抓住了我的手。我吓得完全呆了。

“怎么样,落到我的手里了吧,女官,”他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也很和善,“今后可要倍加小心才是。亏得是我,而不是别人读了,您的舌头好厉害呀,锋利得像是刮脸刀!谁都没能逃脱。无须讳言,您关于我们所讲的,有许多是对的,哎呀,许多是对的!尽管您没有顺着毛摩挲,为了真话也要感谢您。”

他不再笑了,带着明显的笑容,像是同伴对同伴一样,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好像是真的向我表示谢意。

这个人真叫人捉摸不透。这些俄国人一般来说都难以捉摸。永远都无法预见到他们将说些什么和做些什么。

我越想,就越发觉得,他们身上有一种东西是我们欧洲人所不理解的,而且永远也不会理解:他们对于我们来说,好像是别的星球上的人。

2月2日

今天晚上当我经过楼下走廊时,皇太子可能是听见了我的脚步声,便呼唤我,让我到餐厅里去,他正单独一个人在昏暗中坐在那里的小壁炉旁,他让我坐到他对面的一把安乐椅上,跟我谈了起来,先是用德语,后来改用俄语,如此亲切,仿佛我们是老朋友似的。我从他那里听到许多有趣的事情。

可是我不能全都记下来:我现在是在俄国,对于我和对于他都不是没有危险的。下面记的只是一些零星的思想。

最使我惊奇的是他根本不像大家想的那样,并不是旧的事物的维护者和新事物的敌人。

他用一句俄国谚语对我说:“任何旧的事物连自己掉毛的地方也说好。在我们俄国,非真理是根深蒂固的,因此不拆除整座破旧的房子,也不检查每一根木头,就休想把古老的腐朽物清除掉……”

沙皇的错误似乎是在于他太急于求成了。

“爸爸做任何事情都想一蹴而就:毛毛糙糙,一艘舰船造好啦。跟这种贪快而出错的人是无法争辩的。譬如说,马马虎虎凑合成一个车轮子,坐上去就赶起来,啊,挺好;回头一看——辐条掉一地。”

2月18日

皇太子有个笔记本,他从《巴隆尼教会和世俗编年史》中摘抄一些记载,如他本人所说,“对自己,对父皇和对别人皆有益的——因为如今不同以前了”。他把笔记本拿给我浏览。从札记中可以看出,他有一个善于钻研和勇于思索的头脑。就一些稀奇古怪的传说,诚然,是天主教的,用括号注明“与希腊的核对”“可疑”“不十分可信”。

但我觉得最有意思的是把外国的过去与俄国的现在进行比较的那些札记:

“395年夏——阿尔卡迪皇帝令异教徒召集稍许背离正教者。”影射俄国沙皇背离东正教。

“455年夏——瓦连金皇帝因破坏教规和淫乱而被杀。”影射俄国废除宗主教制以及沙皇在其第一个妻子阿芙多季娅·洛普欣娜还活着之际与叶卡捷琳娜结婚。

“514年夏——法国皆着长衣,卡尔卢斯大帝禁止着短装;鼓励长者,抵制短者。”影射俄国换装。

“814年夏——列夫皇帝受一僧侣所诱,加入圣像破坏运动。吾处亦如是。”影射沙皇忏悔师僧侣费多斯卡,据说他建议沙皇废止供奉圣像。

“854年夏——米哈伊尔皇帝玩忽教会秘密。”影射举行酗酒大联欢、滑稽大主教的婚礼以及沙皇其他一些开心取乐活动。

再看看某些思想。

关于教皇的权力:“基督视僧侣一律平等。至于说未经教会允许不可超升——这明显是谎言,因为基督亲自说过:信吾者永生;而这指的并不是罗马教会,当时罗马教会尚不存在,使徒传教尚未到达罗马,许多人已经超升。”

“穆罕默德的造孽行为通过女人而扩大。女人喜欢犯罪。”

所有的学术研究著作关于穆罕默德所说的话都不如这句话有分量,只有大怀疑论者贝尔才配说这种话!

前两天,托尔斯泰谈到皇太子时,带着狡猾的笑容对我说:

“让自己坠入情网——这是最好的方法:需要的时候可以裹上一张最普通的兽皮藏身于兽群里去。”

当时我没懂;现在才开始明白。

一位古代英国作家——名字忘记了——有一部著作,题为《关于丹麦王子哈姆莱特的悲剧》,这位不幸的王子受到敌人的迫害,便装疯卖傻。

俄国的王子难道不可以效仿哈姆莱特吗?不可以“裹上一张最普通的兽皮藏身于兽群里去”吗?

