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场上的博皮普夫人

“埃伦姑妈,”奥克塔维亚轻轻地把她的黑色小皮手套朝窗台上的那只波斯猫扔去,高兴地说,“我现在成了叫花子啦。”

“亲爱的奥克塔维亚,你这样说有点儿过分了。”埃伦姑妈从报纸上抬起眼睛,温和地说,“如果你现在需要一些零钱去买糖果的话,我的钱包就在写字桌的抽屉里,你去拿好了。”

奥克塔维亚·博普雷摘下帽子,坐在姑妈椅子旁边的小凳子上,双手抱膝。她身材苗条柔软,穿着时髦的丧服,即便从这种不舒服的坐姿里也能看出她的从容和优雅。在她充满青春活力的面庞上却硬要装出一副严肃、持重的表情,不过,这同当前的情况倒是很相符(穿着丧服)。

“我的好姑妈,这绝不是糖果的问题,而是迫在眉睫,糟糕透顶的贫困。等待我的将是廉价的成品服装,用汽油除污的旧手套,低劣的伙食。我刚从律师那里回来,姑妈,‘夫人,行行好吧,我一无所有。能买些花吗,太太?买枝花插在纽扣里吧,先生?帮帮这个可怜的寡妇,买些铅笔吧,老爷,五分钱三支。’姑妈,我能行吗,我有什么本领去挣钱买面包,我以前的演讲课程算是白学了吧?”

“亲爱的,不要跟我开玩笑,”埃伦姑妈说,手里的报纸滑落到地上,“先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博普雷上校的产业——”

“博普雷上校的产业,”奥克塔维亚打断她,她一边说一边用夸张的手势来加强语气,“是海市蜃楼;博普雷上校的财产是——一缕清风;博普雷上校的股票是——一杯白水;博普雷上校的收入——全都完蛋啦。我说的这些话里没有一句法律术语,刚才律师对我说了一个多小时,不过说成大白话,它就是这个意思了。”

“奥克塔维亚!”埃伦姑妈这时才惊慌起来,“我简直不敢相信。以前大家都说他有一百万的财产。而且还是德佩斯特家介绍的!”

奥克塔维亚格格地笑了起来,然后表情又变得十分严肃。

“姑妈,死者没有什么遗物。亲爱的老上校——说到头,他只是徒有其表!我这儿却是公平交易——我的可都在这儿了,难道不是吗?这上面列出所有的项目:眼睛、手指、脚趾、青春、古老的家族、毋庸置疑的社会地位——我可没搞什么非法投机。”奥克塔维亚说着捡起掉在地上的报纸,“但我可不‘怨天尤人’——当吃亏了,诅咒命运时,人们是不是用这句话来形容呢?”她静静地翻着报纸,“‘股票市场栏’——没用了。‘社交活动栏’——无缘了。这个版面更适合我——应聘栏。作为范德雷塞家族的一员,我当然不能用‘求职’这样的字眼了。使女、厨娘、推销员、速记员——”

“亲爱的,”埃伦姑妈的声音有些发颤,“请不要再说了。就算你的经济情况真是糟糕透顶的话,我还有三千——”

奥克塔维亚轻快地站起来,吻了一下那拘谨古板的小老太太的脸。

“亲爱的姑妈,你的三千块钱只够自己喝不掺柳叶的真正的熙春茶,让你那只波斯猫吃消过毒的奶油。我知道有人愿意帮我,但是我宁愿像鬼王别西卜那样沉沦,也不愿意像佩里那样徘徊在门口听音乐。我要自己养活自己。没什么别的好办法。我成了一个——哦,哦,哦!我不知道怎么说啦,从沉船里捞出的一件东西。那里有一个畜栏——不,是一个牧场,在什么地方来着——让我想想——是在得克萨斯。亲爱的老班尼斯特称它为一笔资产。他终究找到一些没有被抵押掉的东西。他说这事的时候是多么高兴啊!他硬是要我从他办公室里拿走那些无聊的文件,其中有一份牧场的情况简介。我找找看。”

奥克塔维亚拿过她的手提袋,取出一个长长的信封,里面装满了打印的文件。

“得克萨斯的牧场,”埃伦姑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觉得,它不像是资产,倒像是负债。那种地方只有蜈蚣、牧童和方丹戈舞。”

