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二天是星期一,上午十点半作去拜访了红的办公室,办公室在离雷克萨斯的展销厅大约五公里的地方。位于大块玻璃窗的现代写字楼的八层,占据了一半的楼面。剩下的一半是有名的德国制药企业的办公室。作和昨天一样穿着深色西装,系着沙罗送他的那条蓝色领带。

入口处张贴着大大的BEYOND的logo,精巧而潇洒。办公室很明亮整洁,是开放式的布置。接待处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抽象画,上面用了大块的原色。虽然不知道画的意思,但也不是让人特别难懂。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称得上是装置之物。没有花,也没有花瓶。这里到底是做什么业务的公司呢,只看门口的话是完全想象不到的。

在前台接待他的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女性,一头卷发漂亮的向外卷曲着。淡蓝色的半袖连衣裙上带着珍珠胸针。看上去实在富裕积极的家庭中,被健康地重视地抚养长大的。她接过作的名片后,脸上全体绽放出了微笑,然后像爱抚大型犬柔软的鼻尖一般,伸出手按下了电话的内线按钮。

过了一会儿,里面的门打开了,一位体格壮实的女性走了出来。年龄大概在四十岁中旬,穿着暗色调的西装,肩膀很宽,鞋子是粗跟的黑色高跟鞋。五官不可思议的让人找不出缺点。头发剪得很短,下巴很宽厚,看上去十分精干。这世上不时的会有这么些中年女性,不论做什么都很有能力,她就是其中一位。拿女演员打比方的话,专家的护士长或是高级妓院的女主人之类的角色吧。

她看了作奉上的名片之后,脸上露出一丝诧异。东京电铁公司设施部建筑课的课长代理,找名古屋的“creation business seminar”的董事长到底有什么事呢?而且还没有实现预约过。但是她一点都没问起作的来访目的。

“非常抱歉,能麻烦您在这里稍候片刻么?”她最低限度的笑了一下说道。然后让他坐下之后,身影又消失在用一扇门中了。椅子是铬色(chrome)和白色的皮做成的,斯堪的纳维亚(Scandinavia)风格的简约设计。美,干净而稳定,缺少温度,像是细雨降落的白夜那样。作坐在这把椅子上等待着。这中间,年轻的那位女性操作着放在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在做着什么工作。时不时看向作那里,像是鼓励的向他微笑一下。

和雷克萨斯接待处的女性一样,能经常在名古屋看到这种类型的女性。相貌姣好而形象端庄,还易让人抱以好感。头发一直漂亮的卷曲着。她们在某所学费高昂的私立女子大学内,学的是法国文学,毕业后到本地的公司工作,做着前台或是秘书的工作。在那里工作的几年,一年和女性朋友去一次巴黎购物旅行,不久找到很有前途男社员,或是相亲结了婚,可喜可贺地辞了职。之后就一心扑在如何让自己的孩子考上有名的私立学校。作在椅子上,遥想着她的人生宏图。

过了五分钟左右,那位中年秘书回来了,带着作走向红的房间。她脸上的笑容与刚才相比,友善的程度增加了一个刻度。中间包含着对不提前预约就直接来见boss的他所持有的一份敬意和亲切。大概这种情况不怎么常有吧。

走在作前面的她步幅很大,鞋子的声音像是老实的铁匠一大早起来打铁发出的声音那样坚硬而扎实。走廊里有几扇不透明的厚玻璃做的门,从那里面完全听不到有说话生活是东西发出的声音。这与作所在的那个电话的铃声一刻不停地响着,门不时被开开关关,一直有人在大声发火的办公室相比简直是另一个世界。

红的办公室从公司全部的规模来看,意外的偏小而雅致。还是斯堪的纳维亚(Scandinavia)风格的工作桌,小型的沙发组合和木质的柜子。桌子上放着像是工艺品般的不锈钢台灯(stainless steal desk light),和Mac的笔记本电脑。柜子上放着B&O的音响组合,墙上挂着还是使用大块原色的巨幅抽象画,好像和接待处的那副是一个作家的作品。窗户很大,面向的是马路但一点都听不到噪音。初夏的阳光照射在房间地板上铺着的素色地毯上,光线明晰,毫无模糊。

房间布置简约而统一。没有一点儿多余的东西,家具和用具也都价格高昂,但是不同于雷克萨斯展销厅里积极地把这份富裕展现出来,这里一切都设计得收敛而不引人注意。用钱堆起来的匿名性,好像是这个办公室的基本理念。

