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余收割者

他们玩的游戏,与从前索菲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和伊芙在漫长无聊的驱车旅行中玩的如出一辙。只不过那时是抓间谍——现在变成抓外星人。索菲的孩子们,菲利普和黛西,坐在后座。黛西三岁不到,啥都搞不明白。七岁的菲利普充任指挥员。他负责挑选要追踪的车辆,里面坐的都是刚刚抵达的太空旅行者,正赶往秘密总部,也就是进攻地球的外星人的老巢。他们接收别的车里样子可疑的人、站在邮箱边的某个人,甚至田里开拖拉机的人发出的信号,获得方向指示。许多外星人已经抵达地球,已被转变——这是菲利普发明的说法——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加油站服务员、推婴儿车的女人、躺在婴儿车里的婴儿。都可能在发信号。

通常,伊芙和索菲会在繁忙的公路上玩这个游戏,路上车很多,不会有人注意她们。(不过有一次她们太投入了,跟着开上了一条郊区小道。)今天在伊芙行驶的乡间小路上就没这么容易了。为解决这一点,她解释道,他们或许应当一会儿追踪一辆车,一会儿换成另一辆,因为有些车只是障眼物,根本不是开往秘密总部,而是用来误导你的。

“不对,不是那样,”菲利普抗议,“他们是这么干的,他们会从一辆车里把人吸出来吐进另一辆,防止有人追踪。他们可以先是在一个人的身体里,然后嗖地穿过空气钻进另一辆车里的另一个身体里。他们一直在钻进不同的人里,所以大家根本不知道身体里到底是谁。”

“真的啊?”伊芙问,“那我们怎么知道要追哪一辆呢?”

“车牌上的编码,”菲利普解释,“它会根据他们在车里发出的电场改变。这样他们在太空中的追踪器就能跟着他们。诀窍很简单,可我不能告诉你。”

“嗯,那就别说。”伊芙说。“我估计没几个人知道。”

菲利普说:“我是安大略省目前唯一一个知道的。”

他勒着安全带,尽可能朝前坐,时不时聚精会神地叩着牙齿,发出轻轻的嘘声提醒她。

“嗯嗯,注意那里,”他说,“我想你得调头了。对,对。我想这样应该就对了。”

他们一直跟着一辆白色马自达,现在显然换成了一辆福特牌绿色旧敞篷卡车。伊芙问:“你确定吗?”

“确定。”

“你感觉到他们从空气中被吸过去了吗?”

“他们是同时被转变的。”菲利普说。“我是说过‘吸过去’,但那只是为了容易听懂啦。”

伊芙本打算最后发现总部位于出售冰激凌的乡间商店,或者在操场上。可以解释说,所有外星人都到那里集合,变成了小孩们,而且受到冰激凌、滑梯和秋千诱惑,暂时失去力量。所以不必担心他们会诱拐你——或者钻进你的身体——除非你选择了错误的冰激凌口味,或者在特定的秋千上晃了错误的次数。(最好保留一点危险的可能,不然菲利普会觉得受辱,变得大失所望呢。)不过,现在菲利普如此彻底地夺走主动权,所以结局变得悬而未决。敞篷卡车从铺了路面的乡村马路拐上一条碎石小路。这是一辆没顶盖的旧卡车,车身锈迹斑斑——它不会开多远。大有可能是打算开回某个农场上的家。在到达目的地之前,他们也许不会再遇上别的汽车来改变方向了。

“你确信是这一辆吗?”伊芙建议。“里面只有一个人,你知道。我觉得他们从来不会独自旅行。”

“还有狗呢。”菲利普说。

卡车的露天车斗里有一只狗,正在车斗两侧来回奔跑,仿佛到处都有状况要它对付。

“狗也算一个。”菲利普说。

早上,索菲出发去多伦多机场接伊安,菲利普负责在儿童室陪黛西。自打来到这幢陌生房子,黛西表现一直很好——除了假期的每天晚上都会尿床——不过,今天妈妈还是头一回走开,把她留在家里。索菲请菲利普帮忙分散她的注意力,他居然热情万丈地接受了(因为新变化而兴高采烈?)。他模仿怒吼的马达声,射击地板那头的玩具汽车,掩盖住索菲启动租来的真正的汽车出门的声音。然后他对伊芙吼道:“那个大啥走了没有?”

伊芙正在厨房清理吃剩的早餐,做着自我调整。她走进起居室。昨晚她和索菲看的电影录像带就放在这个房间。

《廊桥遗梦》。

“‘大啥’是什么?”黛西问。

儿童室和起居室相连。这是一幢局促的小房子,装修廉价,用于夏季出租。伊芙原本打算租一幢湖边小屋度假——这可是大概五年以来,索菲和菲利普头一回来看她,黛西更是第一次到这里。她选了这片休伦湖岸,是因为她父母过去带着还是孩子的她和哥哥来过。怎料今非昔比——从前的小屋全都变成了实实在在的郊外别墅,出租屋无处可觅。这幢与湖岸多岩石、没人去的北端还隔了半英里之远的房子,已经是她能租到的最好的一幢了。它位于一片玉米地正中央。她像当年爸爸告诉她一样告诉孩子们说,晚上你们能听到玉米在长个子呢。

每天,索菲从晾衣绳上取下手洗的黛西的床单,都得抖掉爬在上面的玉米地甲虫。

“它的意思是‘大便’。”菲利普带着狡黠的挑战神情对伊芙说。

伊芙停在门口。昨晚她和索菲看着梅内尔·斯特里普在大雨中坐在丈夫的卡车里,攥着门把手,依依不舍地哽咽着,目送情人开车离去。完了她俩一对眼,发现都是泪流满面,不由又摇着头,哈哈大笑。

“它还有‘大妈妈’的意思啦,”菲利普用安抚的语调宣布,“有时候爹地就是这样喊她的。”

“好吧,”伊芙回答,“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个,那答案是‘是的’。”

她好奇他是否认为伊安是他真正的父亲。她从没问索菲他们是怎么跟他说的。她自己当然不会讲。他真正的父亲是个爱尔兰男孩,本来要当教士,却改了主意,跑到北美漫游,想看看接下来做什么好。伊芙以为他是索菲的一个普通朋友,索菲似乎也这么认为,到头来却引诱了他。(“他那么害羞,我从没想到真能得手。”她解释。)伊芙直到看到菲利普,才算真正回忆起那男孩的模样。接着,她发现菲利普完全就是他一丝不差的翻版——那个眼睛明亮、文绉绉、敏感、轻蔑、吹毛求疵、会脸红、胆小、好论理的年轻爱尔兰人。有点像塞缪尔·贝克特,她评论道,连皱纹都像。当然了,婴儿逐渐长大,皱纹消失了。

索菲那时是考古专业的学生。她上课时,伊芙照料菲利普。伊芙是女演员——现在仍是,如果能揽到活儿的话。不过即使早些年,她也并非一直有活干,有时她白天要去排演,便把菲利普带在身边。有两年时间,她们生活在一起——伊芙和索菲及菲利普——住在伊芙在多伦多的公寓里。是伊芙用婴儿车推着菲利普——后来改成小推车——沿着奎恩、大学、斯巴蒂娜和奥辛顿之间的所有街道散步,途中,她有时会发现一幢完美无瑕却无人在意的小房子在出售,它位于某条她闻所未闻的小路边,路是死路,只有两个街区长,浓荫遍地。她会让索菲去看看它。她们会和房地产商打交道,讨论抵押贷款,哪些翻修必须花钱,哪些她们可以自己完成。兴奋着、浮想联翩着,直到房子被别人买下,直到伊芙再次陷入每隔一阵子才发作、却总是苛刻无比的大省钱,或者直到什么人说服她们,说这些可爱的偏僻小路对女人和孩子并不合适,远不如她们一直住的明亮、丑陋、粗野、喧闹的大街来得一半安全。

