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建筑物之间的阅兵场上的每一个人都停下来凝视着他。在他的前面是其中一个“驯服”的印第安人,正在走开去。这个人也停了下来。

这张苍老的古铜色的脸,形容枯槁,活像一只火烧过的核桃,与熊牙山的岩石一般古老,两边披着一股股雪白的头发,正从那顶烟筒帽下面盯视着他。在这位占卜者的眼神里,有一种无限悲伤的表情。然后他抬起眼睛,默默地点点头,遥望着侦察兵身后某处。

克雷格转回身去,没看到什么东西,于是又回头来看。在那顶帽子下,他的朋友布里安·哈维希尔德,两位土著美国演员的其中之一,正凝视着他,似乎他已经发疯了。他回到了大门边。

第二辆马车已经卸完了游客。一群孩子们围在他们的老师身边。这位女教师穿着一件格子衬衫和一条牛仔裤,头上戴了一顶棒球帽。她弯腰分开两个正在互相拳来脚去的男孩,然后用衬衣袖子去擦她的眉头。帽舌妨碍了她。她索性摘下了那顶棒球帽。一头瀑布般的黑发顿时翻滚着垂落到她的腰际。她感觉到被人盯得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朝他转过身来。一张鹅蛋脸,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是轻风。

他的双脚似乎被钉在了地上,他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他知道他应该说些话,应该走向她。但他没有说话、没有迈步,只是凝视着。她脸红了,感到很窘迫。赶紧转移视线纠集起学生们开始游览。一个小时后,他们到达了马厩,由夏洛特领路,担任他们的导游。本·克雷格正在饲弄罗斯伯德。他知道他们会来。马厩是一个游览点。

“这是我们关养马匹的地方,”夏洛特介绍说,“有些是骑兵的战马,其他的属于住在这里或从这里经过的边民。这位本正在照料他的马——罗斯伯特。本是一个猎人、设陷阱捕兽者、侦察兵和山民。”

“我们要看所有的马。”其中一个孩子叫道。

“好的,宝贝,我们会去看所有的马。请大家不要靠得太近,以防被马蹄踢着。”

夏洛特说。她引领着学生们沿畜栏走去。留下克雷格和那位姑娘在互相对视。

“对不起,我刚才一直盯着你看,ma'am(小姐)。”他说,“我的名字叫本·克雷格。”

“嗨,我叫琳达·皮基特。”她伸出手去。他握住了。她的手又小又暖和,是他所记得的。

“我能问你几句话吗,ma'am?”

“你把每一位女士都称为ma'am吗?”

“好像是的。是人们教我的。这么称呼不好吗?”

“太正式了。像是旧时代的称呼。你要问什么?”

“你记得我吗?”

她皱紧了眉头。

“恐怕不记得。我们见过面吗?”

“很久以前。”

她哈哈笑了。这是他所追忆起来的回响在高糜棚屋边簧火周围的笑声。

“那么,我肯定是年纪太小了。在哪里呢?”

“来吧,我指给你看。”

他把这位迷惑不解的姑娘引到了外面。越过木栅栏,南方的远处普赖尔岭群峰耸立。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是熊牙山脉吧?”

“不,熊牙山在更远的西方。那是普赖尔山。我们就是在那里互相认识的。”

“可我从来没去过普赖尔岭。小时候我哥哥常带我去露营,但从来不是去那里。”

他转过身来盯视着这张可爱的脸庞。

“你现在是学校的老师?”

“嗯,在比林斯。怎么啦?”

“你还会回到这里来吗?”

“我也不知道。按计划,以后还有其他团队要来。也许会指派我陪同。怎么啦?”

“我要你再来这里,我请你。我必须再次见到你。请说你愿意。”

皮基特小姐又脸红了。她太漂亮了,不可能没收到过男孩们递给她的纸条。通常她都会笑着把纸条推到一边,这样既传递了她不为所动的信息,又不致冒犯对方。

这个年轻人很奇怪。他没有奉承,他也没有谄媚。他似乎很严肃、很诚挚、很天真。

她凝视着这双坦率的、钻蓝色的眼睛,不禁心旌摇荡。夏洛特带着孩子们从马厩里出来了。

“我不知道,”姑娘说,“我会考虑的。”

