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女孩 第七章

一六七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鄂图曼特里布兰

那晚偷看血族会的聚会后,席拉的生活出现了转变。

卡罗不再让她有好日子过。以前他若发现她眼皮沉重,总会笑着打发她上床睡觉,如今却坚持让她必须在实验室或图书室里殚精竭虑到精疲力竭为止。而一同出游森林的次数本就不多,如今是完全没有了。

起初席拉并不在意。除了卡罗规定的严格课业份额,她也继续研究巫皮恶的血,结果意外发现血遇阳光会畏缩:那天她穿着弄脏的围裙暂离实验室,到塔上阳台透气,晒晒太阳时,围裙上的血迹竟如又湿又滑的汞,退到阴影与褶缝里。于是她又将装在试管中的样本拿到外面实验,血在太阳底下马上蒸发。席拉对这个发现大感兴奋,差点忘我地欢呼起来,不过又怕招来卡罗责骂,毕竟她未经允许擅离课业。

夏日趋近尾声,她才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成了被软禁的人。前几年即使不常离开磨坊,焚膏继晷地学习,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然而卡罗最近却连她一些小小的消遣也剥夺了。他治疗附近村庄来求医的病人时,不让她在一旁帮忙;只要离开家几步远,一定锁上门;而自从她从阳台上丢下一张画给吉悟瑞后,只能在他监督下一天上来一次;就连望远镜也被撤走了。

席拉明白他的态度突变与女爵的建议有关。不过,顺应命运好一阵子后,她如今已无法泰然处之。她跟父亲爆发过一次激烈争吵,终于取得同意,可到磨坊屋顶上独处一段时间。在禁足好几星期后第一次外出的冬日,她当下忘记与吉悟瑞相会的私心盼望。

刺骨寒风吹过塔楼,白雪纷飞,在风无法驱走积雪之处,雪堆到及膝高。只有风车快速转动,无一物能粘附其上。

席拉站在阳台上望向森林,身上裹了两件厚重的大衣。森林也像邻近大地,覆盖了一片皑皑白雪。世上万物仿佛死寂灭绝。一群乌鸦突地呱呱飞起,翱翔于冰冷空气中,顺流飞到人类居所。或许鸟儿希望能在粪堆上找到残肴。比起森林,粮仓至少是较好的过冬处。

席拉好羡慕乌鸦,不受阻拦,兴之所至,想去哪里便随时能去,不似她活得像个犯人似的。她叹了口气,要寻找太阳,却只是白费劲,厚实云层将白目之星与世界遮隔开来。

忽明忽暗的灰色,左右着她的心情忽起忽落。研究也顿失乐趣,思绪不断飘向吉悟瑞,那个牧童,她唯一的朋友,她与外面世界的唯一连结。

她想象他与家人的生活景象,与朋友同坐桌边把酒欢送今年的最后一日。席拉渴望与他相会,同他说话,听他的声音,聆赏他唱歌助兴。吟歌之人拥有善良本质,母亲总是这么说。

席拉摇摇头,感觉温度越来越低。她最后一次看着向晚森林,然后转身走回通向底下的活门。

锁上了。

被风关上的吗?为何她未闻一丝声响?

席拉拉起沉重的铁环,盖子纹丝不动。一定有人将之锁住——然而卡罗不知道她人在外头。她知道自己并未犯错,不可能是惩罚她不听话。因此只可能是意外,或者……

她想起潜影鬼。光思及那黑魃魃的阴暗生物,便足以激励她尽快找路进屋的决心。她看向右边。

她没有呼叫,即使叫了卡罗也听不见。不过,她很快知道该如何离开阳台。她走到墙垛边,等待风车翼转上来,完全不浪费精力思考可能会掉下去。当风车翼框一垂直,立刻跳上去,双手攀住木头边缘,稳定后随即跃起,成功跨骑在框上。有好一会儿,时间仿佛停止。没多久,风车翼又开始行进。往下转动时,席拉小心滑下风车翼,最后让双脚向下摆荡,等到风车翼与地面垂直,再度深吸一口气,接着双手一放。

落下来的高度不高,她跌进羽毛般的纯白里。白雪减缓了从三步高处掉下来的冲击,不过她体内空气似被抽光,双腿与脊椎传来一阵刺痛,一开始根本无法动弹,尝试两次才站起来。她走到门前拉绳链,链条末端有个小钟,响声可以传到不同楼层的实验室。

一会儿,卡罗来开门,一看到席拉便说:“天啊,你在外面做什么,女儿?”他震惊过度,完全忘了要生气她藐视他的话离开磨坊。

“我被锁在阳台上了。”她直打哆嗦,拍掉衣服上的雪。“我从风车翼滑下来的。”

“你……什么?”卡罗走到了外面,朝塔楼看去。“你疯了吗,女儿?”

“难道你宁愿我冻死在上面?”她气得吼回去,一时之间忘记应该顺从父亲。

卡罗此时才想起外面有多冷。“进来。”他很快说,然后看向往上通到图书室的楼梯。“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活门自动关上,卡住了吗?”

