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它漫长的海军生涯中,总算有这么一次,“惊奇”号有了宽裕的时间,杰克为此满心高兴。这次他会用不着像从前那样驾船了,用不着在船勉强可以承受的时候,就扯起上桅帆和顶桅帆,等它们快要进裂的时候,才又赶快收起来;这样他就会节省下不少圆材、缆索和帆布,这对随便哪个水兵来说,都是令人宽心的事,而现在因为军舰有可能要绕过荷恩角,向西驶进广阔的南海,这一点就尤其让人宽心了。在南海里,就是航行几千英里的路程,也很难找到一根备用的中桅杆。

由于“诺尔福克”号已经耽搁了整整一个月,“惊奇”号绕过荷恩角的可能性还是很小的,这尤其是因为,“惊奇”号是从直布罗陀出发的,对于到南大西洋去,比起它所追逐的那艘敌船来,“惊奇”号所处的地位要有利得多。杰克觉得最有可能发生的是,“惊奇”号抢先到达圣洛克角之后,在附近来回游弋,这样它或者可以在“诺尔福克”号南下的途中把它截获,或者至少可以了解到它的一些动向。巴西海岸就是在圣洛克角那儿远远向东延伸出去的。有很多次,在去往好望角的路上,杰克见到过圣洛克角伸人海里的陆地前端。也有很多次,他看见去往普莱特河及其南面各处的商船,为了利用内陆吹来的顺风,紧紧地贴近陆地,非常接近地切过圣洛克角。有时候一次看见的商船,可以多达二十条,大家都走同一条熟悉的航线。不过,杰克在海上呆了足够长的时间,他完全知道,海上完全可以说得准的事情只有一样,那就是海上的事情是完全说不准的。他并不寄希望于圣洛克角,也不寄希望于任何其他什么角,如果需要的话,他完全准备一直驶到凡帝门岛或者婆罗洲。

然而,他还是为有这次喘息的机会感到高兴。不仅所有人在出海准备的剧烈活动之后,需要时间来稍事喘息,而且为了和“诺尔福克”号交手,他也同样需要时间,来把新兵们训练成可以满足军舰需要的那种水兵。他在波士顿当战俘的时候,曾经见过“诺尔福克”号,也见过其他几艘军舰。“总统”号和“合众国”号护卫舰都装备了二十四磅大炮,船体尺寸也和战列舰相近。“诺尔福克”号尽管几乎不能和它们相提并论,也仍然是颗很难砸开的核桃。它肯定满额配置了非常精干的水兵,而且舰上的军官们又都是在严酷的北大西洋水域磨练出来的。这些军官的同僚们,曾经一开始就在三次护卫舰海战中打败了皇家海军。“古列艾尔”号、“马其顿人”号和“爪哇”号一艘接一艘地向美国人认过输。

考虑到奥布雷舰长当时就在上面提到的最后那艘军舰上,他对美国海军的高度评价就毫不奇怪了。固然,皇家海军“仙农”号对美国海军“切萨匹克”号的胜利,表明美国军舰并不是战无不胜的,但尽管如此,杰克对他们的尊重还是可以从他对新兵们进行大炮训练和步枪演习的热忱中衡量出来。除了擦洗甲板,打磨黄铜部件,看来大部分新兵在“保卫者”号上都没学到什么东西,于是“惊奇”号刚离开海峡,军舰上的军官们就把他们抓住不放了。这时候,右舷外的特拉法尔加角,左舷外摩尔人的斯巴德尔角,都在远处若隐若现。一群活泼的花斑海豚在船前的水面上嬉戏。从西北偏北方向吹来的上桅柔风推动军舰向前。

现在到了出航的第三天,新兵们因为一直把大炮推进推出,都累得背也弯了,手也起泡了,甚至手上的皮也刮破了,有的连手指、脚趾都被大炮的反冲机构挤伤了。但尽管如此,代理第三副官贺尼先生,还是带着他们当中的一队人,刚刚又来到了后甲板一门大口径短炮跟前。于是短炮的滑动炮架,在奥布雷舰长头顶的上方尖叫起来,他只好把声音提到异常的高度,来呼唤他的管家,或者不如说,试图呼唤他的管家。这是因为,基里克正在舱壁的另一边和一个朋友闲聊,而且因为基里克是个固执愚蠢的人,他既不愿意也不能够同时兼顾两件事情——他已经开始聊起了船尾甲板值勤水兵中一个名叫梯·瑞里的爱尔兰人的逸事,就准备把它讲完。“他说起话来,一副他们在科尔克湾说话的老式腔调,一点也不像个基督徒。这可怜的家伙。‘嗯,基里克,’他说,‘你是个倒霉的新教徒,所以你不会懂我的意思,等我们到了大卡纳里岛,我马上就去找那些方济各修道士,好好做个忏悔。’‘为什么?伙计?’我说。‘因为为什么?’他说……”

“基里克。”杰克又叫了一声,他的声音让舱壁震动了起来。

基里克不耐烦地朝大舱挥了挥手,继续说,“为什么?他说,‘因为我们船上载了一个约拿,这是第一;还载了一个牧师,这是第二;第三是掌帆长的婆娘在他舱里养了一只猫。这一条最要紧。’”

基里克终于听从了杰克的第三次呼唤,他冲进大舱,看他的神气就像刚刚从船首楼跑回来一样。“运气怎么样?”杰克问。

“嗯,阁下,”基里克说,“乔·普莱斯说他可以试试面糊肉菜杂烩,杰米·达克斯说他可以对付着做个烤鹅馅饼。”

“布丁呢?你有没有问过兰姆太太,能不能做个布丁?还有她的牛奶麦粥?”

“她又打呃又呕吐得厉害,跟她说话,我差点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清。” 基里克高兴地大笑着说。“我们一离开直布罗陀她就成了这个样子。我该去问问军械官太太吗?”

“不用了,不用了。”杰克说。有军械官妻子那样身材的女人,肯定没有一个会做牛奶麦粥或者葡萄干布丁或者乳酒冻,再说他也不想和她打任何交道。“不用了,不用了。剩下的直布罗陀蛋糕也可以充数,还有烤奶酪。把斯特拉斯堡馅饼、野猪火腿肉,还有别的什么可以做小菜的东西,拿出来切成小块。开始的时候上西班牙红葡萄酒,然后再上黄封条的波尔图红葡萄酒。”

在准备出海的匆忙中,他直到最后一分钟都没有费心去更换厨师;而到了最后一分钟,那个可怜的人却逃走了。杰克不愿意错过有利的风向,在没有厨师的情况下,他还是下令起锚了,他指望能在腾纳里夫再找一个厨师。可这样做有个严重的不利因素:一方面他特别想在航行开始的时候邀请他的军官们吃饭,一来是想告诉他们此行真正的目的地,二来是想听听艾伦先生谈捕鲸的事,谈绕过荷恩角的经历,谈荷恩角以远的水域情况;但在另一方面,诲军有个非常古老的传统,那就是舰长给客人们准备的食物,必须是下级军官室里吃不到的,这样至少就食物而言,他的款待可以成为某种节庆。就算在很长的航行中,等到私人储藏全部告罄、变成回忆,等所有人都沦落到只吃军舰定额的地步,舰长的厨师也会尽力把腌肉、豆粉布丁、硬面包做得和下级军官室的厨师相当不同。况且杰克·奥布雷是个保守的托利党人,是个喜欢陈年老办法和陈年葡萄酒的人,是个在和他年资相当的军官中很少有的、仍旧留着长发的、在脖子后面把头发扎起来的人,是个像耐尔逊一样把帽子戴得左右倾斜而不是前后倾斜的人,故而他也是个最不愿意违背传统的人。于是他不仅不能去借用下级军官们的厨师梯贝兹的厨艺,反而只好在整个军舰搜寻可能的烹调高手。这是因为,基里克的才能仅仅够得上烤奶酪、煮咖啡和准备早餐,而“惊奇”号正式的军舰厨师奥拉基,在美食行当里又是个可以忽略不计的人物。事实上,在陆地人的意义上,他根本就算不上厨师,他只会把腌肉泡在清水盆里,然后在大铜锅里煮熟,至于剩下的细致工作,都是由各水兵餐组的一名成员负责的。说到底,他缺乏任何味觉和嗅觉——委任他做厨师,并不是因为他自称懂得如何当厨,而是。因为他在坎坡荡战役中丢了一条胳膊——然而舰上的水兵们都很喜欢他,因为他脾气很好,还会唱无数的歌谣、小曲,在油脂方面又非同寻常地慷慨大方。从沸滚的腌肉里冒到铜锅表面的油脂,除了用来涂抹桅杆和帆桁,是厨师特权范围内的额外收入。可是奥拉基为人十分大方,虽然几乎所有港口的蜡烛商都会出两镑十先令一琵琶桶的价格收购油脂,但他还是经常把油脂一杯杯地送给船友们,好让他们用来煎碎饼干和偶尔抓到的鱼。

太阳爬上闪烁的浅蓝色海面时,渐渐变小的柔风也偏转到东北方向,直直地从船尾方向吹过来。在通常情况下,杰克会升起顶帆,或许还有第三层帆;现在他满足于降下后桅斜桁帆和船首三角帆,升起大桅主帆,调节前桅中桅帆的帆桁,继续保持斜杠帆、前桅最下大横帆和前桅杆中段低处的补助翼帆,继续保持大一接帆、大二接帆及其两侧的补助翼帆。护卫舰顶着长长的西向海涌残余的部分,一次次活泼地升起又落下,它的舰长对这样的颠簸起落非常地熟悉,它顺风轻快地航行着,除了舷侧下面海水的歌声,除了桅杆、帆桁以及无数的滑轮随着颠簸发出的有节奏的吱呀声,它几乎处在完全的安静之中。不过它也驶进了最奇怪的局部小型雪暴。雪暴虽然稀疏,但却持续了足够长的时间,主持值班岗哨的麦特兰只好一次次叫人打扫甲板。原来那是杰米·达克斯在拔鹅头上的毛。因为“惊奇”号事实上并不比风驶得更快(尽管它给人的印象肯定如此),所以柔毛从他身边飞出了几码远,就被它斜杠帆的涡流裹挟着,向上飞旋起来,在其他风帆产生的气流中转了又转,最终都像雪片一样静静地落在了甲板上。与此同时,杰米·达克斯一直在对自己嘟囔着,“到时候肯定完不成了。唉,唉,这些该死的细毛。”

在一片寂静中,杰克双手背在身后,随着船的上升和下落,自动地摇晃着身体,一边非常密切地观察着羽毛飞旋的花样,因为它们直接反映了各种风帆的真实推力,而这些推力是极难用数学来定义的一组变量。与此同时,他可以听见乔·普莱斯在厨房里忙乱地唠叨着。普莱斯是个年纪较大的船首楼水兵,和杰克一起出航过无数次,他主动提出要做面糊肉菜杂烩,可他的建议刚被接受,自己就开始后悔了。时间在慢慢过去,他变得非常焦急,在焦虑之中他开始大骂他的外甥和帮手巴雷特·邦敦。他的咒骂激烈得惊人,而且他的嗓门也非常响亮(因为他已经开始有点变聋了)。

“轻点声,乔,轻点声。”邦敦说,一边碰了碰他的肋间,邦敦的大拇指越过他的肩头指向船头方向。海军陆战队中士的妻子詹姆斯太太,还有荷纳太太,正带着编织物来到甲板上。“有女士们在场。”

