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真相

1

我在帐篷中蜷缩着身子。

蹲坐在地,用双手抱着膝盖,把背靠在背后的墙上。

只有那里的墙稍微突出,所以如果把重心往后移,连腰的上半部都会碰到墙。虽说是碰到,其实中间隔着帐篷布。

一丁点的空间——

那里只有正好足以搭那顶小帐篷的空间。

以冰杖切削岩石根部,制造只能勉强坐下来的平坦地方,在那里坐下来。

羽生也以相同的姿势坐在深町右侧。

两人钻进了露宿袋中。

进入露宿袋中,挺起上半身坐着。

各自的登山背包放在两人的眼前,脚前。

把楔钉打进背后的岩石,固定于那里。

燃着一根蜡烛。

烛火和两人的体温使得帐篷内的温度上升。

把雪放入万用锅,加热融化来喝。

羽生替手指无法顺利动弹的深町做那件事。

至于自己的份,羽生使用自己的万用锅、自己的瓦斯炉,自己取雪加热。蜂蜜、红茶加柠檬汁的热饮——这和深町一样。

羽生和深町都喝下大量热饮,吃了晚餐。羽生以药锭摄取维他命C。

这样深町才终于能够正常开口说话。

但尽管如此,固体食物却连预定量的一半都吞不下去。不,是吞进嘴里了,但是没有食欲,作呕欲吐而吞不下去。

头痛。

后脑勺经常头痛,不时随着心跳,像被柴刀拍打似的疼痛袭上身。

狭窄的帐篷。

“你听好了,这块岩石底下是唯一能够搭帐篷的地方。而且,只有这个狭窄的地方。”

羽生如此说道。

如果在其他地方搭帐篷,一个晚上铁定会有一、两块岩石袭击帐篷。

如果砸中头部,稳死无疑。

再说,消耗体力再搭另一顶帐篷很浪费。

如果要在这种强风当中,铲雪固定于岩石上,搭深町的帐篷,大概要花三小时吧。

两人使用羽生的帐篷——那是最好的选择。

进入帐篷中,以刚才的位置安顿下来时,羽生说:

“你听好了,要保持那个姿势!

“睡觉的时候也要保持那个姿势。假如上半身趴在前面的登山背包上睡着,落石就会直接击中头部喔——!”

羽生说:从背靠的岩石算起,大约六十公分内是安全的空间。

“假如我是山的话,我大概会毫不客气地把石头丢到犯那种错的人头上……”

羽生低声说道,声音像是在磨擦大型黑色玄武岩。

“在这里,别指望再怎么微小的幸运。”

深町眼前的登山背包上,放着深町的安全帽。

安全帽的头顶部分裂开了。

因为落石直接击中了那里。

头部有一种不同于高山症头痛的疼痛。

手一摸头,接近头顶的头发因血凝结而变得粗糙,那里的肉肿起来了。

因为血止住,所以放任不理,但这到了明天不知道会产生多么强烈的疼痛。

风势强劲。

进入帐篷之后,风势好像进一步增强了。

不时有像岩块般的强风,打到帐篷上。上一秒钟像是要把帐篷压扁,按在岩石上,下一秒钟又打旋,变成试图从岩石上剥落。

风吹过来的时候,眼前的帐篷布会被挤到面前。

这种时候,比起钢骨结构的帐篷,现在这个布制的帐篷反而比较抗风。不管风怎么吹,帐篷都会像芦苇一样,掌握风的节奏,重新恢复原状。

吃完晚餐,羽生不再开口。

深町以为他睡着了,往旁边看了一眼,羽生没在睡觉,目光炯炯地瞪视前方。

好像有强烈的热气从羽生的身体升起。

他看起来像是要坚持避免多余的交谈。

这大概是因为单独行动的想法仍像炭火般在羽生的心中燃烧。

羽生不管是吃饭时,或者做什么,都完全不会碰深町的东西。至少,他不会为了自己而碰。把深町的登山背包拿进帐篷内,拨掉登山背包上的雪,把雪弄出帐篷外,是羽生做的。因为抵达这顶帐篷时,深町的身体状况没办法做那种事。