和爱尔兰男孩相比,伊芙对伊安更没在意过。他是一个朋友;他从没单独来过这套公寓。然后他就到加利福尼亚工作了——是个城市规划师——随后索菲开始打出惊人的电话账单,伊芙不得不跟她提了这事,此后,公寓里的气氛与从前大相径庭。(是否伊芙不该提账单的事呢?)很快,计划了一次访问,索菲带着菲利普去,伊芙留在本地剧院进行夏季演出。

不久就从加利福尼亚传来消息。索菲和伊安打算结婚了。

“试着同居一段时间,不是更明智些吗?”伊芙从寄宿屋打电话劝道。索菲回答:“哦,不。他挺怪的。他不信那个。”

“可我没法请假去参加婚礼呀,”伊芙说,“我们要一直演到9月中旬。”

“没关系,”索菲说,“那不会是一场婚礼一样的婚礼啦。”

于是一直到今年夏天,伊芙才有机会再见到她。起初,她们双方钱都不够。伊芙有活儿干时不便离开,没活儿时又总是穷得付不起额外开销。很快索菲也上班了——在一家诊所担任接待员。某次,伊芙都打算预定航班了,索菲突然打来电话,伊安的爸爸去世了,他飞到英国参加葬礼,然后会把老妈带回来。

“我们只有一间房间。”她解释道。

“省省吧,”伊芙说,“两个亲家母哪能待在一个屋顶下,况且只有一间房间。”

“或许等她走了再说?”索菲建议。

然而婆婆一住就住到黛西出生,一直到他们搬进新房,住了整整八个月。到那时,伊安已经开始写书,家里来客会妨碍他。就算没客人也已经够烦人了。渐渐地,伊芙觉得不请自去已不再合适。索菲寄来黛西、花园和房子所有房间的照片。

然后她宣布他们,她、菲利普和黛西可以在今年夏天回安大略。他们会和伊芙一起过三周,伊安独自待在加利福尼亚工作。三周过完,他会加入他们,一起从多伦多飞到英格兰,和他妈住上一个月。

“我要到湖边租一幢小屋。”伊芙说。“哎呀,那该多开心啊。”

“不错,”索菲回答,“都过去这么久了,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结果确实如此。开心得中规中矩,伊芙想。索菲看来没有因为黛西尿床而烦恼或吃惊。菲利普头两天一直显得克制、冷淡,伊芙宣称他还是婴儿时就认识他,他无动于衷,对于他们匆忙穿过岸边树林走向沙滩时落到身上的蚊子,他也视若无睹。他想让人带他到多伦多看科技中心。不过之后他就安下心来,开始在湖里游泳,也不抱怨水冷;而且一头扎进各种孤独的“工程”中——比如把他拖回家的一只死海龟的肉煮沸扯下,好留下它的壳子。海龟胃里有一只尚未消化的小龙虾,壳子裂成了碎片,他都没陷入沮丧。

同时,伊芙和索菲养成了一种愉快闲散的生活节奏,早上做家务,下午在沙滩度过,晚餐喝葡萄酒,夜里看电影。她们迷上了半开玩笑地为这幢房子做安排。可以对它做点什么?首先撕掉起居室模仿仿木镶板的壁纸。揭掉愚蠢的、有金色鸢尾花图案的油毡地毯,上面的花朵已经被漏进房里的沙子和肮脏的擦地板水弄成棕色。索菲想得走火入魔,果真把水槽前烂掉的地毯揭开一角,发现下面是松木地板,那肯定可以打磨一番。她们讨论着租一台磨砂机的费用(当然了,前提是这房子属于她们),以及她们可以为门和木头家具、窗上的百叶选择什么颜色的油漆,可以用开放式架子取代厨房邋遢的三合板柜子嘛。再弄个烧煤气的壁炉?

那么谁来住呢?伊芙嘛。冬天拿这幢房子做俱乐部用的雪地车爱好者们已经着手造一幢他们自己的房子了,这屋子的主人要是能一整年都把它租出去,一定再乐意不过。鉴于房子的状况,他也有可能非常廉价地卖掉它。伊芙明年冬天要是得到她希望的工作,不妨把这里当成一个退隐之地。要是没得到,那为何不转租掉公寓,住到这里?这样,她可以利用房租的差价,而且从10月份起可以领养老金了,加上她为一种减肥药拍广告仍可以收到的报酬。她住得起。

“我们要是夏天来住,可以帮着付点租金。”索菲提出。

菲利普听到她们的话。他说:“每年夏天?”

“你现在不是喜欢上这湖了吗,”索菲说,“也喜欢上了这地方。”

“还有蚊子,你知道它们不是每年都这么多的,”伊芙说,“通常它们只是在夏初比较多。在6月份,你们那会儿还没来呢。春天到处都是水汪汪的沼泽,蚊子就在里面繁殖,之后,沼泽干掉了,它们就没法继续繁殖了。不过今年夏初雨下得太多啦,沼泽没干,所以蚊子有了第二次机会,繁殖出了新一代。”

她已经注意到,他看重的是各种知识,只乐意听它们,而不是她的意见和怀旧。

索菲对于怀旧同样没啥兴趣。无论何时,一提到她和伊芙共同度过的当年——哪怕是菲利普出生后的几个月,伊芙认为那是她一生中最快乐、最艰难,也是最有意义和最和谐的一段时光——索菲都会变得严肃、缄默,一脸按捺着不予评论的表情。她们讨论菲利普的学校时,伊芙发现,如果提到再早一点的时光,比如索菲的童年,那更是一个绝对的雷区。索菲认为那学校太严格了,伊安却觉得它很正常。

“与黑鸟的差别多大啊!”伊芙感叹。索菲立即几乎充满敌意地接口:“哼,黑鸟。真是场闹剧。想想你居然为它付钱了呢。你付钱了呀。”

黑鸟是一所不分年级的非传统学校,索菲曾在那里上学(其名源自《黎明破晓》)。它的费用超出了伊芙的能力,但她觉得对于一个妈妈是女演员,爸爸不知所踪的孩子,最好还是设法送去上它。索菲九岁还是十岁的时候,因为学生们的家长意见不合,学校关门大吉。

“我学了希腊神话,却没人教我希腊在哪里。”索菲说。“我都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我们不得不在艺术课上制作反核武器标志。”

伊芙说:“哎哟,不会吧,说真的。”

“是真的。而且他们实际上逼迫我们——他们逼着我们——谈论性。简直就是语言骚扰啊。你居然为这付钱。”

“我不知道它糟成这样。”

“算了吧,”索菲说,“我活下来了。”

“这是最重要的,”索菲虚弱地接腔,“活下来。”