“你和你的女士们都见鬼去吧。”普莱斯说,不过他的声音已经不那么大了。“世上我最恨的就是女人。军舰上的女人。”

每隔半个小时,舰上的钟声都会敲响说话。午前值班岗哨正在慢慢结束,正午仪式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太阳抵达了最高的位置。军官们和候补生们每人都测量起太阳的地平纬度来,或者走起过场来装出测量的样子。水兵们的午饭哨子吹响了。但在吼叫伙食号码的嘈杂声和伙食桶的撞击声中,普莱斯和杰米·达克斯还在厨房里固执地从事着各自的任务,他们站在人潮中,阻挡着连接船头和船尾的通道。一小时后,梯贝兹已经准备好了下级军官室的午餐,并且送了过去,他们却还在那儿忙着,他们的妨碍令他恼怒。今天的下级军官室人少了很多,只剩下两个代理副官,还有海军陆战队军官霍华德外加军需官,而军官室的其他成员都被邀请到大舱去吃午饭了。他们全都穿着最好的军服,饥肠辘辘地在甲板上走着。

下午值班岗哨第四遍钟敲响的时候,两个水兵还在那儿忙着,现在他们的脸色都变得苍白了。第四遍钟一敲响,军官们就在普林斯的带领下走进了大舱,而同时在厨房里,基里克和他的黑人帮手,正在急忙布置盛放巨大面糊肉菜杂烩的盘子。

奥布雷舰长对神职人员怀有极大的尊敬,他让随军教士坐在他的右手,叫斯蒂芬再往前坐,让普林斯坐在餐桌的下首,莫维特坐在普林斯的右手,然后艾伦坐在莫维特和舰长之间。

“马丁先生,”随军教士做过感恩祷告之后,杰克说,“我想起来了,你可能还没见识过面糊肉菜杂烩。船首楼水兵的吃食当中,这道菜是最古老的菜肴之一,而且要是做得好,是很好吃的。我年轻的时候非常喜欢吃。请允许我帮你取一点。”

可惜,杰克年轻的时候也是他很穷的时候,经常身无分文的时候,但这却是富人的面糊肉菜杂烩,是市长大人吃的面糊肉菜杂烩。奥拉基非常慷慨地贡献了油脂,在杂烩的整个表面上液体油脂的厚度达到了半英寸,而这道菜通常的主要成分土豆和碎饼干,现在却被肥肉、煎洋葱和浓烈的香料所覆盖,几乎无法看见了。

“求上帝帮忙。”杰克吃了几口,想道,“太油腻,太油腻了。也许是我变老了。要是我邀请的是几个候补生就好了。”他焦急地看着餐桌四周的客人们,然而,几乎所有在座的人,都是在非常艰苦的海军中成长起来的;他们熬过了极端的酷热和严寒、潮湿和干燥、沉船、伤病、饥渴、风雨的狂暴、国王仇敌们的恶意;他们经受住了所有那一切,当然也可以经受住这道菜——他们都明白,作为舰长的客人,他们应该怎么做——而马丁先生在当了教士却尚未取得有俸圣职的时候,曾经在伦敦的书店里干过,那种学徒生涯在很多方面比军官们所经历的还要艰辛。所有人都在大口地吃着,他们不仅在吃,而且看上去好像都很喜欢吃。“也许他们真的喜欢吃。”杰克想道,他不愿意把食物强塞进客人们的喉咙,可他更不愿意对他们吝啬。“也许是我吃得太高级,锻炼得太少,变得过分讲究了。”

“非常有意思的一道菜,阁下。”英雄般的马丁说。“要是可以的话,我看我还要再麻烦你添一点。”

他们完全喜欢葡萄酒,至少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部分的原因是,喝葡萄酒可以隔开粘稠的油腻食物;部分的原因是普莱斯和邦敦给这道菜加了盐,导致了不自然的干渴;不过也确实是因为葡萄酒本身完全适口。

“原来这就是西班牙红葡萄酒,”马丁把紫色的酒杯举到亮光前说。“有点像我们家乡的圣餐酒,可是它更丰满、更醇厚……”

杰克想到,其实他可以围绕酒神巴克斯、葡萄酒、牺牲、祭坛说些很漂亮的话,但他一直在努力寻找着话题,没办法分心把这些漂亮话想出来(对他来说,妙语很少是自发闪现的,这真是可惜,因为没人比他更喜欢风趣话了,哪怕是剂量微小的风趣,不管是自己的风趣话也好,旁人的风趣话也好)。他必须寻找话题,因为根据传统,在这样一个正式的场合,又有个比较陌生的人在场,所有的水兵都像幽灵一样坐着,你不和他说话,他是不会自己开口的。幸好,假如他一时用完了话题,他总还可以借助祝酒来活跃场面。

“艾伦先生,和你干一杯葡萄酒。”他微笑着说,一边对航行官鞠躬一边想,“也许鹅馅饼会好一些。”

然而在有些日子,希望就是为了破灭才产生出来的。高耸的馅饼送了上来,但是,杰克刚开始向马丁解释起这道菜的做法,他的餐刀感到的就不是酥油面皮内层稳固的阻力,而是像面团一样的松软;而且从切开的地方,流出来的也不是肉汁,而是稀薄的鹅血。“海上的馅饼,”他说,“当然是在海船上做的。它们和陆地上的馅饼相当不同。你首先铺一层酥油面皮,然后铺一层肉,然后再铺一层酥油面皮,然后再铺一层肉,一直铺下去,层数是根据舰上甲板的数目而定的。这是一艘三甲板的船,你看,轻甲板,主甲板,中甲板,下甲板。”

“可这样的话就有四层甲板了,我亲爱的阁下。”马丁说。

“噢,是的。”杰克说。“所有一级战列舰,所有三甲板船都有四层甲板。要是你算上最底层甲板,就有五层;再算上船尾楼甲板,甚至有六层。我们只是把它们称为三甲板船罢了,你知道。话又说回来,我现在仔细想想,也许我们说到甲板,真正的意思是说两层甲板之间的空间。我非常担心这道菜没有煮熟。”——杰克迟疑地朝马丁的方向说。

“哪里,哪里。”马丁叫道。“鹅煮得生一些要好吃得多。我记得翻译过一本法。国书,上面很权威地说,吃鸭子一定要吃血淋淋的。鸭子如此,鹅就更是如此。”

“对鸭子来说是调料……”杰克开始说,但他太沮丧了,没有心情再说下去。

不管怎么说,斯特拉斯堡馅饼、熏舌、其他的小菜、一种高级的米诺加奶酪、甜点,还有出色的波尔图葡萄酒,及时覆盖了关于鹅的不幸的、甚至是猛禽般的记忆。他们为国王干了杯,为妻子和甜心们干了杯,为波拿巴的失败干了杯,而随后,杰克把自己的椅子往后推了推,松开自己的背心,说道:“先生们,你们要原谅我,我准备谈谈和军舰有关的事情。我高兴地告诉你们,我们的军舰不是前往爪哇。给我们的命令是,去对付一艘美国人派出骚扰我们南海捕鲸船的护卫舰。它叫‘诺尔福克’,三十二炮,除了四门十二磅长炮,都是大口径短炮。它在港口耽搁了一个月,我希望我们可以在圣洛克角以南,在它路途上拦截住它,否则就在大西洋沿岸海面的其他地点截住它。不过总有可能,我们会一直跟踪它进入太平洋。因为我们中间没有谁绕过荷恩角,而我知道艾伦先生对那些水域非常熟悉,他和科尔耐船长一起出航过,要是他能告诉我们那些水域的情况,我会非常感激的。而且大概他还会告诉我们很多捕鲸的事情,对于捕鲸这件事,我自己惭愧地一无所知。我说得对吗,艾伦先生?”

“嗯,阁下,”艾伦说,他几乎没有脸红,喝了非常多的波尔图葡萄酒之后,他的胆怯已经消退了,“我的父亲和两个叔父都是维特比的捕鲸人。你可以说,我是用鲸油喂大的,而且我和他们一起出过几次海,以后才参加了海军。可那都是我们所谓的格陵兰渔业,是在斯匹茨伯根外面的海域上,或者在戴维斯海峡里,捕捉的是格陵兰脊美鲸,露脊鲸,间或也捕捉些白鲸,外加些海象和独角鲸。我跟随科尔耐船长去南海捕鱼的时候,学到的东西要多得多。我肯定你是知道的,阁下,南海渔业,主要为的是捕捉抹香鲸。抹香鲸,而且所有的船都是从伦敦去的。”

“正是这样。”杰克说,他察觉到艾伦在偏离航线,又补充说,“也许你最好能给我们讲讲你和科尔耐船长航行的事情,这样顺便就可以谈到导航术和捕鲸术等等。可是,说话让人口渴,我们还是先喝点咖啡吧。”

交谈停顿了下来,咖啡的香气充满了大舱,而斯蒂芬全身心地渴望着烟草;不过,要抽烟只能到室外的后甲板上去——有些军舰的规定还要严格,坚持只在厨房才能抽烟——但这意味着错过艾伦的演讲。斯蒂芬对鲸鱼热切地感兴趣,他也相当渴望听听他们可能要绕过的荷恩角。这个角声名卓著,因为比起其他角来,要绕过荷恩角,航行会更加危险,需要无休止地迎着西面巨大的狂风航行,希望也会更长久地被拖延,更会出现败血病,还更经常地以彻底的失败告终。他压下自己对烟草的渴望,希望航行官赶快开始。

“嗯,阁下,”艾伦说,“南塔凯特的美洲人,已经有很长时间,一直在他们自己的海面上,还有朝南的海上,捕捉抹香鲸了,而且上一次战争以前,他们就和一些英国船向南驶得更远,到了几内亚湾和巴西沿岸的海上,甚至还到了福克兰群岛。但我们是第一个绕过荷恩角去捕捉抹香鲸的。是我父亲的朋友西尔兹先生,八八年带着‘阿美里亚’号去的,他九零年带回来一百三十九吨鲸蜡。一百三十九吨鲸蜡,先生们!再加上赏金,差不多有七千英镑。所以,其他捕鲸船当然也跟着他去了,去沿着智利和秘鲁海岸向北捕鱼。可是你们知道,对这些水域里航行的船只,西班牙人一直非常嫉妒,而且那时候他们比现在还坏,要是他们还有可能更坏的话——你肯定还记得奴克塔·桑德。”

“我确实还记得。”杰克说。他现在所有的幸福,都有赖于温哥华岛上那个偏远潮湿的、不舒适的小港,它位于美洲西海岸最后一个西班牙定居点向北更远得多的地方。1791 年,一些英国船只正在那儿和印第安人做皮毛生意,它们被西班牙人捕获了。那是一个极其和平的时期,但由于这件事,开始了海军的重新武装,史称“西班牙变乱”。这件事又接着引发了他本人辉煌的转变,把他从小小的(尽管或许是称职的)航行官助手变成了国王陛下任命的上尉,星期天还可以戴起镶金边的帽子。