“‘树荫牧场,’”奥克塔维亚拿起一张深紫色的打印文件读到,“在圣安东尼奥东南一百一十英里,离最近的火车站,也就是埃其纳铁路上的诺帕尔,有三十八英里。牧场包括七千六百八十英亩具有州政府地契的水田,加上其余二十二块地,共有一万四千零八十英亩,一部分是按年续租,另一部分是根据州二十年出售土地法案购置的。牧场上有八千头良种美利奴绵羊,还有些必需的马匹、车辆和其他设备。牧场的正房是砖结构,共六个房间,根据当地的气候情况,布置得相当舒适。整个牧场围着一圈坚固的铁丝网。”

“现在的牧场经理好像很称职,很可靠。以前由别人掌管,对牧场重视不够,经营不善,现在整个牧场却在迅速地扭亏为盈。”

“‘这笔产业是博普雷上校从西部一个灌溉辛迪加手中购买的,产权好像毫无疑问。如果精心管理,还有土地的自然增值,它应该能为业主赚到一笔稳定的财产。’”

等到奥克塔维亚念完后,埃伦姑妈不失自己的教养和体面地说了一句表示嘲讽的粗话。

“这份简介,”埃伦姑妈带着城里人固有的怀疑,“可没有提到蜈蚣或者印第安人。还有,你向来不爱吃羊肉。我看你从这片——这片沙漠中得不到什么好处。”

奥克塔维亚凝视着远方,若有所思,开拓者的兴奋狂热和冒险家的躁动不安都显现在脸上。她张着嘴,突然高兴地合抱起双手。

“姑妈,问题自己解决了,”她大声地喊着,“我一定去那个牧场。我要靠它活着。我要学着爱吃羊肉,还要找到蜈蚣的优点——当然要隔着很远的距离啦。那就是我想要的。那是我旧生活的结束,新生活的开始。那不是绝望,而是开拓。想想在那广阔的草原上纵横驰骋,劲风拂动秀发,还能欣赏那生机盎然的青草和叫不上名儿的野花,与大自然亲密接触!那该有多美妙!戴上瓦杜式帽子,手拿弯柄杖,我该打扮成不容恶狼祸害羔羊的牧羊姑娘呢,还是打扮成周末报纸副刊上那种头发剪得很短的西部牧场女孩?我觉得西部牧场女孩的打扮要好些。他们会把我的照片登出来。照片上还有挂在鞍头上的猞猁,那可是我独自猎杀的。‘从纽约上流社会到西部牧场’,他们一定会用这个标题。他们一定还会刊登范德雷塞家的老宅子和我举行婚礼的教堂照片。他们肯定搞不到我本人的照片,不过可请人画像。画像会带上浓浓的西部情调,很狂放,我也要成为热情奔放的牧羊女啦。”

“奥克塔维亚!”埃伦姑妈无法表达自己的不满,只能把它全部集中在这一声呼唤中。

“什么也别说,姑妈。我决定走了。我要看那夜空像大碗一样扣住整个世界,我要同星星再交朋友。自从我渐渐地长大后,就再也没有同它们聊天了。我真的想去,这儿的一切都叫我厌倦。不名一文倒也值得庆贺。为了那牧场,我该感谢博普雷上校,原谅他的华而不实。牧场上的艰苦孤寂不算什么!我——我就是活该。除了这个可怜的希望之外,我已经是心灰意冷。我——唉,我想离开了,把这一切都忘了——忘了!”

奥克塔维亚说着说着,突然转身跪了下来,把她潮红的脸伏在姑妈的膝头,抽噎起来。

埃伦姑妈弯下腰,抚摸着她那黄褐色的秀发。

“在此之前,我还不知道,”她柔和地说,“我还不知道有牧场这回事,亲爱的。”

奥克塔维亚·博普雷夫人(娘家是姓范德雷塞)在诺帕尔站下了火车,她举止一向从容安详,这时却表现得有点逊色。火车站位于一个新建的小镇,好像是用粗糙的木料和飘拂的篷布顷刻间搭成的。车站附近的人,虽然他们的表情看起来并不那么讨厌外地人,但显然早已把随时应付突发事件的发生看作了一件常事。

奥克塔维亚站在月台上,背对电报局。在那群散乱的、大摇大摆的闲人中,她想仅凭直觉去找树荫牧场的经理。班尼斯特先生已事先吩咐他前来接站。她开始还以为是那个穿蓝法兰绒衬衫的、打着白领带的、上了年纪的、表情严肃的高个子是经理。但是不对,他走过去了。当奥克塔维亚瞅着他时,按南方的风俗,他掉转了目光。她想牧场经理一定是等烦了。其实要找她并不是什么难事,穿着最时髦的灰色旅行服的年轻女人在诺帕尔并不多见。

