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五章 他若想在床上吃早餐,叫他睡厨房

我发现,婚姻是为极限运动的爱好者设计的,因为这是一种底下没有安全网的高风险活动。来啊!快来看这一对胆大包天的飞天夫妻——杰出的高空秋千艺术家!

如今,洁思掉下去了,而且血肉横飞,我跟汉娜只好想办法收拾残局。

时间是星期天下午,我们坐在我家拥挤的厨房里,一边小口地喝着威士忌,一边替裸体躺在电暖器前面的洁思涂上深色粉霜,装出刚从热带海岛度假回来的肤色。

她应该在这紧急会议的一个小时后,抵达希斯洛机场。

我家很少接待客人,所以我有些紧张,这是因为我家实在太多爱放臭屁的动物跑来跑去,那种感觉就像我们的曾祖父辈打一次大战时,被困在潮湿的壕沟里,碰到有人放臭屁,客人只能不知所措地四处张望、寻找新鲜的空气,可是又不能往外跳,这场面真是有够尴尬!

上次我任教学校的校长史镐先生来我家谈副校长这个空缺时,就因为洛伊的一只仓鼠以为史镐先生的假发是另一只同类,想要与之交配,因此落荒而逃。

但是,这次的事件太紧急,大家只好将就。我的孩子被赶到楼上,现在正用好像钻牙机声音的雷鬼摇滚音乐,透过楼板折磨我们。

每隔一段时间,谈话就因为洁思的自责而中断。当我把威士忌倒入有缺口的玻璃杯时,她发出像抽屉卡住了的叽嘎声。

“一定是我的错!”她像森林里受惊的小动物,从稀疏的浏海后面偷看我们。“大卫只是觉得我不再性感了。”

汉娜跟我立刻扮演人形魔术胸罩,拉抬她的精神,支持松垂下来的任何东西,务必让我们的女性朋友看起来更大、更美。但是,看着洁思美丽的头发和雪白如香草冰淇淋的皮肤,我们完全不必说谎。

“洁思,亲爱的,你非常美丽!我是说,看看你的头发,从来没有难看过,而且,你是那么的苗条,哪像我?这实在非常不公平,尤其我整天都在节食。”我一点也不嫉妒地抱怨着。“你知道吗?我这一辈子减了又增,然后又减掉的磅数,加起来都超过五百磅了!”

看着朋友被哀伤吞噬,实在叫人心痛。以头撞墙一小时可以消耗一百五十卡路里,而这似乎是洁思目前唯一的运动方式了。

“对啊!而我是买遍各种除皱霜的人,擦脚趾、擦小腹、擦眼皮,甚至该死的连脚背都擦遍了,可是什么用也没有,我身上的线依然比英国电信局更多!”

但洁思依旧消沉不振,她看着威士忌酒杯,好像那是个可预测未来的水晶球。

“翻身。”我好像在烤肉,开始把深色粉霜刷在洁思的屁股上。

冬天的光线让她看来忧郁而细致,瘦得让我心惊。光是上个星期,体重就至少减轻了七、八磅!

“也许是我喂母乳太久,我的乳头变得像部落女人那么长。还有,我有妊娠纹、屁股像皱纹纸、骨盆肌肉松弛。他们忘了告诉你,等你生过孩子,每次大笑都会渗尿!”洁思哀怨地说。

“这是真的!”我承认。“那天在你的晚宴上,我笑到眼泪从腿部流下来!”

没生过孩子的汉娜笑起来,但是一提到松弛的骨盆肌肉,我和洁思的脸上立刻出现一种“自己养的狗当街抬腿小便”时的表情,那种空洞的、若有所思的、这不是我家的狗的表情,是因为我们都开始偷偷收缩阴部的肌肉。

“亲爱的,女人要年轻,方法很多啊!”富有同情心的汉娜立刻拿出她的整型外科医生的名片给洁思。

“说得对,汉娜,但我嘴角的纹路根本不是微笑纹,而是大峡谷!”洁思摇着她的酒杯。

“我干脆把我的头整掉算了!”

只剩四十五分钟,我要洁思再度转身,把咖啡色粉霜的小颗粒揉进小腹的妊娠纹里。我们经常取笑并比较生孩子之后的后遗症,但这是我们第一次认真面对它。

“想留住丈夫,就需要做一些保养。”汉娜晈着饼干,这大概是她今天的主餐。“把往下坠的东西往上拉,包括你的脸。你也一样,凯西,难道你不希望人家是因为你的身体而渴望你,而不是因为你破解字谜的能力吗?”