“所以,阁下,”艾伦说,“捕鲸船最不愿意的,就是在太平洋一侧的任何港口停泊,这不仅是因为西班牙人骄横跋扈,一有时机就会造成伤害,而且是因为,离开家乡这么远,他们从来不能肯定当时到底是战争还是和平时期,他们非但有可能丢掉捕鲸船和船上的收获,还有可能被教训一顿,或者被拘留在西班牙监狱里饿死,或者传染上黄热病病死。可要是你得在外面呆上两三年,经受各种各样的天气,按道理说你肯定需要进行整修,补充给养。”所有的军官都点头赞同,基里克也一边咳嗽一边评论道,“你说得对。”

“所以恩德尔比先生,就是那个派西尔兹带‘阿美里亚’号出航的人,还有其他的船主们,向政府提议,请求组织一支探险队,去寻找安全的港湾和补充给养的地方,这样南海渔业才能继续下去,并且更加兴旺。政府本来是欣然赞同的,可后来接连发生了一些事情,探险最终变成了带双重任务的航行,一半是捕鲸,一半是探路,用前一半的利润来资助后一半的经费。海军部先说他们会出借‘拉特勒’号,那是艘很结实的全帆装备的单桅帆船,三百七十五吨,但后来他们改了主意,又把它卖给了船主们。船主们把它改装成捕鲸船,装上捕鲸桅杆,一共配备了二十五个船员,而它作为军舰的编制定额是一百三十人。不过海军部确实任命了科尔耐先生当船长,科尔耐曾经和库克一起驾驶‘决心’号环游了世界,而且在两次战争的间歇时期,因为只拿海军的半薪,他还在大西洋商舰上航行过——事实上他就是去的奴克塔·桑德,西班牙人捕获的商船就是他的那艘!这样他就成了探险的指挥;而且他非常好心地把我一起带去了。”

“确切地说,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艾伦先生?”杰克问道。

“那是西班牙扩军刚开始的时候,阁下,九二年的冬天。我们的运气很差,因为招募海军水兵的悬赏已经发布了,我们当中走了一些人,只能招些没出过海的新手或者小孩子来顶替他们的位置。我们耽搁到了九三年的一月,这样就错过了捕鲸船的赏金,还错过了好天气。不管怎么说,我们最终还是起程了,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我们是在十八天之后看见那个岛的。”

“哪个岛?”马丁问道。

“唔,当然是马德拉岛。”所有的海军军官们都说。

“在海军里,我们总是把马德拉岛简称为那个岛。”斯蒂芬非常自得地说。

“接着,九天之后我们看见了费罗岛。而且风向对我们也很有利。我们刚刚离开东北贸易风,一股柔风就把我们斜推过变风带——那一年的变风带很窄——一直把我们送到北纬四度,送进了东南贸易风,贸易风又把我们朝下推进到南纬十九度,我们在西经二十五度三十分的地方越过了赤道。不对,我说错了。是西经二十四度三十分。十四天之后,我们进到里约港,在那儿停泊了几天,整理好索具,用麻丝堵好了船缝。我还记得科尔耐先生在港湾里用鱼叉叉到一只五英石重的海龟。在那以后我们又出发去寻找一个名叫格朗德的岛屿,据说是在南纬四十五度,但没人知道确切的经度。我们发现了很多黑鱼——那是我们对小脊美鲸的称呼,阁下”——艾伦最后的这句话是对马丁说的,“可是没找到什么岛屿,不管是格朗德岛也好,佩替岛也好,所以我们又改变航向,朝下风的西南方向驶去,驶近福克兰群岛西头附近的海面,一直到测量出六十英寻的海深为止。有很多日子天气都很坏,没有办法进行观测,所以我们留出了很大的余地,离开福克兰群岛,朝斯泰腾岛方向驶。”

“准备穿过勒迈尔海峡?”杰克问。

“不,阁下。”艾伦说。“科尔耐先生总是说,那儿的海潮和洋流掀起的海浪很大,那样做不值得。后来在午夜我们又一次测到了九十英寻的海深——尽管船员很少,科尔耐先生还是一直用深海测铅——他觉得我们靠得太近了,于是我们又抢风驶船,到了早晨,我们用一百五十英寻的测铅都测不到底了。这样我们才顺风朝荷恩角驶去,绕过荷恩角的时候,我们离开陆地的距离,比科尔耐先生本来会选择的距离更远——他喜欢离海岸靠得相当近,这样就可以利用更多的变风——第二天我们在东北方向三四里格远的地方看见了迪艾格·拉米雷兹群岛。你一定会感兴趣的,阁下。”——艾伦对斯蒂芬说——“我们看见了一些白鸦。他们和北方乡下人叫做灰鸦的鸟大小和形状都一样,只不过它们是白色的。后来我们经历了非常糟糕的天气,风吹向西南偏西方向,海浪也非常大;可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相当顺利地绕过了提艾拉·戴尔·福艾苟,然后在智利海岸附近的海面上,天气又变好了,又有了向南的柔风。在南纬四十度的地方我们开始看见了抹香鲸,在默恰岛附近的海面上我们就杀了八头。”

“请问你们是怎么干的,阁下?”斯蒂芬问。

“唔,就跟杀脊美鲸差不了多少。”艾伦说。

“这就好比你问我怎么截腿,我回答说和截胳膊差不多。至少我个人愿意听你更加仔细地说说。”斯蒂芬说,而大家也都嘟嚷着表示同意。艾伦快速地扫视四周。他很难相信这么多成年人——都是水兵而且都头脑清醒——居然没见过怎样杀鲸鱼,或者至少听说过鲸鱼是怎么杀的,可他们兴致勃勃的专注表情告诉他情况确实如此,于是他开始说:“嗯,阁下,我们总是派人留在桅楼守望台,他们一看见鲸鱼开始喷水,就大声唱,‘它在喷水了’。每个人就都拼命爬到桅杆上去——因为你知道,捕鲸人是没有薪水的,只能均摊利润——要是下一次喷水的方向正确,我的意思是说,要是抹香鲸又粗又低的水柱是朝船头方向的,那我们就放下小艇,当然是捕鲸艇,两头尖的那种——飞快地把小艇放下水,人也跳到小艇里去,同时把船具递给他们,有二百英寻长的捕鲸绳装在桶里,还有鱼叉、标枪、浮标,接着他们就出发了,一开始尽量驶得快,然后在快要靠近的时候,要慢慢地、悄悄地接近,因为如果它不是过路的鲸鱼,它通常会在下潜位置一百码的范围内重新冒出水面,你不能让它受到惊吓。”

“它通常在水下呆多长时间?”斯蒂芬问。

“差不多一个半沙漏——三刻钟的样子,有的长一些,有的短一些。然后它会浮上来,花大约十分钟时间透气,要是你小心的话,在它喷水的时候,你可以静静地划桨靠近它。小艇的舵手一直坐在船头,这时候他会投出鱼叉——鲸鱼马上会潜到水里去,有时候还会抬起尾巴,或者像我们行话说的,竖起叶突猛撞小艇,它一直潜下去,潜下去,把捕鲸绳飞快地拉出去,把系缆柱擦得冒烟,你得不断往上面泼水——小艇舵手和小艇指挥交换位置,等鲸鱼再次冒出水面的时候,小艇指挥就用标枪刺它——要是他可以做得到,就把六英尺长的刀刃刺进它阔鳍的后面。我知道一个有经验的老指挥,一标枪就杀死了鲸鱼,它开始挣扎,疯狂地乱跳,那时候它可以轻易地把小艇打穿。可一般来说,杀死鲸鱼需要花很长时间:刺了它就潜下去,刺了它又潜下去,最后才杀得死。四十琵琶桶重的雄幼鲸最难杀死,因为它行动敏捷。我估计三头当中还杀不死一头,而且有时候,它们会迎风拖你十英里,就算那样,有时候它们还会带伤逃掉。八十琵琶桶重的大鲸鱼就好办得多了,我见过的那头一刺毙命的,就是那一种鲸鱼。不过,一头鲸鱼只有剖开了才见分晓。要不要我说说我们是怎么剖开鲸鱼的,阁下?”他看着杰克问道。

“请吧,艾伦先生。”

“是这样的,我们把鲸鱼拖在船侧,开始割肉。我们先把它绑紧,然后要是小鲸鱼的话,我们就砍下鲸鱼头顶的部分,也就是头的上部,我们称为壳子的那部分,因为鲸蜡就在那儿,我们再把它拉到甲板上来,可要是大鲸鱼的话,就把它掉转头,让它头朝船尾方向,等我们剥完皮,或者说割完油脂再说。是这么干的,我们在它的鳍前面割开一个口子,拉出鲸油,把挂索桩穿过去,系在大桅楼的绞辘上。然后水手们爬上鲸鱼的尸体,用锋利的长刀在鲸油上割下三英尺宽螺旋形的一条。在一头大鱼的身上,鲸油大约有一英尺厚,很容易分离开来;然后绞辘把它提起来,同时倾斜、翻转鲸鱼的身子,你知道么,我们把这叫做翻绞辘。在甲板上,他们把鲸油砍碎扔进熬油锅——那是船中间的一个大锅,下面生了火——把油熬出来。剩下的鲸油渣还可以再做燃料。然后等到所有的鲸油都上了甲板,我们再处理鲸鱼的头,打开壳子,把鲸鱼头里的东西,鲸脑油,用勺子舀出来。鲸脑油开始是液体,等到了桶里就凝固起来了。”

“那是真正的蜡,对吗?”马丁问。

“是的,阁下,一种真正纯粹的白蜡,它从油里分离开来的时候,你想它有多漂亮,就有多漂亮。”

“它的功用是什么呢?”

因为没人可以向艾伦先生提供任何建议,艾伦先生又继续说,“可就像我说的那样,要是你还没剖开鲸鱼,还没装了桶安稳地放进储藏舱里,你没法知道你的鲸鱼有多少价值。在默恰岛附近的海面上,我们杀的八头鲸鱼,只有三头我们是有收益的,外加一个头,因为天气变坏,其他的都逃掉了,有的是在拖的时候,有的是从船边逃走的。在默恰岛之后,我们沿着智利海岸一直驶到南纬二十六度,然后我们顺风朝圣菲力克斯和圣安伯罗斯群岛行驶,它们都在向西一百五十里格的地方。这都是些糟糕的地方,方圆不到五英里,没有淡水,没有柴火,地上草木不生,而且几乎无法靠岸。我们在碎浪中失去了一个好水手。然后又转到大陆的方向,沿着秘鲁海岸,在好天气里航行,晚上顶风停船,白天寻找英国船,可我们一艘也没看见。在南纬二度我们到了圣海伦地角,因为风向朝西,所以我们离开那儿去了加拉帕戈斯群岛……”

艾伦先生驾着“拉特勒”号到了加拉帕戈斯群岛,看了其中的两个岛,查特汉岛和胡德岛,但没有多少兴趣,又乘着西向柔风,在持续的小雨中回到了大陆,又到了赤道的北面,离开了跟随他们很久的海狮和企鹅,悲惨地忍受了酷热。他们又到了淡水充足、绿阴覆盖的可可斯岛,这儿有鲣鸟和军舰鸟,尽管雨大得让人辨不清方向,甚至还有大雾,他们还是心旷神怡地欢迎这样的休整——后来又到了危地马拉,到了不好客的索科洛岛,又到了洛卡·帕替达,那儿的鲨鱼非常凶猛、大胆、贪婪多食,在那儿捕鱼几乎是不可能的——它们会吃掉鱼钩上任何的东西,连同渔具也一起下肚,有一头鲨鱼甚至越过船舷上缘把一个人的手咬掉了。后来又到了加利福尼亚湾,那儿到处都是海龟;那儿的圣路加角是他们所到最北的地方。他们在特雷斯·玛丽亚斯附近海面游弋了几个星期,虽然看见了很多鲸鱼,却只杀了两头;后来船上的人生病了,他们就掉转船头向南,大致沿着原路返回了,不过这次他们在加拉帕戈斯群岛呆得更长。他们遇见了一条英国船,船上只剩下了七桶水,因为缺水船员们快要渴死了。

艾伦带着近乎狂热的表情,谈到了圣詹姆斯岛的大海龟——世界上没什么肉比它的肉更好吃了——他精确、详细又在行地描述了奇特的强大洋流,各种海潮的趋向,很少几个差强人意的停泊地的特点,少有的几个补充淡水的地方以及煮鬣蜥的最佳办法。然后又谈了他们再次回到圣菲力克斯和圣安伯罗斯群岛不远的地方,在南纬二十四度,在狂风把与船柱嵌合的舱板吹断的时候,他们不得不采取的措施。他谈了他们看见过的、追逐过的更多鲸鱼——他们通常没有什么成功,有一次还失去了两条小艇——然后,他们驾驶着“拉特勒”号再次绕过了荷恩角。这次的天气要好得多,然后他们向北驶到了圣海伦娜。他这样突兀地结束了他的故事:“我们到了艾迪斯通,当天晚上到了波特兰,在海岸边停留到早上,驶进去泊在怀特岛,考厄斯锚地。”

“谢谢你,艾伦先生。”杰克说,“现在我对前面有什么在等着我们,知道得清楚多了。我猜想,科尔耐船长的报告也向捕鲸人公布了?”

