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梦幻之都

1

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城市,街道宛如迷宫般错综复杂。

若是全身溶入这城市的吵杂声中,连自己的人格和个性都会消失,险些埋没在城市里。

加德满都——

尼泊尔的首都。

深町诚喜欢漫无目标地游走在这个杂乱的城市里。

这是他第四次造访加德满都。

第一次是大学刚毕业,二十二岁的时候。第二次是三十岁时,第三次是三十五岁,而这次是四十岁。

第一次的时候,是独自一人扛着登山背包来。

从波卡拉经由江森村,徒步来到搭多帕尼。当时,健行一词不像今天这么普遍,他拿着英语旅游书,独自徘徊在喜玛拉雅山的山麓。

只有那次是独自一人,后来几次都是以登山队队员的身分来到这块土地。

这次也是如此。

拍摄来自日本、前来征服圣母峰的登山队,就是深町这次的职责。

一想到登山队的事,痛苦的思绪就会掠过脑海。

下降……下降。

这是在第五营听到的船岛的声音。

“便宜的、地毯、朋友——”

深町的耳畔响起男人的声音。

眼前站着一名年轻男子,不停指着自己背后的店家。他是典型的、心高气傲的刹帝利族男子。刹帝利属于印度人种,在尼泊尔的地位较高。

狭小的木造店内,摆满了西藏地毯和毛衣,几乎看不见墙壁。那些商品甚至占据店外的陋巷,使得狭窄的道路益发狭窄。

地毯店的年轻人说:

“看看不买没关系。”

他的意思是,不买也无妨,至少看一看地毯再走。

深町每次来这里都发现,一见到日本人就像这样以日语兜售商品的商店,一次比一次多。

因陀罗广场——一条被老旧建筑左右包夹的街道。

〈附地图-加德满都市街图〉

贩卖名叫廓尔喀弯刀的柴刀店,贩卖藏传佛教法器、尼泊尔制饰品的店,鳞次栉比地一家挨着一家。从锅子、内衣裤、竹篓等日常生活用品到名产,这条街上应有尽有。

然而,如果每次一被店员招揽就进入店内,花一整天也前进不了一百公尺。

“Hoina.”

深町以尼泊尔语拒绝,迈步前进。

看看不买没关系、看看不买没关系,年轻人在身后纠缠了一阵子,他的话音马上混在其他嘈杂声中,分辨不出。

深町并非有目的而行。

他想要暂时停止思考、回想、后悔等思绪和感情,才会踏进这片人海。因为若是独自静静待在狭窄的房间里,大脑会不听使唤地擅自运作。

午后——

持续落在这个盆地上的雨,终于暂时停歇。

六月——

尼泊尔已经进入雨季。喜玛拉雅山南麓,接下来将进入一年当中雨水最丰沛的时期。

至少在雨停的时候,稍微呼吸点户外的空气比较好。

不过话说回来,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在这条狭窄的小路上摩肩擦踵呢?十步之内一定会和别人身体接触。那些人身上的汗味和体臭直接扑鼻而来。

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城市。

溶入城市空气中的,不仅止于人的体臭。

还有狗、牛、鸡和山羊等动物的腥臊,水果、蔬菜和辛香料呛鼻的味道——连喜玛拉雅山上雪的味道、印度教众神及西藏神佛的味道,也都溶入了这个城市的空气中。

牛趴在街角的各个地方,比人车更大摇大摆地行走。

在加德满都,无论再小的小巷里,都有被建筑物包围的广场,那里有印度教众神的神像。有毗湿奴神、湿婆神,以及象头人身的迦尼萨神的石像,祂们的脸和身体涂上深红色的颜料。众神和神佛在这个城市中都是活生生的,会带给人们财富、不幸或灾难。

名为林伽、象征湿婆神的男性生殖器的石像上,也涂满了血一般的鲜红颜料,以及无数的原色花瓣。

神庙的柱子上,雕刻着正在性交的男众与女众,而在喇嘛教的寺庙中,欢喜佛更是一脸怒容地在交媾。

原色的众神。

原色的神佛。

这里没有雅致或寂静等日式美学和感情。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众神和神佛,和人类与动物生活在同一块土地上。