在奥克塔维亚正思忖着谁可能是经理的时候,她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看到特迪·韦斯特莱克在月台上朝列车走来——特迪·韦斯特莱克,或者是一个穿舍维呢大衣,脚踏长筒靴,头戴皮箍帽,皮肤晒得黧黑,长得极像特迪的人——小西奥多·韦斯特莱克原是业余马球运动员(几乎是锦标选手),不务正业,典型的花花公子。可是,与一年前相比(那是她最后一次见他),现在的特迪显得豁达、稳重、果断、坚定。

他几乎在同一时刻看到了奥克塔维亚,便转过身,像以往那样径直朝她走来。在近处,她发现他变得陌生了,不禁产生了一种类似于敬畏的感觉。他皮肤晒成了红褐色,在淡黄色的胡髭和钢灰色的眼睛衬托下,分外显眼。他好像长大了,不知怎么地有点疏远的感觉。然而他一说话,旧时的稚气的特迪又回来了。因为他们打小就认识。

“哎,塔维亚!”他喊着,显得有点儿困惑,说话也前言不搭后语,“怎么——什么——几时——哪里?”

“坐火车,”奥克塔维亚说,“不得不来。十分钟之前,从家里来的。特迪,你皮肤颜色都变了。嗯,怎么——什么——几时——哪里?”

“我在这里干活。”特迪说。他想顾及礼貌又不忘自己的职责,所以斜着眼打量着车站周围。

“你坐火车时,”他问,“有没有看到一位灰色卷发的老太太?她还带着一头狮子狗,拿着不少行李,占了两个座位,老是跟乘务员吵架。”

“没有,”奥克塔维亚边想边说,“你有没有碰见过一个灰胡子的大高个,穿着蓝衬衫,佩着六响手枪,头上沾着一撮撮的美利奴羊毛?”

“这样的人多了去了。”特迪说,因为紧张,他显得心神不宁,“你是不是认识这样一个人?”

“不,这番形容完全是我想象出来的。你是不是认识你所描述的那位老太太?”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我对她的描述完全出于我的想象。在我干活的那个小地方,叫做树荫牧场,那是她的产业。我按她的律师的吩咐,赶了马车来接她。”

奥克塔维亚靠在电报局的墙上。天哪,有这么巧的事?难道他真的不知道?

“你就是那个牧场经理?”她有气无力地问。

“正是。”特迪洋洋得意地答道。

“我就是博普雷夫人,”奥克塔维亚声音低低地说,“可我不是卷头发,对乘务员也很有礼貌。”

那种陌生老成的感觉一下子又回来了,特迪和她又疏远起来。

“请原谅,”他相当尴尬地说,“你明白,我在这片灌木丛里已经待了一年。我没听说是你。请把行李票给我,让我替你把行李装上货车。约瑟会把行李拿回去。我们乘马车先走。”

奥克塔维亚和特迪并排坐在一辆轻便马车上,马车是由一对奶油色的、西班牙烈性小马拉的。她高兴极了,把一切都抛在了脑后。他们飞一般地驶出小镇,沿着平坦的大路上朝南方驶去。没多久,道路逐渐变窄,后来就没路了,他们进入一片无边无际的草原世界,满地都是卷曲的牧豆草。车轮悄无声息,不知疲倦的小马驹稳步向前奔跑。风在他们耳边呼呼作响,还夹杂着千万亩蓝色的、黄色的芳香四溢的野花。他们好像御风而行、神清气爽,极其兴奋。奥克塔维亚静静地坐着,沉浸在巨大的幸福感中。特迪仿佛在煞费心思地考虑着问题。

“我该叫您夫人,”他考虑后想出了结果,“墨西哥人都会这样称呼您——你知道,牧场上几乎都是墨西哥人。我觉得这样叫比较合适。”

“很好啊,韦斯特莱克先生。”奥克塔维亚郑重其事地说。

“啊,”特迪惊慌起来,“那未免太抬举我啦,不是吗?”

“别拿你那讨厌的繁文缛节来烦我啦。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不要让我想起任何不快乐的事。这里的空气要是能贮存起来就好啦。只为这里的空气来一趟也值啊。哦,看!一头鹿!”

“是长耳兔。”特迪头也不回地说。

“我能——我可以驾车吗?”奥克塔维亚大喘着气提议说,她两颊绯红,目光像孩子似的那么急切。

“只有一个条件。我能——我可以抽烟吗?”

“永远都行!”奥克塔维亚兴奋地接过缰绳说,“朝哪个方向赶?”