“噢,是的,阁下,而且他们也都遵照他的建议,到他推荐的大部分岛屿上去,特别是加拉帕戈斯群岛的圣詹姆斯岛、索科洛岛、还有可可斯岛。不过这些年只要等太阳一越过赤道,墨西哥沿海一出现坏天气,他们都更倾向于顺风向西航行,到瑟塞提群岛,或者甚至到更远的新西兰去。”

大家还提了很多其他问题,特别是有关嵌入船柱的舱板、船头和挡水板两侧的问题,都是让水兵们着迷的,然后斯蒂芬问道:“你的船员在长途航行中,健康状况怎么样呢?”

“噢,阁下,我们舰上有个最出色的医生,我们所有人的欢乐,里德贝特先生。我们在捕鲸方面碰到那么多不如意的事,有时候大家会情绪低落,消瘦憔悴,可除了詹姆斯·鲍登因为小艇翻船在碎浪里淹死之外,他还是把大家全都健康强壮地带回了家。从荷恩角到圣海伦娜的路上,心情最恶劣的那些人还得了败血病,但里德贝特先生用詹姆斯药粉把他们治好了。”

大家谈论了情绪低落和败血病,谈论了身体和心态,谈论了普通舰队作战对便秘、感冒,甚至天花的影响,然后斯蒂芬又说:“阁下,你是不是可以说说抹香鲸的生理构造。”

“唔,可以的,阁下。”艾伦说,“碰巧我还能说一些。里德贝特先生是个非常渴求知识的人,而且因为我们一直在鲸鱼的肚肠里寻找龙涎香——”

“龙涎香?”普林斯叫道。“我一直以为它们是浮在海面上的。”

“或者是落在海滩上的。”莫维特说。“还有谁会不知道,长满巨大柠檬的欢乐岛,海滩上珍珠和珊瑚闪着光,还有很多磅的龙涎香?”

“我们的第一副官是个诗人。”看见艾伦吃惊的样子,杰克说。“要是娄万来得及在马耳他加入我们的话,我们本来是有两个诗人的。娄万用现代风格写诗。”

艾伦说要是那样的话就是很可喜的事了。他又接着说,“要是运气好的话,当然你可以在岸上找到——有个叫约翰·罗伯茨的人,本来在东印度公司的‘瑟娄’号上做水手。有一次,他在圣亚苟的海边走过——当时他的船正在那儿加水。发现了两百七十磅重的一块,他直接就回家去了,在鸣欣路卖了钱,就在七橡树的另一边置了产业,马上就备了自己的马车——不过,龙涎香首先会经过鲸鱼。”

“要是那样的话,”普林斯说,“为什么在高纬度从来就没有发现过龙涎香,可鲸鱼却多得像面糊一样呢。”

“因为只有抹香鲸才和龙涎香有关系,”艾伦说,“而它们并不到北面的水域去。在北面你看见的鲸鱼,有一些是脊美鲸,其他的那些都是恶劣的长须鲸。”

“也许是抹香鲸在海底看见龙涎香,把它吃了下去。”杰克说。“脊美鲸和长须鲸却没法做到,因为有鲸须挡着呢。”

“也许真是这样,阁下。”艾伦说,“我们的医生却幻想它是从鲸鱼自身长出来的,可是他并不能真正想通这一点。这东西像蜡一样,是非动物性的,这一直让他困惑。”

“那你们在检查鲸鱼肚肠的时候,有没有找到一些呢?”斯蒂芬问。

“遗憾的是,只找到过一丁点,”艾伦说,“而且只在一头鲸鱼身上找到过。我们很少能彻底搜查,因为我们全部都是、或者几乎全部都是在海上把它们剥皮的。”

“我还从来没见过龙涎香呢。”莫维特说。“它是什么样子的?”

“光滑的圆圆的一团,没有特定的形状。”艾伦说。“你刚把它拿出来的时候,它是斑驳的或者带云纹的,深灰色,很像蜡,气味也很浓,可是分量不重,过了一会儿,就变成了浅颜色,要硬得多,而且开始变得很香。”

“龙涎香炒鸡蛋是查理二世最喜欢的一道菜。”马丁评论道,而普林斯说,“我看它和等重的金子一样贵。”

他们一边想着这件事,一边慢慢地传递着白兰地酒瓶,过了一会儿艾伦继续说,“因为只要天气允许的话,我们总是要剖开鲸鱼的,所以里德贝特先生乘机了解了它们的生理构造。”

“棒极了。很好。”斯蒂芬说。

“他和我是特别要好的朋友,我常会去帮他。我希望我还能记得他解释给我听的十分之一,可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很久了。我记得只有下腭上有牙齿;两个鼻孔是连通在一起的,组成单通道带阀的喷气孔,因此有不对称的脑颅;差不多看不见骨盆的痕迹,也没有锁骨,没有胆囊,没有盲肠——”

“没有盲肠?”斯蒂芬叫道。

“没有,阁下,一点也没有!我记得有一天,天气很平静,鲸鱼在船边平稳地浮着,我们用手检查了整个大小肠,一共是一百零六英寻——”

“噢,天啊。”杰克低声嘟囔着,推开了自己的酒杯。

“——连盲肠的影子也没有发现。没有盲肠;可是话说回来,它有巨大的心脏,足足有一码长。我记得我们把一个心放在网里,拉到了舰上来;他测量计算之后,发现一次心跳输出十到十一加仑的血——主动脉有一英尺宽。而且我还记得我们很快习惯了站在巨大温暖的肚肠里,记得有一天我们开了一头鲸鱼的膛,里面还有一头小鲸鱼,他还指给我看脐带、胎盘,还有……”

杰克把思绪从艾伦的讲述中转移到了别处。比起大多数人来,他见过更多因为愤怒而流的血,他并不是过于神经脆弱的人,但他不能忍受心平气和的屠宰。普林斯和莫维特也差不多是同样的心态。艾伦马上意识到,大舱作为一个整体,并不喜欢他说的事情,于是他转移了话题。

杰克从沉思冥想中回过神来,听到了约拿这个词;在恍惚的一刻,他还以为他们在说侯隆呢。但随后他意识到,艾伦是在说,从它们的生理构造来看,毫无疑问,是一头抹香鲸吞下了那个预言家——有时候抹香鲸在地中海也能见得到。

水手们很高兴能从有关输卵管和胆结石的话题中解脱出来,他们谈论起在直布罗陀海峡以内看见过的鲸鱼,谈论起他们认识的其他约拿们,谈论起载有约拿们的航船可怕的命运,而且杰克的晚会结束得更加文明,话题又从海上转移到了陆地一他们看过的戏,参加过的舞会,还有个关于猎狐的一弗隆一弗隆地详尽讲述的故事:要不是因为天色变暗,莫维特又跌进了田里的排水沟,他和费尔尼先生的一群猎狗肯定是会抓到猎物的。

而尽管大舱躲过了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细节,下级军官室却没能逃得过去,因为没有舰长在场,航行官变得更加无畏了,在医生和随军教士的支持下——或者确实可以说怂恿下——不顾他同餐室军官们的非难,他可以把自己强健的记忆力所能保留下的所有生理解剖知识和盘托出了;而且话说回来,有疑病症倾向的军需官亚当斯先生就很喜欢听;而所有和性稍有关联的事情,海军陆战队的霍华德听得都很着迷。

然而并非所有的细节都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甚至并非都和解剖学有关。“我读过有关北海航行的书,还有关于捕鲸的书,”马丁说,“可对捕鲸业的经济学,我从来也没形成过清楚的看法。从经济的角度,你会怎样比较南海和北海捕鱼业。”

“在我年轻的时候,”艾伦说,“在格陵兰水域还兴旺的时候,我们曾经估计过,五头好鱼就可以支付航行了。每次航程,平均一条船我们可以得到十三吨油,还有接近一吨的鲸鱼骨头;在那些日子,一吨鲸鱼骨头可以卖到五百镑。而油是二十镑一吨,或者稍微好一些,而且还有渔船的赏金两镑一吨,所以你也许可以得到四千五百镑。这些钱要在五十个人之间均分,当然捕鲸船本身也要分红;可就算这样,航行还是有利可图的。但是现在,虽然油已经涨到三十二镑,骨头却跌到了不足九十镑,而且鲸鱼也变小了,变少了,也更远了,所以你得捕二十头才不会亏本。”

“我没想到鲸鱼骨头这么值钱。”军需官说,“它可以用来做什么?”