把深町丢进帐篷内之后,羽生再度在暴风雪之中往下爬,收回深町的登山背包。

超人般的体力。

海拔相差二十公尺左右。

虽说只是二十公尺,但不是常人办得到的行为。

他是为了深町而那么做。

把登山背包放进帐篷内,替深町准备食物——

然而,他不会为了自己而假深町之手,也不会为了自己而利用深町的东西,哪怕是一公分的卫生纸,他都不使用。

羽生沉默不语地睁大眼睛,好像深町不在那里似地。

浮现在羽生脑海里的,大概是这阵风的事吧。

这阵风,明天也会继续吹吗?

假如这阵风是十二月底会来的那阵喷射气流,提前十多天来报到,暴风雪接下来就会不停地刮,几乎持续一个冬天。

坚持几天的话,风大概会偶而停息一、两天,但羽生没有那样的时间、体力和粮食。

怎么样呢?

激烈的焦躁火焰,好像在无言的羽生中心燃烧。

漫长的沉默之中,深町和羽生一起听着风声。

于是,终于——

深町像是无法忍受沉默似地,对羽生问道:

“羽生先生——”

深町声音嘶哑地说。

说不定自己没办法从这里活着回去。

就算回不去,也有事情想问。

“你为什么要救我——”

2

羽生只有转动眼球,看了深町一眼。

他的眼神中没有表现出任何表情。

深町接收到那道视线,为之语塞。

他不禁屏息了几秒钟。

然而,下一秒钟,他连忙敞开喉咙,重新大口呼吸。迅速呼吸。一再地全神专注于吸气、吐气。因为只是停止呼吸几秒钟,体内吸收的氧量就会变得不足。

强劲暴风雪的声音,在帐篷外忽高忽低。

格外强劲的风把帐篷布推到眼前,触碰到鼻尖。

好像野兽冰凉的舌头在舔鼻头。

从远方传来吹狗螺的声音。

像是愤怒的声音。

听起来像是——朝着某种经过黑暗中的不祥事物,拼命展露怒意地狂吠。随着它的移动,四处的狗陆续开始叫,一群狗在叫、怒吼……

靠了过来。

在这个暴风雪狂风大作的广大空间里乘着风,从西藏那一边缓缓地凌空漫步靠了过来。

“喂……”

深町对羽生说。

羽生看了深町一眼。

“要来喽!”

他以畏怯的语气说。

暴跳如雷。

狗凶猛地吠着。

不,这一切都是我内心的声音啊。

“你听见了吧?”

“……”

“是狗的声音。”

“狗?”

“没错。”

比起狗,那已经接近野兽的声音。

“你听不见吗?”

话一说完,强风又打了上来,帐篷布碰触到脸。

吼——野兽的吼叫声打在帐篷上。

帐篷收缩的下一秒钟,从内侧往外鼓胀,野兽的声音变远了。野兽的声音变成人声,无数的人哈哈大笑的声音,和风一起朝天的彼端远去。

脚边有人的脸。

一张、两张、三张……

登山背包的表面和帐篷布上,浮现一张张人脸。他们好像来看这顶帐篷内部。

那几张脸在对话。

不晓得是谁的脸。

好像有加代子的脸、凉子的脸、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脸、宫川的脸、井冈和船岛的脸,又好像没有任何一张脸是他们。

他们嘟嘟哝哝地对话。

然而,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总觉得好像在说自己的闲言闲语。

“这样已经。”

“不行了吧。”

“你们看,还有气。”

“喉咙发出声音。”

“呼噜呼噜……”

“咻咻……”

“可是(嘟嘟哝哝)吧?(嘟嘟哝哝嘟嘟哝哝)吧……”

“所以啊(嘟嘟哝哝)果然吧。(嘟嘟哝哝)……”

“是喔……”

“咯咯咯……”

“嘟嘟哝哝……”

“嘟嘟哝哝……”

这些家伙在说什么呢?