“朝南偏东南,使足全力赶吧。你看到天边那片最低的卷云下面有个黑点吗?那是一片橡树,也是界标。朝那个黑点和左边的小山中间走过去就好啦。我把在得克萨斯草原上驾车的所有的规则都说给你听:不要让缰绳掉到马的脚底下,要经常对马吆喝着。”

“特迪,我都高兴得不会吆喝了。啊,为什么有些人买游艇、乘豪华列车旅行?说实在的,一辆马车、一对老马加上一个这样的春天的早晨,就能满足我所有的欲望了。”

“哎,请你别把它们叫做老马,”特迪反驳说,他在马车挡泥板上一根接一根地划火柴,但老划不着,“它们一天能跑一百英里。”终于他划着了一根火柴,窝在掌心里点着了雪茄。

“广阔的空间,”奥克塔维亚兴奋地说,“才是营造气氛的根源。现在我知道我需要什么了——视界——广度——空间!”

“吸烟间,”特迪并没有故作感伤地说,“我爱在马车上吸烟。风把烟吹进肺里又吹出来,省得自己花气力吸。”

他们两个很自然地恢复了旧日的亲密,只是一想到他们之间的这层新的关系,令人感到有点儿别扭。

“夫人,”特迪犹豫地问,“你怎么会想起到这人迹罕至的地方来?最近上流社会的风气难道不是去新港,而是往牧羊场上跑吗?”

“特迪,我破产啦,”奥克塔维亚亲昵地说,此时她正聚精会神、小心翼翼地从一株凤尾兰和一丛栎树中驾车穿过去,“除了这个牧场之外,我什么也没有了——甚至没有另一个地方可住。”

“瞧你说的,”特迪急切而又有点儿不相信地说,“真的是这样吗?”

“三个月前,我丈夫去世了,”奥克塔维亚说,不好意思地把“丈夫”二字含混带过,“我还以为我有一笔可观的财产。在短短六十分钟内,他的律师用大量的例证推翻了我的设想。我把牧场当作最后的一点希望。你是不是刚好知道曼哈顿的花花公子们有一种时髦的风气,让他们放弃马球和俱乐部,跑到牧场来当经理?”

“我的情况倒容易解释,”特迪即刻答道,“我得找个工作。我在纽约不太好混得下去了,于是我跟着老桑福德,最终在这个牧场上找到个职位。在博普雷上校买下以前,牧场是一个辛迪加的产业,老桑福德就为辛迪加干活的。开始时我也不是经理。我骑着马到处转悠,仔细研究这个行业,最后都弄明白了。我发现哪里有不足,就想法子去补救,老桑福德就让我看管牧场。我每月挣一百美元的工资,的确是花了点儿力气的。”

“可怜的特迪!”奥克塔维亚微微一笑。

“不用可怜我。我喜欢这个工作。我攒了一半的工资,身体又像消防龙头那样结实。干这个要比打马球强多了。”

“它能不能给另一位文明社会的流放者提供面包、茶和果酱呢?”

“春季剪毛的收益,”经理说,“刚好弥补了去年的亏损。以前浪费和疏忽的现象非常严重。秋季剪毛的收入,除去一切开支以外还可以有一些节余。明年就能吃上果酱了。”

下午四点左右,两匹小马绕过一座坡度不大、灌木丛生的山冈,然后像两股奶油色的旋风一般扑向树荫牧场。此时,奥克塔维亚兴奋得喊了起来。一棵棵庄严肃穆的橡树洒下一片片凉爽怡人的荫影,“树荫牧场”便由此得名。红砖建造的平房在树荫下显得又矮又宽。一条有拱顶的宽阔过道从正当中把六个房间一分为二,过道里摆着开花的仙人掌,悬着红陶水瓮,显得别有风趣。一条低低的、宽宽的“游廊”围绕着住房。游廊上攀满了藤蔓,附近的空地上移植了草皮和小树。房屋后面有一个又长又窄的小湖,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再过去就是墨西哥工人的棚屋、羊栏、羊毛仓库和剪毛栏。右面是一座小山,上面长着一丛丛暗色的栎树。左面是一片绿色草原,同蓝天融为一体,真是草原共长天一色。

“特迪,这真是个好地方,”奥克塔维亚喘着粗气说,“一点儿也不错——真是个特适合人住的好地方。”

“就牧场来说,确实不错。”特迪带着些许的自豪感说,“对牧场,我是经常进行护理的。”