一小时后,她和她的团队离开了。

过了一个星期,她又来了。学校里她的一位同事临时不得不照顾躺在病床上的一个亲戚,团队的陪同出现了空缺,于是她自告奋勇陪同前来了。这一天天气很热。

她穿着一件单薄的棉布印花衬衣。

克雷格已经要求夏洛特为他查阅旅游团队的花名册,寻找来自学校的预订团队。

“你的眼睛在盯着某个人吧,本?”她调皮地说。她没有感到失望,认为与一位明白事理的姑娘建立恋爱关系对于使他回归现实世界具有极大的帮助。她对他的学习读书写字的速度之快感到由衷的高兴。她已经搞到了两本简易的书供他逐字逐句阅读。秋后,她认为她能帮他在城里找到住所,以及一份商店营业员或饭店服务员那样的工作,而她则可以撰写关于他脱离蛮荒而进入现代文明社会的论文。

当马车卸下一车学生和老师时,他等在旁边。

“你跟我走好吗,琳达小姐?”

“跟你走?去哪里?”

“去外面的牧地上。这样便于我们谈话。”

她表示反对,说孩子们需要她照顾,但她的一位年长的同事朝着她微微一笑,在她耳边轻声说她可以去陪伴她的爱慕者,如果她愿意。她当然愿意。

他们一起走出城堡,发现了一处树阴下的一堆岩石。他似乎默默无语。

“你从哪里来,本?”她问道,她觉察到他的害羞,感到很喜欢。他朝远处的那些山峰点点头。

“你是在那里长大的,在山区?”他又点点头。

“那么你进过什么学校?”

“没进过学校。”

她试图去想像这种生活。在狩猎和设陷阱捕兽中度过整个少年时代,从未迈进过学校大门……这太奇异了。

“山里一定很安静。没有交通,没有广播,没有电视。”

他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但猜想她提到的是会发出噪音的东西,不是树叶的飒飒声和鸟儿的鸣叫声。

“那是自由的声音,”他说,“告诉我,琳达小组,你听说过北夏廷人吗?”

她吃了一惊,但对于改变话题而松了一口气。

“当然了。事实上,我外婆的母亲就是一位夏廷妇女。”

他猛地把头转向她,那支山鹰羽毛在热空气中一阵颤动,那双深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她,请求她说下去。

“请告诉我关于她的事。”

琳达·皮基特回忆起她的外婆曾给她看过一张照片,那是一个枯萎干瘪的皱皮老太婆,是外婆自己的母亲。虽然年代久远,但在这张褪了色的黑白照片中,那双大眼睛、那只精美的鼻子和那副高颊骨表明那位老太太曾经长得很漂亮。她说出了她所知道的事情,在她还是个小女孩时她那现在已经过世了的外婆告诉过她的事情。

那位夏延妇女曾经嫁给了一位勇士并生养了一个男婴。但大概在1880年时,一场流行性霍乱横扫那个保留地,夺走了那位勇士和男孩的生命。两年后,一位边疆的传教士娶了这个年轻的寡妇为妻,不顾他的白人同伴们的反对。他是一个瑞典血统的男人,长得身材高大,金发碧眼。他们生了3个女儿。最小的女儿就是皮基特小姐的外婆,生于1890年。

她又与一个白人结婚,生了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小女儿生于1925年,名叫玛丽,在她十八九岁时,她来到比林斯找工作,并在新开办的农业银行里当上了一名文员。

在旁边一个柜台里工作的是一个诚挚而又勤勉的出纳员,名叫迈克尔·皮基特。

他们于1945年结婚。琳达的父亲因为眼睛近视没有参军。她有4个哥哥,都是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的小伙子。她生于1959年,今年18岁。

“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我生下来时就一头黑发和一双黑眼睛,一点也不像我的爸爸妈妈。就这些情况。现在轮到你说说你自己的身世了。”

他对她的要求置之不理。

“你在右腿上有记号吗?”

“我的胎记?这你是怎么知道的?”

“请让我看看。”

“为什么?这是我的隐私。”

“请吧。”

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拉起她的棉布裙子,露出了一条金棕色的纤纤美腿。记号仍在那里。两只皱巴巴的酒窝,是当年罗斯伯德溪畔边那个骑兵的子弹钻进和穿出的孔洞。她有点愠怒地把裙子放了下来。

“还有什么呀?”她问道,带着一丝嘲讽。

“只有一个问题。你知道EInos-est-sc-haa'e在夏延语中是什么意思吗?”