在说什么——?

喂,我听不见啦!

“喂!”

听见声音了。

“喂,深町。”

是羽生的声音。

羽生轻拍深町的脸颊。

意识恢复了。

“我……”

“你在自言自语。”

“我?”

“嗯。”

深町边喘气边咬紧牙根。

我刚才怎么了呢?

那是我自己的声音吗?

是幻听吗?

我以为和羽生对话的内容,到哪里是真的?从哪里开始是幻听呢?

或者,刚才羽生的声音也是幻听呢?

妈的!

我到底怎么样!

到底怎么了!

假如这是单独行动,羽生不在身旁的话,我大概会回应所有找上我的幻觉和幻听,如果外面有人叫我,我就拉开拉链,鞋子也不穿地跑出去,脚踏出去的那一瞬间因为风而失去平衡,一口气从冰壁失足滑落而死吧。

噢,话说回来,我应该有问羽生事情。

什么来着……?

就在这个时候。

猝不及防。

忽然间,眼前的帐篷布发出声音裂开,有一个厚三公分、长十公分左右的椭圆形物体落在脚尖前十公分处。

黑色的石头。

是落石。石头从头顶上某处的岩壁剥离,掉了下来。直接击中了帐篷。假如脚再往前伸十公分,脚尖大概就会被压烂,而变得无法走路吧。

如果击中的是头,不是头盖骨破裂受重伤,就是一命呜呼。

“好危险啊。”

羽生以没有抑扬顿挫的语调,嘀咕道。

真的好危险。

千钧一发之际得救了。

运气真好——深町想那么说,但把那句话吞下去了。

不,不是。

不是运气。

这是羽生战胜了山。我们身在不管石头从上面怎么掉下来都绝对不会击中的地方。西南壁的路线中,没有几个这种地方。羽生发现、利用了它。不是偶然救了我们。是羽生的意志救了我们。

寒风从空洞灌了进来。帐篷鼓成圆形,裂缝的布微微发出声音摇晃。

羽生避免头部向前探出,从自己的登山背包拿出一小卷带来的封箱胶带。

剪下一段正好和裂缝一样长的长度。

然而,羽生没有马上动作。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开着口的裂缝。

“怎么了?”

深町心想,为什么不用那条封箱胶带修补,不知不觉正要探出身子。羽生对他说:

“等一下——”

说时迟那时快——

头顶上响起石头击中岩石的声音。

石头从上面掉下来,撞上岩石,弹起来飘在半空中……的声音。

那声响夹杂在暴风雪声中传了过来。往往是被风声掩盖的微小声音,但那肯定没错。刚才,石头从头顶上掉下来了。

那不是漫长的思考。听到声音的瞬间,就能理解它的意思。

深町全身缩成一团的那一瞬间,从和刚才的石头形成的裂缝几乎一样的地方,比刚才更大的石头撞破帐篷顶,这次落在深町的脚尖前七公分处停了下来。

片片雪花淅沥淅沥地从裂缝飘了下来。

在那些雪花飘到地上之前,细小的石头碎片宛如斗大的雨滴般打在帐篷上。

“小心!一颗岩石掉下来之后,就会引发岩石再掉下来。”

羽生说道。

深町一面肩膀上下起伏地呼吸,一面点了点头。

用不着点头。

深町好歹知道那点常识。如果一块岩石掉下来,岩石下坠时,会撞上悬浮的岩石和极危险地附着在岩壁上的岩石。再者,开始下坠的另一块岩石又会引发别块岩石,而那块岩石又引发别块岩石——以这种连锁效应的形式,有时让无数块岩石掉下来。