索菲的爸爸来自喀拉拉邦,位于印度南部。在从温哥华开往多伦多的火车上,伊芙与他邂逅,共度了整段行程。他是一位年轻医生,在加拿大拿奖学金。他有老婆,还有个女儿,在印度的家里。

火车旅行持续了三天。在卡尔加里停了半小时。伊芙和医生在那里到处找药店买避孕套。没找到。后来火车开到温尼伯停了整整一个小时,已经来不及了。事实上——伊芙讲述他们的故事时宣布——火车刚开进卡尔加里市地界,没准就来不及了。

他坐的是硬座——奖学金少得可怜。不过伊芙却大手大脚,弄了个卧铺包间。正是这一奢侈之举——一个突发奇想的决定——正是这个卧铺包间的便利和隐私带来了索菲,带来了她伊芙生命中最伟大的变化,伊芙这么总结道。是因为这个,以及在卡尔加里站没法买到避孕套的事实,而不是因为金钱或爱情。

在多伦多,她与喀拉拉邦的情人挥手告别,就像告别任何一个在火车上认识的人,因为有个男人来接她,当时他才是她生活中的认真目标和主要麻烦。过去的整整三天时光都在火车的摇摆和晃动中度过——情人们自身的努力绝非行动的唯一动力,或许正因为此,那行动显得无辜而难以抗拒。他们的感情和交谈想必也受到不小的影响。伊芙记忆中的它们甜蜜、大度,而绝非严肃或绝望。鉴于卧铺包间里的空间和结构,你没办法严肃。

她告诉索菲他的基督教名字:托马斯,根据圣人的名字而起。在遇见他之前,伊芙从未听说过印度南部的古基督徒。索菲十几岁时,有一阵子对喀拉拉邦兴趣十足。她从图书馆借书回家研究,特意穿纱丽去参加晚会。她说长大后要去那里找爸爸。她知道他的名字,以及他的特殊专业——血液疾病学——所以很有可能成功。伊芙向她强调印度的人口规模,指出他或许根本没留在那里。她难以说出口的,是索菲这个人的存在,对她爸爸的人生而言,必定是纯属意外、不可理喻。幸运的是,索菲后来打消了这个想法。那些戏剧性的、异国风味的服装渐渐变得过于寻常,于是索菲放弃了纱丽。最后,她唯一提到爸爸的时候,是怀上菲利普那阵,开玩笑说自己保持了孩子他爸来去无踪的家族传统。

现在可不会再开这类玩笑了。如今索菲变得端庄、贤惠、优雅、安静。有那么一会儿——他们穿过树林走向沙滩,为了让大家更快走出蚊子的领地,索菲弯腰抱起黛西——伊芙惊讶于女儿这种全新的、最近才表现出来的美。一个体态丰满、娴静古典的美人,促成这种美的并非刻意和虚荣,而是忘我和责任。她现在看起来更像个印度人了,奶油咖啡的皮肤颜色被加利福尼亚的阳光晒得比原来更深,眼睛下方有着两片抹不去的温和疲惫的淡紫色阴影。

不过她依旧是个出色的游泳者。游泳是她喜欢过的唯一运动,她游得也一如既往的好,径直游向湖中心。第一天下水时她感叹道:“太棒了,我感觉真自由。”她没说是因为伊芙帮忙照看孩子,她才会有这种感觉,不过伊芙知道这尽在不言中。“很高兴你这么觉得。”她说——尽管事实上她感到害怕。有许多次她想着,快调头回来吧,但索菲却一直游着,无视这种急切的心灵呼唤。她黑色的脑袋变成一个圆点,然后是一个斑点,再然后是在平稳的波浪中上下漂浮的一点幻影。伊芙所担心、所不敢多想的,并非她会体力不支,而是她会失去调头回来的愿望。仿佛这个新的索菲,这个成熟的、如此心系生活的女人,实际上比伊芙过去所认识的那个女孩,那个热衷于冒险、爱情和戏剧的年轻的索菲,对于生活更加无动于衷。

“我们得把录像带还到店里了,”伊芙对菲利普说,“或许我们该在去沙滩前还。”

菲利普说:“我讨厌沙滩啦。”

伊芙不想争论。索菲出门了,所有计划都变了,他们要走了,他们所有人都要在这一天迟点时候离开,因此她也讨厌起沙滩。对这房子也讨厌起来——她眼中只有这房间明天会变成的样子。蜡笔、玩具汽车、黛西玩简易拼图游戏的大卡片,所有东西都会被收起,席卷一空。她已经能背下来的故事书也要消失。窗外不再有床单晾着。还有十八天,她一个人,在这个地方。

“我们今天到别处去怎样?”她提议。

菲利普说:“到哪里?”

“走着看吧。”

伊芙昨天去了趟村里,带回大量食物。给索菲的新鲜的虾——如今村里的商店几乎就是家出色的超市,应有尽有——咖啡、酒、不含茴香籽的黑麦面包,因为菲利普讨厌茴香,一个熟透的瓜、他们全都喜欢吃的车厘子,尽管得盯着黛西,防止她被果核呛到,一桶摩卡巧克力冰激凌,以及他们再过一周所需的所有食品。

索菲在清理孩子们的午餐桌。“哎哟,”她哀叹道,“唉,我们拿这些吃的怎么办才好?”

伊安刚打来电话,她解释道。伊安来电话说,他明天就飞到多伦多了。他书写得比预料的快,他改了计划。他不打算坐等三个礼拜过去,而是明天就来,带上索菲和孩子们,出发进行一次小旅行。他想去魁北克市。他从没去过那里,觉得孩子们也该去看看加拿大的法语区。

“他寂寞啦。”菲利普评论道。

索菲乐了。她说:“不错,他想我们了。”

十二天,伊芙想。三个星期中的十二天过去了。这房子她当时不得不一租就是一个月。她让朋友戴夫住进了她的公寓。他也是个没找到活儿的演员,正处于不知是真是假的严重经济危机中,总用不同的舞台腔调接电话。她喜欢戴夫,但她不能回去和他一起住那公寓。

索菲说,他们打算开着租来的车到魁北克,然后直接开到多伦多机场,车可以在那里还掉。伊芙是否同行,这个她提都没提。租来的车里是没位子给她了。不过,她不能开自己的车去吗?菲利普或许可以坐她的车,跟她作伴。或者索菲。伊安可以开车带着孩子们,既然他那么想他们,这样也可以让索菲喘口气嘛。伊芙和索菲可以一起开车,就像她们过去在夏天常做的那样,那会儿,她们经常一起开车去某个从未去过、伊芙在那里找到份活儿的小镇。

不过那未免太荒唐了。伊芙的车已有九年高龄,不可能应付长途旅行。何况伊安想念的是索菲——你可以通过她扭开的燥热的脸判断出这个。此外,他并没有请伊芙同去。

“好吧,那太棒啦,”伊芙说,“他书写得这么顺利。”

“确实。”索菲说。说到伊安的书,她总是持一种谨慎的淡漠态度,伊芙问她书是关于什么的,她仅仅回答:“城市规划。”或许这就是身为学者妻子应有的姿态吧——伊芙对此一无所知。

“反正,你正好也有点时间给自己,”索菲说,“我们折腾你好久了。你正好可以看看是不是真喜欢在乡间有幢房子,一个退隐之地。”

伊芙不得不找点新话题,任何别的话题,免得脱口问出索菲来年夏天是否还打算来的蠢问题。

“我有个朋友,他真的到了一个退隐之地呢,”她说,“他是个佛教徒。不,或许是个印度教徒。不过并不是个真正的印度人。”(听她提到印度人,索菲意味深长地微笑了,表明这又是一个话题禁区。)“总之,如果你在这个退隐之地,三个月都不能说话。周围总有别人,但你不能跟他们说话。他说,经常发生的事情之一,也是他们被提醒的一件事,就是你会爱上这些你从来不与之说话的人中的某个。你会感觉尽管不说话,却和他们用某种方式在沟通着。当然了,只是一种精神恋爱,你什么也不能做。他们对那类事看得很紧。反正他是那样说的。”

索菲说:“是吗?等最后被允许说话,会怎样呢?”

