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然落幕

谭太太昨晚一夜没有睡好,王宅的争吵搅得她心神不得安宁。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是下午三点半钟。她决定到姐夫家去,看看情况如何。她想,王戚扬现在也该起床了。她从来不睡午觉,而王宅的午睡习惯让她感到恼火。她动身前又等了二十多分钟,她希望她到王宅的时候,王戚扬已经彻底醒来。

这是一个雾蒙蒙的下午,所有的东西似乎都有点朦朦胧胧。远处的海湾有一个雾角在嘟嘟地响着。雾角声总是使谭太太感到压抑,无论什么时候,她都喜欢喷气式飞机雷鸣般的轰鸣声,尽管那声音不怎么悦耳,但至少它是一个好天气的指标。她弄不懂人们为什么把雾角声弄得这样忧郁,坏天气本身已经够忧郁的了。

“你好,谭太太!”她一到王宅,刘妈就上前问候她。

“马马虎虎。”谭太太说,“给我倒点热茶来。唉,都到下午了还这么冷,真让人讨厌。”

“是,太太。”

谭太太走进中厅,第一眼就看见了正在被罚站的王山,使本已情绪低沉的她更加沮丧。这孩子正呆滞地站在一个墙角边,面对着墙壁,显然是又在遭受长时间罚站的折磨。“喂,”谭太太皱着眉头问道,“你又背不出孔夫子的书了?”

“不是,姨妈。”王山一边回答,两条腿一边不安地晃来晃去。

“那你为什么站在那儿?练体操吗?”

“不是,姨妈。镀金时钟没了。”

谭太太的眼光本能地朝供桌扫了过去。当她看到她姐姐的时钟已经不在那里时,心里就像被抓挠一样难受。她双手捂住自己的嘴走到王山跟前,质问王山:“你这不成器的浑蛋,你怎么能偷自己家的传家宝呢?”

“我没有偷。”

“其他人谁有胆子敢动一下那个镀金时钟。你是家里唯一一个名声在外的小偷。快告诉我你把它卖到哪儿去了?”

“我没有卖。”

“你一定是把它卖给卡尼大街哪家贪婪的当铺了。听着,如果你把实话告诉我,我可以叫你父亲少罚你一会儿。”

“不是我偷的。”王山说。

“王山,”谭太太生气地说,“我真感到羞耻,我姐姐怎么会把你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你不仅偷东西,你还撒谎!你真给王宅丢人!”她打开自己的手袋,掏出一张五美元的钞票,在王山的脸前晃了晃。“看看这儿,这是五美元。假如你说实话,这钱就是你的了;假如你不说实话,这钱马上就回到我的手袋里去。即便你父亲让你在这里站上三天三夜,既不给吃的也不给喝的,你也别指望我会替你说一句情。”

她期待地看着王山。王山看着钞票,努力咽着口水,显然正在进行一场思想斗争。激烈的思想斗争过后,他终于胜利地抵制住魔鬼的诱惑。“我没有偷。”说完。就把头转过去。

谭太太把钞票扔回手袋,“啪”的一声关上手袋。“不可救药。”她说,“罚站对你来说算是太客气了。假如你妈妈还活着,她会让你跪在洗衣板上,而不是让你站在地板上。”她气呼呼地走到炕边坐下。刘妈端着壶热茶进了中厅。“老爷起床没有?”谭太太问刘妈。

“老爷今天没有睡午觉。”刘妈一边上茶一边回答,“他因为时钟的事,非常心烦意乱。”

“告诉我,时钟什么时候被偷走的?”

“我不知道,太太。”刘妈说,“谁竟敢来偷时钟,我怎么想也想不出来。老爷认为一定是王山干的,可我并不这样想。”

“为什么你不那样想?”

“有这么多的人进进出出。哪个人敢说谁的手都是干净的,谁的心不是黑的?”她向各个门口瞥了一眼,靠近谭太太耳语般地说道:“太太,你知道刘龙前天看见什么了吗?他看见两个人在后院嘀嘀咕咕,然后进了这间中厅。”

“那两个人是谁?”

“刘龙说天太黑,不过有一个人看上去像个老头,另一个像是个女孩。”她给谭太太的杯里又倒了些茶,然后说,“但我看不是那么回事。”

谭太太端起茶来,慢慢啜着,然后思索着点了点头,“唔,唔,非常可能。”

“我对刘龙说,”刘妈兴冲冲地耳语道,“他们在这里吃得饱饱的,何必还要偷时钟呢?刘龙说,或许他们习惯于在夜里借用别人的东西。他说许多人就是那个样子,他们一见到值钱的东西,手就开始发痒。”

“或许刘龙说得对。”谭太太点着头说。

“太太,你知道刘龙还看见什么吗?他今天早晨看见那要饭丫头在藏什么东西。你知道是什么东西吗?是大少爷的外国钢笔!”

“什么?刘龙真看见那支钢笔在那女孩手中吗?”