席拉摇摇头,最后一点顽强的白雪也掉了下来。“木头只有夏日因热膨胀才会卡住,父亲。”

“真是怪异。”卡罗往上走。“我去查看一下究竟怎么回事。”他很想相信女儿绝对不是自愿从风车攀爬下来的。“等等,我也一起去。”他听见席拉的声音。

“不行,你留在底下暖暖身子。”他命令道。他要先自己确认是活门有问题,因此不该让她有机会到上面趁机弄坏出口,隐瞒谎言。

卡罗进入图书室,快步穿越书堆,走向对面楼梯——忽然一旁传来迅速翻书的窸窣声。他僵住,仔细倾听。不,果然没错。除了女儿与他之外,塔内还有别人!

卡罗抽出刀,小心翼翼地往后滑行,从书架看过去。

走道中间杵着一个暗影,手中拿着一本书,在他把书放回去取出下一本前,正不耐烦翻着。

卡罗认出入侵者:从卡季克那里逃脱的潜影鬼!他大概想从书中找出男爵给他延命用的处方。潜影鬼的寿命一般不超过三个月,存活期间只要眼前有猎物,爪子跟牙齿就会立刻扑上去。

卡罗发现卡季克的实验不仅延长了潜影鬼的寿命,甚至改变了此种生物的特性,让凶猛动物懂得进一步思考,而非直接寻找下一个猎物!此点指出:这个潜影鬼比他一般同胞更危险!

潜影鬼尚未注意到他。如果对方察觉,后果将不堪设想。磨坊可能在打斗中毁于火灾,即使不会毁了整栋建筑,图书室的珍贵藏书也难逃厄运。卡罗痛恨这类型的巫皮恶与他们特殊的能力。

他头往后缩,溜进不速之客后面那排书架,准备出击,打算从后面砍掉潜影鬼的头。这时,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鼻。图书室里还有第三者,一个熟人。

但此人并非席拉!

卡罗压抑思绪,等会儿再来操心另一个不速之客的问题。他从眼前手臂宽的书架间隙窥探——潜影鬼不见了!

此刻书架喀喀摇晃,卡罗抬起头,举高刀,但对方已经劈头压来。

他被压在对方身体下,一股兽皮味袭来,脖子上感觉有爪子,指尖刺进肉里,潜影鬼发出满意的咆哮声。

卡罗拿刀欲刺。刀子滑向黑色生物的颈旁,反手一转,猛力往前刺。血流如注喷溅到脸上,他赶紧闭起嘴,以免吞入。

下一瞬间,卡罗被含糊吼叫的潜影鬼抬起,用力一抛,撞毁两排书架,重重跌坐在地,背后一阵强烈的刺痛感,假发也掉了。但是,他绝对不允许自己虚弱无力!

卡罗跳起身,寻找潜影鬼的踪迹。“父亲?”他听到席拉在底下叫唤。“怎么了?”

“没事,我只是不小心。”他喊回去。“活门真的卡住了。到实验室去,完成你的实验。”卡罗一一侦察潜影鬼最爱躲藏的阴暗处。

“你的声音不太对劲,父亲。发生什么事了吗?”脚步声渐渐接近图书室。

“去实验室,马上!”他厉声命令。

卡罗忽地一惊,潜影鬼趁其不备从另一处阴暗角落奔出撕扯他的头发,令他疼痛不已,然后又把他丢到圆形房间另一边。

他被狠狠摔在墙上,刀差点丢掉。颈部的刀伤对潜影鬼而言无关痛痒。下一刻,卡罗即见火团滚来,先是一抹微弱的光束,而后逐渐扩大,宛如弄火人手中操使的火。

卡罗抱膝滚到一旁,烈焰撞上墙壁,留下巨大烧痕。

一只脚踩上他的脖子,使劲往下压。“东西在哪里?”潜影鬼声音粗哑。

“我不知道你要找什么。”卡罗回答。

“我感觉我应该很久以前便已死亡。你朋友抓了我,给我某个东西活命。不过效果逐渐减退。于是我开始寻找,我相信你知道那是什么。”他蹲到卡罗身边。“若不马上说出来,我就吸干你的血!”潜影鬼吼说,然后弯身向前,脸凑到卡罗颈旁。“说!”

“我不知道。”

潜影鬼一口咬下。白色犬齿森然闪光,刺穿肌肤,咬破动脉。卡罗发出呻吟,敲打攻击者。

潜影鬼大叫一声跳起来,吐出血。“你的血像胆汁一样苦,像酸一样腐蚀!那该死的是……”

阶梯响起一声喀嚓,潜影鬼住嘴不语。“父亲?”卡罗不禁咒骂。他女儿应该早就进到安全的实验室才对!