“会大失所望。通常,你以为在和你沟通的那个人其实根本没与你沟通。或许他们觉得他们那样是在与别人沟通,他们以为……”

索菲宽慰地笑了。她说:“就这么了了。”她很欣慰这样一来不会有什么失望,也不会有受伤的情感。

没准他们吵了架,伊芙思忖。这次来访或许只是一个策略。也许索菲是带着孩子们出走了,向他示威。到娘家过上一段,给他点厉害瞧瞧。策划没有他的未来假期,以便证明给自己看。只是一个分散注意力的尝试罢了。

灼人的问题在于,是谁打的电话?

“你干吗不把孩子们留在这里?”她说。“你可以自己开车去机场,再开回来带上他们。这样你还可以有点自己的时间,也可以有点时间和伊安单独处处。带他们去机场会烦死人的。”

索菲说:“听上去真诱人。”

她果然照着做了。

现在,伊芙有点疑惑,是否正是她亲手促成了这个小小的变化,就为了有机会套套菲利普的话呢。

(你爹地从加利福尼亚打电话过来,是不是让人大吃一惊啊?

他没打电话。我妈打给他的。

是吗?哦,我真不知道呢。她说什么了吗?

她说:“我受不了这里了,我感觉烦透了。我们想点办法,让我离开这里吧。”)

伊芙把声音放低,一种实事求是的语气,表示现在游戏该结束了。她说:“菲利普,菲利普,听着。我觉得我们得打住了。那卡车是个农夫的,它要拐弯了,我们不能再跟下去啦。”

“才不是呢。”菲利普说。

“不,我们不可以再跟下去了。他们会奇怪我们想干啥。没准他们会很生气的。”

“我们可以打电话召唤我们的直升飞机来射死他们。”

“别傻了。你知道这不过是个游戏。”

“他们会射死他们的。”

“我想他们才没什么武器呢,”伊芙换了种策略,“他们还没开发出什么消灭外星人的武器。”

菲利普说:“你错啦。”他形容起某种火箭,不过她无心听下去。

当她还是个孩子,同父母和哥哥一起住在村里时,伊芙有时会和妈妈一起在乡间坐车旅行。她们没车——那是在战时,他们家是搭火车来的。旅馆老板娘是伊芙妈妈的朋友,她开车到乡间买玉米、覆盆子、西红柿时,会邀请她们同去。有时她们会停下来喝茶,看看某个野心勃勃的农场女人在自家前院出售的旧碟子和家具。伊芙的爸爸总是留在家里,和别的男人到沙滩下跳棋。那里有一个巨大的水泥方台,上面画了个跳棋棋盘,方台顶上有屋顶,不过四周没围墙。哪怕下着雨,也总有人用夸张的动作,用长杆子推动巨大的跳棋子。伊芙的哥哥要么看他们下棋,要么独自去游泳——他比伊芙大一点。现在,这些已经悉数消失——水泥台子不见了,也许它上面建了什么别的房子。走廊通向沙滩的旅馆不见了,装饰着拼出村庄名字的花坛的火车站也消失了。铁轨也一样。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仿古风格的购物中心,里面有那家让人心满意足的新超市,还有酒铺和出售休闲服装与乡村工艺品的小店。

伊芙年纪还小、脑袋上还戴着一个大蝴蝶结的时候,很喜欢这些乡间出游。她啃着小小的果酱挞和蛋糕,蛋糕上堆着鲜血一样淌下来的酒浸樱桃,糖霜壳子脆脆的,下面的蛋糕软绵绵。她不可以碰那些碟子、蕾丝缎子做的针垫,或者看起来黄扑扑的旧娃娃,女人们的聊天从她脑海中掠过,留下转瞬即逝、略带沮丧的印象,就像无法躲避的乌云一样。不过她喜欢坐在汽车后座上,想象自己正骑在马背上,或者坐在皇家马车里。后来,她拒绝去了。她开始讨厌和妈妈一起游荡,讨厌被定义为她妈妈的女儿。我的女儿,伊芙。那声音在她听来,是一种多么做作的屈尊俯就,一种多么错误的占有感啊。(她之后好多年都会用这种腔调,或者它的某种变体,作为她的一些最粗俗、最生硬的表演的主打腔调。)她也讨厌妈妈精心打扮的习惯,在乡村戴着大帽子和手套,还穿有瘤子似的花朵凸纹的连衣裙。而同时,那双牛津鞋——磨旧了,正合适她妈长鸡眼的脚——却“粗胖”破旧,真叫人难为情。

“你最恨你妈什么?”伊芙刚刚摆脱家庭后,最初几年中,常和朋友们玩这个游戏。

“紧身胸衣。”一个女孩会说。然后另一个指出:“湿漉漉的围裙。”

发网。胖胳膊。引用《圣经》的话。唱《丹尼男孩》。

伊芙总是说:“她的鸡眼。”

她已把这个游戏忘个一干二净,最近才想起来。如今想到它,感觉就像咬到一枚痛牙。

他们前方的卡车慢下来,没打信号灯就拐进一条长长的、两侧有树木的小巷。伊芙宣布:“我不能继续跟下去了,菲利普。”便朝前直开下去。不过,经过小巷口,她注意到那两根门柱。它们很不寻常,形状有点像尖塔,装饰着雪白的鹅卵石和彩色碎玻璃片。两根门柱都歪歪扭扭,几乎隐身在秋麒麟和野胡萝卜当中,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门柱,倒像是被遗忘的某出粗俗小歌剧的道具。一看到它们,伊芙就想起了别的什么东西——一面嵌着图案的洁白院墙。都是些生硬、异想天开、孩子气的图案。带尖塔的教堂,有塔楼的城堡,有歪斜的黄色方窗的方形房子。三角形圣诞树和热带色彩、几乎有树一半大的小鸟儿,一匹腿儿细细、眼睛火红的肥马,缎带一般的卷曲的蓝色河流,月亮和一些歪歪倒倒的星星,肥胖的向日葵在许多房顶上点头。所有这些都是由嵌进水泥或灰泥中的彩色玻璃片组成的。她看到过这东西,而且不是在什么公共场所。是在乡下,她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她隐隐记得妈妈站在墙前——和一个老农民说话。当然,他或许和妈妈一般年纪,只是在伊芙看来是个老头。