看到整天睡在神庙角落的老山羊,忽然在某个下午慢吞吞地站起来,消失在神庙后方,令人怀疑是不是某种神秘的智慧降临在它身上,而它正要去告诉某个人,神明托梦给它的启示。

美得惊为天人、五官具有阿利安人特色的妇人,以及长得十分像日本人的藏族女性,都在众人面前用手擤鼻涕,昂首阔步。

小孩从四岁开始抽烟,到了六岁就会兑币和布施。

有住着人称活女神的少女活佛的宫殿,也有妓女户。从因陀罗广场继续往前走,进入旧皇宫后方的巷道,会看见许多可疑的男子上前来推销大麻树脂、迷幻药、大麻等毒品。

这个城市纯洁中潜藏着色情、纯朴中掩不住浮华,而且混沌不清。

深町来到了旧皇宫前面。他一面侧眼看着经常在这一带打扮成印度萨图(苦行僧)、让观光客拍照要钱的男人,一面往新路的方向走去。

新路前方有个广场,周围一带挤满了卖名产的摊贩。

从那里走进更小的巷子。

“有货唷。”

一名穿着破烂牛仔裤的男子靠过来,以日语向深町推销。

“大麻树脂、大麻,要什么有什么。”

相当容易听懂的日语。

但深町并不想吸毒。

他的目的是在城里迷路。

在小巷里拐了几个弯,混入城市深处。渐渐地,深町觉得自己的肉体被城市的内脏吞噬、慢慢被消化掉。

他走在初次行走的小巷中。

不知不觉间,人影减少,只有不时看到孩子们在家门前玩耍。

不仅名产店,连一般杂货店也变少了。

只有这儿一家、那儿一家,零星散布在路上。

深町又走进了岔道。

小巷走到底是一面老旧的红砖墙,是条死胡同。深町想折返,停下脚步时,发现了那家店。

登山用品店——屋檐下悬吊着三个睡袋。

深町顿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在迷路的过程中,来到了塔美区。

塔美区在加德满都中,以许多便宜旅馆和登山用品店著称。

那一带有好几家旅馆,只要付三百日圆就能过夜,并提供共用的淋浴设备。那里曾经聚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嬉皮。

登山用品店全都是二手店。

以低价收购外国喜玛拉雅山远征队留下的登山用品,再以相当于外国售价的价格卖出。

那种店的老板大多是能够从外国登山队手中得到那些用品的雪巴人。

深町停下脚步,顺势一脚踏进那家店内。

店内昏暗,而且狭窄。

代替柜台的玻璃展示柜对面,站着一个臭着一张脸的男人。

他不是雪巴族人。

和刚才的地毯店老板一样,是刹帝利族。

他蓄着口字胡,年龄约莫五十岁上下。

“Namaste.”

深町以尼泊尔语向他问好,刹帝利男人依然不改那副别人欠他几百万的表情。

挂在墙上的商品从钩环等小零件到登山背包和冰杖等都有,展示柜中放着三十公尺左右的八厘米登山绳。

除此之外,还有真伪难辨的密宗法器。

深町随意浏览那些商品的视线,忽然停在登山绳旁的物品上。

那是一台破旧的相机。

是蛇腹相机,蛇腹和镜头部分能够收进机身的那种。

基于摄影师的职业本能,深町一看外表,就知道那是什么机种。

展示柜中的相机,蛇腹从机身中拉出来,镜头朝向客人摆着。

深町仔细一看,发现镜片上有一道斜斜的裂痕。裂痕不是在中央,而是靠近下方,尽管如此,如果其他机能别无异常,应该勉强能拍照吧。

然而,既然这台相机受到的撞击力道足以让镜片产生那种程度的裂痕,那么除了镜头之外,其他部分也十分可能有问题。

但是,深町对那台相机的款式异常感兴趣。

这种东西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不可能有哪一国的登山队队员用这种老旧的相机拍照。不,相机迷当中,有人会刻意想用这种旧相机拍照,所以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至少可能会带着两、三台相机来,其中包含一般相机和这台相机。那位摄影师在拍照过程中,把这台相机摔在地上,使得镜片产生了裂痕。这么年代久远的古董相机,厂商手上也不可能有可供替换的零件或镜片。

这台相机大概是摄影师狠下心,在加德满都卖掉的吧。

深町试图移开目光,然而,他对它莫名感兴趣,视线下意识停留不去。

他总觉得在哪里看过它。

然而,深町至今从未使用过那种相机。

到底是在哪里——?

深町的目光蓦地望向折叠蛇腹、将镜头收进机身时变成盖子的部分。

那里写着厂商名称。

KODAK。

是柯达的相机。

知道这件事时,一阵匪夷所思的战栗窜过深町的背脊。

难不成——?