红从桌子那边站起身来迎接了作。而二十岁的时候相比,外表变了很多。身高还是从前那样不足160cm,但头发惊人的少了很多。虽然本来就是细软的发质,但比以前更加细了,额头整个裸露在外面,可以清楚地看到头形。而且像是为了弥补头发变少似得,从鬓角的地方开始一直到下巴处留起了胡子。和头发的量少相比胡子显得格外乌黑,对比很明显。金属边缘的眼镜镜框细细的,很配他椭圆的像鸡蛋似的脸。身体还是一如既往的削瘦,多余的肥肉一点都没有长,细条纹(pinstripe)的白底衬衫配以棕色的针织领带(knit tie)。衬衫的袖子挽到了肘部。裤子是奶油色的斜纹布休闲裤(chino pants),鞋子是棕色的软皮乐福鞋,没有穿袜子。整体暗示着他休闲自由的处世风格。

“一大早忽然来打扰你真抱歉。”作首先道歉道:“心里觉得不这么做的话也许见不到你呢。”

“怎么会呢。”红说道。然后伸出手和作握了握。和青不同手更小而柔软,握手的力量也很平稳。但是其中包含了他的感情,并不是什么敷衍的握手。“你说想见我的话我不可能拒绝你的吧。不论什么时候都很乐意见你的。”

“工作不是很忙么?”

“的确是忙啊。但这是我的公司嘛,没有人在我之上,能够自己裁定随机应变。延长还是缩短时间都是我的自由。但总账还是要对才行。毕竟不是神,没法决定时间的总量。但是一部分还是能够调整的。”

“可以的话想私下里跟你说。”作说道:“要是现在忙的话,我配合你的时间再过来也行。”

“难得来了嘛,你就不用顾虑时间,在这儿好好聊聊吧。”

作坐在一张两人座的黑色皮革沙发上,红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两人中间隔了一张小小的椭圆形桌子,上面放着貌似很重的玻璃烟灰缸。红重新手拿着作的名片,像是检查细节一般的眯起眼晴凝视着。

“原来如此,多崎作如愿以偿在建造车站呀?”

“虽然我也很想这么说,但遗憾的是并没什么建设新的车站的机会。”作说道:“因为市区不怎么开新的线路嘛。现在所做的其实大部分是既有车站的改建和改修啊,无障碍设施,增加厕所的功能,设置安全栅栏,增加站内店铺,和其他公司线路的换乘调整………车站面向社会的功能发生了变化,我们要做的工作也不少。”

“但是总之就是在作和车站相关的工作对吧。”

“没错。”

“结婚了么?”

“还是一个人。”

红翘起脚,用手把斜纹布休闲裤(chino pants)脚上的线头拔掉。“我结过一次婚,在27岁的时候。但是一年半就离婚了,从那以后都是一个人。单身的话更轻松,不用浪费时间。你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么?”

“不,也不是那样。自己觉得结婚也挺好,时间倒不如说是闲的多出来了。只是因为没能遇到想与之结婚的对象罢了。”

作想起了沙罗。

“你的生意好像进展得很不错啊。”作说道,然后环顾着这间整洁明丽的办公室。

十几岁的时候,青、红和作之间互相称呼“ore,omae”(俺,お前。就是我,你的意思,但是是更为亲近的称呼,一般指同辈或是后辈)。但是作感觉到了,时隔十六年再见面时,心情上无法适应用那样的称呼方式了。他们还是一如既往的称呼作为omaeお前,自称为ore俺,但作没办法那么轻松说出口。对作而言,那种亲密的叫法已经变得不再自然了。

“啊,现在业务是开展的挺好。”红说道。然后清了一下嗓子。“你知道我们公司的业务内容么?”

“大致上知道一些,但前提是如果网上介绍的内容是正确的话。”

红笑了。“那些没有假。就是上面写的那回事,但当然最重要的部分没有写上去。那些只在这里。”红用手指咚咚地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和厨师长(chef)一样,最关键的动心是不写在菜谱上的。”

“以企业为对象,教育养成人才。我是这么理解这家公司的主要业务的。”

“就是那样。我们教育新人职员,再教育中层社员,向企业提供这一类的服务。配合客户的要求定做(order made)项目,专业高效的(professional like)完成任务。对企业来说可以省去时间和工夫。”

“职员教育的外包(outsourcing)。”作说道。

“没错。这整个生意都起始于我的一个主意。漫画里常会有的吧,头顶上忽然浮现了一个明亮的电灯泡。就是那样的。创业的资金是相熟的白领高利贷公司社长看好我赞助我的。也是凑巧有了这样的靠山。”

“但是这个主意是从何而来的呢?”