“恶……”洁思从厨房桌上的镜子看见自己。“我的皮肤跟我完全不配了!”她像参加葬礼那样垂头丧气。

“下巴抬起来,洁思,”我轻声告诉她。“不管汉娜怎么说,这是你自己可以做的。”

我浪费着生命持续着这样的对话,多么希望“时间”可以不要飞逝,希望“时间”去机场的免税商店逛一逛,或慢慢地走、或搭慢一点的巴士,不要来折磨我们女人。

“大家都知道大卫几乎是个圣人,所以,问题一定在我身上!”

“圣人?是黑暗王子吧!”我继续涂抹洁思的二头肌。“告诉我,你在剑桥第一次见到史督仔的时候,没有看到他像魔王一般,走过的路上会留下硫磺?”

汉娜愤怒地转过来。“凯珊卓!你说的是她丈夫,洁思还很爱他呢!”

我翻了个白眼,往上翻的程度,几乎可以看到我的脑细胞正在更新。

汉娜不满地没收了我的粉霜,把洁思的头发挽到头上,方便涂抹她的肩膀。

“好吧!”我自动修正,“史督仔不完全是魔鬼转世,不过也已经几可乱真了,他的行为简直像一只邪恶的猪!”

“他的行为像一个男人,亲爱的。男人换轮胎、剪树篱,同时到处鬼混,以证明他们的男性魅力。”她把装起司的盘子递到洁思面前,“吃一点,你需要力气重振旗鼓。”

但是洁思只看了一眼,碰都不碰。

我在沉默中思考汉娜的话。身为一个男人的妻子以及一个儿子的母亲,我绝对有资格上法庭作证,证明男性的脑袋是挂在网际网路上,有如从电脑荧幕增生出来的耳叶。他们有超大的足球腺体,却有超少的卫生习惯,对于维持人际关系的努力,简直像比质子更小的微分子。

话虽如此,但“性失禁”应该是个可以控制的选项吧?洛伊对我……应该是忠实的吧!

“男人就是男人,亲爱的,家有中年男子的都该有自知之明。”汉娜宣称。

洁思用力放下威士忌,玻璃杯差点碎裂。“大卫如果有中年危机,为什么不能只是……呃……我不知道,买一辆不切实际的车或驾着自制小船横渡英伦海峡?我的意思是,那辆荒谬的摩托车还不够他叛逆吗?”

汉娜摆出米开朗基罗画的“最后审判”的架式,替洁思涂着粉霜。

飞机还有二十分钟就要降落,现在通关很快,加上回家的一个小时车程,所以我好焦急,抓过瓶子,开始把粉霜狂乱而厚厚地涂在想像中比基尼泳装没有盖到的地方,还有圆圆的两个乳房下面。

汉娜不高兴地猛嚼另一块饼干。“嘿,没有人说婚姻很容易,不然结婚的时候何必说祸福与共、健康生病都会守着对方的那一套?相信我,假如你们嫁的是我家那位过敏先生,看你们怎么办!他几乎每天都在生病,每天都东痛西痛。”她又替洁思添酒。“每个丈夫都有毛病,情况也可能更可怕,例如他可能好赌,或喜欢猥亵小孩,或者……”她打个冷颤。“酷爱打高尔夫球。”

但洁思仍拒绝被安慰,粉霜只涂好一半,她裸着身体,开始在我混乱的厨房踱起步来,我只好拿着粉霜追她。

“我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开始两项新的嗜好——婚姻和疯狂。我的意思是,凯西说的没错,我怎会看不出史督仔的真面目?”

洁思崇拜了二十年的丈夫在她的审视下,形象正逐渐粉碎。她以为真实的事,现在看来只是海市蜃楼。

“我还以为……我们……我们是快乐的!”她再次发出荒凉的哀嚎。

汉娜又替洁思倒威士忌。“好了啦!亲爱的。”

洁思的叫声好像生锈的绞链,她伸手压住额头,那是默片时代无助的受难少女,面临重大危险时的标准姿势。

我在桌下踢汉娜一脚。

什么?她无声地问我。我说错了什么?

“是我赚钱让那个小人完成医学院的训练!”向隐藏已久的情绪投降后,洁思的哀怨一发不可收拾,她的声音随着情绪坐跷跷板。“我把心灵和身体完全奉献给他。我好爱我的工作,可是我笨到放弃了工作,全都是为了他!”

