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山狼

1

有山。

有山。

深町的前面有山。

深町的后面有山。

深町的右边有山。

深町的左边有山。

有令人想哭的山。

有巍峨秀丽的山。

有令人伤心的山。

哎,不论是高尚也好、庸俗也好、伤心也好,山睥睨人的一切七情六欲,屹立不摇地待在那儿。

满坑满谷的山中有山、山峦叠翠、山峰相连、大山生小山、一山还比一山高、峰峰相连到天边……

深町独自一人身在其中。

深町孤伶伶地身在其中。

岩石呼吸着平流层的风。

雪在结冻的空气中咬住时间。

努布峰的巨大岩峰就在深町的面前。

冰瀑就在眼前不远处。

从圣母峰群聚集而来的雪,化为冰河,在那里崩落下来。多么壮观的大冰瀑。

冰河的来源是下在山顶的积雪。

雪的来源则是在更高处的蓝天。

雪与雪堆叠,从山上滑到山下。

它们从山上往宽四公里的巨大山谷聚集而来,四面围着圣母峰、洛子峰、努布峰的八千公尺高峰、七千公尺高峰。

有的化为雪崩一口气直泻而下,有的以比蜗牛更缓慢的速度——种种不同的速度与重量压迫雪,使雪结冻,从山谷朝下面爬出来。

这就是冰河。

冰的河。

这条河流动着。

以一天几公分——一年几公尺的速度。

它会在山谷的出口一口气下降。就像积在深渊的碧绿潭水,从那里化为瀑布溢出来一样。

这就是冰瀑。

下在圣母峰顶的积雪结成冰,约花一千五百年才抵达这里。到位于下游冰河末端的罗布奇,要再花两千年的岁月。

那趟旅程约二十公里——耗时三千五百年。

深町置身于那段悠久的岁月之中。

他独自一人在冰瀑下,冰河旁搭帐篷,呼吸着高空的空气。

隔着冰河,对面是努布峰,回头看,罗岭的雪斜坡令人目眩。

从前,马洛里于一九二一年挑战圣母峰,从圣母峰这一边俯看这座巨大的山谷,眺望冰瀑,令他放弃从尼泊尔登顶的,就是这座罗岭。

而英国队选择了东北棱这座较为困难的山脊登顶,分别在一九二一年和一九二二年,把第一次、第二次远征队送进圣母峰,但是无功而返。而在一九二四年的第三次远征中,发生了马洛里和厄文的悲剧。

结果,第一次有人站上圣母峰顶,是在一九五三年的第八次远征时。

当时的路线不是东北棱,而是马洛里认为不可能成功,从尼泊尔这一边有冰瀑经过的路线,登顶者是纽西兰人希拉瑞和雪巴人丹增。

深町过去看到已经会背的、有关他们的攀登记录,和他们写的登山书中,都提到了这些事。

那种事在深町的脑海中复苏。

进入这里,已经第四天了。

从尼泊尔挑战圣母峰的远征队,一定会设置基地营的地方。

说到圣母峰的基地营,不管是不是有登山队进驻,指的都是这一带。

挑夫会跟牦牛一起把行李扛上这里,然后当天和牦牛一起下山。

这地方没有牦牛吃的草。一旦把牦牛吃的草堆到它身上,其他行李就会堆不下。所以,基地营没有任何牦牛的食物。如果不当天下山,牦牛就会体力衰弱。

深町已经在这个地方过了三晚。

今天是第四天。

海拔五千四百公尺。

独自一人在这个高度呼吸清冽的空气,总觉得感情自然渐渐变得淡薄。心中的杂质逐日一一消失,不只是心情,好像连身体都变得透明。

白天若是出太阳,每三十分钟就会随着低沉的地鸣声,发生一次雪崩,攀附在努布峰岩壁上的雪缘崩落。雪烟经常会来到基地营附近。这个基地营对于雪崩,也不是绝对安全的地方。

每次雪崩会造成大量的雪崩落。

雪崩总是发生在相同的地方。只有那里会被刨开大量的雪,雪变得容易剥落。

然而,不管再怎么崩落、不管崩落的量再多,岩壁上的雪还是不见减少。

仿佛雪会从深山永无止境地涌到那里。

那里究竟有多少雪呢?

三餐要自己准备。

把增压器装到在加德满都买的EPI瓦斯炉上,放上盛了雪的万用锅点火。

雪一融,就会变成量少得可怜的水。要一面加雪好几次,煮沸成热水,加入大量砂糖,泡热红茶喝。

以这种方式一天摄取三公升多的水分。

五片饼干。

几颗水煮过的马铃薯。

一片奶酪。

一天啃一颗苹果。

苹果连皮啃,连芯都嚼。

嚼许多下,直到没有味道为止,吸光精华,再把嘴里剩下的滓和籽吐出来。

打算让胃和肠的粘膜吸收一颗苹果中所含的养分,连一滴维他命都不放过。

上午专心做一次伸展操,用手指按摩全身上下的肌肉。下午稍微在四周走一走,回来之后,在帐篷内再做伸展操。大腿和小腿肌肉有良好的弹性,感觉肌肉结实。状况比五月的时候更好。

大概是从天波切循序渐近地升高这一点,发挥了效果。

在安伽林的家住一晚,隔天出发。

也可以一口气前往费利切,但深町在安伽林家好好睡一觉,中午过后才出发。

走了两小时,在潘波切住一晚。

隔天走三小时,在费利切过一晚。

从海拔四、二四〇公尺的费利切,慢慢走到海拔四、八八七公尺的罗布奇,花了五小时。在那里住两晚。

有二十多顶健行者的帐篷。深町爬上露营地附近的山丘再回来,这么走两次。

从罗布奇到海拔五千一百公尺的哥拉雪,高度相差两百一十三公尺——这段路,深町看着右手边的冰河,走了两小时。

在哥拉雪住一晚。

隔天,早上出发。

攀越侧积石,走在冰河上面,前往基地营。

虽说是冰河——这一带的冰河表面,几乎覆盖着山崩下来的沙土、沙子、泥土和岩石。

有冰隙或断层的地方,看得到白色和蓝色的冰。

还有好几根冰柱立于冰河表面。

一根高度超过三公尺的冰柱上,乘载着巨大的岩石,足足有一栋大楼大小的冰块,露出覆盖沙土的冰河表面。

究竟是怎么样的力量与动作,形成了这幅景象呢——?

在高于人的生活高度的地方,深町一面朝天际移动,一面让神明这个字眼在心中来来去去。

抵达基地营是在三天前——十一月二十三日。

后来过了三天,十一月二十六日。

离开安伽林家之后,过了九天。

那一天——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替左肩被枪射穿的蒙汉消毒伤口,替他急救,让随同自己而来的两个男人陪着他先下山了。

深町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一起留下来,住在安伽林家。

那一晚——

自己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跟朵玛聊了什么呢?