“装饰品。”艾伦说。“女帽头饰商和裁缝们用的装饰品;还有雨伞。”

“那么和南海渔业相比怎么样呢?”马丁问。“因为要是只抓抹香鲸,那在南海就没有骨头可言。航行仅仅是为了鲸油。”

“确实如此。”航行官说。“而且要是你把两者对比起来考虑的话,抹香鲸只出两吨油,而一条好的格陵兰鲸鱼要多出十倍,另外还有上好的骨头,你会觉得南海渔业是件愚蠢的事;因为,就算抹香鲸的油,价钱比一般的高出一倍,就算鲸蜡也可以卖到五十镑一吨,可还是不够补偿骨头的损失。噢,天杀我的——我是说,噢我的天哪,还是不够。”

“请你解释这明显的矛盾。”斯蒂芬说。

“是这样的,大夫。”艾伦说,他微笑着,面带着知识优越者的——甚至是智慧优越者的——全部的善意,“你有没有看出来,关键在于可用的时间?在北冰洋——在格陵兰渔业——我们是四月初出发,一个月之后到达冰的边缘。在五月中旬鲸鱼来了,到六月中旬它们就离开了,剩下的是那些恶劣的长须鲸,还有一些无关紧要的酒糟鼻。要是你还没装满一半的琵琶桶,你可以不妨向西到格陵兰海岸,沿着浮冰试试运气,一直干到八月;可到那个时候,天就开始变暗、变冷了,就是回家的时候了。在戴维斯海峡也是同样,不过要是你不在乎冒险让冻住,冻到第二年,不在乎你的船给冰挤碎,不在乎你给冰熊吃掉,你还可以在那些海湾里呆得久一些。而抹香鲸生活在温和的热带水域,你尽管呆多长时间捕猎它都可以。现在大多数南海捕鲸人都指望在外面停留三年,也许杀两百头鲸鱼,然后满载而归。”

“当然,当然。”斯蒂芬叫道,一边用手拍了拍脑门。“我真是蠢。”他转过脸,对站在椅子背后的仆人说,“你能把我的雪茄盒子拿来吗,帕丁?”又对航行官说,“艾伦先生,你愿意到甲板上走一走吗?你两次提到长须鲸的时候,都抱着强烈的非难,要是你能进一步阐述你的观点,马丁先生和我都会非常感激的。”

“我五分钟之后来见你。”航行官说,“等我先誊清我中午的观测,在海图上测量好距离就来。”

他们在右舷的转折处等着他,过了一会儿斯蒂芬说,“要是能看见一片草叶,或者一只羊,这种景色就可以称得上田园诗般的了。”他吐出的一口烟,紧密地聚成一团向前漂去,越过了船腰,因为柔风仍旧从船尾方向气息平稳地吹拂着,从船头到船尾拉起的繁复绳索上,挂满的无数衬衫、裤子、外套、手绢,全都秩序井然地倚向南方,就像仪仗队里游行的士兵——既没有变化无常的飘动,也没有参差不齐的抖晃。这些衣物的主人们,也同样清醒地坐在船首楼上,或者坐在主甲板的大炮之间。这是个缝纫修补的下午,对新兵来说,这意味着要把今天早上发给他们的一码码的帆布衣料,变成热天穿的衣服。不仅普通水兵在忙于针线,就连一个新来的少年候补生,噶隆勋爵的儿子威廉·布莱克尼,也坐在左舷跳板上,正在下级军官室女佣的指导下,学习缝补长袜。这个下级军官室女佣,其实是个长胡子的水兵,他曾经在布莱克尼父亲手下服役过,在事件的自然运转中,现在他成了布莱克尼的海上爹爹,他是个出色的缝补匠,以前曾经照料过上将的桌布。另外,侯隆也坐在左舷扶梯上,教另一个侥幸人选的候补生如何在口袋旁边穿针引线,一边还低声对自己唱着歌。

“那个年轻人的嗓音多美啊。”马丁说。

“一点也不假。”斯蒂芬说,一边更加留意地听着。那嗓音确实神奇般地悦耳、音调准确,还把一首老歌谣唱得新鲜动人。斯蒂芬探出身子看清了歌手。“要是他这样继续进步下去,”他想道,“大家艮快就不会再叫他约拿了。”在开始的几天,侯隆狼吞虎咽,以显著的速度长胖了,现在他不再骨瘦如柴,作为航行官助手,他也不再荒谬地显老——事实上,在那些对雄性的果敢和力量要求不高的人们看来,他甚至可以称得上英俊——贫穷和厄运也不再从衣服里瞪出眼睛。他拿到了一笔预付的薪水,不仅赎回了当铺里的六分仪,还买了一件相当好的外套,而且因为这儿是帆布长裤和短外套的纬度——除了去大舱,还有主持值班岗哨的时候,军官们都不穿制服了——还因为他干针线活特别心灵手巧,所以他的穿着比别的军官一点也不差。他和沃德,还有希金斯三人一起搭伙吃饭。希金斯是斯蒂芬的新助手,而沃德是杰克的书记员,他尽职,安静,有点平庸。沃德平生最大的野心就是当个军需官,他存钱多年,就是为了缴纳成为军需官所必需的保证金。侯隆在准备出航的紧急日子里,并没有以超常的技术、有效的努力让自己脱颖而出,可是话说回来,他也没做错什么事情让杰克后悔收留了他。“都在低地的海上。”他唱着,一边把针脚和歌词同时引向结尾。“你看,”他对那个候补生说,“最后你来回缝上五六遍,打上一个结,就缝好了。”他剪断了线,把线团和剪刀递给候补生,说,“跑到军械官的卧舱里,把这些还给荷纳太太,转达我最好的问候和感谢。”

斯蒂芬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挨擦他的手,他低头一看,原来是下级军官室的山羊阿斯帕西亚,来提醒他履行自己的职责了。“好了,好了。”他气恼地说,一边最后抽了一口雪茄烟。他把通红的雪茄烟头摁在一个缠索栓里,又在船舷上擦了擦缠索栓,把烟头塞给了阿斯帕西亚。它这才安静地慢慢回到舵轮旁边鸡笼的阴影底下,眼睛半闭着咀嚼起来。在它往回走的时候,它还和匆忙赶到船头的航行官碰了个照面。“我抱歉让你们久等了。”他说,“我不得已要修理鹅毛笔。”“没关系。”他们说。然后他继续说,“嗯,先生们,至于说到那些长须鲸么,我们一共有四种,可每一种都乏善可陈。”

“为什么呢,艾伦先生?”马丁用不赞同的语气问道。他不喜欢这么一大批上帝的造物全盘遭到谴责。

“因为,要是你用鱼叉去扎长须鲸的话,它极可能会把你的小艇撞成柴火木料,或者下潜得非常深、非常快,不是把你拉下海底,就是用光你的绳子。从来没有造物有这么大,还这么快——我见过的一头游到三十五节,先生们!它有一百英尺长,上帝才知道它有多少吨重,却游到三十五节的速度,比奔马还要快一倍!要不是亲眼所见,简直无法相信。而且要是万一你杀了一头长须鲸,或者更有可能得多,你碰巧遇上一头长须鲸搁浅了,因为它的鲸鱼骨头又短又粗糙,大部分骨头还是黑的,商家也不经常要收购;再说它的油质量很差,分量也不会超过五十桶。”

“你几乎完全不能怪它怨恨鱼叉。”马丁说。

“我记得我第三次航行的时候,”艾伦没有理会马丁,又继续说,“时节已经比较晚了,因为储备舱还没装满一半,我们还留在格陵兰海岸。天气很糟糕,北面的海涌把冰挤压得咯吱直响,天色在变晚,天气变得很冷,我们的一条小艇缠住了一头长须鲸。我想象不出他们是怎么搞的。鱼叉手爱德华·诺里斯,是个有经验的捕鲸人,照理说,就连第一次出海的人,都可以根据喷水判别出长须鲸——它和脊美鲸相当不同。再说,它翻身下潜的时候,你可以看见它的背鳍。不管怎么说,你近到可以投鱼叉的地步,总可以把它看得清清楚楚。可是,不管是什么原因,是大雾还是海浪,或者是鱼叉手眼睛顶风,他们缠住了一头长须鲸。他们举起旗子,要了更多的捕鲸绳,又一条一条地装上去。这活计很有窍门,绳子走得飞快,快得系缆柱冒烟,嘶嘶作响,你得在上面不断浇水。它带走了四整桶的绳子,外加第五桶的一半,将近一英里长,而且在水下呆了很长时间,也许有半个小时。它浮出水面的时候,捕鲸艇指挥老丙汉马上用标枪刺它,这下可全完了。它喷出红水,摔起尾鳍,像赛马一样朝西南方向游去。他们全都大喊救命——我们看见小艇飞快地驶远,两边远远地溅起白沫,迅速地消失在黑暗中——我们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或许绞缠在一起的绳子绕在了一个人腿上,他半个身子悬在船外,他们又不敢割断绳子,或者绳子缠住了一块松动的船板——可不管什么原因,过了一会儿他们就被拖了下去,拖到冰层下面,一共六个人,我们再也没找到过他们任何的踪迹,连一顶浮起来的皮帽子也没有。”

“我猜,抹香鲸没有这么快,也没有这么难对付?”一阵停顿之后,斯蒂芬问道。

“不是这样的。因为它有可怕的大颚,它也可以是很难对付的。它可以把你的捕鲸艇一咬两段,自己还没觉得有什么。不过它几乎从来不这么做。它垂死挣扎的时候,有时会潜水,跳荡,用尾鳍把你砸成碎片,可它不会有意这么做。它没有恶意。说起来,早先,在南海几乎还没有捕鲸船的时候,它会停在水里用它的小眼睛温和好奇地看着你。我以前还摸过它,亲手摸过它呢。”

“不去触怒它的话,鲸鱼会袭击人吗?”马丁问道。

“不会。它们可能会撞上你,弄松你的后支索,但那是因为它在睡觉。”

“你杀鲸鱼的时候感觉怎样,你杀死了这么大的造物——你剥夺了这么大的一条生命?”

“嗯,我感觉到自己变得更有钱了。”艾伦大笑说。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不,我知道你的意思。有时候我想——”

“陆地啊。”嘹望员在高处叫道。“甲板上的。高地,右舷船头偏一个罗经点。”

“那肯定就是顶峰。”航行官评论道。

“哪儿,噢,哪儿?”马丁叫道。他跳上桅脚栅栏,但没有站稳,于是又跳了下来,脚跟和大部分体重都落在了斯蒂芬左脚的大脚趾和二脚趾上。

“沿着牙樯的缆绳看,”航行官指点着说,“朝右一点,在两层云的中间,你可以看见顶峰的中段在闪着白光。”

“我看见大卡纳里岛了!”马丁说,他的独眼里闪耀的光芒抵得上两只眼。“我亲爱的马图林,”他带着最关切的表情说,“我多么希望我没有伤到你啊。”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这是我毕生的荣幸。可我告诉你,这不是大卡纳里岛,而是腾纳里夫,而且你再怎么跳也无济于事。要是我对海军还算稍有了解,你是不会被准许上岸的。你是不会在金丝雀的出生地见到金丝雀的,不管是大的也好,小的也罢。”

关于厄运的预言几乎都是准确的,除了“惊奇”号在海面游弋时,从大桅楼所能看见的那部分岛屿,马丁再也没有见到更多。游艇驶到了岛上,又穿过拥挤的船只重新返回,艇上载了一个活泼、肥胖、棕色的男人,他随身带着自己的黄铜小平底锅。奥布雷舰长的老相识,镇上的现任总督亲自担保,此人会做圣诞节布丁和百果馅饼。

“别担心,”斯蒂芬说,“很有可能,我们会在佛德角的某个岛上补充淡水。我多么希望那个岛会是圣尼克斯岛,或者是圣露西岛啊。这两个岛之间有个无人居住的岛,名叫布朗科岛,上面有一种特有的海鹦,和其他所有海鹦都不同,而且我从来没见过活的。”

马丁高兴了起来。“你估计我们到那儿还需要多长时间?”他问。

“噢,只要我们进入贸易风,就不会超过一个星期左右。我知道有时候贸易风在卡纳里群岛以北就开始吹了,送我们向南穿过回归线,几乎达到赤道,一路上帆脚索飘扬。也就是说,差不多两千英里的路程,一路上帆脚索飘扬!”

“什么是飘扬的帆脚索?”