“太太,别看刘龙的耳朵聋得像块石头,可他的一双眼睛却像鹰的眼睛一样敏锐。”

谭太太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掼,“对,肯定是那个丫头偷了时钟!”、“太太,”刘妈耳语道,“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刘龙看见了那些事情。要是传到那个狡猾老头的耳朵里,天知道他会把哪种毒药放在刘龙的茶水里。我已经告诉过刘龙把我们的钱藏起来,箱子上再多加一把锁,而且不要乱说话。”

“我早就知道这些人不可信任。”谭太太说,“可是老爷对我的话就是听不进去。”

“太太,你在这里的时候,最好看好你自己的贵重东西。我仍然认为那老头懂些妖术。他可以给东西搬家,根本不用碰那东西。”

“胡说八道,根本没有那种事情。”谭太太说。不过,她还是把自己的手袋从炕桌底下挪到自己的膝盖上。“刘妈,把家里的所有东西都检查一遍,看看是否还丢了其他东西。”

“是。太太。我这就去检查。刘龙说那要饭丫头把她的包裹藏在床下面,并且盖上了一块毯子。总有一天我会检查她那个包裹的。谁知道时钟是不是藏在她的包裹里?”

“去把老爷请到这里来。”

“是,太太。”

刘妈离开以后,谭太太点上一支香烟,大口大口地吸着。在所有的犯罪行为中,她最痛恨偷窃。她决心抓到小偷,找回姐姐的时钟,即便为此把旧金山所有的私人侦探都雇来也在所不惜。她并不那么十分确定是李梅偷了时钟,她觉得那个满脸笑容的李老头看上去更像一个小偷。但不管怎么说,没有证据之前,她谁也不能谴责。王大的钢笔会在李梅手中,她想,那倒也是值得研究的事情。

王戚扬咳嗽着进了中厅。谭太太省略了通常的客套话,直接表达了她的悲伤,“姐夫,我听说姐姐的镀金时钟被偷走了,感到十分震惊。”

“生了王山这样一个不孝之子,是老天爷对我的惩罚。”王戚扬说着,叹口长气坐在炕上。

“孔夫子的书他一个字也不会背,他偷吃上供给老寿星的水果,现在竟然斗胆偷起传家宝来。”

“姐夫,惩罚无辜或奖励恶棍都是不可原谅的错误。我刚才审问了这孩子,而且我发现他的回答很坚决,他不知道时钟到哪儿去了,所以我怀疑,真正的小偷不是他。”

“五十年来,王宅的一根稻草都没有被人偷走过。”王戚扬说着,又叹了一口气,“自从有了这个不孝之子,东西就开始经常消失得无影无踪。除了他还有谁会偷时钟?”

“我正要告诉你一些事情,不过你的偏见可能让你不相信这些事情。”谭太太一边严肃地说,一边用她的象牙烟嘴指着她的姐夫,“但那是真的。你雇用的那个用人丫头偷了王大的金笔。刘龙看见金笔了,他虽然是个聋子,可他的眼睛却像鹰的眼睛一样敏锐。他也注意到那丫头藏在床底下的包裹被一块毯子盖着。姐夫,总有那么一天,你家都被小偷掠夺一空了,而你却还在以偷东西的罪名惩罚自己的儿子!”她看了看王山,痛心地摇了摇头。

王戚扬从炕上起身,走到门口叫道:“李老头!李老头,李梅,请到这里来!”

“我说姐夫,”谭太太说,“你最好把每个人都叫来。那才是审问嫌疑人的正确方法。”

“刘妈,刘龙,老冯,”王老爷叫道,“你们都过来!”

“我以前没有警告过你吗?”谭太太说,“现在你看到发生什么事情了吧!不幸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

“所有这些麻烦都是王大引进家里来的。”王老爷愤愤地说,“除了他这个不孝之子,没有什么人可以责怪。”他回到炕上的时候,李老头和李梅急急忙忙从后院来到中厅。“您叫我们吗?王老先生。”李老头问道。

“是的。”王戚扬说,“你知道过世老夫人的镀金时钟被偷走了吗?”

“刘妈告诉我们了。”李老头说,“我为小偷感到难过。他竟然在老寿星的眼皮底下偷东西。即便他逃得过法律的惩罚,他也逃不脱老天的惩罚。”

“你最后一次看到时钟是什么时候?”王老爷问道。

“哦,我很难确切说出什么时候是最后一次看到时钟。”李老头说,“你知道,我从来不看时钟,对我来说,有太阳和月亮报时就足够了,再说,我也不认识时钟上面的奇怪符号。李梅,你最后一次见到它是什么时候?”

“我前天见到过它。”李梅说,“而且我也给它上了弦。”

“你是不是每天早晨给它上弦?”谭太太问,“难道你昨天没有发现时钟丢了吗?”

“发现了。可是我以为是王老爷把它从这里拿走了。把镀金时钟放在中厅里也是不太安全……”

“刘妈!”谭太太对着门口喊道,“你站在那里干什么?老爷让你们过来,都过来!”

刘妈从门后面把她丈夫推出来。“你这个懦夫!”她一边把刘龙往中厅推一边说,“你又不是小偷,为什么那么害怕?进去,进去!”