据说,皇太子有一次鼓起勇气,开诚布公地向父亲禀报了老百姓难以忍受的灾难。从那以后便失去了恩宠。

2月23日

他温存地爱自己的小女儿娜塔莎。

今天跟她一起在地板上坐了整整一个早晨,用积木给她搭小房子;四条腿爬行,装成狗、马和狼。扔球,球滚到床和柜橱底下时,他便爬进去拿,弄了一身灰尘和蜘蛛网。把她抱到自己的房间去,抱给所有的人看,问道:

“小姑娘漂亮吗?上哪儿能找出第二个?”

他本人就像个孩子。

娜塔莎非常聪明,超出了她的年龄。假如她想要干什么,别人吓唬她说,要告诉她母亲,她马上就老实了;如果只是简单地劝阻,那她便笑起来,就更淘气了。看到皇太子情绪不好时,便一声不吭,只是聚精会神地望着他;而他向她转过身来,她便哈哈大笑起来,挥动着小手,跟他亲热,完全像个大人。

每当我看到那种亲热劲,便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看来这个小小的孩子不仅爱皇太子,而且还可怜他,仿佛是见到了什么,知道他一些别人还不知道的事。奇怪而又可怕的感觉,就像我以前往昏黑的镜子里看她的父亲和母亲一样,产生了某种预感。

“她爱我,我是知道的:她为了我而抛弃了一切。”他有一次这样向我谈了他的夫人。如今我对皇太子更清楚了,他俩在一起很难相处,这一点我不能只责怪他一个人。他俩都是无辜的,但他俩也都有责任。他俩性格不尽相同,都很不幸,但又各有各的不幸。小的痛苦能使人亲近起来,而大的痛苦,则把人分开。

他们像是两个重病患者或重伤员,躺在同一张床上。不能相互帮助;一个人稍稍动一动,就给另一人带来痛苦。

有一些人已经习惯于痛苦了,心灵泡在泪水里,就像鱼在水中一样,没有眼泪,就像鱼到了陆地上一样。他们的思想感情一旦陷入低谷,便永远也不能升华起来,像垂柳的枝条一样。太子妃殿下就是这样一个人。

皇太子有自己的痛苦,很多;每逢到她这里来,又都看见别人的痛苦,而他却爱莫能助。他怜悯她。可是爱情和怜悯并不是一码事。有谁想要被他人所爱,那就得避开怜悯。咳,我知道,根据个人的经验知道,当爱莫能助的时候,仅仅是怜悯,该是多么痛苦!最后,便开始害怕所怜悯的人。

是的,他俩都是无辜的,他俩都是不幸的,除了上帝,任何人都无力帮助他们。可怜的人,可怜的人哪!这将会是什么样的结局,连想都不敢想,可怕,然而最好还是能让结局尽快到来。

3月7日

太子妃殿下又有身孕了。

5月12日

我们到罗日杰斯特温诺来了,此地是皇太子的庄园,位于科波尔斯克县,距彼得堡七十俄里。

我病了很久。都以为我得死。一想到死在俄国,这比死亡本身还可怕。太子妃殿下把我带到这里来,是想让我在清新的空气里休息和康复。

周围都是森林。静悄悄的。只有树木在喧响,还有鸟儿啼鸣。奥列杰日河水流湍急,好像是山中溪水一样,在陡峭的红土崖岸下面淙淙流淌,崖岸顶上,白桦树已吐出新绿,远远望去,如一片雾霭,云杉绿得发黑,像炭一样。

庄园的房舍都是木制的,与普通的茅屋相仿。主楼分为两层,顶上建有高高的阁楼,像莫斯科的古老宫殿一样,尚未完工。毗邻一座小教堂,钟楼里挂着两口小钟,皇太子往往喜欢亲自敲钟。大门旁放着一尊老式的瑞典大炮和一堆球形铸铁炮弹,已经生锈,长满青草和春天的花。这一切合在一起,成为一座地地道道的林中修道院。