红笑了。“没什么了不起的。大学毕业后虽然进了大银行,但工作很无聊。上头的上司净是些无能的老家伙,只看得到眼前的东西,为了保身忙忙碌碌,完全不去着眼将来。日本顶尖的银行都是这副样子的话,就觉得这个国家的未来是一片黑暗啊。压抑着自己继续工作了三年,但情况并没有好转,倒是变得更糟了。所以那时换了工作去白领高利贷公司干了。在那里很多事情能比银行自由的施展,工作本身也很有意思啊。但还是和尚头的人意见不合,向社长赔了罪,做了两年多后辞职了。”

红从口袋里拿出红色万宝路的烟盒。“你介意我吸烟么?”

当然没关系了。红嘴里叼着香烟,用小小的金的打火机点了火。眯起眼睛深吸了一口烟然后吐了出来。“想这是一定要戒的,但没办法啊。戒了烟的话就没法工作了。你戒过烟么?”

作出生以来一根香烟都没抽过。

红继续说道:“看来我是不太适合为人所雇佣。虽然看上去不像,而且直到大学毕业工作为止,都没发现自己这样的性格。但实际就是这样。一接到那些废物下得莫名其妙的命令,我的脑子里就啪塔一声什么断了似得。在那些家伙的下面没法工作,所以下了决心。之后只能自己开始些什么不可了。”

红暂时停下了话头,像是在追溯遥远的记忆一般,望着从手开始升腾的紫色的烟。

“我在公司工作中学到另一点就是,这世上大多数的人对于服从别人的命令而行动并不抱什么抵触。当然会出声抱怨,但那也没多认真,只是习惯性的嘟嘟囔囔牢骚几句。要是让他们用自己的脑子去思考事情,负起责任自己做决定的话,他们就会混乱的不行。我就想,那么就能拿他们来做生意的对象啊。就这么简单。明白了吗?”

作沉默了,红没有问他的想法。

“接着我把自己不喜欢的事、不想做的事、不希望别人做的事绞尽脑汁尽可能地都列了出来。然后在这个列表的基础上,构想了一个项目,这么做的话就能高效的培养出老实接过上边命令按照系统行动的人才。说是构想,其实是分开来看的话是从四处抄来的东西。我新人职员是接受的培训经验帮了大忙。再加上些宗教崇拜呀,自我启发课程的手法。还研究了在美国大获成功的同种生意的业务内容。也大量读了心理学的书。纳粹的亲卫队、美国海军部队的教育指南,这一类的东西也在角角落落派上了用场。辞职之后的半年,我为了成立这新项目可谓真正地埋头其中了。全神贯注在某一点上用功,这可是我从以前就一直拿手的呢。”

“而且你脑子也好使。”

红抿嘴笑了笑,“谢谢。实在没法从自己口中这么说呢。”

他吸了口烟,在烟灰缸上掸了掸烟灰,然后抬起头看着作。

“宗教崇拜和自我启发课程的目的基本是敛财,为此实施近乎残暴的洗脑。那种事情我们公司是不做的。那种令人起疑的事要是做了,一流企业就不会接受我们了。也不能用使出一切手段的激进疗法,就算一时得到了很惊人的效果,也不会持久。虽然灌输规则是很重要,但整个项目自身一定都必须是科学,积极且简练的。必须在社会常识的范围之内,而且效果在一定程度上能够持续下去。我们的目标毕竟不是弄成僵尸(zombi)嘛。而是培养出配合公司思路行动,而且还认为是‘我是自主思考的’,这样的劳动力。”

“很是讽刺的世界观啊。”作说道。

“也许能这么说吧。”

“但是接受培训的人也不会全都听话的接受你们灌输的规则吧。”

“那是当然。完全不接受我们项目的人也是不少的。那样的人分成两种,一种是反社会型的人,英语的话就是outcast,那些人凡是建设性的态度,不管什么都不会接收。或者是不愿被编排进入组织之中。另外一种是在真正用自己的脑子思考。那些人放着不管就行了,不要用差劲的方式去改变他们为好。不管什么体系里都需要这样的杰出人物。顺利的话他们大概最终都会站到指挥的那一方去吧。”

“但是在这两种人群之中,还有一层的人接受上面的命令照搬行动的,他们占了人口的大部分,我估算大概有85%。总而言之,我们就是针对这85%开展我们的业务的。”