“厨子到哪儿去了?”谭太太问道。

“厨子出去买东西了。”刘妈回答。

“刘妈,”王老爷问,“你最后看到时钟是什么时候?”

“昨天还在那里。”刘妈说完,又急忙补充道,“刘龙也看见了。你没看见吗,刘龙?他看见过。他说,时钟肯定是在夜间被偷走的。”

“姐夫,”谭太太说,“假如时钟是在夜间被偷走的,小偷不可能是从外边来的,因为门都锁着,窗户也没有被打破,也没有人听到什么动静。”

“夜里你们谁听到什么动静没有?”王老爷问。

好一会儿,谁都没有做声。“我没有听见什么动静。”李老头说,“李梅,你听到了吗?”

“没有。”李梅答道。

“我也没听到。”刘妈急忙说,“我总是睡得像条死狗似的,就连刘龙的呼噜也吵不醒我。”

“王山,”王老爷问,“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No!”王山用英语回答,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赶紧又用中文回答了一遍,“没有。”

“那是你现在唯一会讲的中国话吧,是吗?”王戚扬生气地说,“现在,你滚出去!”王山此刻的心,早已飞到萨克拉门托大街的华人运动场上,他像脱缰野马般地冲出门外。

“姐夫,你不用再说了,小偷肯定不是外边来的。”

“刘妈,”王戚扬说,“你在我家干了二十多年,王宅除了有些水果和糕点被老鼠偷走过,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所以我相信你不会突然做出忘恩负义又丢脸的事情。而你丈夫刘龙,耳朵聋得像块石头,根本没有做夜贼的本事。现在我想让你告诉我谁是小偷。”

“刘龙说,昨天晚上他看见一个女孩的身影在后院和另一个人谈话。”刘妈说完,又马上补充道,“不过那时我在睡觉。”

“李梅,那女孩是你吗?”李老头问。

“是呀。”李梅说,“爸爸,你怎么忘了?你和我一起在后院赏月,而且你正在给我讲有关花的……”

“刘妈,”谭太太说,“把刘龙看到的事情都告诉老爷。”

“刘龙说昨天晚上天很黑,根本没有月亮,他说他看见两个人嘀嘀咕咕,然后溜进中厅。”她转过身对刘龙喊道:“为什么你这么害怕?没有人会给你下毒药!”

“嗯……”

“噢,闭上你的嘴巴!”刘妈叫道。

“那么,假如他看见两个人谈话,”李老头说,“那就是我和李梅,假如他看见两个人嘀嘀咕咕,那就一定是别人,因为我们从来不会嘀嘀咕咕。”

“只有心怀鬼胎的人才会嘀嘀咕咕。”李梅说,“我和我爸爸没有什么鬼胎,所以我们总是大声说话。”

“你这黄毛丫头。”谭太太说,“用大声说话和如此直率的样子掩盖你的秘密,真是可笑。有人看见你有一支金笔,是真的吗?”

“是真的,那是王先生送给我的。”

“谭太太,”李老头说,“请让我插句话。我和李梅都是老实巴交的乡下人。虽然贫穷,但是,即便是路边有一块金砖,我们也不会多看一眼,即便我们饿死,我们也不会碰一下别人饭碗里的一粒米饭……”

“老头,”谭太太说,“我这一辈子还没有错怪过一个人,惩恶扬善永远是我的信条。假如你是无辜的,你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姐夫,我建议我们检查一下他们的包裹。这是说明问题的唯一办法。”

“你不能检查我们的包裹!”李梅抗议。

“谭太太,”李老头说,“我和我女儿到这家,是王先生请进来的。我们不是到这儿来偷东西的。检查一个人的包裹是一种极大的污辱。我们是穷人,但我们有尊严,我们重视我们的尊严远远超过你们热爱你们的传家宝,所以不能让你们检查我们的包裹。”

“你看到了吗?”谭太太意味深长地点着头对她姐夫说,“他们拒绝你检查他们的包裹。”

“你们无权检查我们的包裹!”李梅叫道,“你们任何人都没有权力检查我们的包裹!”

“黄毛丫头,”谭太太尖刻地说,“没有人可以在这座房子里说话如此放肆!”

“李梅,你冷静点。”李老头拍着李梅的肩膀说,“冷静一点。”

“李老头,”王戚扬说,“你和你女儿看上去像诚实的人。我一直相信你们,对你们很好。但是,说到底,你们是我儿子从街上领回来的陌生人。我对你们的背景和过去一无所知,所以我们怀疑你们也是合情合理的。假如你们确实像你们的外表一样无辜,你们不应该回避检查。现在,这里有一个证明你们无辜的好机会。把你们的包裹拿来让我们看一看。假如我们没有发现任何不属于你们的东西,我将给你们二十美元作为补偿,而且我不允许任何人就此再说一个字,那样你们也不会失去你们的尊严……”

这时,王大回到家中。他为中厅里这种意想不到的聚会感到有点意外,但是他很高兴,因为他有事情要说,而且希望让每个人都听见,特别是他的父亲。他直接走向李梅,拉起她的手说道:“李梅,基督教长老会的韩牧师已经答应为咱们证婚,我要领你去申请结婚登记。”

这个消息如此令人震惊,惊得中厅里的每一个人都为之目瞪口呆,好一阵儿谁也讲不出话来,最后,还是谭太太先开了口,她说:“你病了吗,王大?”