主楼里面的墙壁还都是光秃秃的原木,散发着树脂的气味;处处都滴着琥珀色的松脂,好像是滴着眼泪。圣像前点着神灯。明亮,清新,洁净,像青春一样纯洁无瑕。

皇太子喜欢这个地方。他说,真想永远住在这里,一无所求,只要让他得到安宁。

他在书房里读书和写作,在小教堂里祈祷,在花园和菜田里干活,在河边垂钓,在林中漫步。

我现在从自己房间的窗户往外望去,看见了他。他刚才在花畦里掘地,栽种哈勒姆郁金香。他正在拄着铁锹,站在那里休息,仿佛是全身都僵住了,在凝神地倾听着什么。无尽无休的寂静。只是从远处,从很远的森林里传来斧头砍木声,还有布谷鸟咕咕的叫声。他的脸色安详而兴奋。嘴里嘀咕着,低声唱着,可能是在吟诵他喜爱的一篇祈祷词——对自己的同名者、神痴圣阿列克塞的赞颂,或者是圣歌:

“我要终生歌唱主,只要我活着,就歌唱上帝。”

我在任何地方都没看见过像这里的晚霞。今天的落日更是奇怪。整个天空被染成一片血红。血红的云朵像是被鲜血染红的衣裳碎片,散在天际,仿佛是天上刚刚进行过屠杀,或者是可怕的献牲。鲜血从天上流到地上。炭一般黝黑的参差不齐的云杉林间一块块的红色黏土像是斑斑的血迹。

我一边观看,一边感到惊奇,突然间仿佛是从上面这可怕的天空中传来一个声音:

“尤丽安娜女官!尤丽安娜女官!”

这是皇太子在喊我,只见他站在鸽子窝上,双手拿着一根很长的竿子,这里的人用这种竿子驱赶鸽子。他非常喜欢鸽子。

我爬上摇晃着的小梯子,登上平台时,一群白鸽呼啸地飞起,在已经变成玫瑰色的晚霞衬托下,像是白色的雪片,翅膀扇起的风向我们吹来。

我们坐在长椅上,话赶话地争论起来,跟最近一个时期一样,话题是——信仰。

“你们的马丁·路德颁布自己的戒条是迎合世人的空想和他个人的口味,而不是出自坚定的信仰。你们这些可怜的人喜欢轻松的生活,那个诱惑者说得很轻松,你们也就相信了他,可是却放弃了基督亲自圣传的那条崎岖而艰难的小径。马丁是世上最大的混蛋,在他的戒条里隐藏着最为阴险的害人的毒药……”

我已习惯于俄国人的“彬彬有礼”,听到了也权当耳旁风。用理性的论据和他们争论无异于手执长剑跟手拿橡木棍的人拼搏。可是这一次不知为什么却生气了,一下子把我心中久已沸腾的话全都倾吐出来。

我证明,俄国人自认为优越于所有的基督教民族,而实际上却生活得比异教徒还糟;宣扬爱的信条,却做着最残忍的事,在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个来;遵守斋戒,却在斋戒期间像牲口似的喝得酩酊大醉;到教堂去做祈祷,却在教堂里骂爹骂娘。他们如此愚昧,关于信仰,我们德国人就连五岁的孩子都比他们成年人,甚至比他们神甫知道得多。半打的俄国人中间未必有一个人能够读出《我们的天上之父》。我曾经提出一个问题:圣三位一体中的第三位是谁?一个虔诚的老太婆就这个问题说,是显灵者尼科拉。的确,那位尼科拉就是地地道道的俄国上帝,因此可以认为他们根本没有另外的上帝。难怪瑞典神学家约翰·鲍特维德1620年在乌普萨拉科学院答辩的论文题目是:《莫斯科人是基督教徒吗?》。

皇太子一直心平气和地听着我——这种平静更让我恼火,假如不是他制止了我,真不知道我要走到什么地步。

“女官,我早就想要问问您,您本人信仰基督吗?”

“怎么,基督?难道殿下不清楚,我们都是路德派教徒?……”

“我说的不是所有的人,只是阁下。我跟您的老师莱布尼茨已经谈过一次,可是他闪烁其词,模棱两可,让我摸不着头脑,而我当时就认为他并不真正信仰基督。呶,那么,您怎么样?”

他全神贯注地看着我。我垂下眼睛,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我的一切怀疑,与莱布尼茨的争论,形而上学和神学无法解决的矛盾。

“我想,”我也闪烁其词,模棱两可,“基督——是个最公正和最英明的人……”

“不是神子吗?”

“我们大家都是神子……”

“他跟大家都一样?”