“然后生意如预想的那样进展顺利。”

红点了点头。“啊,没错。现在的阶段正如计算好的那样拓展着。一开始是只有两三个人的小公司,但现在规模已经能够占据这么大的办公室了,名声也传的广为人知了。”

“把自己不想做的事,不愿意被人下命令做的事变成数据,分析之后拿来做开展生意,这是你最根本的出发点。”

红点了点头。“正是如此。把自己不想做的事,不愿意被人下命令做的事具现化(visualize)并不什么难事。就像把自己喜欢做的事具现化不难一样。区别仅仅是一个主动一个被动,不过是单纯的一个方向性的问题罢了。”

他现在做的工作我怎么都没法喜欢。青所说的话浮现在作的脑中。

“但是这里面有着你个人对社会的复仇,大概也有这层含义吧。作为一个带有反社会倾向(outcast)的精英(elite)。”作说道。

“也许有吧。”红说道,然后像是很愉悦的笑了,啪塔的打了个响指。“好一记猛攻啊serve(桌球的开球)。多崎作的领先。”

“你自己担任项目主宰者那样的角色么?真的去站在大群人的面前说话么?”

“是啊,一开始的时候所有的都是自己来做的哟。毕竟靠得住的只有我一个人啊。喂,作,你能想象我做那种事么?”

“一点儿都没法想象。”作坦白说道。

红笑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做得很好。自己这么说虽然有点那个,但真的挺得心应手的。当然全都是演技,但却很有真实感,让人信服。但现在已经不那么做了,我不是导师(guru)的角色,最多是个经营的人。有很多我要决定的事,现在正在培养老师(instructor),实际的活就交给他们。最近多的倒不如说是演讲之类的工作,被企业邀请去,或是去大学就业研讨讲话。还有出版社的委托正在写书。”

红暂时停了一停,把香烟在烟灰缸里掐灭了。

“生意的这种窍门一旦明确下来,之后就没什么困难的了。只要做些豪华的手册,编些宣传效果的话,再置办一处顶级而时髦的办公室即可。为此我不惜投入大笔资金。接下去就是口耳相传就起效了。一旦有了好的反响,之后再顺势添一把火就行了。但是现在决定不再扩大规模了。范围只限定在名古屋周边的企业,因为要是超出了我所能及的范围之外,就没法负责工作的质量了嘛。”

红这时像是试探性的看着作的眼睛。

“哎,大概你对我所做的工作不那么感兴趣吧?”

“只是觉得不可思议。你居然会做这种生意,这在十几岁时实在无法想象啊。”

“我自己也想象不到啊。”这么说着红笑了。“大概觉得自己会留在大学里就那么成为教师了吧。但是进了大学后,发现自己完全不适合做学问这个事实。那是个极尽无趣而闭塞的世界。”

“我不愿在那样的地方完结自己的一生。但是毕业后进企业一看,发现自己也不适合上班。就这样连续的出现了试行错误。但通过这样好歹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场所生存下去。那你呢,现在怎么样?满足于现在的工作么?”

“也说不上满足,但没什么不满的。”

“因为做的工作是和车站有关的?”

“是啊,用你的话说,就是在主动的那一方。”

“对工作有过迷茫么?”

“每天只是在做着实实在在看得到的东西,没有空去迷茫。”

红微微笑了。“实在是了不起,真像是你会做的事啊。”

沉默降临在了两人之中。红手里转折那只金的打火机,但是没有用它来点烟。大概是一天之内抽烟的数目是决定好了的吧。

“你是有话要跟我说才来这里的吧。”红说道。

“是关于以前的事。”作说道。

“好啊,那就聊聊以前吧。”

“是关于白的。”

红的眼镜里的眼睛眯了起来,拿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大概就会说到这个,从秘书那儿拿到你的名片的时候就这么觉得了。”

作沉默着。

“白的事太可怜了。”红用平静的口吻说道:“人生过得不怎么快乐啊,明明是个美人,而且还有那么好的音乐才能,死的却那么惨。”

对于这样两三句话就把白的一生归纳了,作不禁生出了些许抵抗。但这中间大概是有时间差一样的东西存在着吧。作是最近才刚刚知道白的死讯,而自从红知道已经过去六年了。

“现在这么说也许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但是作为我自己还是希望至少要解开误会。”作说道,“虽然不知道白是怎么说的,但是我没对他做过强暴之类的事。不论是什么形式也好,也从未和她发生过那种关系。”

红说道:“我是这么想的,事实真相这东西就像被沙掩埋的古城那样。随着时间逝去,可能沙子堆积得越来越深,也有可能沙子被吹散开来,古城会显露出其身影。那件事怎么看都是后面一种情况。不管误会解不解开,你本来就不是会做那种事的人。这我很清楚。”

“你很清楚?”作把对方的话重复了一遍。

“就是说,事到如今我很清楚。”

“因为堆积的沙子被吹散了么?”