“唉……我从来就不知道你为何放弃大厨的工作。”汉娜摆出女强人的那一面,把身体往后靠,翘起她用雷射除过毛的柔滑长腿。

洁思钢铁般的眼神射向汉娜。“我决定留在家里照顾乔许,确定我的孩子遗传到的是‘我的’个性上的缺点,而不是把他交给那些若非暴食就是厌食的东欧籍交换保母,这样不可以吗?”

大约还剩五分钟,我把我们日光浴做到一半的朋友拉回电暖器的前面坐下来。

我认为洁思的决定是有道理的,我认识的每一位女性主管(不管职位多高),只要听到我们这些老师说,全职的职业妇女的孩子比较不可能拿到全A,以及以后比较容易开始收集纳粹纪念品,而且比较容易变成暴力小孩的可怕故事之后,都纷纷抛开财务报表,设法做一些修正。

洁思像被钉上十字架那般张开双手,让我涂抹她的侧面。“我难道不是个好妻子吗?”她高贵地昂起下巴。“我的天!想想我忍受过多少事。抱着孩子紧急跑医院、人权活动……我的家总是充满独脚的地雷受害者、不具备难民资格却又自命清高的流亡文化人,还有大谈两性平等的工运者,他们只因为我是在场唯一的女性,手指一弹就要我送上咖啡。没错,这些我都忍耐了下来,一直很有风度地招待他们。”

洁思擤鼻子的声音,好像海峡渡轮上的雾笛。

“想来也真可笑,《BJ单身日记》的女主角在半夜三点醉到对着水沟呕吐的时候,竟然把婚姻当成是生命往上走的成就!”

汉娜立刻纠正她:“并非所有的男人都是混蛋。”

“没错,不是混蛋的都死了!这些男人,既不能跟他们住在一起,又不能偷混一颗氰化物给他吃下去,而不去坐牢……嗅,我要吐了!”抱着肚子,头发都是汗的洁思活像一颗过熟的芒果。她擦擦额头。“电暖器太热了!凯西,我觉得头晕,还有些头痛。你有花生酱吗?我最近好想吃。”

“老天爷,你该不是怀孕了吧?”

汉娜的眼睛像默剧演员那样转着。“对,一定是这样,凯西,这叫童贞受孕!”

洁思接着说:“唉……我之所以这么难受,是因为我发现女人还是把自己放在最后面。看看你,汉娜,你因为巴斯葛不想要孩子而没有孩子。还有……”

我看向厨房的钟,洁思现在应该已经通过海关去领行李了,这是一个危险的话题,我拼命想把话题引向安全的领域。

“我不懂你怎么会不要小孩,汉娜,拿来当提早离开宴会的借口也很值得啊!”

“我的首要任务是巴斯葛,我们要的生活就是现在这样的。”汉娜已经在冒烟了。

洁思因为喝了太多威士忌而口无遮拦,不屑地说:“你们的生活是他想要的,他想当你的独生子、你的宇宙中心。”

“那又怎样?至少我们过得很快乐!”汉娜有点残忍地炫耀。

“别惹她了,洁思,汉娜家的沙发和一切装潢都太美,不适合被小孩的尿尿污染。”我真是太能干了,负责这么多灭火的工作,足够当上最佳消防员了。

“嗯……我讨厌小孩,我也讨厌动物,但是承认讨厌小孩比较不会被人家暗杀。”汉娜嘟囔着说。

每次她们俩发现正在彼此厮杀,汉娜和洁思便联合起来,把不满转到我身上,于是,我们的友谊再度回到安全的领域。

“好啦!洁思,该穿衣服了,”我催促她。“你现在应该在开车回家的路上。”

“我的生活没有问题,”汉娜再次声明,一边厌恶地伸手抹去我们家的狗狗甩到她身上的口水。“我们应该担心的是凯西,她应该去参加‘这就是你的生活吗’那种实境节目。这就是你的生活吗?”她忿忿地把手指从桌子下正在舔她的杜宾犬的舌头下救出来,而后挥向我的厨房。“这是什么狗?好像那种会把你拉进地下世界的动物!”

“凯西,汉娜说的没错。我的意思是,你有一份全职的工作,可是洛伊有在帮你吗?”

依照惯例,我乖乖扮演受气鬼的角色,也照例说洛伊是很好的伙伴,每样工作都分担一半。

“分担一半?女人的数学真烂!”洁思的口气非常火爆,“男人说他们做了一半的家事、照顾孩子和厨房的事,都是骗人的!那就像我要说的这个笑话:新娘之所以穿白色,是因为洗碗机应该跟炉子与冰箱成套,而那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她停下来,惊天动地地擤鼻子。“难怪你的性生活很烂,因为你打心底憎恨他!”