我不想说谎——沉默不语。

“哼,原来如此!”他说,脸上露出我从未见过的表情,“你们英明,有力量,诚实,非常可爱。你们无所不有。可是却没有基督。你们要他有什么用?你们自己能拯救自己。而我们却愚蠢,贫穷,一无所有,是醉鬼,臭味难闻,比野蛮人还坏,比牲口还坏,总是无限愁苦。可是基督跟我们在一起,而且将永世常在。我们将靠着他,靠着光明而得救!”

我注意到,他谈论基督跟这里最普通的人——庄稼人谈论基督一样:好像他在他们那里是自己人,是家里人,是跟他们这些庄稼人一样的人。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是最大的骄傲和渎神行为,还是最大的谦虚和虔诚。

我们俩都沉默不语。鸽子又飞起来,在我们二人中间扇动着白色的翅膀,把我们俩连接在一起。

太子妃殿下打发人来找我回去。

我爬下楼顶时回过头来最后一次看了看皇太子。只见他在喂鸽子,鸽子把他包围起来,落在他的手上、肩上和头上。他站在高处,凌驾于仿佛是烧焦了的黝黑的森林之上,在好像是血染的红色天空的衬托下,全身笼罩着白色的翅膀,仿佛是穿着白色衣服。

1715年10月31日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也要结束这份日记。

8月中旬(我们是在5月末从罗日杰斯特温诺返回彼得堡的),太子妃殿下离分娩还有十个星期,在楼梯上摔倒,左胯摔到上面的台阶上。据说她跌倒是一只鞋后跟脱落所致。实际上是她看见喝醉了的皇太子在楼下抱着他的情妇、使女阿芙罗西妮娅亲嘴,便失去了知觉。他早就跟她姘居了,几乎是不回避众人耳目。他从卡尔斯巴德回来以后便让她住到自己的房间里来。我在日记里没有写这件事,担心太子妃殿下读到。

她是否知道呢?即使是知道了,也佯装不知,只要是没有亲眼见到,就不信以为真。一个女奴——竟然成了沃尔芬比特公主、皇帝儿媳的竞争对手!可是正如一个俄国人对我说的那样,“俄国无奇不有”。父亲——跟洗衣女工姘居,儿子——跟女奴。

有些人说,她是个楚赫纳人,跟皇后一样,由士兵俘虏来的;另一些人说,是皇太子的监护人尼基福·维亚节姆斯基公爵的家奴。看来后者更确切一些。

人长得相当漂亮,可是一眼就可以看出,如这里经常说的,“出身卑贱”。高高的身材,火红色的头发,皮肤白嫩;鼻子有些翘起,眼睛大而明亮,眼眶斜而长,像是卡尔梅克人,目光粗野,像是山羊的目光;一般说来,她身上有一种山羊式的野性,很像鲁本斯的《酒神节》中那个半人半羊的女性色情狂。她那张脸让我们女人难为情,男人见了总是要着迷。据说皇太子对她发狂了。她第一次遇到他,好像还是很纯洁的,长时间地抗拒。她根本不喜欢他。威胁和利诱都无济于事。可是有一次狂饮之后,他喝醉了,便向她扑去,上来疯狂劲儿(他和他父亲一样,也常常出现这种疯狂的劲头),殴打她,差一点儿没有把她打死,用刀子威胁着,强占了她。俄国人的兽性,俄国人的龌龊!

正是这个人,曾经像圣徒一样,在罗日杰斯特温诺的森林里为神痴圣阿列克塞唱赞歌,被鸽子所包围,谈过“吾父基督”!况且把这两种极端合在一起——是俄国人特殊的天赋——我们这些愚蠢的德国人,天哪,生来就不能理解。

皇太子本人有一次对我说:“我们俄国人在任何方面都不能保持分寸,经常徘徊在边缘上和深渊上面。”

太子妃殿下在楼梯上摔倒之后,感到左侧疼痛。“我的全身都好像是被针扎了似的。”她说。

但总体来看,她心情平静,好像是下了决心,并且知道什么都改变不了她的决心。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和我谈过皇太子,也没有抱怨命运。只有一次说:

“我认为我的毁灭是不可避免的。希望能尽快结束我的痛苦。除了死,我在人世上已一无所求。这是我获得拯救的唯一道路。”

10月12日平安地生下一个男孩,这就是未来的皇位继承人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分娩后的初期感觉良好。可是向她祝贺,祝愿她身体健康时,她却生气了,要求大家向上帝祈祷,让她快些死去。