红点了点头。“就是那样。”

“有种感觉像是在说历史的事件一样呢。”

“某种意义上我们是在说历史的事啊。”

作看了一会坐在自己对面的老朋友的脸,但是完全读取不出任何像是有感情的东西。

“就算尘封了记忆,也无法改变历史。”作想起沙罗说的那就话,直接说出了口。

红点了几下头。“正是如此。就算尘封了记忆,也无法改变历史。这正是我想说的。”

“但无论如何,那个时候你们和我断绝了关系,那样的决然而不容分说的。”作说道。

“没错,是那样的。这是已成历史的事实。但并不是我要辩解,那时是非那么做不可。白所说的话是那样的真实,那可不是什么演技,她是真的受伤了,她是真的在疼痛,真的在流血。不管用什么方式,那个时候的情形都无法向她提出质疑。但在和你断绝关系之后,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也变得搞不明白了。”

“怎么搞不明白了呢?”

红把手指交叉放在膝头,考虑了大概五秒的时间,然后说道。

“一开始的时候是些细微的小情,有几件略微不合情理的事情发生了,就像是会让人觉得怎么会这样呢的情况。但因为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嘛,我们都没放在心上。但平时逐渐的增加了,不久就频繁出现到了引人注目的地步。我们就想了,这里面是不是有些不好的问题。”

作沉默的等待着红的下文。

“白大概有心理上的疾病。”红从桌上拿起那只金的打火机,一边拿在手里把玩一边慎重的挑选着恰当的用词。

“白大概有心理上的疾病。”红从桌上拿起那只金的打火机,一边拿在手里把玩一边慎重的挑选着恰当的用词然后说道:“那是暂时性的,还是说是一直以来都有的,这就不知道了。但至少当时,她变得有点奇怪了。诚然白有着很高的音乐天赋,能够把优美的因为富于技巧性的演奏出来。我们看来,这样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了。但遗憾的是这才能并不足以为她所用。在小小的圈子里还能够应付,但并不具备能够到更广大的世界的能力。不管在怎么勤于练习也好,也达不到自己给自己设定的那个高度。你也是知道的,白的性格又认真又内向。进了音乐学院之后,她的压力也越来也大了。然后奇怪的一面就浮现出来了。”

作点了点头,但什么都没说。

“这种事常发生的。”红说道:“虽然很可怜,但艺术的圈子中这种事常常会发生。才能这东西和容器一样,不管你再怎么拼了命努力,容器的大小是怎么都改变不了的,超出了容量的水便会溢出来。”

“也许是常有的事。”作说道:“但在东京被我下了药强奸了这种事,到底是从哪里编出来的呢?就算脑子变得再怎么奇怪,这故事也太唐突了吧。”

红点了点头。“你说的没错。实在太过唐突了。所以相反,那个时候我们一定程度上,没法不去相信白所说的话。白不至于会拿这种事编故事吧。”

作脑海中浮现出了被沙掩埋的古城,然后想象着自己坐在一个略微高起的沙丘上,向下俯视着那个干巴巴的干涸透了的城市废墟的样子。

“但为什么捏造的对象偏偏是我呢?为什么非要说是我不可?”

“这我就不知道了。”红说道:“也许是白私底下喜欢着你也说不定。所以对于你一个人去了东京心存失望,暗觉怒意。或许是嫉妒你也说不定,也许她很想离开这个镇上得到自由。不管怎么说,事到如今也不可能知道她的本意了,虽然说前提是她是有本意的情况下了。”

红手上继续转动着那只金的打火机,接着说道。

“有一点想让你了解,你离开去了东京,而我们四人留在了名古屋。我并不是要针对这个事实说三道四,但是你有新的地方和新的生活等着你。而另一方面,我们需要寄身在名古屋这里来生存下去。我想说的你明白了吗?”