我震惊地怒视洁思。她怎能这样爆出我的秘密?

汉娜难以置信地瞪着我看了整整一分钟,让人以为她终于要用刀叉起东西——我,去抹在她的饼干上,一口吃下去。

“你的性生活很烂?”她很凶地又问一次。

“呃……我并没有打算到处宣扬性生活的秘密,因为我其实没有什么性生活,可是……”我又猛瞪洁思一眼。

为了拖延回答的时间,我把洁思的比基尼泳装浸湿,再放进塑胶袋内把它揉皱,接着抓起一小把猫砂,撒在她的皮箱里。

“你答应绝不说出去?”我问,而汉娜点头。“我……呃……我……呃……我的天!我感受不到高潮!”我不情不愿地终于承认。

“跟人多数的已婚女人一样,她的性生活已到末期!”洁思充满怨恨地借题发挥。

“真的?我一直以为洛伊在床上是动物。”

“是啊!他是动物没错,但他是一只仓鼠。”我苦着脸说。

以前,纵欲会让一个女人有罪恶感,觉得自己低贱,现在则是没享受到性生活会让女人有罪恶感。

“你们真的应该上路了!”我敲敲手表。“万一塞车就不好了。”

“洛伊有耐心把小不拉叽的高尔夫球打进小不啦叽的洞里,却没有耐心找出你的G点。对不对,凯西?”洁思用指尖试试她的小麦色假皮肤干了没。

汉娜震惊地看着我,显然把这消息当成天大的丑闻。“洛伊打高尔夫球?”

我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打球的或许是洛伊,但需要球棍支撑那可悲个性的是我。我为何总是无法坚持立场,不被人欺负?在我的教战手册里,我总是采取守势,不敢冒险。

“大家都说我们这一代最幸福,内外都能拥有,”洁思继续说,“他们真正的意思其实是‘里里外外都让你做’,你能干?能者多劳罗!这就是我不去上班的原因。”

“我没有全部都做!”我嗫嗫地抗议。“洛伊会帮我,真的。洁思,快穿上衣服,你们该走了。快呀!”

“他帮你?哼!”洁思嘲弄地学我说话,一边套上长裤、靴子、外套和手套,以应付冬天的天气。“你自己检讨一下吧!当要上班的妈妈叫孩子起床、催他们上学、做完家事,最后衬衫上沾着蛋黄、上气不接下气,而且早餐都没吃就跑去工作,连巴基斯坦发生大地震都不知道的同时,她们的丈夫都在做些什么?看报纸、洗澡、刮胡子、听BBC的新闻、神清气爽地抵达办公室——这就是你失去高潮的原因,因为你很生气。你像一只仓鼠,被困在憎恨与控诉形成的大转轮里,怎样也出不来。你下意识对那个家伙非常生气,所以跟他上床再也没有乐趣,那变成了另一项讨厌的义务。”

洁思穿好衣服直起身来,什么都弄好了,再也没有任何借口不去面对她可恶的配偶了。

“世上有各种战争,只有婚姻这一种,是你还必须跟你的敌人睡觉!”她大声宣布,拿起橘红色的围巾在脖子上,打了个绞刑刽子手打的圈套结,我并没有漏掉她这个象征性的动作。

“洛伊不是敌人,”我挑她的语病。“他是很有参与感的父亲!他帮我很多忙,在带孩子方面、家务方面……”

“事业方面呢?你不是在争取升级吗?”汉娜穿上她的外套。

“是啊!我明天要去见校长。”

“好啊!我们就来看看,在你想弄到那个职位的过程中,这家伙会怎样帮你?”

我想反驳,可是又不想跟朋友闹翻,这种害怕冲突的心理,哪一天才能根除啊?BBC的生物学家大卫·艾腾堡没来找我拍纪录片真是奇怪,像我这样一半是女人、一半是老鼠,而且脊椎像水母那么软的生物,应该很罕见吧!

“只要记住,女人一定不会射杀正在吸地的男人!”这是洁思的告别语,汉娜要送理论上皮肤晒成小麦色、因为度假而非常愉快的她回家。

她们终于离开后,我靠着大门,瘫坐在地上。

洁思错了!我的能者多劳并没有变成万事包办,洛伊跟我是真正的伙伴,凡事他都分担一半……

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