这个念头掠过心中。

或许是心理作祟,总觉得连心跳都加速了。

“Tyo kamera dekaunos?”

深町说:能不能让我看那台相机?

他拿起老板拿出来的相机。

黑色的相机——

比外观看起来更轻。

镜头的上方以英文标示了相机的机种。

“BEST POCKET AUTOGRAPHIC KODAK SPECIAL”。

手微微颤抖。

没错。

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这样的名字。

深町不想被老板察觉自己内心的动摇。因为老板一旦知道客人对店内的商品感兴趣,就会若无其事地漫天喊价。

老板肯定会说出高三倍的价钱。

“Kati paisa?”

深町问价钱多少。

老板突然变得笑脸迎人,说:

“Two hundred doller.”

深町说:镜片有裂痕。两百美元太贵。能不能算更便宜一点?

“Alikati sasto mā dinos.”

“No.”

老板夸张地耸耸肩,说:是因为有裂痕,才算你两百美元,原本这件商品价值五百美元。

两人的对话简短。

当老板说一百五十美元时,深町爽快地点头。

“Okay.”

一百五十美元——这个金额足够让尼泊尔人一家人生活一个月。

老板以报纸仔细包装,放进塑料袋递给深町。

走出店外时,一轮夕阳的余晖打在深町的脸颊上。

2

深町在狭窄的饭店房间里喝酒,尼泊尔的酒。

raksi——在日本叫做烧酒。

以米为原料制成的蒸馏酒。

深町在等待从日本打来的电话,为了压抑亢奋而开始喝这种酒。

他坐在床缘,右手拿着酒杯,视线对着窗户。窗外,是一整片夜的漆黑。

雨滴拍打着窗玻璃。

深町独自一人。

在这种雨季,自己为何决定独自留在尼泊尔呢?

伙伴已经在五天前回日本了。

反正就算回去,也没有人在等自己。

四月从日本抵达加德满都时,原本有七名成员,但从圣母峰回到加德满都时,变成了五名。

远征失败了。

挑战圣母峰的行程延误至雨季,队员们奋斗到最后一刻,结果却在西南壁八千五百公尺的岩棱死了两名队员。如果撇开高度不谈,技术上是毫无困难的地方。

冻雪覆盖在四十五度的斜坡上。

井冈走在那道斜坡上,脚底打滑失足滑落。他身后的船岛和他身上绑着同一条登山绳,受到牵连一同下坠。

这起意外发生在放弃登顶,下山的半路上。

登山时,井冈和船岛都轻易地克服了那道冻雪的斜坡。

大概是起步的时间点稍微乱了套,冰爪的前爪没有牢牢抓住结冻的雪面。

深町从镜头中看见了那一幕。

讽刺的是,等到两人放弃登顶,开始下山之后,天空放晴了。

深町透过五百毫米的望远镜头,捕捉到两人下山的身影。

两个黑点从覆满白雪的斜坡下来。

当时,带头的黑点忽然毫无预警地开始迅速向下滑落。登山绳绷成一直线,身体被登山绳另一头绑住的船岛,晚一秒跟在井冈的身后,滑出了雪坡。两人下坠的速度越来越快,井冈的身体从陡峭的岩场跳到半空中,接着船岛的身体也被抛到半空中。

深町听不见两人的惨叫,也看不到他们的表情。

在无声的镜头中展开的影像。

被抛到半空中时,船岛的红色登山背包,烙印在深町的视网膜上。

两人的身体一口气下坠一两公尺,用力撞上途中的岩盘,又从那片岩盘滚落,坠入更下方的雪里,消失无踪。

深町忘我地按着快门。

十连拍那一幕景象。

鲜明的场景。

深町咬紧牙根。

又想起来了。

越想忘记,就越是想起那一幕景象。

深町仿佛要将它逐出脑海似地,将酒杯送至嘴边。

“你如果那么想去,去不就得了?你去啊!随你高兴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不用顾虑我的感受。”

脑海中响起加代子的话。

“你随性去过你的生活,我也乐得轻松。因为我也可以随性去过我的生活——”

为什么这种时候,会想起加代子的话呢?