一个墨西哥小伙子从草地里冒了出来,领走了奶油色小马。女主人和经理走进屋里。

“这是麦金太尔太太,”当一个神情恬静、穿着整洁、上了年纪的妇人到游廊上前来迎接他们时,特迪介绍说,“麦克太太,女主人来啦。她刚下车,很可能想吃一大块咸肉和一盘豆子呢。”

管家麦金太尔太太,就像小湖或橡树一样,简直成了这个地方的必不可少的东西。听了这句对牧场食品供应不满的话,她心里不免有点儿那个。她刚要还嘴,奥克塔维亚开了口。

“哦,麦金太尔太太,用不着替特迪道歉。是的,我叫他特迪。只要他没骗你,你就不用把他当回事。你知道吗,很久以前,我们总是在一起剪纸娃娃、玩抽杆游戏。他说什么,谁也不去在乎。”

“是的,”特迪说,“正因为谁也不在乎他说什么,他便再也不说什么了。”

奥克塔维亚垂下眼帘,微微向他斜瞟了一眼——特迪一直把这种眼神叫做“上击拳”。但他那真挚、黧黑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能让人怀疑到他另有所指——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毋庸置疑,奥克塔维亚心里想,他早就忘啦。

“韦斯特莱克先生爱开玩笑,”麦金太尔太太领着奥克塔维亚到她的房间里,“但是,”她又真诚地补充道,“当他认真起来时,这里的人都很尊重他。要是没有他,我真不知道这地方会变成什么样子。”

东头已经收拾好的两个房间供女主人居住。她进去时,发现里面家具很少,感觉空荡荡的,心里有点失望;但随即她又想这里属于亚热带气候,他们把房间布置得适合气候,肯定是煞费苦心,这样一想又很感激他们。大窗户的框架已卸掉,柔和的海风从阔百叶窗吹来,白窗帘随风轻摆。白木地板上铺了很多凉席,深色的柳条椅看上去真让人舒服,浅橄榄色墙纸也令人心旷神怡,起居室的一面墙壁还立着光滑的白松木书架。她马上跑了过去。书架上摆满了一批批精选的藏书。她大致看了一下,发现有些小说和游记还是刚出版的新书。

她想到现在自己落到一个只有羊肉、蜈蚣的贫困荒凉的牧场上,却没有想到这里会有这么多的藏书。出于女性的好奇心,她开始翻看一本本书的扉页,每本书上都有西奥多·韦斯特莱克的字迹流利的签名。

长途跋涉后,奥克塔维亚感到非常疲惫,那晚很早就上床休息了。她躺在雪白的床单上,感觉很凉爽、惬意,但迟迟不能入睡。她依然保持着警觉,倾听着遥远微弱且陌生的声音——狼在丛林里低嚎,风在无休无止地奏着低沉的交响乐,青蛙在远处小湖周边鸣叫,墨西哥人在棚屋里拉着如怨如诉的手风琴。各种复杂的情绪在她心里纷纷涌起——感激与不满、宁静与不安、孤寂与安慰、快乐和痛苦。

她做了其他任何女人都会做的事情——毫无缘由地、尽情地大哭了一场,然后如释重负。入睡前她还喃喃地自言自语地说:“他忘啦,他把以前忘啦。”这句无可奈何的话一直在她心头萦绕。

树荫牧场的经理可谓绝对懂行,非常能干。每天清晨,屋子里别的人还睡着的时候,他就已经起身,骑马出去巡视羊群和营地了。这原是那个严肃稳重的墨西哥老总管的责任,但是特迪总是要亲力亲为才放心。除了忙的时候之外,他一般在八点钟回到牧场,身上充满了草原气息,心情轻松欢快,同奥克塔维亚和麦金太尔太太在中央过道里的小桌上一起吃早饭。

在奥克塔维亚来了以后,又过了几天,特迪让她拿出一条骑马裙,按照适合栎树丛林的要求,剪短了一些。

她充满疑虑地穿上裙子,又按特迪的吩咐绑上一副鹿皮护腿,跨上一匹活蹦乱跳的小马,和他一起去巡视她的产业了。他把所有的东西都指给她看——一群群的母羊、公羊和吃草的羔羊,浸洗槽、剪毛栏、小牧场上野蛮的美利奴公羊、预防夏季干旱的水箱——他像孩子一样兴高采烈地向她汇报着。