“对啊,什么是飘扬的帆脚索?我好像记得,根据约翰逊的定义,帆脚索是舰上最大的缆索,或者这种缆索会飘动是件好事情。或者这只是水兵们惯用的诗意表达,不管怎样说,他们总是用它来表达舒服自在、毫不费力的航行。他们的语言常常是非常形象化的。你知道,东北和东南贸易风之间的无风乱风带,那片赤道以北宽阔的水域,法国水兵就把它强调地称为pot au noir,也就是说,沥青罐。水兵们到达无风乱风带的时候,他们会说船在萎靡不振,就好像船情绪低沉,深深地忧郁。在潮湿和酷热中,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下,风帆懒散地抖动着,船停滞不前。”

在说话的当口,天空却完全晴朗,而且虽然“惊奇”号还没恢复到它原本快乐的状态,还要和太多极难对付的杂种们打交道,但它与愁闷却还离得很远。在北纬二十八度十五分它进入了贸易风带,而尽管贸易风绝对称不上全心全意,所有的水兵还是开始盼望起佛德角群岛,开始盼望起这些全都被太阳烤焦发黑,热不可耐,草木不生的岛屿所能带来的微小快乐。军舰已经进入了深海航行的稳定常规。太阳每天比前一天更热一些,每天也比前一天更偏向左舷横梁的后面。太阳马上晒干了新近清洗的、刚刚露面的甲板,随后就开始观看安排好了的一系列事件:哨声唤起吊床上的水兵,哨声叫水兵吃早饭,住舱甲板被清洗干净又被风吹干,哨声叫新兵去进行大炮演习或者去收缩中桅帆,哨声叫其他人美化军舰,地平纬度被观测了,军舰的纬度和进程也被确定了,中午宣布了,哨声叫水兵吃午饭,航行官的助手调制掺水淡酒的仪式(三份水、一份朗姆酒,外加适当比例的柠檬汁和糖),一小时后,敲鼓,下级军官室午饭,然后是安静的下午,六遍钟的时候是晚饭和再次的掺水淡酒,稍晚些是全体集合,军舰的甲板被收拾干净,所有水兵进入各自的战斗岗位。每次全体集合,难得有不开几炮就结束的,这是因为,虽然通常把大炮推进推出的训练有很大价值,但是杰克相信,为了让水兵们做好作战准备,没有什么可以比得上真的炮弹轰然射出,更不要说教会他们把炮口对准正确的方向了。他非常相信炮术。为了让他的炮队有充分的训练,他自己设立了私人弹药库(对实弹训练来说,官方正式的配给太少了)。因为前“保卫者”号的水兵们当中,很少有懂得大炮的,他的私人储藏大都用在了他们身上。于是,经常在第一班折半轮值快到结束时,夜晚就会被猛烈喷射的火焰所点燃,而军舰也会被一场私人的小型风暴所照亮。风暴射出云雾、雷鸣、橙色的闪电,消失在光滑、平静、可爱的海洋广阔的水面上。

对奥布雷舰长来说,海洋光滑得过分了。他宁愿在航行开始的时候,有两三次强劲的北风——当然,狂风的猛烈程度要离吹走任何重要的圆材刚好差那么一点——他这么想,是有很多理由的:首先是因为,尽管他手头有一个多月,甚至也许有六星期的时间,他还是想要更多的时间,他相信一个人在海上的时候,手头的时间永远不会嫌太多;其次是因为,他一心一意地喜欢恶劣天气,喜欢咆哮的大风、滔天的海浪,喜欢驾船驶过大风大浪,船上只扯起一片收紧帆篷的风暴小帆;另外还因为,一场持续两三天的狂风,要是大到必须把中桅降到甲板上,大到必须把救生缆临时从船头拉到船尾,那么,对于把一支成分复杂的水兵队伍团结起来,它的作用几乎就可以和一场战斗相比。

而且他们需要团结,他想,这是后一班折半轮值的时候,而由于大炮演习特别顺利,水兵们都出来跳舞嬉戏了。他们现在正在船首楼玩亚瑟王的游戏,一个人戴上伙食桶圈代替王冠,其他人用木桶往他身上浇水,戴王冠的人必须想尽办法做滑稽的手势,扮鬼脸或者说俏皮话,把他们当中的一个人逗笑,然后发笑的人就必须取代他的位置。这是个非常古老的、在炎热天气非常受欢迎的游戏,而且它也给那些不会因大笑而受罚的人们,带来了无穷的快乐。但杰克留意到,前“保卫者”号的人几乎没有参加的,连哈哈大笑的人当中也没有他们。当时,杰克带着普林斯沿跳板走着,一方面是想看看热闹,另一方面想调整一下后支索,希望借此增进柔风的强度(这是一种野蛮人的手法,它和那种游戏一样古老,或者更加古老)。在泼水的间隙,亚瑟王看见舰长近在身边,他马上立正,手触王冠敬礼,这人是个生气勃勃的年轻的桅楼嘹望水兵,名叫安德鲁,他还是个海员协会的小男孩时,杰克就认识他了。“继续玩,继续玩。” 杰克说。“我得先透口气,阁下。”安德鲁愉快地说。“这半个多小时我一直在打鼾。”

在一时的安静中,有个非常古怪的,尖厉而非人的,有点像《潘趣和朱迪》滑稽木偶剧里发出的声音,叫喊了起来。“我来告诉你这艘船哪儿不对劲。大家不和睦。‘保卫者’号的人整天被欺负。额外的任务,额外的训练,日夜苦干。整天被欺负,没日没夜。随便哪个领头的都和我们胡闹。大家不和睦。”

不告密的传统是如此强大,除了几个最愚蠢的普通水兵,其他人马上刻意露出空白的表情,他们朝下面看,或者越过船舷朝前看,或者抬头朝黄昏的天空看,而且就连那些最愚蠢的水兵,在张大嘴巴瞪着说话人片刻之后,也跟其他人一样做了。非常明显,说话的人是康普顿,“保卫者”号的理发师。他的嘴几乎一动不动,茫然的表情向船头方向望去,但声音却是直接从他那儿发出来的。杰克几乎马上就回想起他是个腹语者——异常的声调无疑也是表演的一部分。他的本意,就是想让所说的话和本人没有牵连,让所说的话没有个人的特质;而且他选择的地点也是军舰上最不正式的场合;所以尽管普林斯显然很想抓住这个人,这件事最好还是不要去管它。“继续玩。”他对亚瑟王周围的人们说,看他们泼了五六桶水之后,他在渐渐浓重的暮色中走回了后甲板。

那天晚上,两人在大舱里调音的时候,杰克说,“斯蒂芬,你有没有见过腹语者?”

“我见过。那是在罗马。那个人让朱比特·阿蒙的神像开了口,要是他拉丁语再好一些,你会发誓那些话真是神说的。一间小黑屋——预言家一样低沉庄严的声音——很美妙。”

“也许场地必须是封闭的,也许回音廊的原则在这儿也适用。不管怎么说,在甲板上是不会奏效的。可这个老兄觉得可以奏效。这是我最奇怪的经历:他站在那儿,面对面和我说话,就好像他是隐身的,而我可以明白地看见他,就像……”

“黑桃A 斯?”

“不对,不对,不太对。就像……该死的。就像我的手掌一样明显?像大马路一样?”

“像索尔兹伯里平原?像一条红鲱鱼?”

“也许吧。不管怎么说,‘保卫者’号的那些人让我知道了他们心里不痛快。”

掌帆长的猫从打开的天窗跳了下来。它是只瘦小的幼猫,品格不高,有点像妓女,而且它马上开始在他们腿上磨蹭起来,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我想起来了。”杰克心不在焉地拉着它的尾巴说,“霍拉想请你给它起一个真正好听的名字,起个古典的名字,配得上军舰声威的名字。他觉得猫咪太低俗了。”

“掌帆长的猫唯一可能的名字就是鞭子。”斯蒂芬说。

奥布雷舰长的脸上很快露出领会的神色,他圆润响亮的大笑声轰响起来, 引得船首楼前端的左舷岗哨都露齿而笑了。“噢,上帝啊,”他终于擦了擦明亮的蓝眼睛,说道,“我多么希望这话是我说的啊。走开,你这蠢货,”——这最后一句是他对猫说的,因为现布猫已经爬到他的胸前,正用胡须擦他的脸,它的眼睛闭着,沉浸在愚蠢的喜悦当中。“基里克,喂,基里克。把掌帆长的猫拿走,把它送回他舱里去。基里克,你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吗?”、基里克从他舰长的嗓音里,听出了一丝颤抖,而且因为现在他难得感到比较温和,于是他说不,他不知道。

“它的名字叫鞭子。”杰克说,他又一次爆发出大笑。“鞭子是掌帆长猫的名字,噢,哈,哈,哈!”

“这都不错,”斯蒂芬说,“可刑具本身确实是邪恶的东西,一点也不值得笑。”

“马丁也差不多这么说,”杰克说,“要是听了你们两个的话,一年到头就没人会挨鞭子了,也没人被杀了,军舰就会变成个乱哄哄的地方。噢,哎呀,我的肚子疼了。不过就算是你,也没法说这是艘经常鞭打人的军舰:自从直布罗陀以来,我们还一次也没竖起过格子板呢。我像任何人一样不喜欢那只猫,只不过有时候我必须下命令叫它出来。”

“呸,”斯蒂芬说,“除了有卑曲奴性的人,谁也不会欢迎这种东西。我们还拉不拉音乐了?明天我一天都很忙的。”

即使以它现在沉稳的进度,明天也极有可能是“惊奇”号穿越回归线的日子。在这个当口,斯蒂芬想给所有人放放血,既是为了预防热病,也是为了预防在几乎直射的阳光下吃肉太多喝掺水酒太多所产生的后果。假如他是舰长,他会要求,在北纬二十三度二十八分和南纬二十三度二十八分之间,所有人只许吃面包粥和麦片粥。放血会在后甲板上进行,会把人们像点名一样集合起来,一个一个过关,这样就没人可以躲进缆绳舱,或者干脆躲在巨大的缆绳卷里面逃过放血。这是因为,有些水兵虽然愿意在战斗中放血,甚至愿意放自己的血,但却不能忍受有意割破皮肉的想法或者行动。下午才是放血的时候,然而两个军医上午很早就忙着磨快他们的放血针和柳叶刀了。希金斯对他的上司仍旧极端畏怯,就好像生怕大夫会随时用拉丁语对他说话似的。希金斯对那种语言的了解,事实上就连对很多英语的医学术语的了解,都非常浅薄。斯蒂芬认为,不是没有可能,他借用了某个合格医生的名字和证书,而这个合格医生可能就是他以前的雇主。但他并不后悔收下他当助手。希金斯已经在两个场合展示了他虽然有局限但却无可否认的牙医技术,而在这两个场合,斯蒂芬本来是不愿意动手术的。水手们把他当成了某种完人,而且“惊奇”号上几个强壮健康的水兵,几个慢性疑病症患者,本来每周一次必然报告生病,本来他只好用白垩粉、红染料加上糖做成的药片来安抚他们,现在却都遗弃了斯蒂芬。他们在私底下找希金斯看病,而尽管斯蒂芬对此毫不在意,他听到的一些传闻,还是让他稍感不安。比如,据说从约翰·哈勒斯的肚子里取出了活鳗鱼,这听上去就不太正常,而且,或许将来他会不得不制止这种倾向。不管怎么样,暂时他还没有更多的话要对希金斯说。他们在沉默中磨着刀。