深町晓得,自己为何不回日本。

没有事情在那个国家等自己是骗人的。因为的确有事情在那个国家等自己。

深町一直持续逃避至今的事情,在那个国家等着自己。如果回去,就算不愿面对,深町也要直接面对它。

假如——

假如这趟远征成功——

自己未来的人生当中,就可能有各种发展。然而,出现了两名牺牲者,远征失败了。

赞助商提供的资金,是预定的一半。

不足的远征费用则由队员按人头分摊。虽说那是一开始的约定,但要死去的两人的遗族拿出按人头分摊的金额,这种话其他队员实在说不出口。

于是原本预定由七人分摊的金额,变成要由五人分摊。一个人要出三百万左右。

事情不止是那笔钱。

回去的话,和加代子之间的事就得做结论。不,自己和加代子之间,恐怕早已有了结论。

既然如此,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

深町将视线从窗户移到房内,看见自己的身影映在墙上的镜子里。一张露出恐怖眼神、面容憔悴的男人的脸。皮肤被太阳晒得焦黑,受到紫外线伤害,变得干燥粗糙。

任它长的胡子,虽然在下山抵达加德满都后刮了,但又开始冒出满脸胡碴。

你给我听好了——

深町瞪着镜中的自己,像是要讲给自己听。

人是背负着各种事情而活的生物。

如果不一一彻底解决那些事,就无法开始下一件,人将无法展开一切。但凡是人,总要被迫背负着过去种种,在前事未了之际,便又一头栽进下一件。藉由这么做,该日渐风化的事物会日渐风化。而有些事则不会完全风化,就像化石般永远存在心中。这世上没有人不背负这种事物。

然而——

深町心想,现在的自己并不晓得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我要留在这里半个月左右,等到我累积一张张照片到足以汇集成一本摄影集就回去。”

他对队长工藤英二这么说。

“等你回来安顿好,在东京喝一杯吧。”

四人这么说,回日本去了。

大家在日本都有工作。

各自为了这次的远征,克服了各自的问题,从日本出发来到这里。

他们必须四处奔走,拜访提供速食食品的厂商、免费出借登山用品的登山用品店等,并且再次向船岛和井冈的遗族说明事发经过。

登山界的相关人士大概也会发出各种批判。先回国的人必须直接面对这些琐事,一一应对。

就某个层面而言,深町等于是把这些烦人的事情,推给了先回国的四人。

我还有摄影集的照片没拍——这是他的借口。

从前合作过的编辑向他提议:集结你之前累积的喜玛拉雅山相关照片,出一本摄影集吧。

基本上,两人之间有个共识,出摄影集的前提是这次远征成功。

喜玛拉雅山的照片本身,在日本已经不再稀罕了。征服圣母峰这件事本身,也引发不了什么话题。深町自己并非名气响亮的摄影师,不足以凭深町诚这个品牌让读者买书。从事这一行超过十五年,但深町仍是几乎默默无闻的小卒。

他不只拍摄山的照片。拍摄山景的工作少之又少。他平常拍的是用于杂志料理特辑的料理照片、对谈的照片,或型录杂志的商品。没有工作会因为深町诚的才华、特色而找上门。他赖以维生的是一般摄影师都具备的技术。换句话说,这一行能够取代深町诚的摄影师多如过江之鲫。

这次登山之所以特殊,也是因为除了深町之外,所有参加的队员年龄都超过了四十五岁。

有人是医生,有人是上班族,有人是房屋中介公司的社长,这样的一群人要挑战世界最高峰——这点引起了媒体的兴趣。

3

最先提起要去爬圣母峰,是什么时候呢?

事情大概是发生在一年半前的新宿。

因为田村谦三好久没从信州来到东京,所以能够参加聚会的人决定去喝一杯。

当时冬寒料峭。

那一晚,田村、工藤英二、泷泽修平、增田明、井冈弘一和深町,在新宿齐聚一堂。地点是靠近新宿公园的一家小居酒屋。众人在那里围炉开始饮酒。

所有人都是深町透过登山而结识的人。

深町原本并不属于任何一所大学的登山社或镇上的登山会。

因为喜欢山,而在替山拍照的过程中,和各个登山会的人变得熟稔。

之所以选择摄影师这个职业,是因为想拍山的照片,而之所以也接拍摄其他景物的工作,纯粹是因为光拍山的照片无法糊口。

深町擅长的是捕捉入山的人们的表情。

鲜明地拍下人面对岩壁的气势,以及掺杂其中的不安;围着篝火休息时的表情、队长烦恼该选谁作为攻顶队队员时的背影;在岩壁上寻找抓点的手指;隔着前人的鞋底抬头往上看到的、攀附在岩石上的前人的表情。