“姨妈,”王大以礼貌的口气对谭太太说,“我已经决定要娶李梅了,从现在起,请你不要再为我找老婆的事情费心了……”

“疯子,”他的姨妈气愤地打断了他,“你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吧?”

王大扫视了一下大家,“发生了什么事?”

“你妈妈的镀金时钟被偷走了。我们正在试图把小偷找出来。”

“大,”李梅说,“他们怀疑我和爸爸偷走了时钟,原因是有人看见我在用你的钢笔。”

“爸爸,这真是荒唐。”王大气呼呼地说,“那钢笔是两星期前我送给她的礼物……”

“你们看到了吗?”李老头得意地说,“我女儿偷钢笔了吗?偷了吗?王先生,现在他们想搜查我们的包裹,要在那里面找时钟!”

“爸爸,你怎么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诬陷人家是小偷!”

“我们正在设法找到证据。”王戚扬严厉地打断了他,“我是一家之主!我想检查他们的包裹,谁也阻挡不住!刘妈,去把他们的包裹拿到这里来!”

“王大,”谭太太说,“为什么你不能像一个有教养的儿子一样尊重父亲?你妈妈总是信奉传统美德,特别是孝顺……”

“李梅,”王大说,“我相信,时钟不会是你们偷的。让他们检查一下你们的包裹又怎么样。我的包裹已经被海关官员检查过不止十次了。不管我走到哪里,他们总是怀疑我是个走私犯……”

“刘妈,”王戚扬喊道,“你听见我的话没有?去把他们的包裹拿来!”

刘妈转过来对李老头说:“老头,你最好和我一起去。没有别人在场的情况下,我从来不碰别人的东西。”

“用不着你碰它。”李老头说,“我们自己把它拿到这儿来。你只要跟着去,睁大你的眼睛盯着我们就行。李梅,王先生说得对,就让他们检查一下又怎么样,嘘!咱们的老祖先说得好,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走,李梅。”他往楼上走去,李梅跟在他后面。刘妈转过身跟上他们。但又突然想起自己的丈夫来。“刘龙,跟着我。”

“嗯……”

“跟着我,你这懒骨头!”她一边吼着,一边推着刘龙往楼上走去。

“爸爸,”王大说,“冤枉无辜的行为比偷东西更加不堪。这是我们这所房子里发生过的最丢人的事情。”

“这是我的决定。”王戚扬说,“我怀疑他们,所以就想检查他们的包裹,就这么回事!”

“我真不理解你,爸爸。你喜欢他们,你待他们很好,现在你却突然认为他们是小偷,毁掉了你所建立起的良好愿望与友情。”

“不要使用‘友情’这样的字眼。我从来没有和他们建立友情的企图,而且我也不需要他们和我之间有什么友情。”

“王大,”谭太太责备说,“假如你妈妈仍然健在,看到你现在这副样子,她真不会相信自己竟然生了这么一个不听话的儿子。你怎么变成这样?我真不明白为什么。”

“也许我变得更聪明了,由于我不能忍受所有这些陈腐古板的……”

“听着,听着。”谭太太打断他说,“你父亲和我比你多活了三十多年,不管我们有多么古板,我们的判断力和智慧还是要比你强得多。就拿选媳妇来说,你根本没有和女性一起生活的经验,怎么可能会找到一个比我们找的更好的女孩呢?”

“那是你的看法,姨妈。”王大边说,边转身离开姨妈。

“听我说!”谭太太生气地说,“我和你父亲给你找到一个你自己永远找不到的好女孩,但你不相信我们,自己拒绝了这门亲事,把自己的未来和幸福扔到泥潭里。现在你又要娶一个自己从大街上捡回来的女用人,毁掉自己的一生……”

“够了,姨妈。”王大说,“能不能停止替我找一个好老婆,我可以完美地安排自己的生活。你和我爸爸已经为我安排了我生活的第一部分,现在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没有权利替自己安排生活的第二部分……”

“我们现在没有时间讨论你的生活。”他父亲打断他的话,“我们正忙着找你母亲的镀金时钟,那远比你那毫无价值的生活珍贵!”

直到李老头和李梅带着他们的包裹回到中厅的时候,他们谁也没有再开口。刘妈和刘龙紧跟在李老头他们后面。李老头把自己的破旅行包扔在王戚扬的面前说:“我所有的家当都在这包里。我一件东西也没有动。刘龙可以给我当证人。假如你不怕脏了你的手的话,就请检查吧。”

“刘龙,”王老爷说,“把包里的东西都拿出来。”

“嗯?”