她以前熟悉的特迪呢?他性格的另一面,也就是她喜欢的那一面,仍然和从前一样,但她现在只能看到这些。他的热情去哪里了?——他奋不顾身的求爱,充满幻想的、不切实际的忠诚,让人心痛的哀伤,幼稚可笑的温柔,狂妄的自尊,昔日情绪多变的特迪去了哪里呢?他有敏感的性格,接近艺术家的气质。她知道特迪喜欢追逐时尚和运动,此外还培养了格调高雅的兴趣。他写过文章,搞过绘画,而且可以说是研究过某些艺术。他曾一度把自己的梦想和思想都向她倾诉。但是如今——这个结果她无法回避——特迪把自己性格的各个方面都对她关上了门,只留下了一面,那就是作为树荫牧场的经理和一个已经原谅了她、忘记了过去的天性快乐的朋友。真是令人奇怪,班尼斯特先生向她介绍产业时就是用的这样的字眼——“整个牧场围着一道坚固的铁丝网。”

“特迪也在自己的周边围起一道坚固的铁丝网。”奥克塔维亚喃喃自语道。

她能理解他这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根源是在哈默史密斯家的舞会上。那时,她刚刚决定接受博普雷上校和他的百万产业(这同她的容貌和地位相比,也算不了什么,她是完全配得上的)。特迪一腔热血、不顾一切疯狂地向她求婚,她直直地盯着他,冷若冰霜、直截了当地说:“我再也不想听你这种无聊的废话了。”

“你不会再听到了。”特迪嘴角上露出一种异样的表情。如今,特迪心里也围起一道坚固的铁丝网。

在这次巡查中,特迪忽然想起古斯姥姥童谣里有个名叫博皮普的,他马上把这个名字用到奥克塔维亚身上。因为名字相似,职业相同,他对这个绰号自鸣得意,就一直挂在嘴边。牧场上的墨西哥人也开始用这个诨名称呼她。他们发不好“普”字的音,便加了一个音节,正儿八经地称呼她“博皮贝夫人”。这个名字最终流传起来,“树荫牧场”和“博皮普夫人的牧场”这两个名称完全可以说就是一个地方。

从五月到九月的这一漫长炎热的夏季终于来了,牧场上基本没什么活。奥克塔维亚稀里糊涂地过日子。书本、吊床,和为数不多的几个好朋友通通信,重新拿起水彩颜料和画架——这些东西排遣了闷热的白天。傍晚倒一直是过得很欢畅。特别是和特迪在一起更令人感到快活。夜鹰在周围盘旋,还有猫头鹰受到惊吓飞起。在那洒满月光、微风吹拂的旷野上,她和特迪策马奔驰。墨西哥人有时拿着吉他从棚屋里出来,唱着听不懂的让人伤心的歌。还有在凉风习习的游廊里,与特迪娓娓长谈,还有特迪和麦金太尔太太之间没完没了的斗嘴斗智。麦金太尔太太作为苏格兰人本身具有的机敏,往往弥补了她所欠缺的幽默,最终她也不会吃亏。

随后是一个接一个的温暖、乏味、芳香的傍晚,这些晚上随着时间的流逝,按理说应该可以使斯特雷方翻过不管什么样子的铁丝网去找克萝伊,或者可以让丘比特亲自拿起套索,在那些情意绵绵的牧场上捕捉猎物,但是特迪还是围着他的密密的铁丝网。

七月里的一个傍晚,博皮普太太和牧场经理在东头游廊里坐着纳凉。特迪一遍又一遍地预测着秋季羊毛能不能卖到两毛四分钱一磅,该说的都说完了,末了,他无声地笼罩在他那哈瓦那雪茄醉人的烟雾里。只有傻乎乎的女人,才没有老早就发现,他的工资中至少有三分之一送到了卖进口雪茄的烟店里。

“特迪,”奥克塔维亚突然尖锐地问道,“你在这牧场上到底是图了什么呢?”

“每月一百美元的工资,”特迪马上回答,“外加膳宿。”

“我真想辞了你。”

“不可能。”特迪咧着嘴笑着说。

“为什么?”奥克塔维亚不饶人地追问。

“契约有规定。做生意要按照一切没有过期的契约。我的契约订到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十二点钟。到那时,你可以半夜里起来辞退我。如果到时候你不辞退我,我就有权利和你打官司。”奥克塔维亚好像正在考虑如何诉诸法律程序。

“不过,”特迪高兴地说,“不管怎么样,我早就想辞职不干了。”