深町会在本人不知情的情况下,拍下手指、脚、手臂、嘴唇、背部等等——除了脸部表情之外,连本人都没有意识到的身体表情。

深町拍的照片虽然朴实无华,但身为摄影师的实力颇受好评。

即使是身为登山者,若是在穗高的泷谷或谷川岳的岩场的传统路线,深町也能在不成为聚会上这些成员负担的状况下,扛着摄影器材,设法跟在他们身后。

深町认识工藤英二是在十年前,三十岁的时候。

当时要远征马纳斯卢峰,某滑雪用品厂商成了赞助商。

马纳斯卢峰海拔八、一六三公尺,是世界第八高峰。这趟远征的目的是登上她的峰顶,从那里滑雪下来。

工藤和深町分别以医生和随队摄影师的身分,参加那支远征队。

田村、泷泽、增田和井冈这几人,也是当时的队员。

众人在秋天展开远征,结果以失败告终。

因为刮起超越近年来纪录的大风雪,使得队员受困雪中半个多月,当时一场雪崩袭击了第三营,一名雪巴人因此丧命。

尽管如此,计划仍然执行到攻顶队从最终营区出发的部分,但攻顶队在逼近八千公尺的地方折返。因为积了大量新雪,光是铲雪就比预定行程多花了两倍的时间。

这时,队长在基地营为了决定攻顶队的队员,独自进入帐篷中沉思。每个队员都想被选为攻下峰顶的登顶队员。而队长必须从中选出两名。

这时,从身后拍下队长独自在帐篷中沉思的背影的人,就是深町。这张照片使他在这个领域中稍具知名度。

以当时的队长堀口学为主,队员由各个登山会和自由登山者组成,远征失败回国之后,当时的几名队员固定每年会在东京都内聚会几次。其中也包括工藤和深町。那个聚会持续了两年左右,后来在不知不觉间以忙碌为理由,队员不再聚会了。

就在这个时候,队长堀口因癌症病逝。那是三年前的事。在那场告别式上,那些队员久别重逢,不知不觉间又开始聚会了。

但,虽说是聚会,并非定期地决定见面日期。而是趁某个队员来东京时,能够到场的人小聚一聚。

也只有在田村从信州来到东京,大家聚在一起时,才会提起圣母峰的话题。

众人围炉饮酒,自然会聊起登山的话题。

大家分别是二十多岁到三十出头的年纪,都是爬过各种大大小小的山的顶尖人士,这些人在RCC(Rock Climbing Club,攀岩者俱乐部)Ⅱ的创立期间,在无人攀登过的日本岩壁或日本人尚未攀登过的欧洲阿尔卑斯山的山壁上,钉进第一根楔钉。

“还有人在登山吗?”

顺势发展出这种话题。

“我很少去了。”

增田说。

“我也是——”

田村说。

田村在信州从事房屋中介。

队员当中,他的年龄仅次于工藤:去年满五十岁。

“还常在爬的,顶多只有船岛和你吧?”

田村看了泷泽一眼。

“我比不上船岛啦。那家伙目前一个月里还有半个月待在山里——”

泷泽搔了搔头。

“你呢?”

“我平均起来,一个月最多一星期左右。”

“也很厉害呀。”

那一晚,在平常都会到场的队员当中,唯一没有露面的是船岛隆。

“船岛现在在爬哪里?”

增田问道。

“谷川。”

泷泽回答。

“谷川的?”

“一之仓。”

“还站在第一线呐。”

一之仓谷位于群马县北部,从谷川岳的山顶到一之仓岳的棱线东侧,面向汤桧曾川一口气凹陷的山谷。南北被东山脊和一之仓山脊包夹,有海拔落差超过八百公尺的岩壁和许多大岩沟。

“那里的大岩沟,冬天特别难缠呐。”

增田说。

大岩沟——指的是位于陡峭岩壁上的岩沟。那里在积雪期,经常成为雪崩的通道。

“他要爬的是屏风岩。他也约了我,但我因为有工作,所以没办法去。”

“泷泽,你有在工作吗?”

增田半开玩笑地说。

“算有啦。但不是正职就是了——”

“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在涩谷的居酒屋上菜、点餐——”

“你已经待在那里多久了?”

“五个月。”

“这次做得挺久的嘛。”

“因为除了登山的费用之外,我还得付房租和伙食费。我也想像船岛一样,有个好老婆。”

“老婆?船岛结婚了吗?”