“天知道呢?”

“它的意思是轻柔说话的风。轻风。我可以叫你轻风吗?”

“我不知道。我想可以吧。如果这样能使你高兴。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这曾经是你的名字。因为我梦见过你。因为我等待过你。因为我爱你。”

她的脸涨得通红,她站起身来。

“这不行。你根本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你。再说我已经订婚了。”

她走开去加入到她的团队之中,再也不愿与他说话了。

她又回到了城堡。她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不止一百遍地告诉自己她这么做是疯了,是一个傻瓜,已经糊涂了。但在脑海里,她看到了那双沉静的蓝眼睛紧紧地盯住自己,深信自己应该去告诉这位害相思病的年轻人他们再次见面是没有意义的。至少,这是她认为自己要做的。

在离开学还有一个礼拜的那个星期天,她在市中心搭上一辆旅游客车到城堡外的停车场下了车。他好像知道她要来。他等在阅兵场上,如同他每天都在等待着的那样,身边的罗斯伯德配上了全套马具。

他帮着她骑上马,坐在他后面,然后骑出去到了外面的牧地上。罗斯伯德认识去溪边的路。在波光粼粼的溪水边,他们下了马,他向她讲述了在他小时候他的父母就死了,后来一位山民把他认做义子并把他抚养长大。他解释说他没进过学校读书写字,但他学会了辨别荒原里每一种动物的踪迹,每一种鸟的鸣叫和每一种树的形状和特征。

她解释了她自己的生活与他截然不同,长期受到正统和传统教育,做事考虑周到。她的未婚夫是一个出身于上等巨富家庭的年轻人,能向她提供一个女人所需要的或要求的一切,如同她的母亲所解释过的。所以这事是没有意义的……

然后他吻了她。她试图推开他,但当他们的嘴唇碰在一起时,她的手臂失去了力气,反而抱住了他的脖子。

他的口腔里没有她的未婚夫所具有的酒味和难闻的雪茄味。他没有抚摸她的身体。她闻到了他身上的气味:鹿皮味、炊烟味和松树味。

慌乱中,她挣脱身子,开始走回城堡。他在后面跟随着,但没有再次碰她。罗斯伯德停止了吃草,也跟着走在后面。

“留下来与我在一起,轻风。”

“我不能。”

“我们命中注定要在一起。神灵是这么说的,在很久以前。”

“我不能回答。我必须考虑一番。这是疯狂的。我已经订了婚。”

“告诉他他将不得不等待。”

“不可能。”

一辆四轮大马车正离开大门驶向那个在视线范围之外的停车场。她走开去,登上了马车。本·克雷格跨上罗斯伯德跟在了马车的后面。

在停车场里,乘客们纷纷跳下马车登上了那辆大客车。

“轻风,”他喊道,“你回来好吗?”

“我不能,我将嫁给别人。”

几位已婚妇女向这个外表粗野的年轻骑手投去了鄙视的目光。这个人显然是在纠缠一位年轻的好姑娘。车门关上了,司机发动了汽车。

罗斯伯德发出一声惊恐的嘶鸣并抬起前蹄。大客车开动了,在通向沥青公路的那条土路上开始加速。克雷格夹紧罗斯伯德的双肋,骑在马背上去追客车。当汽车加快速度以后,罗斯伯德也由小跑变为快跑。

这匹母马对身边的那个怪物有点害怕。汽车对着它又是喷气又是怒吼。风速增加了。车厢里的乘客听到了一声叫喊。

“轻风,跟我一起去山里,做我的妻子。”

司机看了一眼倒车镜,看到那匹马的张开的鼻孔和滴溜溜转动的那双眼睛,进一步踩下了油门。旅游大客车在土路上颠簸着向前猛冲。几位已婚妇女一阵尖叫,一边抱紧了在身边的孩子们。琳达·皮基特从窗边座位站起来,推开了移动车窗玻璃。

客车稍稍处在那匹狂奔的母马的前方。罗斯伯德已经受到了惊吓,但它没有背叛夹住它两肋和提住它缰绳的主人的意愿。一颗黑黝黝的脑袋从车窗里探了出来。

随着汽车的气流飘来了她的回答。

“好的,本·克雷格,我愿意。”

骑手勒住马缰,消失在飞飞扬扬的尘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