妈妈和旅馆老板娘会开车去看奇奇怪怪的东西。她们不光看古董。她们去看过一簇修剪成熊形状的灌木丛,还有一个种满矮苹果树的果园。

伊芙不记得这些门柱,不过她觉得它们不可能属于任何别的地方。她倒回车,扭头开进树木成荫的狭窄车道。全都是沉甸甸的老苏格兰松树,没准危机四伏——你可以看到耷拉着的枯枝,还有一些树枝要么被吹落,要么自己掉下,落在车道两侧的草地和杂草丛上。汽车在车辙上颠簸,黛西似乎喜欢这种运动。她发出附和的声音。轰隆、轰隆、轰隆。

这一天的事情中,黛西可能会记住这个——大概也就这个了。交织成拱顶的树枝,突如其来的阴暗,汽车的颠簸。或许还有擦窗而过的惨白色野胡萝卜花。还有她身边的菲利普——高深莫测的严肃激动表情,孩子气的嗓门不自然地压低而发出的低沉声音。还有对于伊芙的模糊得多的印象——长满雀斑、阳光晒得发皱的光胳膊,用黑色箍发带拢向脑后的一头灰金色的、毛茸茸的鬈发。或许还有她的气味。不再是香烟味,也不是大肆广告的乳液和化妆品的味道,伊芙曾为它们耗费巨资。那么是苍老的皮肤味?大蒜味?酒味?漱口液的味道?等黛西能想起这些,或许伊芙都已经死了。黛西和菲利普或许会彼此疏远。伊芙和她自己的哥哥不相往来已有三年。自打他在电话里说,“你要是没资本干出什么名堂的话,就不该去当女演员”之后,就断了联系。

前方不像会有房子,不过透过树枝的缝隙,可以看到竖着一个谷仓框架,四壁全无,只剩光秃秃的柱子,屋顶倒是在的,朝一侧歪倒,像顶怪帽子。似乎还有一些零落的器械、旧汽车或者旧卡车散布在谷仓四周开着花的杂草海洋里。伊芙没什么雅兴打量它们——她忙着在颠簸的车道上控制住汽车。前方的绿卡车已经不见——开走多远了呢?接着,她看到小巷拐弯了。它果然拐了个弯,他们开出松树浓荫,突然进入朗朗日光中。依然是海水泡沫般的野胡萝卜花,依然是四处散落的大块废铜烂铁。一侧有一道高高的野灌木篱笆,后头终于出现了房子。一幢大房子,黄灰色砖的两层楼,上加一层木阁楼,窗子上填着肮脏的泡沫塑料。楼下有扇窗户里面贴着铝箔,发出反光。

她走错地方啦。她不记得这幢房子。这里没什么修剪过的草地环绕着的围墙。只有杂草丛中胡乱长着几棵小树。

卡车就停在前方。她看到卡车前有一片清空的平地,铺着砾石,她可以开到那里调头。不过卡车堵在路上。她只好也停下。她不知道卡车里的人是不是故意这么停的,好逼着她解释自己的来由。这会儿,他悠闲地下了卡车。他没看她,放开了狗,这东西正前后乱跑,愤怒地狂吠着。下了地,它继续吠叫,不过一直待在男人身边。男人戴了顶帽子,脸藏在阴影里,伊芙看不到他的表情。他站在卡车边,看着他们,迟疑着没走过来。

伊芙解开安全带。

“别出去,”菲利普说,“待在车里。调个头。快开走吧。”

“做不到啊。”伊芙说。“没关系。那狗就会乱叫,不会咬我的。”

“别出去。”

她根本不该让游戏玩得失了控。像菲利普这么大的孩子很容易玩过头。“这不是在游戏里了。”她说。“他不过是个男人。”

“我知道,”菲利普说,“但是别出去。”

“住嘴。”伊芙说,她钻出车,关上车门。

“嗨,”她招呼道,“很抱歉,我弄错了。把这里当成另一个地方啦。”

男人咕哝了句类似“嗨”的声音。

“其实我在找的是另一个地方。”伊芙说。“我还是小孩时去过一次。有一堵墙,上面全是用碎玻璃做的图画。我想是一堵水泥墙,刷得雪白雪白的。我看到巷口两根门柱,还以为它肯定就在这里呢。你一定以为我们是在跟踪你吧。这事听起来也太离谱了。”

她听到车门开了。菲利普钻出来,身后拖着黛西。伊芙以为他是想靠她近点,便伸出胳膊迎接他。可他甩开黛西,绕过伊芙,和男人说起话来。他忘了刚才发出的警告,显得比伊芙还要镇定。

“你的狗乖吗?”他挑战似的问。

“它不会咬你的,”男人说,“只要我在,它就没事。它汪汪乱叫,是因为它还是只小狗崽儿呀。还只是只小狗崽儿。”

他个子很矮,还没伊芙高。他穿牛仔裤和一件彩色编织物做的敞开式马甲,或许产自秘鲁或者危地马拉。光秃、黝黑、肌肉发达的胸前挂着金链子和奖牌坠子,闪闪发光。说话时,他仰起头,伊芙看出他的脸比他的体态要老得多。前排牙齿已经掉了几颗。

“我们这就告辞吧。”她说。“菲利普,我正在告诉这个人我们沿这条路开来,是在找我还是小姑娘时到过的一个地方,那里有一堵墙,嵌着彩色玻璃做的图案。不过我搞错啦,这不是那个地方。”

“它叫什么?”菲利普说。

“特里西。”男人回答。狗听到自己的名字,跳起来撞他的胳膊。他把它拍下去。“我不晓得有啥图画。我不住这。哈罗德,他才是晓得这种事的人。”

“没关系了。”伊芙说,抱起黛西。“你能不能把卡车朝前挪一点,那样我就能调头了。”

“我不晓得啥图画。你瞧,要是它们是在这房子的前半截儿,我就看不到,都是因为哈罗德,他把这房子的前半截儿堵住了。”

“不是的,它们是在室外。”伊芙说。“不过没关系了,都是多年前的事了。”

“对对对,”男人好像渐渐有了谈话的兴趣。“你进去吧,让哈罗德跟你说说这个。你认识哈罗德?他是这里的主人。这地儿是玛丽的,可是哈罗德把她弄进养老院啰,所以现在这里是他的啦。这不怪他。她是得进那里啦。”他从卡车里拖出两箱啤酒。“我刚才进了趟城,哈罗德打发我进城。去吧。进去吧。哈罗德会很高兴看到你的。”

“来吧,特里西。”菲利普严厉地训斥道。

狗围着他们又叫又跳。黛西又害怕又兴奋地尖叫起来,身不由己地,他们全都朝房子走去,伊芙抱着黛西,菲利普和特里西在她边上的一些泥土疙瘩上乱跑,过去曾是台阶吧。男人紧跟在他们身后,身上散发出啤酒味,他想必在卡车里喝酒来着。

“开门吧,进去,”他说,“自己穿过去吧。你不介意这里有点乱吧?玛丽在养老院呢,没人像过去那样打扫这里了。”

他们不得不穿过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破烂——估计得用许多年才能积成这么大一堆。底层是一些桌椅、沙发,或许还有一两个炉子,其上堆满旧床单报纸窗帘枯死的盆栽植物木料屑子空瓶子破灯窗帘杆,有些地方一直堆到天花板,几乎完全挡住外面的光线。作为弥补,靠里侧的门边点着一盏亮得灼人的灯。