“他老婆叫小美啊。好像没有入籍,但那已经和结婚没两样了。”

一聊之下,才发现如今站在第一线登山的,只有船岛和泷泽。

泷泽单身,没有正职。

每次不知从哪里找到工作,做了两、三个月存到钱就辞职去登山。

船岛和一个交往五年的女人同居,她名叫川村美津代,今年三十七岁。她在町田市一家建设公司担任行政人员。

船岛一面过着和泷泽相似的生活,一面赚取登山费用,除此之外,伙食费和房租全由她支付。船岛以食客的身分,住进了她原本一人独居的公寓——两人之间维系着这样的关系。

不知是哪一次,船岛穿着颜色鲜艳的新毛衣,被大家一调侃,他才腼腆地说:

“嘿嘿,是那家伙买给我的——”

两人的关系尽在不言中,换句话说,两人似乎相处得还算不错。

众人饮酒围炉,不着边际地一直聊着登山的话题。

大家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将近十年没去登山了。

“我已经变成随时都可以去登山的孤家寡人了。”

井冈喝酒喝到满脸通红地说。

井冈离婚了。

原因是井冈外遇。虽然井冈和外遇的女人分手,但后来和妻子处得不好,在半年前离婚了。

七岁和五岁的孩子归他老婆。

那一晚,正好是星期六,于是井冈特地从名古屋大老远跑来。与其孤单一人,和熟人喝酒似乎更能解忧愁。

三杯黄汤下肚。

众人的话变多了。

静静听大家说话的是年纪最大的工藤。

“我啊,到了五十岁的这个年纪,总算想通了。”

田村谦三说。

“想通什么?”

泷泽问道。

“说穿了,就是山啊。”

“山?”

“没错。”

田村点点头,一口饮尽杯中酒。

那一晚,田村要住工藤家。似乎可以放心地喝醉。

“我啊,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坏人。”

说完,田村摇了摇头。

“我的意思并不是说自己以前是好人——”

“从前我还是菜鸟的时候,田村先生曾逼我用便当盒舀水塘的水煮饭,还硬要我连同蝌蚪吃下去。”

泷泽说。

不晓得田村有没有听见泷泽的话,他默默地替自己的杯子斟满酒。

“大笔金钱会从我眼前流过。”

说完,田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有时候两亿,有时候三亿。多的时候,甚至会有五亿、十亿从我的眼前流过。不知不觉间,我开始挪用那种钱。令人不敢相信,对吧?”

田村的话看起来是在对自己说的。

“一开始是几百万,多则一千万、两千万。总之,我是豁出去了,整个人沉迷于金钱游戏之中,无法自拔。我想把钱变得更大。接着,便想做三千万、五千万的交易。后来,金额超过一亿,不知不觉间,又变成了十亿这种天文数字的金额。大笔金钱并没有流进我的口袋,只是从这里移动到那里而已。尽管如此,我手头上还是留了一些。可是啊,我总觉得这很奇怪,觉得哪里有问题。从一百万变成一千万,从一千万变成一亿,从一亿变成十亿,从十亿变成二十亿,钱会把人的胃口养大,想要更多、更多钱。我心想,那究竟是为了什么呢?钱永远赚不完。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赚钱呢……?”

“——”

“我做过游走于法律边缘的事,也做过不可告人的事。顺便告诉你们,就连不能告诉老婆的事,我也做了不止一、两件。我活到这个年纪,该学会的肮脏事也都学会了——”

田村夹杂叹气地吐露过去的事。

“唉,前年大概是九〇年代景气最好的时候吧。像我在地方小镇上开的房仲公司,也忙得不可开交。可是,从去年到今年却是惨淡经营。同业当中,有许多人倒闭或宣告破产。手头上的不动产越多越危险。唉,如今岌岌可危的不止这个业界就是了。这次我之所以来东京,也是为了借钱。哎呀,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总之,我一直在思考,我是不是想做这种事,这种事是不是我希望的。当公司处于存亡关键的时候——”

田村驼着背,对着眼前的空杯说。

“那,你刚才说的‘就是山’,是什么意思?”