“比起和白断绝关系,还是和我这个即将离开的人断绝关系更为实际,是这个意思吧。”

红并没有回答,吁了一口长气。“其实想一想,你说不定是我们五个人之中,心理上最坚韧的那个。虽然外表看上去很沉静,但却意外的坚韧。留下来的我们几个,并不具备外出冒险的勇气。因为害怕离开养育自己的土地,害怕与紧密的友人天各一方。我们做不到离开这份温暖的友情,就像寒冬时的早晨没办法从温暖的被窝里抽身一般。那个时候虽然编出了种种煞有其事的理由,但现在看来就是这个原因。”

“但是你也没有后悔留在这里吧?”

“是啊,并不后悔。”

“是啊,并不后悔。留在这镇上有很多现实角度的好处,我也好好的加以利用了。这是一块同乡关系非常有用的土地啊。比如说做我靠山的白领高利贷公司社长,就是因为读了报纸上登的我们高中时代所做的志愿者活动的报道之后,才从心底里信任了我的。我的心里并不希望为了个人利益而利用我们那个时候所做的活动。但是结果上来看变成了那样。此外我们公司的客户有不少在大学上过我父亲的课。名古屋的产业界就是像一张紧密维系在一起的网(network)一样。名古屋大学的教授在这里就有点像张招牌那样了呢。但是这种关系一到东京就无法通用了,就连正眼都不会瞧上我一眼。你这么觉得吧?”

作沉默了。

“我们四个留在这里的理由之中有这样现实的东西存在。就是所谓安于现状,选择了安逸的生活。但是等到意识到的时候,这个镇上只剩下我和青两个人了。白已经死了,黑结了婚搬去了芬兰。而我和青两个人近在咫尺,却不怎么碰面。为什么呢?是因为就算见了面也没有话可说啊。”

“去买雷克萨斯不就行了,这样就有话题可聊了。”

红闭起了一个眼睛。“我现在的车是保时捷的卡雷拉4,半敞篷。六挡手动(manual gear),换挡的手感一流,特别是换低速挡时的感觉实在绝妙。你开过么?”

作摇了摇头。

“我很是喜欢,并不打算换掉它。”红说道。

“那另外的买一台作为公司用车不就行了吗,反正能报销的吧。”

“我们的客户里有和日产是联盟的公司,还有和三菱的。这可不能把雷克萨斯当成公司用车啊。”

两人短暂的沉默了一会儿。

“你出席了白的葬礼没有?”作问道。

“啊,去了。我从未经历过那么悲痛的葬礼。这是真的,现在想起来都会觉得心痛。红也在,黑没法出席,因为那个时候人已经在芬兰了,而且即将要临产。”

“那个时候为什么不通知我白的死讯呢?”

红一时什么都没说,只是呆呆的看着作的脸,目光的焦点像是无法很好地聚焦。“我也不明白啊,本以为一定会有谁通知你的,大概青会……”

“不,谁都没有高射速我。直到一周以前,我连白已经死了都不知道。”

红摇了摇头,然后像是要背过脸去那样目光投向了窗外。“我们好像做了对你不好的事啊。不是想找借口,我们当时也很混乱,弄得摸不着头脑。一心以为白被杀的消息肯定会传入你的耳中。然后你没出席葬礼,我们就以为你是尴尬不愿意来。”

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被杀的时候,白确实是住在滨松对吧。”

“是啊,大概在那儿住了两年了。一个人住,教孩子们弹钢琴。应该是在雅马哈的钢琴教室工作的。至于为什么会特地搬去滨松,具体的原因我就不知道了,工作明明在名古屋也是能找到的。”

“白在哪里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呢?”

“白在那里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呢?”

红从烟盒中拿出一支烟衔在嘴里,隔了一会儿再用打火机点上了火。然后他说道。

“在白被杀害大约半年前的时候,我因为工作去滨松办事,就给她打了电话邀请她吃饭。那个时候我们四个人实际上已经分开了,不再一起碰面了,只是偶尔联系一下的程度。但在滨松的事情比预想提前结束了,时间忽然空了出来,就想和很久没见的白见上一面了。见了她比想象中更为安顿,好像挺享受离开名古屋,在新的土地上开始的生活。我们两个聊了以前的事,一起吃了饭。去了一家市内有名的鳗鱼店,喝了啤酒,好好的放松了一下。她那个时候已经能喝一点酒了。虽然我感到一点意外,但是怎么说好呢,气氛里不是没有一丝紧张的,就是我们不得不一边避开某种话题才能继续聊下去。”

“某种话题就是说是关于我的么?”