但是,一块落石并不会经常引发好几块落石。

再说,刚才第一块落石和第二块落石之间,有一段短暂的间隔。一般来说,人都会下意识地判断,认为已经安全了。但是羽生没有那么做。

羽生日常性地要自己做如此细腻的观察。

到了这个地方,可以说已经是和这面名为西南壁的岩壁——或者说是圣母峰这座山的习惯,互别苗头。

假如我是山,我大概会毫不客气地把石头丢到犯那种错的人头上。

说不定羽生是把这座山视为拥有一种人格,与她对峙,彼此刺探内心想法。

又隔了几秒钟的时间,羽生用封箱胶带堵住变得比刚才更大的帐篷裂缝。

如果山是一种野兽,那头野兽现在在深夜里醒来,凶猛地咆哮。

深町心想,羽生和自己如今在那头野兽的怀里。

“长谷那家伙……”

羽生忽然低喃了一句。

“长谷?”

深町问道。

“长谷大概也受到山的喜爱吧。大概……”

“羽生先生呢?”

“我不一样。我彻底被山讨厌了。”

“——”

“所以,长谷……”

“你是指,他粗心大意了?”

“天晓得。”

羽生说完,像是在对他高喊“我知道唷”似地,一团暴风雪从高空一下子打在帐篷上。

难免会粗心大意。

深町如此心想。

从危险而陡峭的冰壁爬下来。

终于抵达帐篷。

搭在斜坡上的帐篷。一失足滑落就会没命,但不致于犯那种错的斜面。

晚上——

终于抵达那顶帐篷,举起一只手对着出来迎接的伙伴笑着说:

嗨。

在伙伴的头灯光中的那张笑脸,忽然消失在黑暗中。

在伙伴的视野角落,下方的黑暗中,随着“咯当”一声,红色的火花四溅。

原来是滑落时,冰爪的刀尖抵在岩石上,磨出了火花。

就那样。

也有登山者就那样,连声音都叫不出来就死了。

粗心大意——

如果这么说的话,真的是如此。

有人充内行地说:越危险的地方越会注意,所以危险的地方反而安全。危险的反而是下到安全的地方时。

此外,每次发生山难,新闻主播就会念千篇一律的稿子:因为罹难者小看了山。

白痴。

谁会小看山啊!

没有人会小看山。

至少,深町认识的登山家当中,没有那种人。没有人想死。为了保住一条命,什么事都肯做。做所有想得到的事。像是削短铅笔,或者拿掉药锭的包装,哪怕是那张薄如蝉翼的银纸的重量,也要试图减轻行李。为了活下去,会做一切努力。

一趟远征中,企图登顶的人会踏出比几千步、几万步、几十万步——更多一步。视情况而定,有些地方必须以自己的意志控制,一步步踏出。

然而,能够持续好几天、好几十天,从早到晚二十四小时那么做吗?有时候会忽然失去干劲。不假思索地以连续动作的下一步骤,向前踏出那一步,那个时候,偶然的那一步经常会夺走登山家的生命。

那一步不能怪他。

只要是人,任谁都有松懈的瞬间。

如果说是不经大脑,或许确实是不经大脑的一步。然而,假使在超过八千公尺的地方,大脑因高山症而受损,拖着达到疲劳极限的身体和精神,能以自己的意志控制自己的身体动作到何种程度呢?

有人无动于衷地教育我们:在不管怎么想都只能说是安全的地方,也会发生雪崩。如果雪积在斜坡上,即使那是再平缓的斜坡,也可能发生雪崩。

我知道。

我知道那种事。

如果这么说,哪里也不能去。

如果不想死,除了不去爬任何一座山之外,别无他法。

难道要因噎废食,从此不准去爬山吗?

人只是为了长命百岁,而把自己关在家里吗?

人会在一瞬间粗心大意。

因为是人。

那只能说是,因为是人。

人不会选择那个。谁会选择发生不幸的瞬间呢?