“老爷叫你把那破包里的东西都倒出来。”刘妈对着丈夫的耳朵喊道。

“喔。”他听完,就把包裹提起来倒扣在地上。李老头的铜锣、皮鞭、假胡子和几件褴褛的衣服落在地板上。谭太太用脚拨弄着检查了包里的东西。

“再看看我的衣袋。”李老头说。他匆忙地翻弄着自己的衣服口袋,拿出一块手帕、一个旧钱包、他的酒壶和几件不值钱的小物件。他把它们放在地板上,自己又在身上搜索了一番。“这是我的上衣,里边也没有藏着任何东西。”他脱下自己的上衣,像个魔术师一样抖了几下,然后把它扔在地板上,又开始摸索自己的衬衣和裤子。“我的衬衣里没藏什么东西,裤子里没有什么东西,鞋子里也没有什么东西……”

“够了。”王老爷说,“刘妈,把那女孩包里的东西拿出来。”

刘妈转过身对李梅说:“在我动你的包裹之前,请你告诉老爷我没有碰过你的东西。别等到检查过后,告诉我你包里的什么东西丢了。”

“请你不必担心。”李梅回击她说,“即便你把我所有的东西偷走,我也不会在意。你愿意偷什么就偷什么,随你的便。但你偷不走我的良心!”

“我们没有时间听你们斗嘴。”王戚扬说,“刘妈,把包里的东西倒出来。”

“是,老爷。”刘妈拿起李梅的包,把它倒过来使劲抖着。先是几件小物件被抖搂出来——几把梳子,一面手镜,几瓶香水,鞋子和毛巾,然后是她的花鼓,她的衣服,最后竟然是时钟,时钟在地上滚来滚去,落在王老爷的脚边。谭太太马上从炕上跳下来捡起时钟。“看,姐夫你看!”她喊道,“看看,大家都看看!这是什么?屋子里的哪个人没有看见时钟是从这女孩的包里掉出来的?”

王大惊愕不已,他飞快地瞥了正在呆呆凝视着谭太太手里的时钟的李梅一眼。“不,不!”李梅突然叫道,“我没有偷……”

“丫头,”王老爷威严地说,“是你偷了时钟,现在还有什么东西能够掩盖你的罪过!”

“我发誓不是我偷的!”李梅说,“是别人偷的!是别人偷了后放在我包里的!”

“满口胡说八道!”刘妈说,“难道是小偷偷了贵重的镀金时钟后送给你的?哪有这样的傻子?老爷,怪不得她不让我们检查她的包裹呢!”

“我没有偷!我向老天发誓我没有偷……”

“那好,”谭太太说,“如果你坚持说你没有偷,我们就把警察叫来,他们将会审问你。你可以向他们证明你的无辜……”

“太太,太太,”被吓坏了的李老头急忙说,“随你怎么处置,千万不要叫外国警察来!我们不会讲外国话,他们不会理解我们,会把我们驱逐出境的!李梅,无论人们把什么罪名加在你身上,都只当是穿在身上的几件脏衣服,纯洁的良心才是最重要的。”他转向王戚扬接着说道:“王老先生,老天在上,老天爷有眼。不属于她的东西,我女儿从来不碰。她的心就像荷叶上的露珠一样清亮。既然现在你在她的包裹里发现了时钟,你可以用刀尖指着她的喉咙。对一个无助的女孩来说,除了把她自己交给你的善心之外,其他的她无能为力。”他鞠了一躬后,开始收集散落在地板上自己的东西,把它们往自己的包里装。李梅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啜泣着。

“我说姐夫,”谭太太说,“偷窃是一种不能纵容的罪过。”

“爸爸,”王大说,“我们都是从中国大陆来的。请你通情达理一些。你不必因为一个破旧的老时钟,非得逼着他们被驱逐出境。”

“住嘴!”王老爷气恼地说,“你竟然还有脸为他们辩护?我这些麻烦都是你给招惹来的!李老头,你和你女儿忘恩负义,坑害主人。我可以把外国警察叫来,把你们驱逐出境,但我心肠没有那么狠。现在,打起你们的包裹滚吧,离唐人街远远的。”

“王老先生,”李老头说,“我们再也不会靠近这座城市,就算你抬着轿子放着鞭炮请我们来,我们也不会来了,嘘!”他拎起自己的包裹对女儿说,“李梅,咱们走。咱们回洛杉矶去。”

李梅呜咽着把自己的东西放回自己的包里。她捆好自己的包裹后,从胸前掏出钢笔,“王先生,这是你的钢笔,我把它还给你。”

“你拿着用吧。”王大说。

李梅注视着王大,她的双唇在颤抖。眼中又涌出泉水般的泪水。突然,她冲向桌子,把钢笔扔在桌子上,抓起自己的包裹,哭着跑出了房间。

“王先生,”李老头对王大说,“谢谢你邀请我们和你一起生活的好意,但我们在这座宅子里所受到的侮辱,起码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才能淡化,而我女儿被你们撕碎的心,恐怕得需要几年的时间才能复原。”他把自己的包裹甩到肩上,脚步蹒跚地走出房间。