“那么,就让她来告诉我吧。”港影鬼快速回身,急忙退进书架迷宫中,一下子不见了踪影。

卡罗一个箭步,在潜影鬼踏下第一级台阶时追上,佯装要踢他一脚。潜影鬼正欲闪躲,只听宽刀呼呼作响,脖子顿时被划开。

潜影鬼的血汩汩喷涌,他一手抓住卡罗衣领,另一只手的无名指与中指直直刺向他的双眼。就在长指甲要刺中目标时,卡罗再次拔刀突刺,潜影鬼的手断裂坠地;下一波重击落在脖子,几乎砍断。

潜影鬼跌跌撞撞在房间里前俯后仰,像头野兽般龇牙咧嘴,把卡罗抓走。

卡罗感觉到敌手的身体变形,于是寻思脱身之道,心想若能转换成另一种形体会比较容易逃脱!他气喘吁吁,不断拳打潜影鬼的脸,挣脱其掌控后,再一次进攻,割断他的脊椎。

潜影鬼突然松软无力,跪倒在地翻倒一旁,浓稠的血液渗透到木板地上,流入缝隙中。

席拉手里拿着武器,看见尸体与满室疮痍。“怎么……”她望向被砍掉头的攻击者。“潜影鬼!”

卡罗呼吸重浊。“他已经丧失能力了,否则四分五裂躺在你面前的是我。”他呻吟着,然后重重跌坐在椅子上。“他们是巫皮恶中最危险的。鬼知道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她皱起眉头。“他把我锁在阳台上,而不攻击我,父亲?”

卡罗迟疑了一下,鼻子偷偷吸口气,不让人察觉。他闻到自己的汗味、潜影鬼的恶臭与女儿干净的香气,没有之前在场那个人的气息。“我也不明白,女儿。只有一点可以确定:他在图书室里找东西。”

席拉走近一点,在那个生物旁边蹲下。就算死了,他仍是个黑影,皮肤感觉毛毛的,好似覆满毛皮。肌肉发达,毫无赘肉,身上未穿衣物。她很好奇表皮底下藏了什么,简直等不及想开始解剖!

“多奇特的巫皮恶啊!”她拿起断掉的头,扒开下腭。牙齿如雪般洁白,舌头暗红,口腔其他部位则是黑的。“他居然没杀死我,而是把我关起来,然后来看书。”

“感谢主。幸好他没有侵扰村子。”卡罗站起身,抓住尸体的脚拖上阶梯。席拉拿着砍下的头跟着他。“我们把他烧了。”

“让我研究他,父亲!”她恳切请求。

“不行,他太危险了。”卡罗希望尽快看见这个躯体在自己眼前化成灰烬。不过没多久,他改变了想法。“你说的没错。到下面去,席拉,准备研究头。只有头。把血液清理干净,我等下就过来。”

他打开门,把躯体拖到外面,堆起稻草、干枝,将潜影鬼放在上面,再倒上煤炭,浇淋煤油。

一股烈焰蹿高燃烧,劈里啪啦蔓延其全身。火焰偶尔闪现橘色与绿色,他认为那是长生不老药引起的。透析血液或许可以了解卡季克施了什么魔法。

他摸摸颈上被潜影鬼咬过后立刻止血的伤口,自己调配来延长生命的药剂功不可没。

卡罗想起图书室里的第三者的味道,打斗结束后,味道便消散了。是他把活门锁上的,为了保护席拉。他就是当初保护她免受土耳其人追捕的人。

一六七六年七月二十三日

鄂图曼特里布兰

席拉孤单落寞,想见吉悟瑞的愿望非常坚定。她知道怎么离开磨坊——骑过一次风车翼,再做一次应该也会成功。

她跟吉悟瑞还暗中有书信往来,卡罗完全被蒙在鼓里。少年用棍子将信固定在窗框后面,她必须找机会把纸条拿进来,放上自己的信。能够骗过父亲,席拉很得意。

将近中午时分。这日卡罗天未破晓就已经套好了马,不知道出门做什么去了,留下她一个人!

通向活门出口的插销起不了真正的拦阻作用,比一楼大门的锁还容易撬开。

她站在阳台上享受温煦微风,晒晒太阳,聆听鸟儿啼鸣。“好美啊!”她呢喃低语,闭上眼睛,抬起头,感受照耀在皮肤上的温暖光芒。即使热爱科学与炼丹术,她仍然想念在户外的时光。

席拉走近墙垛,吉悟瑞竟立于塔底。他开心地向她招手,然后举起一只篮子。她的脸闪耀发光。“里面是什么?”

“吃的东西。”他叫道,笑了起来。“下来!我想让你看林子里一个被施过魔法的地方,很适合像我们这样的情侣。而且我想看你跳舞,你答应过我的。”

席拉羞怯微笑,脸都红了。她不习惯谈论非科学的东西,话里对她与牧童之间超乎友情的影射,让她有点悸动。她思考男女之间的事,卡罗从未对此提过片语只字。“这里的一切都像施了魔法。”她回答,掩饰自己的尴尬。“连磨坊与粮仓都是。”她跳出墙垛。

“你要做什么?”吉悟瑞吓得大叫,手遮在眼睛上面挡住阳光。“你如果掉下来,你父亲也没办法救你。”

“我要下去到你那边。”他的担忧让席拉很感动。在他注视下,席拉身上一阵酥麻,心底小鹿乱撞,她无法解释这种感觉。医学上或许有几种解释,不过她很清楚自己健壮如牛,不是生病。难道那就是诗人歌咏的爱情?