那只能说是神的选择。

人的一瞬与神的一瞬交错。

人的一瞬与神选择的一瞬接触,人的某种行为在那时候,进入了神的领域。

于是,人死亡。

“我只知道这一点。”

羽生嘀咕了一句。

“那意谓着长谷死了,而我还活着。”

深町心想,羽生不只是活着。

他仍站在第一线上,而且现在在圣母峰的西南壁。这个男人像垃圾一样攀附在西南壁的岩石之间,仍然面对着自己心中的猛兽,面对着心中的魔鬼。

为何去爬山呢?

为何去登山呢?

没有答案。

因为那等于是在问:人为何而活?

假如有人能回答那个问题,那是能够回答人为何而活这个问题的人。

令人发狂。

人是为了自己体内某种令人发狂的情绪而登山。

人是为了拒绝回答为何登山这个问题而登山。

峰顶不会回答。

峰顶没有答案。

踏上峰顶的那一瞬间,天上并不会响彻玄妙的音乐,答案也不会静穆地从天而降。

人大概不是——八成不是为了那种事而登山。

仿佛从平地抬头仰望天际般,以痛苦的心情抬头看那座覆满雪的峰顶……

那是因为峰顶仍属于天上。

踏上的那一瞬间,峰顶属于地上。

人是否踏上峰顶,然后朝某个方向迈步前进就好呢?

无解。

无解。

因为无解,所以想爬下一座山。

更困难、更危险的山——

为什么呢?

自己理应问这个男人原因。

随着粗重的呼吸吐出,而忘了它吗?

是山的事吗?

或者——

噢,是我的事。

我想起来了。

自己是否打算问这个男人:为何如此严苛地把风险降至最小的羽生,会甘冒那种危险来救我呢?

“为什么?”

深町忽然又问了。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救我?”

刹那间,羽生又移开了原本对着深町的视线。

一阵漫长的沉默。

羽生和深町噤口的时候,只有暴风雪的声音持续轰隆作响。

“是岸啊……”

羽生忽然说道。

“救你的不是我。是岸——”

“岸?”

羽生默默无言,没有点头,而后缩起下巴说:

“这样扯平了。”

“扯平?”

“我的意思是,我活到今天和人互不相欠。”

羽生说道。

“你指的是那位岸吗?”

“嗯——”

羽生点了点头,然后又沉默了。

只有风势起伏,摇动帐篷。

一阵沉默之后,羽生嘀咕说道:

“登山绳确实是被刀子割断的……

“可是,割断的人不是我。”

“是谁?”

“是岸。岸本人拿出自己的刀子,用它割断了登山绳……”

羽生发出像石头一样僵硬的声音说。

当时,格外强劲的风摇动帐篷。

“你至今告诉过谁这件事吗?”

深町问道。

“没有。你是第一个。”

是喔——

深町心想。

原来是岸自己当时以刀子割断登山绳的吗?

岸为了救羽生,自己选择了死。

“你为何沉默至今?”

深町问道,但是羽生不回答。

他瞪视半空中。

在一阵漫长的沉默之中,帐篷内的空气仿佛嘎吱作响,只有风声呼啸。

山呜呜地咆哮。

羽生的视线在不知不觉间转了回来。

3

好像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

那段期间内,暴风雪声忽高忽低。

感觉简直像是飘浮在那阵声音之中。

有时幻听是基于现实中的风雪打在帐篷上的声音,有时幻觉和幻听也会跟它们完全无关地找上门来。

深町无法区分是梦境,抑或是现实。

看见一群提着灯笼的女人排成一列,缓缓走在遥远下方的西谷上。那看起来也相当鲜明。

然而,自己如今身在帐篷内,晚上外面风雪狂吹,深町觉得不可能看得见那种景象。不可能看得见,而且不管看不看得见,不可能有一般打扮的女人络绎不绝地走在西谷的那种地方。

明知如此,还是会看见。

热汤煮好了。

有时候,忽然从外面传来加代子的声音。

那种时候,会差点忍不住站起来,拉开帐篷的拉链。

现实和幻觉互相交替,时而融合,分不清现实和幻觉之间的界线。

如今也发出声音。

女人的声音。

你在哪里——?