在他们头顶三层甲板以上(因为他们远在吃水线以下,他们在医药柜旁边,荒唐地在灯光下工作着),在明亮的阳光下,奥布雷舰长正和普林斯一起,来回踱着步。虽然风还是那么微弱,比他以前经历过的东北贸易风都要弱,但他脸上却有种愉快满足的表情。非常干净的甲板在他前面延伸开去,前“保卫者”号的水手们正在学习如何给大炮滑车穿绳子,如何恰当地安排滑车的各种索具,甲板上到处是适度的、有节制的忙碌。从前舱传来候补生的齐声念颂的hic haec hoe,而在他们最后念到his his his,his his his的时候,他们的嬉笑被马丁先生温和地制止了。在他们的午饭之后,他的午饭之前,他会检查他们一天的功课,也就是说,检查他们各自对军舰中午所处方位的判断。军舰的方位,是以太阳的高度,以航海计时仪显示的当地和格林威治的时间差来确定,再用船位推算法来核对的。孩子们的答案有时候差得很远。看来有些孩子并不能掌握基本的原则,他们试图用错误的要诀捏造出结果来,或者干脆抄袭;而1255少伯伊尔(尽管来自海军家庭)从来没学会过五乘几以上的乘法口诀表or 不过总的说来,他们是一群令人愉快的男孩子,尽管卡拉米和威廉逊两个,在没有教师管教的情况下出航这么久之后,有点不喜欢再次回头念书,尽管他们俩在第一次出海的候补生面前喜欢自夸炫耀,他并不觉得他们蛮横霸道。他们显得很快乐,而且军械官夫妇也把他们照顾得很好。为了正式的场合,比如在大舱吃午饭,荷纳太太还把他们的衬衣收拾干净,她肯定也比基里克做得要好。杰克怀疑她用了淡水。

候补生们的合唱变了。现在他们在大声念autos autee auto,杰克微笑得更开朗了。“这才是我喜欢听的。”他说,“要是有人跟他们说希腊话,他们再也不会像我们一样张口结舌了。他们会马上回答,‘给你autos autee auto,老公鸡,Kyrie eleison。再说古典教育对纪律也有好处;对受过古典教育的军官,水手们出奇地尊敬。’”

看来普林斯并没有被他完全说服,不过他说莫维特当然对荷马评价非常高。正说着,那只猫走到了他们的脚边。这只猫还不懂得后甲板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它很明显想和他们亲热,想接受他们的抚摩。“霍拉先生,”杰克叫道,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到船首楼上,掌帆长正在那儿安装一个三眼滑轮。“喂,霍拉先生,请你行行好,把你的鞭子拿到前面去,把它关在舱里,或者放在袋子里。”

斯蒂芬关于猫的俏皮话早就传遍了整个军舰,在不断的重复中,在对蠢人的解释中,在详细推敲的过程中,斯蒂芬的俏皮话显得更加风趣了,现在这畜生沿着跳板被带往船头,沿路很多人大叫“鞭子,嗬!”很多人咧嘴而笑。这是因为,“惊奇”号并不是那种严肃沉闷的军舰,在甲板上并非上级先对你说话,你才能回答。

杰克说今天是军舰通常的惩罚日,他这么说的时候仍旧面带笑容,他还问有什么严重的违犯军法的事。“噢,没有,阁下。”普林斯说。“只有两件争吵、一件酗酒——是他的生日,阁下——还有一起下流语言。都是六份水掺淡酒的惩罚可以解决的。我在想是不是放过他们,因为下午我们还要放血。”

“我本来也准备这样建议。”杰克说,他接着又说起了修改轮值名单的事情,修改轮值名单为的是好让新手们和老“惊奇”人更充分地融合起来,让新手们的生活轻松一点。他正说着,却看见了一件非常丑恶的事情,把话噎在了嗓子里:侯隆正沿着左舷跳板朝船头方向走,二等水兵奈吉尔,“保卫者”号的人当中最阴沉、最喜欢无理作对、最好争辩的一个,在同一条狭窄的通道上朝船尾方向走。他们彼此擦肩而过;而奈吉尔继续直走,除了故意装出的无所谓表情,没有丝毫打招呼的表示。

“纠察长。”杰克叫道。“纠察长。把这个奈吉尔带到下面去,在半甲板上给他戴上脚镣。”他变得极端愤怒。为了军舰的愉快氛围,他愿意做很多事,不过他一刻也不能容忍对纪律的蓄意破坏,一刻也不能容忍,哪怕这意味着整个航行期间像治理监狱船一样治理护卫舰。在整个舰队酝酿兵变的时刻,他听过圣文森激昂的叫喊,“我要让他们朝挂在推杆上的候补生制服敬礼。”而他全心全意地同意这条原则。他对普林斯说,“和往常一样,在六遍钟的时候,我们要处理违犯军规的人。”他脸上的表情让陆战队的霍华德大为吃惊,以前霍华德只见过他兴高采烈的样子,或者最坏也就是在码头上被耽搁的时候,那时他仅仅是显得不耐烦。

与此同时,一个传令兵来到下舱,说军械官想见马图林大夫,问什么时候方便。“要是他愿意,马上就行。”斯蒂芬说,一边把最后一把放血针上的油抹去。“希金斯先生,也许你可以去照看一下伤病室。”向军医秘密问诊,是任命和委任的军官们的特权。斯蒂芬丝毫也不怀疑,虽然军械官长得宽肩膀、黑脸膛,是个样子凶狠的壮实男人,而且还有战斗留下的伤疤,但他却是个不喜欢放血的人,是来求军医放过他的。

在某种意义上他猜对了,因为荷纳的造访确实和放血有关。可是斯蒂芬还没等让他坐下,就已经意识到事情比单单不情愿放血要复杂。首先,荷纳的声音里没有那种轻声轻气、气喘吁吁、自怜自怨的特质,而水手们通常都觉得,在他们作为病人来问诊的时候,对他们自己、对大夫和这种场合,他们都有义务用那种腔调说话。荷纳的声音却完全不是那样。他的声音是粗哑的,其中暗含着强烈的凶猛。阻挠他是不会见效的,况且到现在为止,舰上也还没人阻挠过他。在一阵闲聊和难堪的沉默之后,他说要是失血会让他干不成那个,他就不愿意放血。他觉得,这些天晚上他差点能干成那个了,可要是放掉哪怕半品特的血会让他倒退回去,唔……不过要是放血无关紧要的话,唔,就算大夫想抽十加仑的血,也没有关系。

斯蒂芬在既羞怯又口齿不灵的人们中间行医这么长时间,也逐渐知道了“那个”可能表示的几种意思,而他问了很少几个问题,就证实了自己最初直觉的理解。荷纳患了阳痿。但让马图林不安,让他害怕自己极不可能有助于病人的,是这样一个事实:荷纳仅仅在和妻子一起的时候才阳痿。荷纳做出这样的披露,已经扰乱了自己的情绪,于是斯蒂芬不愿意再逼问他,弄清他们夫妻关系的确切状况,然而他推测,荷纳太太不是特别理解同情;她什么话也没说——他们根本没谈起过这件事——但看来她很不高兴,容易发脾气。荷纳几乎肯定有人用符咒把他镇住了。在他们结婚之后不久,他去找过两个不同的神汉祛邪,花费了四镑十先令,可没有什么用处,这些混蛋。“哎呀,上帝,”他打断自己的话,说道,“他们在吹哨叫大家观看惩罚呢。我还以为今天没有违犯军法的人。我得跑去穿上好外套了。你也得赶紧,大夫。”

他们穿着好外套,在后甲板上溜进了自己的位置。整个后甲板全部是蓝色镶金的制服,而同时在后桅杆后面,沿着两边的栏杆,海军陆战队员们站成鲜红的行列,阳光在他们白色的交叉皮带和刺刀尖上闪耀着。杰克已经处理完了吵架的人、过生日的酒鬼和使用下流语言的,判决都是“六份水兑开的薄酒,直到下星期这个时候为止”。这是因为,虽然多年以来,斯蒂芬一再向他说明,问题的关键在于酒精的含量,而不在于水的多少,他(就像舰上所有其他人一样)私下里仍旧相信,掺水的淡酒,要是加倍稀释到稀薄的、淡而无味的程度,会更加不容易喝醉得多——按道理就该是这样的。现在他正在处理奈吉尔。“你干了什么?你很清楚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杰克怀着冰冷的、浓缩的、完全发自内心的愤怒说。“你在跳板上迎面碰到侯隆先生,可是你没有敬礼。你是军舰的老兵,这样做不是因为无知。无礼,故意的无礼,和哗变只有毫厘之差,而对哗变的惩罚是毫无疑问的绞刑。在这艘军舰上,这样的做法是行不通的,奈吉尔,你知道你干了什么。他的哪位长官想替他说话?”他的长官们都无话可说。侯隆是可以站出来说话的唯一适合的军官,可他觉得这样做不恰当。“很好。”杰克说。“竖起格子板。军舰的纠察长助理,命令妇女们退下。”白围裙们消失在船头升降口下面,而奈吉尔面带阴沉的、愁眉苦脸的、危险的神情,慢慢脱下了自己的衬衫。“把他捆起来。”杰克说。

“捆起来了,阁下。”过了一会儿,舵工说。

“沃德先生,”杰克对他的书记员说,“宣读海军惩治条例第三十六条。”

书记员一打开书,在场的所有人都脱下了帽子。“第三十六条,”他拖着官腔尖声读道。“舰队的任何成员或者成员们,所犯的死罪以外其他所有罪行,凡是在本条例当中没有提及的,或者其惩罚没有明确规定的,应该根据这些情况在海上通常采用的法律和习惯来确定。”

“二十四记。”杰克说,一边重新把帽子戴到头上。“掌帆长助手,履行你的职责。”

哈里斯是掌帆长助手们中间资格最老的那个,他从霍拉手里接过了猫,履行了他的职责。他不带偏见和恶意,可还是使出了在海军里惯常的惊人力量。第一下鞭打从奈吉尔嘴里拽出了“噢,我的上帝”的喊叫,但在这以后,除了庄严的计数声,只有嘶嘶和啪啪的声音。

“我得记着试试牟林斯的专利药膏。”斯蒂芬沉思着。在他身边,那些从来没见过真正鞭刑的候补生们,看上去都很害怕、浑身不自在,而在远处的水手们中间,他看见大个子帕丁·科尔曼在公然地哭泣,怜悯的眼泪从他单纯善良的脸上流下来。不过总的来说,大家都无动于衷。对奥布雷舰长而言,鞭刑确实是非常严厉的判决,但在大多数军舰上判决还会严厉得多,而且普遍的意见是,二十四记鞭打是非常公平的——要是有个家伙想冒险迎风航行,到了不对军官敬礼的程度,就算那个军官只是个倒霉的航行官助手,不仅身五分文,还可能是个约拿,而且肯定不是个水手,唔,那要是这个家伙碰上逆风逆帆,也就怨不得别人了。这看来也是奈吉尔自己的想法。手腕和脚踝松开之后,他捡起了衬衫,走到船头厕所的抽水机旁,让他的同伴洗去他背上的血,然后穿上了衣服,他脸上的表情虽然阴郁,但却绝对不是个刚刚遭受了无法容忍的暴行或者冤屈的人该有的脸色。