如今在高于人生活高度的世界,置身于山中,总觉得那已经是发生在遥远彼方的事。

“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请你温和地解决这件事呢——?”

自己应该边喝茶边那么说了。

我不想把事情闹大。

自己不希望这个时期有警方或政府官员介入,羽生八成也不希望吧。

“Bisālu sāp大概也希望那样吧。”

“我也很高兴你能那么说。我们的事,我希望尽可能在内部解决。”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如此说道。

关于蒙汉引发的事,朵玛也不希望把事情闹大。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会在内部处理这件事——

事情应该是这样尘埃落定了。

三人也聊了羽生的事。

对于羽生在哪里这个问题,朵玛答道:

“普卡迪……”

朵玛低声说。

“他去爬普卡迪峰?”

深町问道。

朵玛点点头。

“为了适应高度。”

她说道。

普卡迪峰是一座耸立于罗布奇东南方的山,海拔五、八〇六公尺。

朵玛说:羽生现在跟安伽林一起出发前往那里。

踏上峰顶之后,在峰顶正下方海拔五、七七〇公尺的地方搭帐篷过两晚——

羽生打算让爬完卓奥友峰、完成基本适应的身体,藉此完全适应高度。

羽生打算完成那趟行程之后,回家住一晚,整装待发,进入圣母峰的基地营。

这是个好主意。

听着听着,深町心中萌生了怀疑之情。

难不成羽生会这么做吗?

深町想起,他那么想时窜过背脊的冷颤。

隔天早上——

深町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在安伽林家门前道别。

深町要前往更高的地方。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要回到加德满都。

临别之际,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应该握着深町的手,说了什么才对。

他说了什么呢?

国家的事吗?还是个人的事呢?

不,是两者的事。

“即使等待,也不会有人给予任何事物。深町先生,就这层意思而言,国家和个人是一样的……”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如此说道。

“如果有想要的东西,只好自己亲手去取得。”

Good Luck……

这是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说的最后一句话。

朵玛留了下来。

“请你转告羽生,我在基地营等他。”

深町留言给朵玛,离开了安伽林家。

有那么一秒钟,深町思考该不该在那间房子等羽生,但是作罢。

假如在进入圣母峰之前,在家里住一晚再走的话,那肯定是珍贵的一晚。

应该让羽生和家人度过那段时光吧。

深町如此心想,单独进入了基地营。

反正羽生哪里也不会去。

不管羽生在哪里,他迟早会来圣母峰的这个基地营。

只要他还活着……

这是确定的。

深町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随时可以放马过来!

羽生丈二……

2

十一月二十七日——

深町在等羽生。

羽生应该已经离开那间房子了。

他肯定正朝这里走来。

深町总觉得——羽生的脚步声慢慢靠近。

攀越那个冰碛,从那条冰河上面渡过,绕过那根冰柱,朝这里靠近。

那道脚步声已经在不远处——

深町好几次那么想,但每次羽生都没来。

不过,已经不会感到不安。

因为深町知道,羽生会来的地方只有这里。

在这之前,每天会有一、两组——两至三人来到这个基地营。

每个都是健行者。

许多健行者不会特地前来这个基地营,而是从哥拉雪爬一旁的卡拉帕塔这座小山山顶。

那里的海拔略高于基地营,而且从那里眺望的景致十分优美。

所以,大家都会去那里。

深町自己在春天远征时,也去爬了那里。

能将圣母峰、洛子峰、努布峰一览无遗。

能够清楚地看见,从山谷滑下来的冰河,碰上普摩力山的岩棱,大幅改变方向往南,流经卡拉帕塔山底下。

许多健行者在那里就心满意足了。

或者是体力用尽,脚步犹如千斤重,无法走到基地营。大概也有人是因高山症而被迫下山。

所以,只有有限的少数人会来基地营。即使来了,也是极少数。

没有半组登山队进入基地营。

深町独自一人。

原本英国队应该进入这里。

然而,英国队在十月和尼泊尔政府之间引发了问题。

怎样的问题呢?

问题源自于尼泊尔政府决定从一九九三年的秋天起,提高登山费。

在这之前,一队三万美金的圣母峰登山费,变成了一队五万美金。

队员的人数上限也改为五人。

视情况而定,能在半路上增加两名队员,但那种情况下则必须再付两万美金。

五人五万美金。

七人七万美金。

等于一人是一万美金。

假如汇率是一美金兑换一百日圆,一万美金就是一百万日圆。

在此之前,如果一队出三百万日圆,就能不限人数站上圣母峰顶,但今后是七人七百万日圆——平均一个人一百万,自付额变多了。

在秋天进入圣母峰的英国队,以五人提出申请。

结果有七人站上了圣母峰顶,增加了两人。

然而,英国队没有报告这件事,也没有付钱。

于是,发生了尼泊尔政府不让英国队回国的事件。

后来,英国对尼泊尔政府展开抵制爬喜玛拉雅山的行动,尼泊尔政府也不甘示弱,取消其他英国队一度获批准的登山许可,这种你来我往的情形仍然持续。

原本预定在今年冬天攻顶圣母峰的英国队,之所以没有进入基地营,就是因为如此。

对于羽生而言,可以说是天助我也的状况。

然而——

爬一座山顶就要求一人付一百万日圆的金额,除了共产国家之外,只有尼泊尔。

这笔金额不是针对结果。

而是对于登山许可所支付的金额。

换句话说,不管能不能登顶,都要支付那笔钱。

就日本而言,爬富士山无须政府批准,政府也不会向外国人收取登山费。如果想爬富士山,不管是日本人或外国人,都能自由去爬。

若是雇用向导,当然要支付向导费给向导,但那是一笔有实质意义的支出,是对某种劳动支付的酬庸,即使对外国人而言,那价钱也不高。

无论是美国、英国或纽西兰都一视同仁。

但是,对于其他没有许多方法赚取外汇的国家,将该国唯一的观光资源——登山,改为许可制赚钱,深町没有意见。

那是无可厚非的事。

然而,深町认为,一人一百万日圆这个金额,未免太高了。

说不定自己接下来会未经许可,朝圣母峰顶迈进。

羽生也是如此。

羽生也是未经许可入山。

正因如此,羽生害怕有关自己的事件传开,试图让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深町等着羽生。

宛如变成冰河上的石头般等着他。

置身于阳光与稀薄的空气中任由风吹,只是一味等着。

仿佛变成山的一部分等着。

坐在帐篷前的岩石上,抬头仰望岩石、雨水和蓝天等着。

从那个地方,圣母峰顶会被前方的岩棱遮住而看不见。

就像那座看不见的峰顶在对面一样,或者像那座峰顶耸立于自己心中一样,深町将视线对着蓝天,等着羽生。

总觉得连内脏也被风漂白,被空中的风染成了蓝天的颜色。

地上的一切变得遥远,许多事情已经变得不再重要。

多余的东西消失了。

所有杂质消失后剩下的物质。

纯净无瑕的物质。

某种像核心的物质。

几颗石头。

那种石头在腹中滚动。

濑川加代子——

岸凉子——

这种名字的石头。

以及,相机。

喔——

我想起来了!