刘龙喘着粗气看着李老头往外走,然后转向王戚扬想说些什么,但他的舌头却好像打了结。于是他放弃了开口的努力,急忙冲出了前门。

“他是怎么回事?”谭太太迷惑不解地问。

“别管他,太太。”刘妈说,“他让那个老头给迷惑住了。”

“我说姐夫,”谭太太说,“现在你看到了吧,把陌生人领到家里来多么危险。我希望这件事能给你一个教训。”

“太太。”刘妈说,“我早就看出他们像小偷,我以前不是告诉过你吗?他们鬼鬼祟祟的样子和交头接耳的神态,早就让我感觉到他们打算要偷东西了。我告诉过你,老爷,如果让我监督的话,谁也别想从这宅子里拿走一粒尘土。”

“时钟找回来了。”王戚扬说,“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就算过去了。从现在起,谁也不要再跟我提起这件事情。王大,我想清楚地告诉你,这是我的家,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能邀请别人在这里住……”

他还没有说完,刘龙就急急忙忙回来了。他看上去比刚才放松多了,他走向王戚扬,但他的舌头又一次像打了结一样,半天没有发出声音来。“刘龙,”谭太太说,“你有什么事情要说?”

“你想要干什么?”刘妈吼道,“哎,你这懒骨头,滚出去找活干去!”她一边推着刘龙向厨房走去一边吼道:“滚出去!”

“老爷……老……老爷!”刘龙说,“那女孩没有……她没有……”

“滚出去!滚出去!”刘妈一边生气地吼道,一边把他往外推。

王大马上站到他们的中间。“刘妈,让他留在这里!刘龙,刚才你说什么?”

“她没有偷时钟。”刘龙声音颤抖着说,“是刘妈偷的。她偷了它,并把它放进……”

“住嘴!”刘妈吼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老畜生,你病了吗?”

“让他说完!”王大严厉地说。

“是她偷的。”刘龙说,“她让我把它放到李老头的包里,我没有放。她……”

刘妈抓住他扇他耳光。“住嘴,你这老畜生!哦,老爷,这个聋子老乌龟病了,他一定被那个老头迷住了心窍……”

“老……老爷,”刘龙不顾一切地说,“是她把时钟放进那女孩的包裹里的。是她干的!就是她干的!”

“滚出去!你这老畜生!”刘妈一边扇他耳光一边吼叫,“滚出去!”

这时,王大从炕后面拿出竹棍子。他把竹棍子递到刘龙手中说:“刘龙,好好揍一揍你这个老婆!揍她!”

刘龙抓住竹棍子,他的脸上突然现出狰狞的表情。刘妈从他身边退缩下来。

“你想干什么?我看你敢动我,我看你敢……”刘龙走上前去,用竹棍子抽打自己的老婆。起初刘妈还企图还手,但刘龙抽打得那么猛烈,她最终只好连叫带骂着向门口退去。刘龙追着她打到后院,不一会儿就只能听见抽打声了。

“王大,”谭太太说,“赶紧过去,别让那畜生再打他老婆了。”

“去制止他?不!”王大说,“这是那竹棍子第一次真正派上合适的用场。”说完,他就匆匆忙忙离开了中厅。

刘龙的抽打声和刘妈的尖叫声还在继续。谭太太从炕上起身下地,神经质地在中厅里踱来踱去。“我说姐夫,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最恐怖的事情。眼看着一个男人像打野狗一样打他的老婆……”

王老爷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慢条斯理地说道:“这是他自己的特权,我没有理由去干涉他。”

“这是你的家。”谭太太说,“这样一桩丑事用不了两天,就会传遍整个唐人街。还是想想你的名声吧,我的姐夫。”

“我一直把我的名声看得重于一切。”王戚扬严肃地说,“可是今天,我开始感觉到我的名声就像一朵人造的假花一样。我正在想它是不是那么值得在意。”

“是什么事情使你这么悲观?你怎么突然全变了。”

“妻妹呀,”王戚扬长叹了一口气说,“你是我最近的亲戚,让我对你直说了吧。我这一辈子做过许多错事,但我总是能够设法把错误弥补过来。许多人相信我是一个完美的绅士,不管是在思想上还是在行为上都没有瑕疵。但是,今天李老头说的一些话提醒了我。妻妹,一个人如果能像李老头那样,可能会更幸福一些,虽然身披麻袋片,但有一颗纯洁的良心。”

“唉,”谭太太一边用手帕快速地给自己扇着,一边说,“现在你恨不得身处那老头的处境之中。你真是变了!”突然,她看见王大提着皮箱和外衣从楼梯上走下来。“怎么?你要到哪儿去?”

王大走进中厅说:“爸爸,我要走了。”

“不要犯傻,王大。”谭太太说。

“我已经拿定主意,对我来说,独立生活更为好些。”王大说,“请不要试图阻止我。”

“你要到哪儿去?”王戚扬咳嗽着问。

“我要去找李老头李梅,加入他们的行列。我要告诉他们,我们才是真正的小偷,我们偷走了他们的幸福。我将要乞求他们原谅,并问问李梅她是否仍然会考虑嫁给我……”

“噢,不要再讲这些疯话了。”谭太太说,“我简直受不了你的这种胡说八道!”