泷泽问道。

“就是,为了什么而工作?换句话说,我是为了什么而赚钱?到了这个年纪,我实在不好意思说这种幼稚的话,但看来我是真的在思考这种事。说穿了,我是为了生活而工作、赚钱。可是,如果只是为了活下去,某种程度的金额就够了。盲目赚取多于生活开支的金钱,这样并不能让人心灵澄净。所以,泷泽,就生活方式或赚钱的方法而言,你都比我来得高尚许多。船岛把生活费交给女人负责,自己赚的钱全部拿去爬山。从这点来看,船岛已经到达了神的境界——”

“——”

“所以,到头来我只剩下爬山。”

田村说。

“如果说,我变成半吊子的坏人,全身弄得污秽不堪,纯粹只是为了赚钱,那就太丢人了。所以,我想把赚的钱用来爬山。不过猛然惊觉,却发现借的钱已经多过了赚的钱——”

“这么说或许和田村哥指的爬山有点不同,但在各种情况下,经常会自然而然地把钱换算成爬山去思考。”

井冈说。

“我们除了领薪水,公司还会发奖金,对吧?这种时候,就会想到:啊,这个金额可以晚去晚回穗高五次,或者去喜玛拉雅山远征一次——”

“没错没错。”

泷泽点头。

“我四十五岁的时候,计算了自己一辈子所赚的薪水。退休之前,还能领几次薪水、拿多少奖金、加多少薪水——可是,算着算着,总觉得替自己感到悲哀。感觉像是明白了自己人生值多少钱。”

增田如此说道。

自己今后会赚多少钱,假设能出人头地,能够爬到多高的职位,在往后的人生中,自己什么事办得到、什么事办不到——看来人活到四十多岁,就是这么回事。

“我心想,运气好的话,还可以再去爬一次喜玛拉雅山吗?”

增田抚摸自己的肚子,感慨万千地说:

“可是,那只是出一张嘴。肚子比常在爬山的时候突出,我觉得自己实在不能像从前一样,背着五十公斤毫不休息,一口气从上高地爬到涸泽。”

经过一阵短暂的沉默,田村说:

“喂,我们去吧。”

“去哪?”

泷泽问道。

“哪还用说,当然是喜玛拉雅山啊。”

田村看着大家。

“大家对于十年前在马纳斯卢峰发生的那件事,都还耿耿于怀吧?”

“——”

“我无法释怀。那件事一直纠缠着我,直到这个年纪我还是忘不了。毕竟,那是我第一次国外旅行,也是第一次去爬喜玛拉雅山——”

众人的视线集中在田村身上。

“如今,我还经常梦见。口口声声说爬山、喜玛拉雅山,我自认已经尽了全力,但是到头来,别说峰顶了,我连八千公尺以上都没有爬上去过——”

“不止是田村哥。我想我们这群人当中,大概没有人去过高于八千公尺的地方。”

增田低声说。

“说真的,要不要去爬喜玛拉雅山?”

泷泽拉高音量。

田村看了工藤一眼,他从刚才就一直静静听大家说话。

“工藤哥,怎么样——?”

工藤低声沉吟,摸了摸下巴。

“这个嘛……”

他没有特定对着谁,点了点头。

“这或许是个不错的提议。”

4

深町在加德满都的饭店里,一面喝raksi,一面想起当时的事。

他借助酒力,说出心中的愿望——如果想就此结束,也能让这件事画下句点。任谁都能理解,愿望与现实之间的差异。

“想去”与“去”之间,究竟相差多少呢?

过去曾以登上喜玛拉雅山八千公尺高峰为目标的一群人。众人明白,让自己的身体爬上八千公尺高峰是一种怎样的行为,也知道喜玛拉雅山超过八千公尺的高峰,处于多么严酷的条件下,而自己的身体又退化了多少。

所有人都超过四十岁了。

四十岁之后,上班族、自由业和社长分别拥有了各自的社会地位。

挑战喜玛拉雅山的八千公尺高峰,无论再怎么低估所需的时间,也要两个月——照常理估算,则需要三个月。换句话说,要在那段期间,离开自己在社会上的职位。

对于上班族来说,那意味着辞去工作。

出发之前,各项准备也会占用掉自己的时间。就算找到赞助商提供经费,个人也要负担一百万到三百万的金额。

除此之外,还有生命危险。纵然历尽千辛万苦,也说不定无法爬上峰顶。

尽管登顶,也没有钱会入袋。

通往喜玛拉雅山八千公尺高峰的各种路线,几乎都已经被人爬烂了。除非以相当新颖的创意登山,否则也得不到社会荣誉。能够获得的,顶多只关乎个人心灵成长。

从远征回来,又要回归日常生活中。若是回来之后,职场上没了自己的位子,这个风险就未免太大了。

然而——

那个愿望实现了。

而且,当时聚集的人全部无一阙漏地参与了这项计划。

事后听说的船岛,也加入了这个计划。

众人意见一致:既然要爬,就从尼泊尔这一边向喜玛拉雅山的最高峰——圣母峰迈进。负责协助角色且爬过圣母峰的,有工藤、船岛、田村这三人。

在初期阶段讨论的是队员的年龄。几乎所有人都超过四十岁,工藤和田村则超过五十岁。

要不要加入二十多岁或三十五、六岁的队员呢?