我忘了问。

那台相机的事。

我忘了问朵玛,羽生是在哪里得到那台相机的。

不,我问过一次。

羽生怎么得到这个的呢?

“在山上——”

朵玛如此回答。

但是没有多说一句。

山是指圣母峰。

然而,她没有说是圣母峰的哪里。

不,她是不能说。

即使羽生告诉了朵玛,她也不能以口头说明是在哪里发现的。

“他发现了马洛里的尸体吧?”

深町如此问道。

朵玛摇了摇头。

深町不晓得那意味着不知道,还是知道但不能说。

“请你直接问他……”

朵玛如此说道。

于是,深町放弃追问。

没错。

朵玛说的对。

问羽生就好了。

这件事应该问羽生。

羽生啊,你在哪里?

已经朝这里迈开脚步了吧?

已经来到不远处了吧?

深町像是在问自己似地,在腹中如此问了好几次。

十一月二十八日——

于是,深町望穿秋水、引颈期盼的那个男人终于来了。

3

一个晴空万里的日子。

中午——

日正当中的阳光照在努布峰的雪棱上。

在险峻到雪几乎无法附着的岩壁和悬岩上,可以看得见裸露出来的岩石表面。

一条巨大的冰河,流经努布峰的山脚下。

深町诚坐在岩石上,眺望着山与冰河。

他身在冰河的中游,看着从上游流下来的冰河经过眼前,往下游流去。

他在冰河的下游方向,看见了。

有两个点在冰河旁边移动。那两个点缓缓朝基地营靠了过来。

正想着大概又是健行者,却发现这两个点的移动有着相当好的节奏感。

不对。

不是健行者。

许多健行者会气喘如牛地走着。就像在地上爬似地,一步、一步边喘边走。要挑战圣母峰顶的人,在超过海拔八千公尺之后,说不定会变成那种走路方式,但在这种高度不会那样走路。对健行者而言,峰顶是这个基地营——海拔五千四百公尺的地点。然而,对企图攻顶圣母峰的人而言,这个基地营只是出发点。明明才抵达出发点,就已经爬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话,根本没办法从这里往前进。

逐渐接近的两人身影进入冰河之中,一下子爬到侧积石上,一下子在岩石和冰之间忽隐忽现地接近。

他们并不赶。

扎扎实实地踩着大地,然而,步伐像是在平地走路——

那种呼吸、那种节奏。

深町十分清楚。

那是体魄强健的登山家的走路方式。

以自己双腿的肌力,把自己的身体一步步抬向天际——抱持那种志向的身体。

那种身体接近了。

接着,两头牦牛夹杂在两个人影之中。

牦牛身上堆着满满的行李。

仿佛什么在翻身似地,一股期待感窜过深町的心脏一带。

是那家伙吗——?

心脏怦怦跳动。

深町站了起来。

羽生丈二?

深町站在那里凝视慢慢靠近的两个人影。

他们靠了过来。

肯定没错。

是羽生丈二。

羽生和安伽林一前一后。

深町一动也不动。

他一直站在那里,等待两人接近。

深町和羽生之间的距离渐渐缩短。

偶有从罗岭吹下来的冷风,拂过深町和羽生之间,往冰河上呼啸而去。

于是,羽生默默无言地站在深町前面。

羽生大概已经知道深町在这里了吧。

看到深町,既不惊讶也不慌张。

羽生的内衣上面,只穿了一件羊毛衫。衬衫开到第二颗钮扣。即使在超过海拔五千公尺的高地,白天行动时,也只穿着内衣和一件衬衫。

戴着太阳眼镜。

脸部、嘴唇都被太阳晒成同样的颜色。

黑色。

衣领内侧,连脖子的根部都是黑色。

“朵玛受你照顾了……”

羽生简短地说道。

这句话成了羽生的招呼语。

羽生张开破皮的黑色嘴唇,露出白色牙齿。在牙齿内侧活动的舌头,是鲜艳的粉红色。

其他部分肌肤的黑,凸显出牙齿的白和口腔粘膜的颜色。

“我要向你道谢。幸好有你在。”

羽生边卸下背上的登山背包边说。

安伽林已经开始在对面解开牦牛身上的行李。

“救他们的不是我。是纳拉达尔·拉占德拉。”

深町说道。

羽生默默地注视着深町。

深町不晓得在太阳眼镜的深色玻璃镜片底下,羽生露出了何种眼神。只看见自己的身影,映在玻璃镜片的表面上。

羽生的脸颊和下巴上,长满了胡须。

“长相变得很顺眼。”

羽生说道。

深町花了几秒钟,才明白那是在说自己的脸。

明白时,羽生蹲了下来,拉开登山背包上方袋子的拉链。

羽生从袋子里拿出裹在报纸中的东西。

“给你。”

羽生站起来,向深町递出那一包。

深町接过来,一脸诧异地问:

“给我这个?”

“是啊。”

深町打开那一包。

从中出现的是一台旧相机。

眼熟的相机。

深町记得它的大小、拿在手上时的重量。

“BEST POCKET AUTOGRAPHIC KODAK SPECIAL”。

那台相机是这次所有事情的开端。

深町在加德满都的马尼库玛店里,发现这台相机。那正是一切的起源。

那台马洛里的相机。

“我可以收下吗?”

意想不到的发展,令深町对羽生问道。

“可以。”

羽生简短地说。

他说可以,自己就可以老大不客气地收下吗?

自己确实在找这台相机,也想把它弄到手。如果把这台相机,和羽生得到这台相机的过程写成报导的话……

想到这里,深町意识到报导的事已经在自己心中风化了。

自己对相机有兴趣。

对羽生怎么得到这台相机也有兴趣。然而,想把它写成报导的想法,早已从自己心中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件事结束之后,随你高兴去做。”

“结束之后?”