红做了个苦恼的表情点了点头。“是啊。她心中好像还有这个疙瘩。她并没有忘记那件事,但除此之外,已经感觉不到白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了,常常会笑的很开心,聊得也很愉快,说的内容也很正常。我觉得换个地方生活大概对她意外的有积极的效果。只是,有一点我也不想说,但是她没有以前那么美了。”

“没那么美了。”作重复着对方的话,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像是从远处传来的。

“不,和没那么美了有点不一样。”红这么说着,一边思索了一会儿。“怎么形容好呢,当然脸的构造基本还是和以前一样,而且从一般的标准而言无疑还是个美人。如果不认识十几岁时的白的话,除此之外别人看到她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是我很清楚以前的白她是那么的有魅力,那份美深深的刻在了我心里.但那时在我面前的白不再是那样富饶了。”

红像是回想起了当时的情景似的脸上的表情微微皱了眉。

“亲眼看着变了的白,说老实话这对我来说实在是痛苦的体验。曾经有过的那份热情的东西,现在已经找不回来了。以前的那份非同一般的东西无处可寻地就这么消失不见了。白已经无法再让我震撼了,这一切都让我觉得痛苦。”

烟灰缸上的香烟正冒着烟,红继续说着。

“那个时候白才刚过三十,不用说还没到开始衰老的年纪。和我见面的时候她穿着极为朴素的服装,头发束在后面,也基本没怎么化妆。但这些其实都无关紧要,不过是一些细微而表面的东西。重点是那个时候的白已经失去了生命里所有的自然的光辉。她虽然性格内向,但与她想法无关在她心底有着一些活跃着的东西。那份光和热从各个缝隙中随性的洋溢释放出来。我所说的你能明白么?但最后和她见面的时候,那种东西已经消失了,就像是有人从里面拔掉了塞子那样。以前的她那么水灵娇艳,那么闪耀夺目的容貌现在反而让人看着心痛。这不是年龄的问题,不是因为年纪大了就变成那样了。得知白被人绞死的时候,我真的悲痛无比,从心底为她可惜。不管什么原因都不希望她迎来那样的死亡。但是同时我又不禁这么想,她在肉体被杀害之前,某种意义上生命就已经被剥夺了。”

沉默降临了,厚重且密度很高的沉默。

“你还记得白常弹得那首钢琴曲么?”作问道:“李斯特的‘郷愁(Le mal du pays)’,一首很短的曲子。”

红略一思索然后摇了摇头。“不,不记得有这么首曲子啊。我记得的只有舒曼的曲子,舒曼的《童年情景》中有名的那首梦幻曲(Traümerei)。记得她时常会弹,但是不知道那首李斯特的曲子,怎么了?”

“不是,没什么特殊的意思。只是忽然响了起来。”作说道。然后看了一眼手表。“占用了你那么长的时间,差不多就到这里吧。能和你聊这些真好。”

红继续坐在椅子上姿势未变,直视着作的脸,那双眼睛里不带着表情,就像是在凝视着一块全新的什么都还未刻上去的的石板那样。“你赶时间么?”他问道。

“一点都不。”

“再稍微聊会儿么?”

“好啊,时间的话我多的是。”

红酝酿着要说的话的轻重。“你,其实也不那么喜欢我吧。”

作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一个是因为完全没想到会有这种问题,另一点是对于在自己眼前的这个人,要说自己是喜欢或是讨厌之类极端的情感,不知为什么觉得不怎么贴切。

作挑选着用词。“很难形容啊。和十几岁那时候的感觉相比,的确是不太一样了。但那是………”

红抬起一只手,让作不用再说下去。

“你不用那么顾虑什么措辞。也没有必要去让自己喜欢我。对我还抱有好感的人,现在哪里都没有了。但是以前的我也是有几个极好的朋友的,你也是其中一个。但是人生的不知道哪一个阶段我失去了他们,就和白在某一刻失去了生命的光辉一样………但是不管怎么说都无法回头了。开了封的商品就没法退换了。只有继续下去不可。”

他把举起的手收了回来放在膝盖上。然后用指尖敲击着膝头敲出了不规则的旋律。就像在用摩斯密码想什么地方发送电报一样。

“我父亲做了很久的大学老师,所以染上了老师特有的习惯。在家里也像教育人似的,或是从上俯视人那样的说话。我从小开始就讨厌他这一点讨厌得不得了。但是到了一个时候忽然发觉,自己也开始那样说话了。”

他还在继续敲着膝头。

“我一直觉得,我做了很对不起你的事。是真心这么觉得的。我,我们并没有做那种事的资格和权力。所以我一直觉得要向你好好道歉不可。但自己怎么都没法找到这样的机会。”

“道歉的事不用再说了。”作说道:“这种事,现如今也无法回头了啊。”

红暂时沉思着什么,然后开口道:“哎,作,能拜托你一件事么?”