耳边传来凉子的声音。

那声音靠了过来。

我来救你了。你在哪里?

宫川和船岛的声音也和凉子的声音一起发出。

喂……

喂……

深町倏地睁开眼,抓住一旁羽生的肩。

“喂,来了!”

“什么来了?”

“救兵啊。你没有听见那个吗?”

说完,侧耳倾听的那一刹那。

呼……

像是在嘲笑他似地,风从空中打在帐篷上。

完全听不见人声。

只听得见风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以及帐篷不停摇晃的声音。

羽生不发一语,轻轻拍了深町的肩膀一下。

全身虚脱。

已经不行了。

这下死定了。

我就要死了。

深町如此心想。

在这里死去。

在这么狭窄的帐篷中死去……

丝毫无惧。

只是体认到自己大概快死了。

如果这种风持续吹两天,我就会死。

然而,就算我死了,羽生也会活下去吧。

如果风停止,羽生大概会把我结冻的尸体留在这里,又朝峰顶迈进吧。

灰色岩塔——等在前头的终于是这面西南壁的最大难关。

这个男人会朝那里爬上去吧。

要怎么爬上去呢?

这个男人要怎么挑战这件几乎不可能的事呢?

“要怎么做……”

深町在快速呼吸之下问道。

每次说话,白色的雾气就会朦胧地飘在蜡烛的火光之中。

“什么怎么做?”

“明天放晴,风停的话。”

“爬啊。”

“走什么路线?”

说话吧。

说话的时候,大概不会死吧。

不说话的话,就是死的时候。

“从这里往左Z字形攀登四十公尺。”

羽生说道。

羽生会陪着我吗?

既然如此,问吧。

下一个问题是?

“然后?”

很好。

总之,发问就好。

然后?

然后?

然后?

怎么样?

我的喉咙有发出声音吗?

还没有听见那种喉咙被痰卡住,呼噜呼噜的声音吧?

肺水肿。

因为如果变成那样,就完蛋了。

“然后?”

深町问道。

“从那里直接爬到左岩沟的入口——”

羽生说道。

他开始嘟嘟哝哝地低声说起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

羽生对这面西南壁了若指掌。

恐怕比谁都清楚。换句话说,是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清楚的意思,也是比至今出生在世上的任何人都清楚的意思。