“‘登山’结束之后。”

羽生以确切的语气说“登山”这两个字。

深町知道,羽生说的“登山”,是指第一个在冬天无氧单独登顶圣母峰西南壁。羽生简短地以“登山”形容那件事。

“不管是写成报导,或者发表照片,都是你的自由。”

“可是——”

深町正要说什么时,羽生打断他:

“有话待会再说。安伽林马上得从这里回去。因为这里到处都没有草给牦牛吃。”

羽生和安伽林并肩,开始解开刚从牦牛身上卸下来的行李。

必须在这一天内搭帐篷,整理行李,设置基地营不可。

“我也来帮忙。”

深町和羽生并肩,开始解开行李。

4

虽说是基地营——但比起一般登山队的基地营,显得简单许多。

帐篷一共三顶。

八人用的大型帐篷一顶。

以及羽生和安伽林使用的圆顶型单人帐篷两顶。虽说是个人帐篷,却是一般当作双人或三人帐篷卖的那种。

大型帐篷内放了短期的粮食、锅子、瓦斯炉等日常生活所需的物品,内部还设置了简易的炉灶。

剩下的行李堆在帐篷外,盖上塑料布。

深町的帐篷孤伶伶地在距离那三顶帐篷稍远的地方。

傍晚之前,安伽林牵着牦牛下山。

说是要下山至哥拉雪,在那里还牦牛,明天中午再上山到这里。

氧气瓶、日本速食面、压力锅,连米都有。除此之外,还有肉、番茄和小黄瓜等蔬菜、苹果和香蕉等水果,以及少量的巧克力和饼干零食。

虽然十二月一日了,但并非要马上出发。

如果天气恶劣,就必须在这里等几天,有时可能甚至要等半个月以上,直到天气好转。因此,这个基地营必须事先准备好充足的粮食。

说不定一度上山,发现天气恶劣便折返回来,消除疲劳之后再次展开攻顶,这种情况也十分有可能发生。

虽说是无氧登顶,但如果发生意外,就需要氧气。就算不把氧气瓶带上去,也应该放在基地营。

那是什么时候呢,深町看见安伽林从加德满都的“迦尼萨”背着氧气瓶走出来。当时的氧气瓶,就是现在在这里的那些吧。

就羽生的生活和财力状况想来,这应该不是一次买齐的。

大概是为了这一天,花了好几年,一点、一点收购的吧。

“那么,明天见——”

安伽林下山时,简短地留下了这么一句。

深町和羽生两人留在那里,直到安伽林的身影看不见了为止。

羽生已经不会去任何地方。

他不会逃到任何地方。

这里是他的归宿。

太阳已经没入努布峰的另一头。

马上就是黄昏。

深町和羽生在基地营的大型帐篷中,开始煮晚餐。

以压力锅煮米,加热速食的咖哩。

以深町的瓦斯炉煮热水,泡红茶。

马克杯底积了大量的蜂蜜,将热红茶注入杯中。虽然说热,但在这个高度,水在八十度就会沸腾,所以水温不会上升超过八十度。

红茶与蜂蜜的香味,在帐篷中散了开来。

深町再度和羽生对坐在炉灶前面。

盘腿而坐。

羽生只在刚才的衣服外,多套了一件红色风衣。

深町用双手捧着装了红茶的马克杯。或许是不想让红茶的温度稍有散逸,试图经由双手,把温度全部吸收进自己的体内,而下意识那么做的。深町对自己的动作做此解释。

羽生以右手拿着马克杯的把手,不时将仍带有热度的红茶就口。

要问的话,唯有现在。

“关于刚才的事……”

深町畏畏缩缩地开口说。

“我可以问相机的事吗?”

“可以啊。”

羽生点头,没看深町。

羽生的视线对着从手中的马克杯升起的水蒸气。

“你是在哪里发现它的?”

问完之后,深町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变得随便。

喂喂喂,深町,你不该用和羽生平起平坐的语气说话。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用这种语气说话了呢?

那种事情天晓得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自己已经不再认为这是工作了吧。没错。这已经不是工作了。

就算清楚知道这不是工作,现在的我,依然会待在这个地方。

“在圣母峰八千一百公尺的地方。”

“尼泊尔这一边吗?还是西藏那一边呢?”

“西藏那一边。”

“地点是?”

“东北棱。”

羽生直截了当地说。

预料中的答案。

虽然听达瓦·奘布说过了,但再度听羽生自己亲口说,地点又是基地营,令人心情激昂了起来。有一种从内心开始令全身颤抖的情感在发作。

是马洛里。

马洛里在一九二四年,就是走那座东北棱攻顶圣母峰。

“那是去年的事。我曾经想从西藏那一边,练习在冬天无氧单独登顶圣母峰……”

羽生开始娓娓道来。

当时,羽生偷渡至西藏——也就是中国那一边。

从南奇市集往北,攀越朗喀巴山前往西藏,没有经过盘查,从那里进入了圣母峰。当时,只有安伽林与他同行至五千七百公尺的地方。

彼时,羽生踏上了圣母峰顶。

在下山途中遇上天气骤变,而在八千一百公尺处的岩石后面露宿。

就在那当下,羽生在同一块岩石后面,发现了一具像是坐着睡着般死去的白人尸体。

羽生和那具尸体并排坐在岩石后面露宿。

“你有没有想过,那具尸体可能是马洛里或厄文呢?”

“当然,我有想过。”

东北棱。

海拔超过八千公尺。

白人的尸体。

除了马洛里或厄文的尸体之外,不可能有别人满足这些条件。

“当然,我也有想过相机的事。”

于是,羽生打开了尸体旁边的登山背包。然后,把其中的相机带了回来。

“底片呢?装在其中的底片去哪了?”

被深町这么一问,羽生面露苦笑。

他右手拿着马克杯,微微摊开双手后,对深町耸了耸肩。

“不见了……”

“不见了?”

“嗯,底片没有装在相机里面。”

羽生爽快地说。

“你说什么——?”

“我想,不管那具尸体是马洛里或厄文,八成在拍完照片之后,把底片从相机中取出来,放在同一个登山背包的其他地方了。”

这样啊——

深町总觉得肩膀忽然没了力。

原来是这样啊。

底片原本就没有装在相机里面——这种情形十分有可能。

然而,光是发现这台相机,就足以在登山史上留下一大足迹。视做法而定,这台相机能够生出相当的金额。为何羽生没有那么做呢?

“为什么把这台相机的事当作秘密?你不是可以利用它,筹措这次单独行动的资金吗?”

“我要怎么解释?”

“解释?”

“难道我要说,有一个日本人没有护照,越过国境进入西藏,没有入山许可却爬到珠穆朗玛峰八千六百公尺处,回程途中发现了这个吗——?”

“——”

“如果说出来,我会被强制遣返日本。除了一阵子不能出国之外,喜玛拉雅山的入山许可也会下不来。”

“——”

“在这件事结束之前,我不能说。在这件事完成之前——”

“这样好吗?”

“你指什么?”

“在这之后,我可以把这台相机的事,在某本杂志上写成报导吗?”

“随你高兴啊。”

“羽生丈二的名字也会出现。”

“那种事情已经都无所谓了。”

“就算这次失败,只要隐瞒相机的事,你就还有机会。”

“没有了。”

羽生说道。

“那种事你怎么知道?”

“我啊,从一九八六年起,前后大约花了八年,在这里挑战圣母峰。真的是一个人。连赞助商也没有。从西藏那一边也是如此,但我失败了好几次。就算有赞助商,就算使用再多氧气,就算和好几个人一起行动,也没那么容易就能攻下寒冬中的圣母峰西南壁——”

“——”

“无氧单独攻下寒冬中的圣母峰西南壁——能做到这件事的机会,一辈子只有一两次——”

羽生已经用掉了其中一次。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

当时,羽生单独在寒冬中挑战西南壁,铩羽而归。

“我听达瓦·奘布说,你在一九八九年失败了吧?”