“我愿意死,一定会死。”她说,还是带着那种让人可怕的平静决心,一直到最后也没有放弃这种决心。不听医生和接生婆的话,凡是禁止她做的事,她好像是故意去做。第四天,她坐到安乐椅上,让人把她抬到另一个房间去,亲自给婴儿哺乳。那天夜里,她的病情恶化,开始发烧,呕吐,抽搐,腹痛,叫喊起来比分娩时还厉害。

沙皇本人也在患病,听说此事后,派缅希科夫公爵带领四个御医——阿列斯金、波里科拉和布留蒙特罗斯特兄弟前来会诊。他们认为她已处于濒死状态。

劝说她服药,她却把杯子抛到地上,说道:

“别折磨我啦。让我安静地死吧。我不想活。”

死的前一天,把莱温沃尔德男爵召来,向他说出了自己最后一个愿望:让她的亲人,不管是在这里还是在德国,任何人都不要说皇太子的坏话;她死得比她预想的早,满意自己的命运,没有指责任何人。

然后向大家诀别。像母亲似的为我祝福。

最后一天,皇太子一直没有离开她身边。他的脸色很可怕,让人不敢看他。他三次发生休克。她没有跟他说话,好像是没有认出他来。只是临咽气前,当他伏到她的手上时,她才看他,看了很长时间,轻轻地说了些什么;我只听清了:

“很快……很快……见面……”

她走了,仿佛是睡着了。死者的脸是幸福的,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过。

根据沙皇谕旨,解剖了遗体。他本人亲自到场。

10月27日出殡。按照宫廷的礼仪,太子妃下葬时是否应该鸣炮致哀,如果应该,那么鸣几响,就这个问题争论了很久。询问了所有的外国使节。沙皇关心鸣炮问题胜过太子妃殿下的整个命运。最后决定不鸣炮。

从家门直到涅瓦河的路上,特意铺了木板,棺材沿着这条木板路抬了出去。沙皇和皇太子走在棺材后面。皇后没有来。她眼看就要分娩。涅瓦河上停着送葬的三桅战舰,缠满黑纱,挂着黑色旗帜。

在哀乐声中缓缓地向彼得保罗大教堂驶去,这座教堂尚未竣工,太子妃的陵寝在建成穹顶之前只好安放在露天地里。雨水淋着活人——也还要淋死人。

灰暗的傍晚,寂静无声。天空像是坟墓的穹隆;涅瓦河像是昏黑的镜子;整个城市笼罩在雾中,仿佛是个幽灵或者是梦境。我在这个可怕的城市里体验到的、看见和听见的一切,我觉得,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像是梦。

夜间从大教堂回到太子府吃回丧饭。沙皇在这里交给儿子一封信,我后来得悉,他在信中威胁说,皇太子如不悔改,将被剥夺继承权并遭到父亲的诅咒。

第二天,皇后分娩,生下一个儿子。

俄国的命运在这两个孩子——沙皇的儿子和孙子中间摇摆不定。

11月1日

昨天晚上,我去见皇太子,想要商谈我返回德国的问题。他坐在燃烧着的炉子前,在焚烧文件、信函和手稿。可能是害怕搜查。

他手里拿着一个破旧的皮面笔记本,已经准备投入火中,我至今还感到奇怪,不知从何处突然来了一股勇气,问他这是什么。他把笔记本递给我。我看了一眼,发现这是皇太子的札记,或者说是日记。女人一般都有一种强烈的欲望——好奇心,我个人也是如此,这种好奇心给了我更大的勇气,要求他把这份日记给我读读。

他思索片刻,全神贯注地看着我,突然笑了,我很喜欢他那种亲切的天真的微笑。

“欠债要偿还。我读过您的日记——您也读读我的吧。”

但是他要求我保证任何时候不向任何人谈起这些札记,明天早晨归还给他,以便烧掉。我读了整整一夜。这实际上是一本古代俄国历书,基辅印制的教堂日历。是已故的都主教德米特里·罗斯托夫斯基(民间认为他是圣徒)在1708年送给皇太子的。皇太子在书页的空白处和一些贴上去的插页上记下了自己的想法和自己生活中的事件。

我决定把这本日记抄录一份。

我说话算数:我和皇太子在世时,任何人都不会知道他的札记。但是这些札记也不应该不留任何痕迹地毁灭掉。

父亲和儿子自有上帝来裁判。可是皇太子却受了人们的诽谤。假如这本日记得以传给后代,那就让它来揭露他或者为他辩解吧,最低限度可以澄清事实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