“姨妈,你用不着再忍受了,因为我再也不会见到你了。坦白地说,我讨厌这个家,讨厌这里的每一个人!”

“滚出去!”王老爷气愤地说。

“最后奉劝你一句,爸爸。不论是在待人处世或是生理上你都‘病’了,如果你仍然坚持己见,你将……”

“我不要听你的劝告,”他父亲吼道,“你去挨饿吧!我很高兴你能让我在这里享受几年清静日子!你永远不要再回来了,你这忘恩负义的逆子!”

王大急急忙忙冲出房间,“砰”的一声把前门关上。当王戚扬的咳嗽减弱的时候,他马上转身痛哭着对小姨子说:“妻妹,你去找找,看看他到哪儿去了。”

“他哪儿也不会去。”谭太太说,“如果他不想回到这里来,他就会和我住在一起。”她抓起手袋就走了。

王老爷喃喃自语地呻吟了一阵儿,喝了一口茶水,平息了一下仍然发痒的喉咙,然后在炕上安静地坐了一会儿。蓦然间,一种难以忍受的孤独袭上他的心头。他觉得自己正独自坐在汪洋里的一只小船上,视野里看不见一块土地,一团团浓密的乌云压顶而来。他不知道,因为李老头、李梅和王大一走,家里竟然会这么空荡和凄凉,就像没有尽头的海洋一样令人恐怖。他打了一个冷战,赶紧从炕上下来,走回自己的房间。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卧室现在看上去也像荒漠一样。以前它一直充满惬意和温暖,使他在那里备感安全和舒适,可是现在它就像另一片孤独的海洋,屋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提醒他自己是多么的凄凉。在他这把年纪,他应该生活在儿孙满堂的大家庭里。不是他喜欢有许多饶舌的亲戚来他这里喋喋不休,也不是他喜欢一拨拨的孩子在自己的屋里踉踉跄跄地出出进进,而是他需要感觉到自己并不孤独,需要一种置身于亲骨肉绕膝之中的感觉。隔壁房间婴儿的啼哭声,十几岁的女儿的朗朗笑声,妻子的责骂声,甚至两个儿媳妇的吵架声,都可以给一个家庭增添生气和温暖的气氛,这种氛围对他这样年纪的男人来说更为必要。

有好一阵儿,他坐在桌旁,让这种可怕的孤独啃啮着自己。当他感到实在不能再忍受的时候,他就拿出毛笔和宣纸,练习起书法来。如果还是不起作用。他就试图去照料盆景,但这种排遣方式仍然只能加重他的忧郁。他必须采取一些积极的措施,把自己从这种压抑中释放出来。

他再次走出卧室的时候,正碰上谭太太回到家中。“他走了。”谭太太一边用手帕给自己扇着,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想和一位朋友一起去做杂货生意。他简直和你一模一样,也是那么固执。你要出去吗,姐夫?”

“是的。”王戚扬一边往头上戴帽子一边回答,“我要到他提起过的那个外国教堂去见韩牧师。”

“见他干什么?”

“你以为那个神经病能够挣钱养活一个老人和一位女孩?如果我不想些办法把这个给他,没几个星期他们都会被饿死。”他给小姨子看了看他刚才签好的一张支票。

“什么?五千美元?”谭太太皱着眉头说,“他会把它扔到阴沟里去。哦,姐夫,他不是要你的钱。他不是说过自己想要独立吗?他就是要做杂货生意。你最好把这张支票撕掉,免得它落在别人手中。”

“也许你是对的。”过了一会儿,王戚扬一边撕支票一边说,“他似乎对我的钱充满仇恨。但我应该给韩牧师留些钱,以备他们结婚时用。我不想让他们的婚礼显得太寒酸。”

“唉,王大会自己照顾自己。也许他根本不会再去见韩牧师。他正急着去和洛杉矶的一个朋友一起去做杂货生意呢。”她停下手中正在扇着的手帕,一本正经地问道:“你真的同意这桩亲事吗?”

“坦率地对你说,妻妹。”王戚扬说,“当那个逆子说他要去问李梅是否还愿意嫁给他时,我真有点高兴。”

“噢,你真是脱胎换骨了,我的姐夫。”谭太太叹道。现在她意识到,她最喜欢的外甥王大已经发誓永远不再回来,她在精神上感受到一种极度的折磨。尽管他说从现在起拒绝与她有任何往来,但她还是非常惦记着他。这种惦记的感觉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她感觉到有一种强烈的欲望,要去做姐夫刚刚打算去做的事情——以某种婉转的方式给那孩子送些钱去。那臭小子命运不济,竟然爱上一个穷得叮当响的丫头,她还有一个身无分文,名下只有一把酒壶的老父亲。假如自己不关照他们一下,他们或许真会被饿死。“好吧,”她接着说,“这孩子执意要娶那个女孩。我们也毫无办法。他就像一头骡子一样倔强。唔,唔,杂货生意。也许是一种值得去做的生意。”她努力克制着,免得暴露出自己内心的欲望,决定不再多说一句话,马上抓起钱包向门口走去。

“你这么急着要走吗?”