“嗯——”

研拟各种可能性、做了各种准备,只把自己的人生目标定在其上,牺牲其他一切,如果没有只为了那件事活了好几年,大概无法完成。

技术、体力、登山的经验自不待言。顺利地完全适应高度、身体状况完美、熟知圣母峰附近的地理、天气及一切——而最后的条件是,人类无法操控的力量,是否站在人类这一边。

若是具体而言,就是当时的天气有多站在他这一边——

这些要素全部无一阙漏,才有可能成功地在冬天无氧单独登顶圣母峰西南壁。

如果错失这次机会,恐怕不会再有机会——深町十分清楚,羽生如此认为。

“你觉得马洛里踏上了峰顶吗?”

深町改变话题问羽生。

“我不晓得。”

“欧戴尔最后看到马洛里和厄文时,两人是在第二台阶八千六百公尺的地方吧?”

“——”

“马洛里的尸体是在八千一百公尺的地方。换句话说,马洛里下山到那里。只要克服第二台阶,峰顶就在眼前。那里并不是特别困难的地方。马洛里和厄文踏上峰顶,厄文在回程途中,在八、三八〇公尺的地方遇上意外,把冰杖留在那里。后来,马洛里想单独下山到第六营,却在半路上用尽体力——这有没有可能呢?”

“——”

“当时第六营的高度是八、一五六公尺。马洛里的尸体在八千一百公尺——马洛里下山至远低于第六营的高度,这十分有可能是迷路,而且五十六公尺完全在高度计的误差范围内。”

“——”

“我想,假如马洛里和厄文从第二台阶折返,应该有足够的体力回到第六营。也就是说,他们回不来,是因为前往了峰顶。假如从八千六百公尺处迈向峰顶的人的尸体,在八千一百公尺的地方处于露宿的状态,那应该是踏上峰顶之后的回程路上吧——?”

“我不晓得。”

羽生语气强硬地说。

“回不来的家伙有没有踏上峰顶,那根本不重要。反正就算想了也没有答案。如果要替踏上峰顶的说法找一百种理由,也可以替没有踏上峰顶的说法找一百种理由。”

羽生语气激动。

“死了就是废物。”

羽生语气激动地说。

他说到一半,忽然停住。

他怎么了呢?

深町看了羽生一眼。

羽生的身体在颤抖。

仿佛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晃动身体似地,羽生全身在颤抖。

深町这才认为,难道是羽生的兴奋情绪,令他的身体颤抖吗?

然而,事情并非如此。

羽生的牙齿互相碰撞,喀嗒作响。羽生脸色苍白。他面无血色,瞪大双眼。

羽生是因为恐惧而颤抖。

他看起来像是试图消除牙关作响的声音,而咬紧牙根。然而,不管他再怎么咬紧牙根,牙齿还是持续喀嗒作响。

羽生像是要以坚强的意志力,强行压抑颤抖似地,持续咬紧牙关。

“妈的!”

“妈的!”

从羽生咬紧的齿缝间,发出类似呻吟的声音。

那是一幕惨厉的景象。

“混账!”

马克杯里的红茶冷掉了。羽生放下马克杯,用双手的拳头敲打自己的膝盖。

即使颤抖终于平息下来,深町还是无法对羽生说话。

羽生反复粗重地呼吸好一阵子之后,看着深町。

“让你见笑了。”

羽生说。

深町想说:没那回事。然而,那句话却说不出口。

“你可以在日本说,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羽生,居然害怕得颤抖。”

深町无话可说。

只是沉默。

一阵漫长的沉默之后,深町问羽生:

“你之前说,你在加德满都见到了长谷常雄,对吧——?”

“是啊。”

“一九九〇年?”

“或许是吧。”

“他知道羽生丈二在尼泊尔吗?”

“不知道。遇见是巧合。”

“当时,你们聊了吗?”

“那家伙看到我,一眼就看穿了我还站在第一线。”

羽生红着眼睛说。

他说,那真的是巧合。

走在加德满都的新路时,长谷向他搭话:

“你不是羽生先生吗?”

羽生马上就认出了那是谁的声音。

然而,他想要假装没听见,直接往前走。但是,长谷不许他那么做。

长谷追上了想要无视于自己存在的羽生。

“羽生先生,我是长谷啊。”

他向羽生搭话。

羽生在不得已之下,只好走进了附近的餐厅。

长谷说他因为拍摄电视广告的工作,而来到尼泊尔。他的话比平常还多。

“原来你在尼泊尔啊?要是知道这件事,大家都会大吃一惊。”

“别说!”

羽生如此说道。

长谷问他为什么。

“没为什么——”

聊着聊着,长谷忽然对他说:

“羽生先生,你还站在第一线吧?

“你想要做什么吧?”

长谷一眼就看穿了羽生。

羽生没有回答。

长谷看他没有回答,巧妙地得到了结论。

“羽生先生企图在尼泊尔做什么,而且不想被任何人知道的那件事,是爬圣母峰吧——?”

长谷提起了自己登顶,而羽生无功而返的那支日本队的事。

“事到如今,你不可能走传统路线吧。如果羽生先生留在这个国家,想做什么的话,那就是爬圣母峰,走还没有人走过的困难路线。这么一来……”

是冬天的西南壁吧——?

长谷说。

而且是单独无氧——

他连这个都猜中了。

猜中之后,长谷低吟。

难不成——

明明自己猜中了,却还那么说。

这段期间,羽生什么也没说。

一切都是长谷在自己脑海中想到的。

长谷异于常人之处在于,他会把想到的事付诸实现。

他在隔年挑战K2,然后死了。

但是,长谷为何对于见到羽生一事选择保持沉默呢?

“结果,长谷死了,而我还活着——”

起风了。

不知不觉间,风不停地摇晃帐篷。

听得见风发出类似笛子的声音,在遥远的天空呼啸而过。

黄昏将至。

帐篷中完全变暗。

高空的寒气从空中降下来,刺骨地包围帐篷。

如今,马克杯凉透了。

微暗中,只有羽生的眼睛在发亮。

“你知道莫里斯·威尔森吗?”