奥克塔维亚的摇椅停住了。她敢肯定摇椅下面有蜈蚣;还有印第安人;还有广阔、孤寂、荒凉、空虚的旷野;全都围在严严的铁丝网里。

她拥有范德雷塞家族的高贵自尊,但也拥有范德雷塞家族的古道热肠。她一定要弄清楚特迪是不是真的把她忘了。

“哦,特迪,好吧,”她装做很有礼貌的样子,“这里很冷清。你肯定是想回到以前的生活——回到马球、龙虾、剧院和舞会中去了。”

“我一向不喜欢舞会。”特迪老老实实地说。

“特迪,你老啦,记性也不行了。谁不知道你从来不会错过任何一次舞会,除非同另一个舞会冲突,你可没有分身术。还有,你和同一个舞伴跳得太多,很不礼貌。让我想想是谁呀,就是福布斯家的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来着,梅布尔,对吧?”

“不是,她叫阿黛尔。梅布尔是瘦胳臂的那一个。我跟阿黛尔的交谈只是在精神层面上。我们经常在一起谈十四行诗,还有魏尔兰。那时,我还想从诗才之泉铺设一条水管呢。”

“在哈默史密斯家的舞会上,”奥克塔维亚不让他岔开话题,“你跟她总共跳了五次。”

“哈默史密斯家的什么呀?”特迪一脸茫然。

“舞会——舞会,”奥克塔维亚恶狠狠地说,“我们刚才谈的什么,你不知道?”

“我还以为是眼睛和胳臂呢。”特迪想了一阵子才说。

看到特迪惬意地靠在帆布椅上,奥克塔维亚真想一把揪住他脑袋上的久经日晒的黄头发,费了好大劲她才压住了这种想法。她以最可人的交际花的口吻说:“哈默史密斯家的那些人真是太有钱了。是开矿的吗?干那一行可赚钱呢!在他们家甚至找不到一杯白开水。在那次舞会上,一切都奢侈得叫人羡慕。”

“对啊。”特迪说。

“那次去的人真多啊!”她知道自己像是一个女学生在讲述初次参加的舞会一样,有点儿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阳台上和房间里一样闷热。在那次舞会上——我丢了——一件东西。”最后一句话的声调好像是存心要拆除掉什么铁丝网似的。

“我也丢了件东西。”特迪压低声音说。

“一只手套。”奥克塔维亚说。敌人逼近她的战壕时,她却不战而退了。

“我丢失的是身份,”特迪不损一兵一卒就结束了战争,“哈默史密斯家的一个开矿的和我聊了半晚,那家伙像天使一样,一直把手揣在口袋里,不停地谈着冶炼厂、小平巷、主平巷和洗矿槽。”

“一只珠灰色的手套,差不多是全新的。”奥克塔维亚哀伤地说。

“那个家伙叫麦卡德尔,真的很了不起,”特迪大加赞许,“他不喜欢都市文明;还把大山当作炸肉饼,想把隧道架在半空中;他从不多说一句无聊的废话。夫人,你有没有把那些租地展期申请的表格填好?三十一号之前要交给土地局的。”

特迪懒洋洋地转过头。奥克塔维亚的椅子上早已是空空的了。

这种局面最终被一条沿着命运划出的路线爬行的蜈蚣,给打破了。一天清晨,奥克塔维亚和麦金太尔太太在西头游廊修剪忍冬花。特迪天没亮就急急忙忙起身走了,因为有人报告说前一晚的雷雨把基地上的一群母羊给冲散了。

被命运所驱使的蜈蚣出现在游廊的地板上,两个女人立刻尖叫起来,这倒引起了它的注意,它看到特迪住的最西头房间的门开着,便撒开所有的黄脚一溜烟跑了进去。奥克塔维亚和麦金太尔太太抄起两件长的工具作为武器,撩起裙子,在谁打头阵、谁断后的问题上争了半天,然后跟了进去。

蜈蚣一进屋子就失踪了,两个要它性命的女人开始小心翼翼地进行彻底的搜索。

即便打蜈蚣这事既危险又要求全神贯注,奥克塔维亚发现自己置身于特迪的私人卧室时,仍然产生了一种好奇的敬畏之心。在这个房间,平时他一个人坐着,脑子里默默地转着不愿与别人分享的念头,怀着不想让别人知道的梦想。

这个房间好像是专门为斯巴达人或军人设计的。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摆着一张大帆布床,另一个角落里摆着一个小书架,第三个角落里架着几支看起来很可怕的温切斯特枪和滑膛枪。最后的一个角落是一张极大的桌子,上面摊着信件、纸张和文件,还有个分类架。