“是的,我有急事。”谭太太说着,急急忙忙走出房间,连头都没回。

王老爷在中厅站了一会儿,感觉到自己非常衰老和疲惫。在他这一辈子中,他的固执一直是他最坚固的堡垒,这还是它第一次开始坍塌。他拿起帽子,穿上缎子外套,走出家门。他想到唐人街上看看,让那熟悉的招牌和气氛唤醒他对湖南家乡的回忆。他实在不能忍受这种孤独和在异国他乡被遗弃的感觉。他向往亲昵和亲近的感觉,向往仍然处身于家乡人之中的感觉。

他走在通往格兰大道的人行道上,思索着自己的余生之年,很高兴自己能够看清自己在并不十分遥远的未来中人生旅途的终点。或许再有十年自己就会离开人世,一切都会烟消云散。他现在意识到,这个世界是年轻一代的世界,自己在这个世界中最好应该像一个礼貌的客人一样生活,能得到什么就享受什么,随遇而安。此刻,有一种微弱的担心在他心中油然而起,他担心眼下这些不服管教、具有叛逆精神、缺乏孝敬精神的年轻一代会毁掉这个世界。他为自己不能活到那天,看到那种情形而感到高兴。他在王大这件事情上尽量安慰自己,也许年轻一代作为一个整体都是这样,自己都有一种良好而又坦荡的感觉,就像方才王大表现出来的那样。王大对李梅和她父亲的爱恋,决定追随他们而去,要向他们道歉并要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对他自己而言,似乎都是他义不容辞的事情。也许这是他从罪恶感——错怪无辜的最不舒服的感觉中解脱出来的唯一行动。

唐人街的居民们和往常一样在安详地劳作。面条作坊的面条师傅正在摇着轧面条机;裁缝铺里每天要干十四个小时的女裁缝正在踩着缝纫机,她的孩子在她的脚边玩耍;理发店里的剃头匠正在给一位顾客修面,为他刮胡子剪鼻毛;杂货商正在拨拉着算盘,耐心地看着一位家庭主妇挑选咸鱼、松花蛋、芋头和干海带;退休的老人坐在自己什么东西都不卖的店铺里,一版一版地看着报纸,或许这已经是第三遍了,他会一直看到下午新报纸送来的时候;餐馆里并不拥挤,只有几个食客在那里一边啜着茶水,一边剔牙。

格兰大道上的汽车,像一支没有尽头的游行队伍一样蠕动着。这里倒有一种中国式的安宁和耐心,没有一个人显得那么匆匆忙忙,而且即便有人想要匆忙也没有办法,卖中药的商人坐在洁净的柜台后面,双手揣在袖子里,面无表情地望着大街。王老爷路过中药店的时候,琢磨着那位中医到底在店里面干什么。或许他正在读一本古老的医书,或许他在练习书法,或许他正在为一位病人把脉诊病,也许他正严肃地坐在他的书桌后面在为人说媒。他是唯一一个王老爷在唐人街上一眼就能认出来的人。他是老古董,饱读诗书,讲究书法和文法的漂亮。他也是一个痛恨变化的人,总是梦想着叶落归根,回到中国的乡村老家,死在中国,能够被埋葬在一个上等的棺材里,每年春天有数不清的儿孙去给他上坟,给他上供烧香。

王老爷路过中药店的时候,还琢磨着中医是否和他一样有同样的难题。他克制着自己进去拜访一下中医的强烈欲望。他认为,通过进一步的交往使他们的老思想得到进一步加固,没有什么意义。他加快脚步,拐到杰克逊街上,感觉到自己就像刚刚背叛了最好的朋友一样。他为自己刚才所见所想感到非常悲伤。也许五十年后,唐人街上这些熟悉的景象和气氛,绝大部分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也许再也听不到紧闭的门后面传出的麻将洗牌声,再也听不到锣鼓伴奏的唱戏声,再也没有面条作坊,再也没有提供传统服务项目的理发店,再也没有读中文报纸的退休老人,再也没有打算盘的杂货商,再也没有松花蛋、芋头和干海带……因为这是年轻一代的世界,一切事物都在变化之中,虽然进程缓慢,却是不可逆转的。甚至连他自己这样的老古董,现在都抛弃了中医——他在唐人街上唯一能够愉快相处的最好的朋友。

在杰克逊街和斯托顿街交界的拐角处,王老爷看到了那座宏伟的建筑。他曾经在这座七层高的大楼前路过无数次,但他从来没有抬头仔细看过一眼。他一直把这座大楼看做是一不祥之物,路过这里时总是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此刻,他停在大楼的面前,端详了好长时间。他看到这样几个红漆大字:东华医院。那是给人印象极深的几个大字,悬挂在红瓦楼顶之下。这些大字,尽管笔画有些缺乏劲道,写得还是相当不错,总的来说,应该是出自一位练习过多年宋体书法的人之手。然后,他又看了看转门,鼓励了一下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爬上大理石台阶,向大楼里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