羽生以低沉的嗓音问深町。

深町花不到两秒钟,就想起了那是谁。

莫里斯·威尔森——

那个名字和马洛里一样,辉煌地记在圣母峰攀登史上。然而,其光芒中带了点不祥的邪气。

那个名字出现在圣母峰攀登史上,是在马洛里的事件之后,也就是十年后的一九三四年。

前英国陆军上尉——

这个男人恐怕可以说是人类史上第一个尝试单独登顶圣母峰的人。

他认为,应该砸下重金,让远征队的队员踏上圣母峰顶,把这作为一项国家的事业。他认为,应该由怀着神圣心情的人,第一个踏上神圣的圣母峰顶。

他为了登顶圣母峰所做的训练是,印度的瑜伽。他试图以瑜伽的呼吸法,克服高山症这个最大的难关。

具体而言,莫里斯·威尔森尝试的登山方式如下:

他搭家用轻型飞机,从英国来到印度。

他想搭那架轻型飞机,从大吉岭起飞,尽可能着陆在圣母峰山麓较高的地点,再从那里徒步迈向圣母峰顶。

然而未果。

政府当局知道莫里斯·威尔森的计划,下令中止,也断绝了所有援助。

莫里斯·威尔森并接到警告,不得搭飞机飞越西藏或尼泊尔的国境。

但是,莫里斯·威尔森并不死心。他为了踏上圣母峰顶,拟定了下一项计划。

他卖掉轻型飞机,以那笔钱从一九三三年到一九三四年三月,在大吉岭为远征圣母峰而做准备。

莫里斯·威尔森从大吉岭出发,是在一九三四年的三月下旬。

带着三名雪巴人及一头迷你马出发。他自己乔装成雪巴人。

四月十八日,到达基地营所在的绒布寺。

接着,莫里斯·威尔森抵达了位于海拔六千四百公尺的第三营。

然而,雪巴人和挑夫们拒绝从那里登山到北棱。所有人都认为,莫里斯·威尔森的行为是有勇无谋。

雪巴人和挑夫们回去,威尔森独自一人从六千四百公尺的地方,数度尝试登顶圣母峰,但是都以失败告终。

关于这项单独一人的挑战,记录在他自己留下来的日记中。

结果,莫里斯·威尔森因为过度疲累和寒冷,死在那里。

被人发现时,他身上裹着看似皮草大衣的衣服,以趴在地上的姿势埋在雪中。

据说,他稍微抬起臀部,从雪中露出半张脸,像是在瞪着圣母峰的方向。

满天风雪打在他脸上。

头发、眉毛都因白色的细雪而结冻,一具看不出表情,连眼睛是否睁开都无法辨识的尸体。

据说,威尔森在多次攻顶中爬到的最高点,顶多不超过七千公尺。

尸体在第三营上去一点的地方,于一九三五年被人发现。

即使如今,他的坟墓仍在接近第三营的雪中。

如果风势强劲,雪就会被吹走,而露出坟墓;如果风势不强,就又埋进雪中而看不见——那种死法、那种坟墓。

“我看到了威尔森的坟墓……”

羽生以不带感情的低沉嗓音说。

他说,那是在去年从西藏进入圣母峰时的事。

在四周空旷的雪中。

然而——

“那家伙仍然在坟墓中瞪着圣母峰……”

羽生说他那么认为。

帐篷内部变得暗到几乎已经看不见彼此的脸。

黑暗中,只有羽生叽叽咕咕的声音,宛如生锈的刀刃般,传进深町的耳中。

风剧烈地撼动帐篷。

感觉在头顶上的某个地方,正在天摇地动,山势起伏。

高亢的笑声乘着风,从天的一端窜至另一端。

总觉得有谁正在嘲笑这些爬到这么高的地方来却依然攀附在地面上的人。

莫里斯·威尔森——

他是个异想天开的人吗?

或者,他是纸上谈兵的梦想家呢?

深町不晓得。

只晓得一件事。

他做梦,并葬身于那场梦中。

“那家伙就是我。”

羽生说道。

他的眼睛,在已经看不清脸部轮廓的阴暗帐篷中发光。

5

点燃烛火。

把一根大蜡烛立在罐装牛肉的罐头上。

于是,一道熊熊火焰微微摇曳,绽放光芒。深町和羽生隔着那道烛焰对坐。

将偏硬的饭添到塑胶盘上,再把速食咖哩淋到饭上。日本制的真空包装酱菜。番茄和苹果各一颗。

深町和羽生默不作声地静静吃饭。

帐篷内只有不时响起汤匙碰到盘子的声音,以及咀嚼口中食物的声音。

深町把PU(聚氨基甲酸乙酯)的厚垫铺在帐篷地上,盘腿坐在上面。

羽生也一样。

深町吃两碗。

羽生吃三碗。

吃了那么多的量,还继续啃番茄和苹果。羽生连苹果的皮和芯都吃。不吃的只有籽和苹果的蒂。

用牙齿把皮一咬再咬,然后吞下去。

凉飕飕的寒气,触碰穿着厚袜子的脚尖。

风势进一步增强,空气反复粗重的呼吸。不时像是被人从外面揍一拳似地,帐篷一边的布大幅凹进内侧。外侧的外帐被风推挤,连内侧帐篷本身的布也一起推进来。

当时,蜡烛的火焰缓缓地大幅摇晃。

用餐完毕,又泡了热红茶。

水分摄取再多也不会过量。因为空气稀薄,所以体内的水分会不断被空气夺走。

基本上,一天该摄取的水量,平均一人至少是四公升。为了将血液中的水分浓度维持在接近标准值,必须喝那么多的水。

把大量蜂蜜加入八十度的红茶中。

用双手捧着装了红茶的万用锅,慢慢地喝。

仿佛有好几头巨兽在天上到处乱跑,感觉得到风在帐篷上面的高空上下起伏。

风在这个山区产生,那阵风会吹向何方呢?

攀越罗岭,远渡至西藏的原野吗?或者下吹至印度的平原,变成富含湿气的空气,让牛或水牛呼吸呢?

还是就这样消失在半空中呢?

即使是现在这一瞬间,说不定散发出蓝色微光、巨大的印度教众神,也静静地从天而降,湿婆神降下来站在圣母峰——珠穆朗玛峰顶,梵天降下来站在洛子峰顶,毗湿奴神降下来站在普摩力山顶,呼吸着对流层零下六十度的气流,以祂们身高数千尺的身体手足舞蹈。

说不定是祂们飞舞时摆动的手脚产生风,那些风如今在天空吵嚷不休。

深町的脑海中涌现这种幻想。

祂们大概在呼唤羽生过来吧。

过来!

来吧——

恐怕羽生丈二接下来想做的事,就是闯进众神栖身、属于天的领域。羽生要从地面,一脚踏进祂们的世界。

深町不晓得在眼前啜饮红茶的羽生,心里在想什么。

羽生看起来像和深町一样,侧耳倾听着宛如山谷轰鸣的风声,也像是没有察觉到那种声音,以那双目光黯淡的眼睛,静静俯看着自己的内心深处。

深町在沉默中听着风声,心想:说不定现在,那一刻终于来了。

非问羽生不可。

请他准许自己带着相机,与他同行。

喂。不管我想做什么事,那都与你无关。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别从旁干涉别人想做的事!你给我听好了。你如果专心做你的事,就没有闲工夫管别人的事了……!