如果想加入新血,倒是有适当的人选。

能够带干劲十足、体力充沛的人上山,担任协助的角色,这些队员好歹具有这样的人脉。

然而,泷泽却说:

“那样是作弊。”

四十多岁的人站上圣母峰顶并不稀奇。当然也有五十多岁的人登上峰顶的记录。

但是——

“凭我们的力量去爬吧。如果我们爬不上去的话,我也能接受这个结果。”

所有人都赞成泷泽的意见。

决定由工藤担任队长,正式决定队员是在一年前。

队员一共七名,分别为:

工藤英二(五十六岁),医师。

田村谦三(五十一岁),房仲业者。

增田明(四十七岁),公司职员。

船岛隆(四十七岁),待业中。

泷泽修平(四十六岁),待业中。

井冈弘一(四十六岁),公司职员。

深町隆(三十九岁),摄影师。

这就是这支队伍的成员。

工藤决定趁这个好机会,让刚成为医生、进入研究所就读的儿子在自己不在的期间,到自己经营的医院帮忙。

工藤是镇上的开业医师,看诊的几乎都是感冒或腹痛的病患,至于需要动手术或住院的病患,则转介给认识的医院。

他和儿子一起替病患看诊半年左右后,在攀登喜玛拉雅山这三个月内,把医院交给儿子。

田村则说:

“倒了也无所谓。”

他把自己的公司交给了担任专任董事的弟弟。

增田明向公司递出辞呈。

部长问及理由,他只说:

“因为我想去爬喜玛拉雅山。”

十年前,去爬马纳斯卢峰时,他也向当时任职的公司递出辞呈。所以,这次他也如法炮制。

“别意气用事!”

部长当着增田的面,撕掉辞呈。

前两年没用的年假,积了二十多天。那一年的年假有整整二十天,如果再加上国定假日,并妥善利用星期六、日等假日,就能获得将近三个月的长假。

“这次破例。”

基于部长的裁量,增田获得三个月的长假。

船岛没有问题。

他在一年内赚了由个人负担的两百万。

泷泽也是一样。

井冈辞掉了工作。

他说想请三个月的长假,却被公司拒绝。如果他和增田一样,妥善利用年假,要放三个月的长假倒也不是不可能。不过,问题是很难一口气放那么长的假。

“如果允许你一个人,就得允许其他人这么做。”

上司说,不能打乱企业的规律。

“既然这样,我只好辞职。”

井冈爽快地辞掉了工作。

“反正我单身,一人饱全家饱。”

井冈那么向上司说。他将部分离职金充当个人负担金额,剩下的寄给前妻和孩子后,参加远征。

每个人以各自的方式,克服各自的问题,投身于这趟远征。

然而——

却没有登顶。

井冈弘一和船岛隆死了。

他们的死法,连收尸都没办法。

独自饮酒,各种念头在脑海中忽隐忽现。

漫无边际的思绪。

念头。

险些淹没在其中。

心情好比独自一人漂流在一片黑暗中。

正当此时——

电话响起。

深町拿起话筒。

是从日本打来的。

“喂,深町先生?”

是宫川的声音。

深町点点头,问道:

“你替我调查了吗?”

“查到了。肯定没错。BEST POCKET AUTOGRAPHIC KODAK SPECIAL,马洛里在一九二四年攻顶圣母峰时带去的,就是这款机种。”

“谢谢你,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可是,深町先生,你为什么想知道那种事呢?是不是有什么有趣的新闻呢?”

“哎呀,会不会变成有趣的新闻,要等接下来才知道。”

“是什么呢?请你告诉我嘛。”

宫川以充满好奇心的雀跃语气说。

“目前的状况什么都还不能说。等弄清楚之后,我再告诉你——”

宫川不满地想听下文。深町再次向他道谢,放下了话筒。

原来如此啊。

深町站了起来。

全身笼罩着轻微的兴奋。

假如这台相机是——

深町拿起在登山用品店买到的相机。

假如这真的是马洛里的相机——

将会是一件震惊世人的事。

视情况而定,说不定能彻底大幅改写喜玛拉雅山的登山史。

明天。

明天必须再去那家店一趟。

从下腹部窜上来的兴奋之情,让深町在饭店狭窄的客房里,犹如野兽般在同一个地方反复走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