风车翼缓慢转动,轴发出轻微叽嘎声,很有规律。席拉看准其中一个,准备跳过去。

“不要,席拉!别跳!”吉悟瑞简直惊慌失措。

“没有其他办法,所有出口都锁起来了。”她绷紧肌肉,因为风车翼就要转上来。“何况那只是小孩子的游戏,小事一桩。”

一阵强风刮起,伴随刺耳噪音,塔顶滑移一下,然后又重新校准迎向狂风。风朝席拉袭卷而来,将她吹越墙垛,回到阳台上。

她太震惊了,无从反抗,不过人还是顶住了,至少没撞上石头,或是掉到敞开的活门底下。风车翼现在转得更快,北边森林上空忽然涌现暗灰色的暴风云。

席拉瞪着云层,想起富农陆柏弥的庄园。

“席拉,你没事吧?”吉悟瑞在下面大叫,她把头伸出墙垛,跟他招手。

“我没事。”她眯起眼睛,因为短短几秒内,风速已转变为暴风。太阳消失在云层后面,宛如黑夜降临。

吉悟瑞抓紧帽子,衣裳啪啪飞舞。他叫道:“我得回去了,席拉。我不能把羊独自留在恶劣天气里。”他举起篮子。“我们改天再去。你一定会喜欢那个地方。”他转身跑上山丘。

“别走。”席拉失落低喃,接着她瞪视漆黑天空。“该死的云!你们跟我父亲是一伙的吗?”

巨大的风车越转越快,帆布鼓胀得危险,强风吹越支柱间,风声啸啸响动。

“那么,就来场风暴吧。”席拉自言自语反抗着,踉踉跄跄走到墙垛边,看准旋转的横桁,正要一跳——

——一只手抓住她,把她往回摔。

她灵活的身手根本派不上用场,攻击速度实在太快了。她摔在地上,撞到头,温热流到颈项。迷迷糊糊中,她看见一个男人的轮廓俯身向她。

“潜影鬼!”她呻吟着,手去抓匕首,想要对抗巫皮恶。

“你这个笨蛋!”有人朝她大吼,是父亲的声音。他抓住她的肩膀,拉她起身。“我不是禁止你一个人上阳台来吗?”他夺走匕首,丢在地上。“你想去找那个少年,我说对了吗?”

席拉惊住了。她从未见过他这副样子。卡罗的脸扭曲变形,闪电在上面映出了阴影,夺走他所有人性。他从哪里这么快赶过来的?“父亲,我……”

他抓得她疼痛不已。“别想欺骗我,席拉!”他咆哮,“你跟那个牧童在一起已经多久了?”

“他是我的朋友。”她辩解道,然后突然沉默不语。父亲盛怒的模样吓坏她了,夺走了她说话的能力。从眼神可得知,他即将彻底失去自制。

“他是个没出息的村民。”声音虽轻,却明显透出威胁的语气。“如果你再跟他见面,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你很清楚我懂得如何在饮水里面加东西,女儿。”他不是单纯放开她,而是大力推开。“下去实验室,有工作要做。”

“可是我……”

“下去!”他指着活门怒吼。

先前的惊吓过后,席拉的叛逆精神又回来了。她抵抗着强风与父亲的意志。“是你自己想这样做,还是女爵?”

他气焰顿失,威吓不再,垂下手臂。“你怎么……”

“她要求你对待我再严格一点,父亲。从那以后,我不再了解你了,不像以前一样。”席拉看着他的眼睛。“什么是血族会?你要我准备什么?什么又是徒弟?”

卡罗呼吸急促,想要说句话,却又中断不语。他们彼此不发一言,暴风雨呼啸汹涌中,闪电落击大地。

“我们去实验室。”过了一会儿他说。“有工作得做。”他从她身边走过,从活门下去。

席拉跟着他,摸摸头上疼痛的地方,手上沾了血。往下走的时候她发现两道门上仍挂着锁,锁的位置并未改变,卡罗不可能从粮仓或是塔楼到阳台上去。她忽然想起来,也没注意到他的马车。

照理他不可能有机会进到屋内。倒是有个解释,但是那又太匪夷所思,而且不合逻辑:父亲具备常人没有的能力!

尽管席拉再怎么思索,也找不出其他可能性,于是她又有了第二个疑问。什么东西让他有能力穿越重重障碍,无声无息上到塔楼呢?

到达二楼的实验室后,父亲似乎回复平静。他默默照料她头上的裂伤,迅速精确地缝了几针。“我很抱歉,我不是有心让你受伤。”最后他开口道歉。“所以,你听到我和女爵在床边的对话了?”