深町想起了羽生在加德满都对自己说过的话。

羽生说的没错。

羽生丈二这个男人在十多岁时与登山邂逅,从此一头栽进了登山的世界。就世俗的看法而言,他或许是因为爬山而糟蹋了身体。误入歧途,走上了登山这条路。

无法和社会保持关系的人,藉由登山和社会产生交集。

就世俗的价值观而言,羽生或许是误入歧途,走上了登山这条路,但他至今肯定是透过登山,获得了救赎。

即使是登山,羽生也是只身前往。即使误入歧途,羽生仍执迷不悟地在登山这条路上,继续往下走。然而,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在登山过程中尝到任何痛苦,为了消除那种痛苦,他也只能求助于登山。

羽生只有登山。

深町调查过羽生,所以明白这一点。

他只有登山。

噢——

我懂他的心情。

深町如此心想。

我肯定也有过那种时期。

一头栽进登山的世界,一心认定只有登山的时期。

身手敏捷地登山。只能求助于登山。咬紧牙根地登山。

学生时期可以这样。然而,毕业出了社会,身边就会发出“你要登山到什么时候”的声音。登山和工作何者重要?老大不小了,想法成熟一点!如果要去登山,就先找份工作,等到假日再去爬不就得了吗——?

不是那样。

不是那样。

工作赚钱,假日爬山。

我想爬的山不是那种山。不是那种山。我不太会说,我想爬的是哪种山,但总之,不是那种山。我想爬的是,令人心惊胆跳的那种山。

像在燃烧生命的那种、爬上去下来之后,体力丝毫不剩的那种、把自己的全副精力投注其中的那种,比方说,就像是画家使出吃奶的力气,把颜料涂在画布上的那种,与其对等,或者略胜一筹的感觉……

那是什么呢?

不晓得。

到头来,自己并不晓得那究竟是什么。

我无法过那种生活。

我知道,自己在追求那种生活的半路上失败了。

然而,羽生丈二在这里。

如今,这个男人仍在那个令人心惊胆跳的地方。只有在岩壁上,与死神面对面的那一瞬间,才能遇见存在自己心中的情感。与世界合而为一的感觉。不,那只是言语上那么想。实际的那种感觉,无法用任何言语形容。攀爬岩壁时,一点也不会想把那种感觉化为言语。然而,当时肯定有那种感觉,而且自己体验到了。然而,事后却无法言喻。虽然无法言喻,但攀登者的灵魂肯定有了那种神圣的体验。

当时,自己以什么为目标呢?

从岩壁抬头仰望,看不见山顶。只看得见蓝天。自己想迈向那片蓝天吗?比山顶更高的地方。

天——

当时,我们八成想迈向不存在这世上的地方。

然而——

许多登山者却脱离了那种事。

有了家庭、上了年纪、体力衰退之后,就会把用来前往那种地方的票,从口袋里拿出来丢弃。当然,深町不觉得他们有错。他们是对的。

如果爬高难度的山,迟早会没命。

然而——

你是为了什么而活?

深町想起了羽生想爬鬼岩时,对井上说过的话。

人活着不是为了长寿。

羽生像是吐出火的那句话,一刀刺进了深町的胸膛。

那,你是为了什么而活呢?

井上问道。

山。

山是指什么?

山是山。山就是山。

所以我问你,山是指什么?

爬山。

既然如此,安全地爬山就好了。

我不是为了安全而爬山。

安全是必要的。

被井上这么一说,羽生不耐烦地扭动身体,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你听好了,井上。死是结果。活着的时间长短,那只是结果。我去爬山,不是为了生死,或者活得长短那种结果。

我不明白你说的话。

给我明白。

我不明白。

笨蛋。

你才是笨蛋。死在山上,这样你幸福吗?

你听好了,一个人是否幸福,都只是结果。活到最后的结果。跟幸与不幸无关。我登山不是为了寻求那种结果。井上,如果不爬山的话,我是垃圾,是比垃圾还不如的人渣。我完全不晓得我该怎么活,但是我知道身为登山者的羽生丈二该怎么活。

你知道什么?

你听好了,登山者是因为登山,所以才叫做登山者。因此,身为登山者的羽生丈二要登山。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无所谓。幸福的时候要登山。不幸的时候也要登山。就算有女人,或者女人跑掉,只要登山,我就是身为登山者的羽生丈二。不登山的羽生丈二只是垃圾。

这种莫名其妙的对话说到最后,井上在羽生的热情促使之下,下定决心去爬鬼岩。

和当时说服井上时一样的火焰,仍存在羽生体内。深町不晓得那是像炭火般冒着烟燃烧,还是烧得火热炽烈,总之它存在。

如今,羽生抱着那股热情,身在这里。

经过漫长的时间与距离,羽生如今终于抵达了这个地方。

那段期间内,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

深町知道那些事。

在大乔拉斯峰上遇难。

第一次爬喜玛拉雅山,挑战圣母峰的西南壁,在半路上弃权。

和一名女人分离。

她恐怕是唯一一个站在女人的立场,了解羽生的女人。

来到尼泊尔,跟雪巴人过着同样的生活,还和雪巴人的女儿生了孩子。

除此之外,大概还有深町不知道的事吧。不,那种事情应该占绝大多数。

而历尽沧桑之后,如今,羽生在这里。

羽生终于到了替自己的登山者生涯,做最后总结算的时刻,外人突然跑出来干涉好吗——?

深町无法说出——自己心里准备好的话。

但是——

假如羽生现在在这里,自己现在也在这里。

假如羽生有各种隐情,自己也有隐情。

不能就这样默默地回去。

回去之后,自己大概会后悔这件事一辈子。无法改变任何一件事,又必须在那个都市里忍痛活下去。

快说:让我用相机替你拍照。

我不会妨碍你。我会凭本事,跟着你到我能到的地方。我要跟着你拍照。让我那么做——

然而,深町问自己:真的是那样吗?

真的是那样吗?

自己如今是为了拍照,而在这里做这种事吗?

不是。

深町心想。

不是那样。

大概不是。

在自己的心底深处,认为拍照根本不重要。

自己只是想亲眼看看,羽生丈二这个男人要在这座圣母峰做什么,能做到什么地步。只是想亲眼见识罢了。

想拍照只是为了亲眼见识那件事的手段而已。

如果羽生不喜欢拍照,可以连相机和镜头都不带,空手跟着他上山。

就算一再恳求,羽生仍然拒绝,深町还是打算跟着他去。

自己只是擅自进入冰瀑。

深町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

羽生没有权利阻止他那么做。

我要跟你去。

但是,我不会妨碍你。

就算我遇上意外,你也不必救我。我也是一样,即使羽生发生什么事,我也不会擅自出手帮忙。

这样就好了,不是吗?

但是,当两人在狭窄的帐篷内对坐,深町无法说出口。

当捧在手中的万用锅里的红茶剩下一半左右时,羽生低声对深町说:

“喂……”

“你是来做什么的?”