男人放下啤酒,打开那扇门,喊着哈罗德的名字。他们这会儿走进的房间究竟算是什么,还真不好说——有一些厨房柜子,柜门在铰链上摇摇欲坠,架子上摆了几个罐子,此外又有两张小帆布床,床上铺着光秃秃的床垫,摞着皱巴巴的毯子。家具或者挂着的被子把窗户挡得严严实实,以至于你根本搞不清哪里有窗,屋里充满类似旧货店、堵塞的水槽或马桶的气味,还有烹饪、油脂、香烟、人的汗水、狗的气味和塞满的垃圾箱的味道。

男人的喊叫声无人应答。伊芙转过身——门廊挤挤挨挨的,不过这里倒有可以转身的空间——说:“我想我们不该……”——但是特里西拦住了她,男人绕过她,敲起另一扇门。

“他在这里哟。”他说——仍旧扯着嗓门,尽管门已经开了。“哈罗德在这里哟。”特里西朝前冲去,只听另一个男人的声音说:“见鬼。把这狗弄出去。”

“这位女士想看一些画画。”矮个子男人宣布。特里西痛苦地哀号起来——有人踢了它一脚。伊芙别无选择,只得走进房间。

这是一间餐厅。摆着沉重的旧餐桌和结实的椅子。三个男人正坐着玩牌。第四个男人站起来踢了那狗。屋里温度大约有90度。

“关上门,有穿堂风。”桌边的一个男人说。

矮个男人把特里西从桌子下拽出来,丢进外面的房间,在伊芙和孩子们身后砰地关上门。

“老天爷啊,真见鬼。”站起来的男人说。他胸前和胳膊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刺青,弄得皮肤好像是青紫色的。他晃晃脚,好像受了伤。没准他踢特里西的时候,也踢到了桌子腿。

背对门坐着个年轻人,肩膀又瘦又窄,脖子细长。至少伊芙觉得他可能挺年轻的,因为他头发染成一缕一缕的金色,戴着金耳环。他没转身。他对面的男人和伊芙一般年纪,剃光头,留一把整洁的灰胡子,长了双充血的蓝眼睛。他看看伊芙,丝毫友好的意思也没有,不过似乎有点明白或者理解的意味,在这方面,他和刺青男人可不像,后者看她的眼神,就好像她是一道他决定不予理睬的幻影似的。

桌子那头,在主人或者父亲坐的位子上,坐着下令关门的男人,他既没抬头,对来人也好像毫不在意。他是一个大块头男人,肥胖、苍白,一头汗津津的棕色鬈发,根据伊芙的判断,他几乎全身赤裸。刺青男人和金发男人都穿牛仔裤,灰胡子男人穿了牛仔裤和一件格子衬衫,扣子一直扣到脖子,系了个蝴蝶结。桌子上摆着杯子和酒瓶。坐主人位子的男人——他想必就是哈罗德——和灰胡子男人正在喝威士忌。另外两人喝啤酒。

“我告诉她没准房子前半截儿有画画,可她没法进去,你把那里关上了。”矮个男人说。

哈罗德说:“你把嘴闭上。”

伊芙说:“我真的很抱歉。”看来别无选择,她只好滔滔不绝地解释起来,从头讲起,扯到还是小女孩时如何住在村里的旅馆里,如何和妈妈一起旅行,墙上的图案,她今天如何想到它们,两根门柱,她显然的错误,她的歉意。她径直对灰胡子说着,因为他看起来是唯一愿意听或者能听懂的人。她的胳膊和肩膀被黛西的体重压得发疼,也因为全身的紧张而僵痛着。不过,她浮想联翩的是,将来如何跟人形容这事——她打算说,这就像发现自己突然深陷品特的一出戏中。或者就像她在噩梦中面对一群冷漠、死寂、充满敌意的观众。

等她再也想不出什么打趣或者抱歉的话,灰胡子开口了。他说:“我不晓得。你得问哈罗德。嗨,嗨,哈罗德。你知道什么碎玻璃拼出的图案这码子事吗?”

“告诉她她乘车到处看图案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哈罗德头也不抬道。

“你真不走运啊,女士。”灰胡子说。

刺青男人吹声口哨。“嗨,你,”他对菲利普说,“嗨,小子。你会弹钢琴吗?”

哈罗德的椅子后头有一架钢琴。没有琴凳或凳子——哈罗德本人占据了钢琴和桌子之间的大部分空间——琴上堆满不相干的东西,比如盘子和外套,正如在这房子里的所有地方一样。

“不,”伊芙飞快地回答,“他不会。”

“我问的是他。”刺青男人说。“你会弹曲子吗?”

灰胡子男人说:“别逗他。”

“只是问问他会不会弹曲子,有啥关系。”

“别逗他。”

“你们看,我没法开走车子,除非有人挪一下卡车。”伊芙说。

她想,这屋里有股子精液的味道。

菲利普没说话,紧贴着她。

“要是你能挪一下——”她边说边扭过头,以为矮个男人就在身后。但其实他不在,她不由愣住,他根本不在屋里,他什么时候不知不觉地溜走了。万一他把门反锁上了怎么办?

她抓住门把手,它转动了,门开得有点费劲,另一头有什么东西摩擦着它。矮个男人就蹲在那里,竖着耳朵。

伊芙没理他,径直走出去,穿过厨房,菲利普变成世界上最乖的小男孩,一路小跑着紧跟在她身边。他们沿门廊中的狭窄走道穿过垃圾堆。终于走到户外后,她深吸一口气,此前好长一段时间都只能憋着气。

“你应当沿这路开下去,到哈罗德表姐家去问问。”矮个男人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他们有个不错的窝儿。他们弄了幢新房子,她把那里收拾得很漂亮。他们会给你看图案,看任何你想看的东西。他们会欢迎你。他们会让你坐下,请你吃东西,他们不让任何人空着肚子走开。”

他不可能一直蹲在门后,因为他已经挪开了卡车。或者是别的什么人挪开了它。卡车无影无踪,估计是开到某个看不到的车棚或停车点去了。

伊芙没搭理他。她给黛西系上安全带。菲利普不用提醒,自己扣好带子。特里西从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闷闷不乐地绕车跑,嗅着轮胎。

伊芙钻进汽车,关上车门,汗湿的手按上钥匙。汽车发动了,她朝前开进砾石地——空地四周都是浓密的灌木丛,她估计都是些浆果灌木,还有老丁香树,以及不少杂草。灌木丛有几处被一堆堆旧轮胎、瓶子和锡罐压扁了。很难想象这幢房子还能丢出什么东西,既然所有垃圾都存在屋子里,不过,显然他们还是丢了。伊芙给车掉头,注意到灌木压扁的地方冒出一堵墙的残迹,上面带着一点白灰。

她觉得看到墙上嵌着一些玻璃碎片,闪闪发亮。

她没有放慢速度去看它们。她希望菲利普没注意到它们——否则他会要停车的。她把车头对着小巷,驶过通往房子的泥土台阶。矮个男人站在那里,一双胳膊直挥,特里西晃着尾巴,从受惊导致的短暂驯顺中清醒过来,发出告别的吠叫,沿小巷追了他们一阵。它只是装装样子而已,要是真想的话,它准能追上他们。碾上车辙的时候,伊芙不得不放慢速度。

她开得那么慢,以至于一个人从汽车副驾驶座一侧高高的杂草丛中跳出,轻易地打开车门——伊芙没想起来锁——跳进车里。

是坐在桌边的金发男人,他的脸伊芙一直不曾看到。

“别害怕。别害怕啊大家。我只是想着是不是能搭你们一次便车,行不行啊?”