席拉很快考虑了一下,想合盘托出她偷看血族会的真相,然而斟酌卡罗这次发怒的情形,不说出来或许比较有利。“我假装睡着,实际上每个字都听见了。”她说。“什么是血族会?”

卡罗严肃地看着她,好似还无法确定是否该信任她。然后他说:“像你跟我这种学者的秘密集会。我们一共是十三个人,有男有女,研究致力于增进人类福祉。最高首脑被称为伊斯加略,在特定时间从我们当中推选出,领导菁英,安排新的研究目标。”

席拉点点头,聚精会神,假装自己第一次听到。

“我们的继承人,也就是徒弟,必须得到血族会认可,否则将来无法接替师父的位置。”

她玩弄指甲,因为刚刚的说明带出一个不舒服的问题。“如果……”

“你没被接受的话结果如何吗?”他替她把话说完。

“是的。”她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四下打量着房间。“我得离开这里吗?”

卡罗咳了起来。“不会。我在血族会的位置可能就空着,等伊斯加略决定新成员。”另一个谎言。他轻轻擦去发上的血迹,在伤口涂上酒精,再次清洁。“我们三个月集会一次,报告各自的研究结果,如何帮人类预防疾病。”

“为什么需要秘密进行?”

“因为,”他站到她面前,“别人可能曲解我们的意图。遗憾的是,迷信与偏见是我们最大的敌人。迷信以及因为无知而产生的排斥。你了解我们实验室里的情况,你认为头脑简单的人若是看见尸体,会有什么反应呢?然而,这种工作却有其必要,因此才私下进行。”卡罗眼神锐利地看着她。“也就是这个原因,我才不希望你跟牧童交往。你很可能不小心透露太多事情。”

“不会,”她反驳,“我喜欢吉悟瑞,但是不会告诉他……”

“我不是说你会故意泄漏,”他打断她,“答应我,席拉,不要再接近他。”

她答应了,当然是骗他的。她绝对不会放弃多年来唯一的朋友。

卡罗微笑起来,脸上终于又出现她熟悉的亲切和善。魔性已经消失。“那么来吧。接下来几个星期,我要帮你准备血族会的测试,告诉你更多我们的事。年底还将召开一次集会。”他握住她的手,带她到下一层去。“我带了东西给你,女儿。”

他们一起进入监看室,里头隔成好几个小房间,用来关抓到的实验动物。

石桌上躺了一具裸体女尸,显然她已经五十多岁。她非常胖,硕大的乳房像松弛的袋子垂在左右。棕色的脸与四肢显示应该是个农妇或农场临时工。胸口插着一根木桩,尸体被链条锁住。理由很充分。

席拉看向父亲。“巫皮恶吗?”

“我为你抓来的。”他向她点头说道。“我觉得让你来解剖她是个不错的主意。”

她靠近不知名的女体,摸摸肩膀。老妇人的眼睑忽地睁开,眼睛抽搐向左,憎恨地瞪着席拉。“她还活着!”小女孩兴奋地说,“木桩没有消灭她,就像你说过的。”

“那是常见的误解,所以我会烧掉他们。”卡罗推来推车,上面摆放锯子、刀与其他外科工具。“木桩只是用来防止他们变化,他们当然还能动。”他拉紧链子。“不能掉以轻心,安全起见,我加上了这个。”他退回来。“你将能亲眼看见肌腱与肌肉如何牵动,又怎么与关节一起运作。开始吧,席拉。”

吉悟瑞已经被抛到脑后,科学的魅力完全掳获席拉,她迫不及待地切下第一刀。

她一层又一层剥去大腿皮肤,父亲只在一旁帮忙。巫皮恶呻吟啜泣,因为链子的关系,她只能轻微反抗,但仍然有感觉。

席拉收回刀。“我们不能给点东西,帮她减轻痛苦吗?”

“你对这个怪物心软?”他很讶异。

“不是。”她满脸愁容地看着割错的伤口。“可是她的动作会干扰我。平常我不会犯这么多错误。”

卡罗大笑。“就这样子吧。这种情况下会动来动去的比较好,你要习惯。”

席拉继续专心工作,除去肌肉上碍事的脂肪,以便好好研究肌肉的运作。

现在巫皮恶的动作反而停止了。但只要一停下来,席拉就会拿刀刺其脚掌,使其抽搐蠕动。席拉很兴奋能看见黑色的肉在跳动。她拿水冲掉血,才能更好理解身体细节的紧缩与放松。

“现在是膝盖。关节是个美妙的艺术作品。”卡罗引导她。

她点点头,开始动手,但猎物的反抗增强。

“安静躺着。”犯了半打的错误后,席拉厉声斥责。巫皮恶愤怒尖叫。不过那声响启发她的灵感。“不,继续叫。”她喃喃低语,然后转向粗肥的颈部,上面甲状腺肿清楚可见。

席拉小心翼翼地剖解脖子,去掉甲状腺肿,露出气管、咽喉与食道。她入迷地看着她的作品,幸福之情无法言表。她属于少数被挑选出来的人,拥有罕见的机会能在此情况下看见人类器官。她不觉得同情,也不会难过,看得越多,便希望知道越多。

“我的天!”席拉完全被折服。她用袖子擦掉额头上的汗,望向一旁微笑观看的卡罗。“谢谢,父亲!非常、非常感谢!”