语调并不强硬。

甚至令人觉得是静声细语、温柔的说话方式。

“我是……”

“来拍照的吗?”

被羽生这么一问,深町点头点到一半。

可是——

不是那样。

我当然想拍照。

但是,不光是那样。

不过,该怎么对羽生说,不光是那样的想法才好呢?

“你一心认定装在那台相机里的底片,令你在意吗?”

没错。

自己在意着那卷底片。

然而,虽然在意,却不光是如此。

如今想起来,那台相机的事是个开端。自己因为相机而遇见羽生丈二这个男人,在追着眼前这个男人过往的过程中,受到这个男人本身的吸引更甚于相机。

深町想在现场目睹,这个名叫羽生丈二的男人——第一次两人、第二次单独在寒冬爬上鬼岩的登山者,想以这座喜玛拉雅山为对手做什么呢?

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

遇见马尼库玛也是如此。

遇见安伽林、遇见纳拉达尔·拉占德拉、遇见达瓦·奘布、遇见朵玛也是如此。遇见岸凉子,以及和加代子分手也是如此。

每一件事都确实发生过。

是无法抹灭的事。

经历过许多事,和这么多人产生交集,最后,羽生丈二这个男人想在寒冬无氧单独挑战圣母峰的西南壁。

自己必须亲眼见证这件事。

深町想要那么说。

然而,在话还没说出口时,羽生说:

“好……”

“你尽管做你想做的事。如果想拍照,你就尽管拍。”

羽生的回应出乎深町的意料之外。

“可、可以吗……?”

深町终于低声地说了这几个字。

“可以。”

“真的?”

“只要你不是来阻止我的话。”

“——”

“我自由地做我想做的事。如果有人说他想用相机拍我的话,那是他的自由。相对地,从这个基地营出发之后,彼此毫无瓜葛。就算你性命垂危,或者我在冰壁途中被登山绳吊在半空中,也互不干涉。如果你能答应我这一点的话,不管你在这里做什么,也不会有人有任何意见。”

深町总觉得羽生看穿了自己的心。

一阵沉默。

羽生盯着深町。

“深町先生……”

羽生忽然叫深町的名字。

“你也在爬山吧?”

低沉而富磁性的嗓音。

倒也不算是在爬山……

深町不禁想那么说。在羽生面前,说自己也在爬山,深町实在说不出口。然而,羽生的问话方式,并不允许深町用那种含糊的回应逃避。

羽生并不希望听到那种世俗的官方回应。

“我在爬山。”

深町老实回答。

至少,是以自己的程度在爬山。

“你喜欢山吗……?”

羽生又问。

深町又穷于应答。

他心想,羽生问的是单纯喜欢山呢?或者是喜欢登山这个行为呢?不管羽生问的是哪一种,自己是否真的喜欢“山”呢?

“你呢?”

深町反问。

“我吗?”

“你喜欢吗?”

“我不晓得。”

羽生答道。

“我不晓得自己喜不喜欢。坦白说,到了这把年纪,我还是不晓得。”

他的声音像是试图把积在胃里的东西,从喉咙挤出来。

“你为什么要登山?”

羽生又问深町。

“不晓得……”

深町轻轻地摇头。

“马洛里似乎说过,因为山在那里。”

“不对。”

羽生说。

“不对?”

“不对。至少,我不是。”

“有什么不同?”

“不是因为山在那里。而是因为我在这里。因为我在这里,所以要登山。”

“——”

“我只有登山。我不像其他人,会那个也会这个,而从那些事当中选择了登山。因为我只有登山,所以登山。因为我不懂其他做法,所以登山。你听好了,除了第一次的时候之外,我从来不认为登山很爽。”

羽生第一次爬山——应该是在他六岁时爬的山。和家人去爬的山。地点是信州的上高地。回程路上,巴士发生意外,羽生一下子失去了妹妹和父母……

“你怎么样?你觉得在山上会捡到什么宝物吗?你觉得在山上会捡到自己的生存价值,或女人那种玩意儿吗?”

深町有一种感觉,好像冷不防被羽生甩了一个巴掌。

深町也有过如果什么都不做,自己就要差点发疯的时期。因为自己差点发疯,所以在山上拼命挤出最后一点体力。有一种东西,要靠折磨身体才能撑住。

那是什么呢?

当时,那么痛苦地催促自己内心的事物、类似着急的情感、如果触碰的话甚至会有清楚触感的,是什么呢?如今,深町答不上来。

说不定那仍然存在自己心中。

“那是毒品吧……?”

羽生低喃道。

“毒品?”

“没错。只要在山上攀岩过一次,在那里享受过那种滋味,日常生活就像是不冷不热的温水……”

深町也懂那种感觉。

一旦在山上体验过生死一瞬间、死神就贴在自己背上的精彩时光,或许在山下过的日常生活就显得太过淡而无味。

深町忽然想起了一个男人。

岸凉子的哥哥——岸文太郎。

羽生丈二三十二岁时,一起去爬山的男人。

当时,岸文太郎二十岁。

地点是北阿尔卑斯山的屏风岩。

岸在那里吊在半空中,正当羽生想设法救他时,登山绳被岩角磨断了……

于是,羽生向大家报告:岸摔死了。

如果是我的话,我会割断登山绳。

羽生说过的那句话,在深町的脑海中复苏。

“你记得岸文太郎吗?”

深町说完时,羽生表情僵硬。

霎时,羽生看起来像是吊起眼梢,也像是脸上露出了潜藏在他心中的鬼面。

然而,那副表情就像是一阵轻风掠过似地,马上从羽生的脸上消失。

在深町面前的是,羽生原本坚定的表情。

深町后悔提起了岸的名字。

他想改变话题。

然而,该改什么话题才好呢?

当他在脑中搜寻话题时,羽生说:

“原来你知道岸的事啊——”

“是的。”

深町也知道,羽生一直没有忘记岸的事。

岸凉子给他看过羽生写的手札,即使是在大乔拉斯峰险些丧命时,羽生也看见了岸的幻觉。

“谣言你也听说了吗?”

羽生问道。

“谣言?”

深町装傻反问。

他知道那个谣言。

谣言的内容是:

会不会是羽生用刀子割断绑着岸和自己的登山绳呢?

然而,深町无法在这里将那件事说出口。

“譬如是我割断登山绳的。”

羽生说完,又沉默了。

他以发出黯淡光芒的眼睛,直视着深町。深町知道,有某种具有温度、闪烁光芒的液体,正在眼眶里打转。羽生试图忍耐,不让它从自己眼中流下来。

就在深町认为,羽生几乎无法忍耐时——

“拍我……”

羽生像是喉咙被什么卡住了似地,声音嘶哑地说。

嗓音阴郁而低沉。

“以免我逃出这里。”

这句话像是倾斜藏在心中的刀腹,白光一闪地拔刀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