原来这不是男人或男孩,而是一个女孩。一个穿上了一件脏兮兮汗衫的女孩。

伊芙说:“没问题。”她设法让车开在车辙里。

“我在那房子里不好问你,”女孩解释,“我溜进浴室,从窗子爬出来,跑到这里。他们没准还不知道我走了呢。他们都醉啦。”她从对她来说太大的汗衫上揪起一把闻了闻。“臭死了,”她说,“我随手抓了这件哈罗德的,在浴室里。真难闻。”

伊芙开出车辙以及黑暗的小巷,回到正常的大路。“天哪,我真高兴走出那里了,”女孩说,“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那儿干啥。我都不知道怎么去的那里,那是在晚上。那可不是我待的地方。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是啊,他们看起来喝得够多的了。”伊芙说。

“嗯,不错。很抱歉我可能吓到你了。”

“没事。”

“要是我没跳进车里,我想你不会为我停车的。对不?”

“说不准。”伊芙回答。“我想要是我意识到你是个女孩的话,会的。我之前没能仔细看看你。”

“是啊,我现在看起来不大像了。我现在模样糟透了。我不是说我不喜欢参加聚会。我喜欢聚会。不过有这样的聚会,也有那样的聚会,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在椅子里转过身,死盯着伊芙,迫使伊芙不得不把视线从路上挪开一会儿,好回视她。她看出女孩比听起来醉得更厉害。深棕色的眼睛呆滞无神,却瞪得大大的,努力睁圆,像通常醉汉的眼睛一样哀怨飘忽,流露出一心想蒙混过关的绝望神情。她的皮肤有的地方起疙瘩,有的地方灰扑扑的,整张脸都因为狂饮而发皱。她天生的发色是深色的——一缕缕金色头发在发根处刺眼地、醒目地呈现为黑色。要是你能无视她现在皱巴巴的脸,可以说她长得相当漂亮,你不由会奇怪她怎么会跟哈罗德那帮人混到一起。她的生活方式和现在的流行趋势想必让她从正常体重失去了15或者20磅——不过她个头不高,其实一点不像男孩子。她的正常体态本该是个让人挺想抱抱的胖姑娘,一个可爱的丰满丫头。

“何波把你们带进那里,真是发疯。”她说。“他脑袋有点不正常,这个何波。”

伊芙说:“我看出来了。”

“我也不知道他在那里干啥,我想他是为哈罗德干活。我想哈罗德也没让他干啥好事吧。”

伊芙从不认为自己会让女人产生什么性趣。这个脏兮兮、皱巴巴的女孩看起来也吸引不了什么人。不过,或许女孩不这么想——她想必早已习惯让人迷恋。总之,她把手摸上伊芙赤裸的大腿,往她的热裤裤腿里伸进一点点。她尽管醉醺醺,却摸得挺老道。要是一来就张开手指、抓揉肌肤,那就太过了。她用的是一种老练的、本能的摸索手法,不过没有任何真诚强烈的欲望,既无冲动也不亲切,以至于伊芙觉得那手大可以摸个空,直接抚爱汽车垫子算了。

“我没事。”女孩说,声音像手一样,竭力想把她和伊芙引进新一层的亲密感。“你知道我的意思吧?你明白我的,对不?”

“当然咯。”伊芙简短地答道。手挪开了,它那份疲惫娼妓的礼貌周全已经履行完毕。不过它没失败——至少没有彻底失败。尽管做得虚张声势又三心二意,它还是成功地撩拨起了几根老迈的神经。

而它居然起了效这个事实令伊芙一阵不适。它将一道阴霾,从此刻回溯起,笼罩住她这辈子或喧闹冲动或严肃认真,总体而言不知悔改的苟合史。不是说真的突然爆发出一阵羞耻感或罪恶感——就是一片脏乎乎的阴霾而已。难不成她这会儿突然渴望起一段纯洁一点的往昔,一份洁白一点的履历了?那该是多大的笑话。

不过大有可能她是依旧,而且一如既往地,渴望着爱情。

她说:“你想去哪里?”

女孩猛地后退,转脸看着前方的大路。她问:“你去哪儿?你住这附近吗?”引诱的含混语调消失了,就像性事完毕之后,换上了一种挺刻薄、自以为是的口气。

“有趟公共汽车穿过村子,”伊芙说,“在加油站停。我看到过站牌。”

“嗯,不过有个问题,”女孩说,“我没钱啦。你看,我急急忙忙从那里溜出来,没时间拿钱。要是没钱的话,我上公共汽车有啥用呢?”

现在必须假装不知道这是个威胁。告诉她,要是没钱,可以设法搭便车。她的牛仔裤里不大可能装了杆枪吧。她只是假装有罢了。

不过刀呢?

女孩第一次转过身,看向后座。

“孩子们,你们在那里还好吧?”她说。

没有回答。

“真乖呀。”她说。“他们见到陌生人害羞吗?”

伊芙居然想到性,真蠢,其实现实,其实危险,都在别处。

伊芙的钱包搁在汽车地面上,在女孩脚前。她不知道里面有多少钱。六七十美元吧。不会再多。要是她提议帮她买票,女孩准会说出一个很贵的目的地。蒙特利尔。或者至少是多伦多。要是她说,“把里面的钱都拿走好了,”女孩会认为这意味着屈服。她会看出伊芙的恐惧,没准会提出更进一步的要求。最糟的话,她会做出什么?偷走汽车?要是她把伊芙和孩子们留在路边,警察很快会找到她。要是她杀死他们,弃尸树丛,她或许可以逃得远些。或者她可以在他们还可以利用的时候,把他们带在身边,用刀子抵着伊芙的体侧,或者某个孩子的喉咙。

这类事发生过。不过不像在电视或电影里那么频繁就是了。偶有发生。

伊芙拐上镇公路,路上车来车往。为什么这让她稍许安心?这里的安全感纯属虚幻啊。她完全可能在一天最繁忙的车流中开车,一路把自己和孩子们送向死亡。

女孩说:“这路通哪?”

“通到大路上。”

“那就开到那里。”

“我正往那开着呢。”伊芙说。

“大路是到哪里的?”

“朝北到欧文桑德或者到托伯莫里,那里有船坐。或者朝南到——我也不知道了。不过它和另一条公路交叉,可以通到萨尼亚。或者伦敦。或者底特律或者多伦多,要是一直开下去的话。”

接下来沉默无言,一直开到大路上。伊芙拐上大路后说:“到啰。”

“你往哪里开?”

“我朝北开。”伊芙说。

“那你住在那里了?”

“我要到村里去。我得停下来加油。”

“你有油,”女孩指出,“有半箱多呢。”

太蠢了,伊芙该说要去买食品才对。

女孩在她身边发出一声长长的、下定决心的呻吟,或许是表示无可奈何。

“你知道,”她说,“你知道的,我要是想搭别人的车,最好还是这里就下车吧。我到别处也不见得比这里好搭车。”

伊芙把车停到砾石路边。宽慰感渐渐转变为类似羞耻感。或许女孩真没带钱就溜出来了,身上空无分文。醉醺醺的、废柴一根、两手空空,像这样站在路边是啥滋味?