他点头。“继续,席拉。她逐渐虚弱,没有猎食,不知还能撑多久。你检查内脏,观察跳动的心与肺,之后恐怕她会灭亡。”他走向门。“我去查一下东西,很快回来。”

席拉傍着不死人,手里拿着刀又划又剥,速度飞快,但始终精准。垂肉跟胸部很容易就被翻到一旁,血涌出来便用水冲掉。她已经不再意识到巫皮恶散发出来的体臭。

她喜出望外,即使巫皮恶气息微弱,肺也没有塌下去,呼吸时仍鼓胀起来。席拉冒险拔起心脏上的木桩,免得遮到心脏。

劈劈声响引起她的注意。

躯体开始复原,创伤老皮剥落,长出了新皮肤,损毁或被切掉的组织重新连接,血管连结,甚至破掉。心脏的洞口也愈合了。巫皮恶发出不平之鸣,用新生的力量扯着锁链。

“真是邪恶的奇迹。”席拉激动低喃。

被抓来的巫皮恶抬起头。“让我走,女爵,我发誓,我会离开你的土地。”她用刚恢复的粗嘎声音哀求。

她目光移向她。“我不是女爵。”

巫皮恶出乎意料地扯动锁链,支架咔咔价响。没有了木桩,她重新获得力量。“你也想在我额头上画三个十字架,就像其他的牺牲者那样?”她嚎哭不已,再次挣扎,却失败了,进而愤怒咆哮:“你们这些该死的犹大之裔!”

席拉看见她身上泛着红光,了解那是变化的前兆,于是赶快将木桩刺入刚长好的薄皮,穿过肋骨,直达心脏。红光立即熄灭。

巫皮恶嘴里流泄出的诅咒,席拉充耳不闻,但把其他话听进去了。为什么这个不死人会把附近巫皮恶在牺牲者身上留下三个十字架的事跟犹大之裔相提并论?以加略人犹大·伊斯加略为依据的血族会与此有关吗?这些问题她会好好追查。

她察觉到父亲的脚步声,赶快又埋首工作。巫皮恶刚刚讲的话,她想暂时保留。

“父亲,你看到了吗?”解剖刀刺入心脏,不死人突然一声大吼。她拿开木桩几秒,长长的裂口便己愈合。“真是难以置信!”

卡罗站到她身旁。“我们最好把她带到外面。我还有些东西想让你看看。”他按下女儿手里的锯子。“把她的右脚与左手切下来。”

席拉照着父亲的话做。多棒的一天啊!多么扣人心弦的经验!

卡罗将残废的潜影鬼拖到磨坊外。席拉吓了一跳,没想到外头天色已暗。研究的热忱让她忘记了时间。

他将裸露的尸体放在阶梯前,远眺夜空。银色月光洒落大地,覆盖了原有的色彩,万物浸淫于黑与白之中。“仔细看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卡罗往粮仓走去。“我马上回来。”

席拉坐在最高层阶梯上,像只潜伏的猫盯住猎物般瞪着那具不死人。没过多久,潜影鬼又飞快恢复再生。

静脉如蓝色的根一层一层覆上骨头,接着是新长的肉包覆其上。被砍断的右脚与被拿掉的左手也发出令人作呕的声音,重新生长。眼前的景况简直匪夷所思!

老农妇呻吟着坐起,瞪着木桩,大喊一声拔出胸口。她努力想站起来,血从嘴巴汩汩涌出,滴落在赤裸的肌肤上。

卡罗从粮仓现身,肩膀扛了一把铁锹,拿给女儿。“你看见月光对他们产生的影响了吧?若只是让他们躺着,没有砍断头将之烧毁,他们将力量倍增,在月光中站起来。”

农妇站起来,姿态跌跌撞撞。她高声狂嚎,龇牙咧嘴,牙齿变得强壮而尖锐。

席拉也起身。“月光跟这有什么关系?”

“太阳赋予人类生命,月亮则是将生命赋予给阴暗生物。”他解释。“你必须砍掉她的头,女儿。时间不多了,不能让她变得太强,否则我们会无法对付。”他拍拍她肩膀。“你知道该怎么下手。”

席拉简直无法相信眼睛所见,这类生物既不属于人间,也非受到上帝指示降生于世。这也解释了她父亲为何如此虔诚狂热,全心全意投入科学领域。有危害人类的恶魔,就有制止他们的神。