这几年内,羽生大概每天夜里、每天夜里都在想象中,持续地爬这面西南壁。

羽生肯定以十公尺为单位,把这整条西南壁的路线都输入了脑袋中。视地点或岩壁而定,有时以一公尺、甚至几公分为单位,将细节装进脑袋中。

他至今应该藉由那些资讯,一次又一次地在脑海中无限地组合各种天气、各种温度、各种强度的风的情况,累积模拟训练。

从现在所在的地方,在冰壁上往左Z字形攀登一节登山绳——大约四十公尺左右。

那里是中央大岩沟。

从那里往上爬。

是宽二十公尺的冰壁。

斜度大约五十度。

那面冰壁延伸至左岩沟的入口。

大约八十公尺——两节登山绳,会抵达左岩沟的入口。

那里的高度是七千六百八十公尺。

高约三百公尺的巨大岩壁在那里朝天耸立。黑漆漆的垂直岩壁,连雪都攀不住。

名为岩带——西南壁最大的难关。攀越这个岩带后,就是海拔八千公尺的地点。

经常暴露在不断掉下来的落石和强风之中。

岩带左侧和右侧,各有一条岩沟向上延伸。

岩沟——岩壁上垂直延伸的岩沟。

左边的岩沟向圣母峰的西棱延伸,右边的岩沟向圣母峰的南棱延伸。要攀越岩带,除了利用左右的其中一条岩沟之外,别无他法。

羽生企图走的路线,是英国队于一九七五年利用的左岩沟。

从岩沟的入口,以两节登山绳的距离抵达像井底的地方。岩壁从左右变窄,变成宽三至四公尺的岩沟。这条岩沟附着结冻的雪。

要从那面冰壁往上爬。

一般是没有氧气没办法攀爬的地方。

随着往上爬,会越来越陡,斜度从五十度变成六十度。

尽头有高二十五公尺的岩石垂壁。光溜溜的坚硬岩石。爬完这道壁之后,才能来到岩带左边的上层。

一条倾斜的路从那里往右延伸。湿漉漉的细小岩屑积在那条倾斜的路上。这条路线一步都轻忽不得。从这里往右斜上方移动,会来到一个小房间大小的雪田。

攀越这里,进入塞满雪的岩沟,上升一节登山绳,来到海拔八、三五〇公尺的地点。

那里就是下一个营地。

羽生将连续攀登八小时到那里。

是否能从如今身在七千六百公尺的地点,攀越岩带上层——八千公尺,抵达八、三五〇公尺的地点,是攻下这面西南壁的一大重点。

从那里选择通往南棱的路线。

从黄带正下方往右移动。

黄带是横亘于圣母峰超过八千公尺的高度,巨大的黄色地层。

沿着黄带在附着雪的岩带上移动,来到从南峰岩沟——南峰陡峭的岩沟——突出的雪壁。从这里进入岩沟,爬完雪壁之后,就会来到南峰坳——日本所说的鞍部。

位于圣母峰的南峰,八、七六〇公尺正下方的地方。

从那里开始是所谓的传统路线。

距离峰顶的海拔落差还有一百公尺。

右侧——也就是连接突出于甘顺冰河这一边的雪檐,像镰刀般的棱线上,冬天的狂风会从南坳到洛子峰之间疾驰而过。

气温恐怕低于零下三十度。就风造成的体感温度思考,也可能变成零下四、五十度。

接着,攀越希拉瑞台阶,来到圣母峰顶。

那就是羽生预设的路线。

下山使用传统路线。

在南坳过一晚,之后一口气往下冲到基地营……

羽生把话切成零零碎碎地说。

那种事有可能办得到吗?

理论上是有可能。

如果天公作美,没有被落石击中,没有起风,没有犯任何小失误,体力也有,而且适应高度到可能的极限——

尽管如此——

但尽管如此,那仍旧是人的理论。实际上还没有人办到过。因为大家认为那是不可能的任务。

然而,若是待在羽生的身旁,就会令人产生——这个男人办得到的心情。或者这个男人也许办得到那件事。

羽生自己按照预定行程。

背着深町在七千六百公尺的高度行动,而且还剩下充沛的体力。

这个男人的话——

然而,有某种奇怪的情绪令深町耿耿于怀。

大脑是否因为缺氧受损,脑袋出了问题呢?

想不起那件事。

那是什么呢?

那对于羽生而言,应该是个重要的问题。

是什么呢?

装备的事吗?

或者,是路线的事吗——?

噢,对了。

是路线。

是路线的事。

深町察觉到那一点。

察觉到的时候,把那句话说出了口。

“既然这样,到头来,你要走传统路线登顶吗……?”

说完之后,深町意识到那句话具有的分量,以及那句话的可怕之处。

“你说什么——?”

羽生以低沉的嗓音,低吟似地说道。

他缓缓地整张脸转过来,把视线对着深町。

眼神中不是映着烛火,而是发出更强烈的光芒。

“你说什么?”

羽生又说了一次。

平静的低沉嗓音。

深町险些因恐惧而毛发倒竖。

他没有发现自己的牙齿互相碰撞,喀嗒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