“你说你们要去哪里?”

“朝北。”伊芙又说了一遍。

“你说到萨尼亚是哪个方向?”

“朝南。过马路,那面的车是朝南开的。小心别撞着。”

“没事。”女孩回答。听起来已经心不在焉。她已经盘算起新的机会。她半钻出车子,说声“再会”,又对后座说,“再见啦,要听话哦。”

“等等。”伊芙说。她俯身摸到钱包,掏出一张二十元钞票。她走出汽车,绕到女孩面前。“拿着,”她说,“这会管点用。”

“是啊。谢了。”女孩把钞票塞进口袋,眼睛瞟着路面。

“听着,”伊芙说,“要是你走不了的话,我告诉你我家在哪里。就在村子往北两英里的地方,村子呢,从这里往北走半英里就到。朝北。这个方向。我家人现在都在,不过他们今天晚上就走了,要是你介意这个的话。门口信箱上的名字是福特。那不是我的名字,我也不知道为啥上面是那个名字。房子在田地中间,是个独栋楼。前门一侧有扇普通的窗子,另一侧有扇怪模怪样的小窗子。浴室就在窗后头。”

“哦。”女孩说。

“我只是在想,要是你没搭到车……”

“好啦,”女孩说,“知道了。”

他们重新上路,菲利普说:“呃。她闻起来像堆吐出来的玩意儿。”

再开远一点,他说:“她都不知道应该看太阳的位置来判断方向。她是个笨蛋,不是吗?”

“我猜是的。”伊芙回答。

“呃。我从没见过这么蠢的人。”

穿过村子时,他问可不可以停下来买冰激凌蛋筒。伊芙说不行。

“大家都停车去买冰激凌,很难找到停车的地方啊。”她说。“家里有好多冰激凌。”

“你不该说‘家里’,”菲利普指出,“那只是我们临时待的地方。你应该说‘那房子里’。”

公路东面的田里,一捆捆巨大的干草齐齐对着太阳,它们捆得结结实实,看起来像盾牌、铜锣或者阿兹特克人的金属面具。驶过它们之后,出现一片长着泛白而柔软的金色尾巴或者羽毛的田野。

“那叫大麦,那种长尾巴的金色植物。”她告诉菲利普。

他说:“我知道。”

“那种尾巴有时候也叫胡须呢,”她背诵起来,“‘但是收割者啊,大清早就不得闲,在长胡须的大麦田……’”

黛西说:“‘玳瑁’是什么?”

菲利普说:“是大麦啦。”

“‘只有收割者啊,大清早就不得闲。’”伊芙背诵道。她竭力回想着。“‘唯余收割者啊,大清早就不得闲……’”“唯余”听起来最地道了。唯余收割者。

索菲和伊安在路边摊买了玉米。用来做晚饭。计划变了——他们明早才走。他们买了一瓶杜松子酒、一些汤力水和柠檬。伊安负责调饮料,伊芙和索菲坐着剥玉米。伊芙说:“二十四根玉米,太疯狂了。”

“等着瞧吧,”索菲说,“伊安爱吃玉米。”

伊安躬身给伊芙端上饮料,她尝了一口,评价道:“实在太美妙了。”

伊安同她记得或者想象的不大一样了。他并非矮个儿、刻板、干巴巴的。相反是个瘦瘦的金发男人,中等个头,动作敏捷,和蔼可亲。索菲显得没原先自信,说话做事都变得小心翼翼的。不过好像开心多了。

伊芙讲了她的故事。她从沙滩上的棋盘、消失的旅馆、在乡间的巡游开始。讲了妈妈的城里太太派头的套装,她的连衣裙和配套的凉鞋,不过没提年轻时代的伊芙对这些的厌恶。然后讲了她去看过的东西——种矮树的果园、摆满旧娃娃的架子、彩色玻璃拼的图案。

“它们有点夏加尔风格呢。”伊芙说。

伊安说:“不错。我们这些城市规划师也知道夏加尔的嘛。”

伊芙说:“抱歉。”两人都笑了。

接着讲到门柱,突如其来的记忆,阴暗的小巷和破烂的谷仓,生锈的机器,混乱不堪的房子。

“主人正在和朋友们玩牌。”伊芙说。“他对那个一无所知。要么是不知道,要么是没在意。可是天哪,我上次到那里差不多是六十年前的事了——想想看。”

索菲说:“哎哟,妈妈。真是的。”她看到伊安和伊芙相处融洽,很是宽慰,不由得容光焕发。

“你确定没搞错地方吗?”她说。

“没准搞错了,”伊芙回答,“没准吧。”

她不打算提在灌木丛中看到的半截墙。何必提它呢,况且还有那么多她觉得最好别提的事。首先是她让菲利普玩的让他兴奋过头的游戏。然后是几乎一切和哈罗德及其同伴有关的事。还有关于跳进汽车的女孩的所有事情,每一件。

有这样一类人,他们无论去哪里,都显得那么体面乐观,似乎能把他们所到各处的气氛都净化一新,对这些人说话,你得字斟句酌,免得显得格格不入。伊芙觉得,伊安就是这种人,尽管他这会儿表现得挺包容。索菲则是一副因为遇到他而对命运感激不尽的样子。从前,都是老人们才需要你如此小心翼翼地对待,可如今似乎你对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也得这样,像伊芙这种人只得竭力掩饰自己两头都不搭的窘境。她这一生一准会被他们视为一场丢人的狼奔豕突,一个巨大的错误。

她可以说那房子难闻极了,主人和他的朋友们看起来烂醉邋遢,但是不能提哈罗德赤身裸体,绝不能提她感到害怕。绝不能提她害怕什么。

菲利普负责收集玉米壳,抱出去丢到田边。偶尔黛西也会抓起一小把,拿出去往房子四周乱丢。菲利普没有对伊芙的叙述做什么补充,似乎也没注意听。不过故事讲完,伊安(他希望把这则地方趣闻与专业研究结合起来)问伊芙对于村子和乡村生活的古老模式被打破有何感想,对于所谓农业综合企业的扩张有何见解,菲利普倒是从趴在大人脚边爬来爬去的玩耍中抬起头来。他盯了伊芙一眼。漠然的一眼,同谋者装聋作哑的一个瞬间,一个不露痕迹的微笑,稍纵即逝,你都没来得及读懂。

它是什么意思呢?只是意味着,他已经开始私底下的收藏和保密工作,自行决定哪些事该记下,以及如何记下,以及,在他未知的未来,将对他产生何种意义。

要是女孩来找她,他们全都会在。那么伊芙的谨言慎行将毫无意义。

女孩不会来了。她在公路边站上不到十分钟,就会遇到更诱人的提议。或许更危险,但会更有趣,好处或许也更大。

女孩不会来啦。除非找到个和她一般年纪、无家可归、狼心狗肺的废物。(我知道有个地方咱们可以住住,只要打发掉那个老太婆。)

不是今晚,而是在明晚,伊芙将要躺在这幢变空的房子里,薄木板墙像层纸壳似的包围住她,她会希望自己变得轻飘飘的,啥也不用操心,脑袋里空荡荡,只灌满高大、深邃的玉米林的沙沙声,它们没准已经不再长高,不过依旧会在天黑后发出生机勃勃的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