席拉晃动手中的铁锹,步步逼近不死人。她擅长使用的武器是匕首,这几年练习不下几百个时辰,铁锹她并不熟悉。

潜影鬼冷不防攻击她,像只猫鬼吼鬼叫,张嘴过来就要咬她。

在席拉眼里,那是老妇最愚蠢的攻击。她轻而易举就能像斧头一样摆使铁锹,在上腭的高度将锹头从旁敲进脑袋里。

这一击足以将巫皮恶打翻在地,但她同时也会把铁锨夺走。

不过,席拉在她挣扎起身前便已一步跳前,右脚好像要翻掘坚硬地面似的,踩住锹头前端,锐利的铁片喀嚓折断巫皮恶的头,同时切开脊椎。她抽搐不已,跌回草地上。

卡罗欠身致意。“干得漂亮,女儿。你不仅让我相信你的解剖能力,在此还证明了你纯熟的技巧与坚定的毅力。我们可以安心期盼血族会的测试了。不过,还有一些事要完成。”

她把铁锹从地上拔起来,两手握柄。“谢谢,父亲。”她看着残骸,呼吸沉重。

“没有了头,她无法加害于人。不过,为免意外发生,我们遵照以前对付巫皮恶的模式将她烧了。”卡罗走上阶梯,去厨房拿煤炭。“烧得一滴不剩。”

他才消失在屋里,林边即飞起一群乌鸦呱呱啼叫。乌鸦在夜里飞起,表示附近有干扰。

席拉全身沾满不死人的血,往前迈进两步,望向森林。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还把铁锹拿在手上当武器。

月亮清楚照出一个熟悉的人影,那人刚跳下低处的树桠跑开。

是吉悟瑞。

一六七六年九月十五日

鄂图曼特里布兰

半年多过去,那夜之后,吉悟瑞再也没有音讯,不过席拉相信他们的友情不灭。然而卡罗也紧迫盯人,不让她有机会跑出去,连上阳台也被禁止。

她彻底成了一个囚犯,心里越发苦恼。

“我何时才能白天离开磨坊呢,父亲?”席拉用深褐色的双眼看着他,眼神时而请求、时而气愤。她的体态日趋成熟,渐渐变成了年轻女子的形貌。

卡罗没有忽略她一副要把手中面包刀捅过来的模样。他察觉那神情隐约透露自己严格的规定,只换来她的忿懑不满。

“我们协议过你必须通过血族会的测试才行,女儿。”他拿起咖啡杯,注视席拉。她真的长大了,衬衫底下胸部突起,能让男人动心;圆润的脸如今削瘦清丽,长发流泻两旁。说他女儿美丽迷人绝对当之无愧。迷人,而且会引起骚动。

“我快要十五岁了,父亲。其他女子这个年纪早就成亲了。”

卡罗摇摇头。

她的声音轻柔娇嫩。“我答应你绝对不跟男人乱来,这样我可以出门吗?不用你陪,否则我究竟要怎么研究……”

“席拉,我相信你,”他打断她说话,“但不相信男人,包括本地人与土耳其人。你很漂亮,而且值得追求,光是这点,足以让我担心你的外表可能成为祸害。”

她轻轻一笑。“我可以保护自己。拿刀比试,你已经打不过我了。”

“是吗?那么你该如何独力对抗一团士兵?或者一群男人?用你黄莺出谷的声音吸引对方,然后在他们意识到之前,取其项上人头?”

“不公平!你以前还说服我这地区没有那么乱。”

卡罗捕捉女儿的目光。“血族会为第一优先,尤其比那个牧童更要重要。”

“那不公平!”她心中涌起反抗。

“克制点,女儿!”他慢慢失去耐性。“你比他聪颖。你希望从他身上得到什么?把自己献给他吗?”

她脸色泛红。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轻蔑地说。“我本以为你已听进我的话,不过我看那些话反而将你更推向他。就为了低贱的原因。”

“不是什么低贱的原因,父亲。我们……我们彼此相爱。”她反驳道,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很无助。

“爱?你母亲与我才叫相爱,而你只是一时迷恋,你这种年纪的年轻女孩都会有此倾向。压抑它,做更多研究,将那男孩逐出脑海。你以为他还想着你吗?他为什么不再来找你?”

席拉咽了咽口水。她不敢告诉他几个月前吉悟瑞看见她做的事,所以才没出现。“你无法永远把我留在身边。”

“我也没这个打算,女儿。血族会十一月召开,之后事情会有所改变。”他喝了一口咖啡。“我们今天有访客。匕首大师将出现此地,测试你的战斗技巧。不过我警告你:他比我还要高大,而且只用磨得锋利的刀。”

她早已不再认为自己还能见到这位大师。“那是一项测验吗?”她问,拿了一片自己烤的蛋糕。他点点头,她又说:“那么我有个建议,父亲。如果我打败他,不管何时我想出门,都可以自由外出。”

他看着她,然后纵声大笑起来。“你打败不了他的,或者说,现在还不行。”

“这样你接受也无妨,不是吗?”笑声让她很受伤。

“如果你输了呢,女儿?”