“我多么厌恶这种体罚啊。”事过不久,马丁说。当时他们正一起站在船尾栏杆旁边,观看着两头鲨鱼。这两头鲨鱼是几天前开始和军舰结伴而行的,它们在军舰的尾波里,或者在军舰的龙骨下面不停地游弋着。它们是两头富有经验的狡猾的老鲨鱼,它们吃掉人们扔下的所有垃圾,但完全藐视任何装了鱼饵的鱼钩,它们挑衅地在水下游着,保持着恰当的深度,既使得确定它们的种不可能实现,也使得每天晚上轻武器训练时,倾泻在它们身上的滑膛枪子弹失去了任何效果,况且它们还妨碍了奥布雷舰长每天清晨的游泳。要是只有一头鲨鱼,他本来还会容忍,不过随着年龄的增大,他变得胆小起来,两头鲨鱼他就觉得太多了,这尤其是因为,最近一次和红海虎鲨非常不愉快的遭遇,改变了他对整个鲨鱼类的看法。

“我也同样厌恶,”斯蒂芬说,“可是你得考虑到,体罚是和海上的法律和习俗相一致的,而海洋可以称得上是个野蛮的地方。我看,今晚我们要是唱歌的话,你就会发现,大家都高高兴兴,就像格子板从没搭起过一样。”

他提到的格子板已经拆除了,而且至少在半小时以前,甲板就已经仔细擦洗过了。这是因为,离八遍钟已经只剩下几粒沙的时间了,而军官们和候补生们,都散布在从主桅杆直到船尾的甲板各处,正各自把太阳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象限仪、六分仪上,等待着太阳越过子午线那一刻的到来。那一刻到来了,每个人也都知道了这一点,但根据古老的惯例,航行官首先向莫维特报告,随后莫维特向奥布雷舰长走过去,摘下帽子,向他报告说,看来当地时间是正午了。“打钟。”杰克说。根据法律,这一刻就成了正午。随即,舰上回响起八遍钟,又响起了通知水手吃饭的哨声,但斯蒂芬却穿过这一片喧嚣,走到航行官跟前,向他询问了军舰的方位,然后又匆匆回到马丁身边。“向你报告一个喜讯,我亲爱的。”他说,“我们刚刚穿过了回归线。”

“真的吗?”马丁快活地涨红了脸,叫道。“哈,哈!这么说我们总算到热带了,我平生的愿望之一就此实现了。”他急切地望着大海和天空,就好像一切都和以前大不一样似的。这时候,一桩偶然的巧合发生了;这种巧合或许更频繁地垂顾自然学家:一只热带鸟快速地拍动着翅膀,穿过柔风,在军舰上方盘旋起来。这是只缎白色的鸟,有珍珠般粉红的双颊,两条极长的尾羽远远地拖在身后。斯蒂芬和希金斯开始给所有水兵放血的时候,它还在附近飞着。马丁也仍旧在观望着它,因为不想错过有它在场的片刻,马丁拒绝了午饭。这只鸟有时候远远地绕船飞过,有时候绕着军舰兜圈子,有时候就在上方徘徊,有时候甚至停留在主桅杆帽上。两个医生从每人身上只抽八盎司的血,可一碗接一碗的血最后还是盛满了九只小桶,冒起非常美丽的泡沫。不过和正常的比例相较,船上会晕死过去的蠢货却要多出很多,这是因为,随着柔风变弱,天气变热,一股令人作呕的屠宰场的恶臭弥漫了整个甲板;而且其中的一个(一个年轻的海军陆战队员)在晕倒时竟然栽进了一只装满鲜血的小桶,还差点把另外三只小桶碰翻了。这惹得马图林十分恼怒,于是接下来的五六个人被抽得脸色发白,白得像小牛肉一样,而同时剩下的血桶附近也安排了岗哨。

然而两个军医都是放血的快手,一小时十五分钟之后,一切都停当了;那些尸体都被各自的朋友们拖到了一边,根据不同的偏好,用海水或者酸醋救活了过来;而最后为了维持公平,每个军医各自也给对方放了血。接着斯蒂芬找到了马丁。马丁的鸟现在已经飞走了,不过在飞走之前,并非没有向他展示自己黄色的长喙和全蹼的脚爪。他对马丁说:“我看,阁下,现在我可以给你看样东西了。它也许会让一个喜欢探究的头脑得到满足,也许还可以用来判定鲨鱼的种呢。”

他向当值的贺尼讨了五六个锋利的钓钩,又问掌帆长要了两袋腌牛肉;每袋都和一个中等的婴孩差不多大小。到这个时候为止,所有的人,包括舰长和军官们,都一直托着自己受伤的手臂,看上去相当严肃,为自己忧心忡忡,但现在杰克走上前来,眼睛里有了多得多的生气,问道:“唔,大夫,你准备干什么?”

“我希望咬人的也会被咬一口。”斯蒂芬说,一边伸手去抓后桅中桅帆的升降索,鲨鱼钩和钩索就系在上面。“我最希望的,是鲨鱼的种可以得到判定。噬人鲨是它们的属,可它们的种……那个黑小偷帕丁到哪儿去了?好了,帕丁,把这些孩子穿在钩子上——就好像你喜欢这些孩子一样小心行事——再把它们在红血里浸透,等我先来用计谋哄骗后面这些恶棍——我是说船背后——船尾。”

他提起一只小桶,慢慢把血倒进右舷最后一个排水孔里。看见他们神圣的油漆工程遭受了玷污,莫维特和普林斯两个都发出一声凄惨的大叫,但那些负责清理打扫的水兵们,却面带满意的期待表情,蜂拥到船尾来了。而且他们也没有失望,鲨鱼们一闻到血腥味(尽管已被几乎无穷地稀释了),就游到水面上来了,它们在护卫舰的尾波里飞快地来回穿梭,在白色的浪花里,它们的黑色尾鳍高耸着。接着倒下去的两桶血水,像粉红的云彩一样漂向船尾,更把它们刺激到癫狂的程度。它们飞快地游过来,冲向船舷,它们的全部谨慎都消失得一千二净,它们在军舰龙骨下的水里穿过,身影闪现在尾波中,又以惊人的速度和敏捷,重新游转回来,一会儿半个身子浮出水面,一会儿又刚好沉到水面以下,把海水搅动得水沫翻飞,像沸腾了一般。

“扔下第一个孩子。”斯蒂芬说,“让它自己咬钩。拜托你们,千万不要把钩子从它们嘴里拉出来。”

船尾手刚刚来得及把绳索顺着双柱吊架绕上一圈,粗大的绳索就嗡的一声绷紧了,钩子牢牢地钩住了,于是那头鲨鱼在右舷船尾下的水里疯狂地来回摆动起来,与此同时,在盲目的暴怒中,其他鲨鱼从它肚子和尾巴上撕下大块大块的肉来。

“下一个孩子。”斯蒂芬叫道,一边把剩下的血倒在了海里。第二头鲨鱼挣扎得比第一头还猛,两头鲨鱼把“惊奇”号拉得偏离航线足足有三个罗经点的程度。

“现在我们怎么办?”马丁看着庞大的、危险得让人心惊的捕获,问道。“得把它们放走吗?要是把它们拉到军舰上来,它们拼命挣扎,肯定会把船弄坏的。”

“是啊,我也完全说不准,”斯蒂芬说,“可我敢肯定,奥布雷先生会知道该怎么办。”

“保持小舵。”杰克对舵手说,舵手一直在看着热闹,而不是留心自己的罗盘。随后,杰克又对掌帆长说:“霍拉先生,在后桅大横帆的桁端上加两条打活结的帆脚索,不把你的支桅索弄坏,你别指望能把它们弄到舰上来。”

实际上的结果是,由于舰上每个人都非常热心,不仅那两头极其强大又非常沉重、非常凶猛的鲨鱼,被顺利地拉上了军舰,而且军舰也完全没有遭受破坏。两头鲨鱼躺在甲板上,显得不仅比原本更大,而且还更加野蛮得多,它们可怕的大颚剧烈地开合着,发出的声音活像猛然关闭的箱子。斯蒂芬认识的所有水手对鲨鱼都怀有一种古老的根深蒂固的仇恨,这些水手也不例外。他们兴高采烈地虐待起这些垂死的恶魔来。但即便如此,看见像奈吉尔这样刚受过鞭刑的人,也在踢打那头大一点的鲨鱼,还竭尽心思给它起各色各样的绰号,他还是感到吃惊。后来,等船首楼水兵们已经割下一条完整的鲨鱼尾巴,去装饰他们护卫舰的艏柱,以此来给护卫舰辟邪,而他和马丁正忙着解剖,奈吉尔又回来了。他非常腼腆地问他们,是否可以讨一块一就一小块——脊梁骨,像羊颈骨那样的一小块;他答应过自己的小女儿,要送给她这么一块的。“完全没问题。”斯蒂芬说。“你还可以把这些给她。”——他从口袋里掏出三颗可怕的三角形牙齿(这些牙齿是判定鲨鱼的种所必需的)。

“噢,阁下,”奈吉尔连忙把它们包在手帕里,一边叫道,“我非常诚心地感谢你。”他忍着疼痛,抖抖缩缩地把它们塞进自己的上衣胸口口袋里,又举手加额敬了个礼,步履僵硬地蹒跚着,朝船头方向走去。走到跳板中间,他又回过头来,喊道,“她肯定会喜欢的,阁下。”

至少这一天,斯蒂芬是个准确的预言家。纯粹走过场的全体集合结束之后,就到了晚上唱歌的时候,大规模的放血,外加捕捉鲨鱼所激起的兴奋,差不多把早晨刑罚造成的影响遮盖了过去。在三把口拨琴的伴奏下,厨师献演的一首民谣,让大家心满意足。民谣共有八十一段诗节,内容是有关一个名叫巴顿的苏格兰海盗的,而马丁先生新组建的合唱队,也圆满地完成了某部清唱剧中的几个唱段,他希望在返回驻地之前,可以完整地上演那部清唱剧。马丁曾经搭乘过奥布雷舰长先前指挥的一艘战列舰,在舰上的那次逗留期间,他排演过清唱剧《弥塞亚》,还把水兵中比较有乐感的那部分人,训练到了咬字清楚,而且经常还音高准确的水平,而他教过的许多歌手,现在大都仍在“惊奇”号上服役。虽然他自己的嗓子差强人意,而且随便什么乐器都演奏不好,但他却是个杰出的教师,水兵们也都喜欢他。而在音乐会结束之后,很多人还逗留在甲板上,享受夜晚的新鲜空气。侯隆也是其中的一个。他坐在左舷跳板上,双腿悬空在船腰上面,不时在贺尼的西班牙吉他上弹奏几个音符。他在找寻着合适的调门,等找到之后,他低声吟诵了两遍歌词,然后拨动和弦,清楚而甜美地放声唱了起来,他的男高音纯粹得无可挑剔。斯蒂芬一直没有留心歌词,等侯隆唱到末尾叠句时,才注意到他唱的是“早来也罢,晚来也罢到六月我定会享受玫瑰花”。侯隆把叠句重复了三四遍,每遍都加了些微妙的变化,他唱歌的腔调有些奇怪,可以称得上是种顽皮的自信。“真是个金嗓子。”斯蒂芬看着他,心里想道。他留意到,虽然侯隆正对着前面的栏杆,但事实上他的目光一直谨慎地朝向船头,而随着他的目光,斯蒂芬看见,在侯隆第三次重复叠句的时候,荷纳太太卷起自己的针线,站起身来,带着恼怒、抗拒的表情,走到甲板下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