“什么事?”

“我有话想对你说,不知道算不算的上向你坦白,到现在为止从未向别的什么人说过。也许你不想听,但我自己是想把自身的伤口所在袒露出来。我想让你知道我所背负的东西。当然我知道你的伤痛不会就这样随之愈合。这只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能看在过往的交情上听听看么?”

作还没弄清红所说的来龙去脉,就先点了头。

红说道:“刚刚我说过,直到进了大学,我才发现自己不适合做学问。也说之后直到进了银行才发现自己不适合上班,对吧?真是羞愧啊,大概是自己一直以来就没去好好认真地看清楚过自己吧。但其实不仅仅是这个原因。直到实际结了婚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不适合结婚。总之就是,自己对男女之间的肉体关系并不感兴趣。我想说的你大概明白了吧。”

作沉默着。红继续说道。

“说直接些的就是,我对女性产生不了很强欲望。虽然不是完全没有,但还是跟男的更加容易。”

深深的静寂降临在了房间里,听不到一丝声响和动静。本来就是很安静的房间。

“这种事也没什么少见的吧。”作像是为了打破沉默似的说道。

“是啊,就像你说的那样,也许是不什么少见。但是在人生的某一个时刻,这样的事实忽然出现在我眼前,对当事者来说可是相当承受不了的。相当的啊,可不是什么一般论就能打发的。怎么说好呢,就像是在深夜航行的船上,忽然自己一个人被人从甲板上推入了大海的感觉。”

作想起了灰田,在梦中他用嘴——那大概是梦吧——接过了自己的精液。那时作可是相当混乱的啊。忽然自己一个人被人从甲板上推入了大海的感觉,这形容的确恰如其分。

“不论如何,只能尽可能地诚实地面对自己了吧。”作挑选着恰当的用词说道:“只有对自己诚实,这样才能够自由。对不住,我能说的也只有这些了。”

红说道:“如你所知,名古屋从规模上来说算是日本少数的几个大城市之一,但同时却又是闭塞的地方。虽然人很多,产业也很繁盛,生活也很富足,但意外的选择范围很小。像我们这样的人要对自己诚实的活下去,在这里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哎,这不正是悖论(paradox)么?在人生的过程中我们渐渐的发现了自己,但越是发现,就越丧失了自己。”

“我希望,对你(お前omae)来说这些事情要是进展顺利就好了。我是真心这么觉得的。”作说道,他是发自真心的这么说的。

“你已经不生我的气了么?”

作略一摇头,“没有在生你(お前omae)的气哟。本来就没有生任何人的气。”

作忽然意识到,自己称呼对方为お前omae了。到了最后自然的就这么脱口而出的。

红走着把作送到电梯口。

“说不定,以后没有机会再见你了,所以最后还有几句话想说,可以么?”红在走廊里边走边说道。

作点了点头。

“是我在新人社员培训会上一开始一直会说的话。我会先把整个房间环视一遍,挑一个合适的听课人让他站起来,然后这么说道:‘接下来,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先是坏消息。现在要用钳子(pincher)把你手上的指甲,或是脚上的脚趾拔下来。虽然很可怜,但这是已经决定了的事,无法变更了。’我从包里拿出那可怕渗人的钳子,展示给大家看。慢悠悠的,让他们看个清楚。然后说道,‘接下来是好消息,好消息是授予你选择的自由,要拔去手上的指甲还是脚上的。你选哪一个?十秒之内作出决定。要是自己无法抉择的话,那么手上和脚上两边的指甲都要被拔光。’然后我就手拿着钳子,开始倒数十秒。‘我选脚上的。’大概过了八秒的时间他说道:‘好啊,那就是脚了。现在用这个钳子把你脚上的趾甲拔下来。但是在此之前,有一点想问你,为什么没有选手选了脚呢?’我这么问他,他说道:‘不知道,哪一个都差不多一样痛吧。但是因为两者非要选其一,不得已才选了脚,只是这样而已。’我对他鼓了鼓掌,然后说‘欢迎来到真正的人生。(welcome,the real world.)’”

作看了看老朋友那张削瘦的脸,什么都没说只是凝视着。

“我们大家都会把自由留给手。”红说道,然后眯起一只眼微微笑了。“这是这个故事的关键。”

电梯银色的门毫无声息的打开了,两人就此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