“我不再拿离开磨坊的事情来烦你,除非得到你允许。”

卡罗举起右手,伸到她面前。“成交。”

房间里的紧张气氛消失了,他们又继续进食。用餐完毕,一起到卡罗的图书室,讨论、比较席拉计算出的炼丹结果。成绩基本上大有进步,不过看得出她的特殊强项清楚落在解剖与观察方面。之后,两人又投入研究。

卡罗突然侧耳倾听,然后走向阶梯。“我听见了马声。你听见了吗?”

她摇摇头,因为她的思绪沉浸在自己身为徒弟这件事上。继承人的意思是填补空缺,她很清楚,那表示总有一天卡罗将不在她身边。

席拉一想到自己会独自一人,不禁惊骇担忧。虽然两人常拌嘴,但生活与研究若是没了父亲,简直无法想象。她看着他戴着假发的头消失在阶梯间,钟声随即响起。果真有访客到来。

“席拉,来我们这边!”父亲的声音从底下传来。

她把可怕的念头先摆在一边,赶紧下楼。她面前站着一位不显眼的男人,身穿老旧的彩色步兵制服,衬衣袖子与裤脚都被割破,露出黑色内衬。腰部有条宽皮带,上面挂了两把长刀。脚踩在黑色高筒翻口靴里,鞋上粘满长途跋涉的灰尘。黑色大衣看起来像为他遮风挡雨了多年,浅黄色头发上戴了一顶宽边帽。“晚安。”他口音浓重。

“这位是法兰斯·霍恩加尔。”卡罗介绍来客。“论使刀,他是第一好手,匕首大师。”然后他把手放在女儿肩上。“这是我女儿,法兰斯,要与你对战的人。”

席拉彬彬有礼弯身鞠躬打招呼:“欢迎您,霍恩加尔先生。”他跟她想象中的形象截然不同,既不阴郁,也不神秘,可以说是亲切。

“我的天啊,”德国人看着她赞赏说,“一朵即将绽放成美丽花朵的含苞蓓蕾,这是我的肺腑之言!”他突然迸出这些话,然后伸过手来,绕着她不停打量。“你长成一位不折不扣的女人了,席拉。”

她很惊讶,他对她说话的态度仿佛是多年老友。

“别强调这点。”卡罗半玩笑、半认真地警告。“她已经给我添够多麻烦了。”来客将两只大鞍袋放在门边地上,卡罗请他入座。“饿了吗,敬爱的法兰斯?席拉很乐意给您弄点吃的。”

“请便。先给我一些蛋与熏肉、一大块面包开胃。”他就座后,他们为他献上一杯酒与一壶水。“然后我去照料马匹,之后就可以从容吃第二顿了。抱歉,席拉,请原谅我唐突热情,不过你父亲信中经常谈到你,所以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你叔叔。”

“谢谢您。”她再次鞠躬。“现在我去准备食物。”

卡罗在他对面坐下。“外面有什么新鲜事吗,老友?士兵又把进攻目标放在哪儿了?”

“一下这儿,一下那儿。我需要值勤的时间越来越长。没有军队时便为贵族效劳,解决棘手事。”他的笑容意味深长。卡罗发现他少了一颗犬齿,显然遭遇了一个出手反击的对手。“席拉,你刀术如何?”

年轻女孩在锅内打了三颗蛋,再放上两片手指厚的熏肉,将锅子在炉子上转动,炉火柔和闪烁,长如手指。“我练得很勤。现在与父亲对刀,我每次都赢他。”

“每次?”法兰斯看着对面的人。“卡罗,我听到什么?”他手指向她。“您被自己的女儿打败?”

“她打斗方式与我习惯的不同,法兰斯。”他还提到两人之间的协议:比试胜利的话,奖赏是自由。“您有什么看法?”

德国人看着席拉,她的眼神透出胆怯的期待。“没有。”

她深吸口气。“请见谅,为何?”

“我同意你父亲的忧虑。”他转向卡罗。“不是我要说,定下这个协议,想法实在太天真。您没看见她光滑细腻的肌肤吗?若是被我划满伤痕,看起来会如何?”

卡罗磨咬腭骨。

席拉松了口气。协议仍然成立。她翻炒着蛋,以免烧焦。没多久后,便把蛋倒进盘子里,跟面包、叉子一起准备拿上桌。“我这样请求或许有点冒犯,但是,法兰斯先生,我们能否今天就比出胜负呢?”她放下食物,在他对面坐下。

“今天就要?”法兰斯取用食物,狼吞虎咽地祭五脏庙。蛋、熏肉与面包一下子全进了嘴里。他大声打嗝,往前倾靠。“为什么要这么急?你有把握能打败我?”

“是的。”她答复得很坚定。

法兰斯用食指与拇指拿起剩下的蛋,送进嘴里。他慢慢来,没有立刻回答。“但是我不急。不过,我会实现你的愿望,让你学点教训。比试规则是先放弃的人就算输。”他拍拍肚子。“可是我要先去照料我的马,之后躺下来休息一下。我的疲劳或许会成为你的优势,我不喜欢这样。”

“我也不喜欢。”卡罗补充,然后带老朋友到粮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