在这样空荡荡的房间里蜈蚣隐藏得真巧妙,真是有天分啊。麦金太尔太太用扫帚把捅书架的背后。奥克塔维亚朝特迪的帆布床方向走去。房间还保持着主人匆匆离去时的样子。墨西哥女仆还没有来得及收拾。他的大枕头中央还有睡过的凹痕。她担心那条令人讨厌的虫子可能会爬到床上躲起来,伺机咬特迪。蜈蚣对经理们一直是这样残忍狠毒的。

她小心地翻开枕头,枕头下面是一个又长又细的暗色的东西。她正要大声呼喊求救,但她还是马上抑制住了自己。她抓起一只手套——一只珠灰色的手套——就在这个已经忘了哈默史密斯家舞会的人的枕头底下压着,显然压过了许多的时日,已经变得皱巴巴的。今天早上,特迪一定走得很急,忘了把它藏到白天该放的地方。即使再狡黠的经理,有时候也会被人抓住把柄。

奥克塔维亚把这只灰色手套塞在她前怀的衣服里。手套是她的。他怎么会有这种东西的?他把自己围在坚固的铁丝网里,只记得哈默史密斯家舞会上矿工所谈的洗矿槽。

草原上的这个地方真是人间天堂!当你发现了你以为早已失去的东西时,心情简直像是怒放的玫瑰一样舒畅!从窗口吹进来的晨风是多么怡人,风中夹杂的黄金雀花香是多么清新、多么甜美!你难道不能多站一会儿,用明亮的大眼睛眺望远方,幻想着误会最终得到了谅解吗?

麦金太尔太太为什么还可笑地用扫帚在乱捅呢?

“我找到啦,”麦金太尔太太砰的一声把门关上说,“它在这里。”

“你丢了什么东西吗?”奥克塔维亚说话非常客气,但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兴趣。

“这个可恨的小东西,”麦金太尔太太恶狠狠地说,“难道你已经忘了吗?”

她们两人一起用力弄死了那条蜈蚣。由于它,奥克塔维亚才重新找回她在哈默史密斯家舞会上丢失的东西。

特迪好像也想起了这只手套。他下午回家后,一声不响,翻箱倒柜地寻找。到了晚上,他才在东头游廊上明亮的月光下发现,它就戴在奥克塔维亚的手上,他原以为那只手再也不会属于他了。

他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了那次舞会上的情形。特迪的铁丝网一下子垮掉了。

这次没有虚荣心从中作祟,求爱的事情便水到渠成,就像热情的牧羊人和温柔的牧羊女之间应有的情况一样。草原变成了花园,树荫牧场变成了光明牧场。

几天后,奥克塔维亚收到班尼斯特先生的回信,专门答复她所询问的有关事项。其中有一段是这样写的:

关于牧场的事情,我真不知道如何向你报告。你移居牧场两个月之后,我们才了解到博普雷上校的产权是没有一点儿价值的。我们发现了一个文件,获悉他去世前就已经变卖了这笔产业。这件事通知了你的牧场经理韦斯特莱克先生,他立即马上赎回了牧场。我简直无法想象你怎么会自始至终都一无所知。我希望你能同那位先生商榷一下,至少他能够证实我的话。

奥克塔维亚立刻去找特迪,眼神里带着挑衅。

“你在这牧场上干活到底是图了什么?”她又一次问。

“一百——”他正想重复,但是从她的神情中,他看出来她什么都知道了,她手里还拿着班尼斯特先生的回信。他知道再也不用隐瞒了。

“这个牧场现在属于我。”特迪说,像做了错事被人抓住的小学生一样,“如果一个经理干了一段时间,他还不能够接管了老板的这个企业的话,这个经理也就有点太无能了。”

“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干活?”奥克塔维亚仍旧想打破砂锅问到底。

“说实话,塔维亚,”特迪平静、坦诚地说,“我可不是为了挣这点儿工资。这点儿钱只够我买雪茄和防晒油。医生要求我到南方来,因为我打马球和过度运动,我的右肺出了毛病。我需要好的气候环境、新鲜的空气、良好的睡眠等。”

奥克塔维亚马上向他的右肺那个有毛病的部位摸去。班尼斯特先生的信随风飘走。

“特迪,现在——现在是不是好了?”

“像一截牧豆树干那么结实。我有一件事没有告诉你。当我知道牧场的产权不属于你时,我花了五万元买下了它。在当经理期间,我在银行里攒下来的钱差不多有这么多,这笔交易真是划算极了。塔维亚,我在银行里还有一小笔剩余的钱在很快地自然增值。结婚旅行时,我打算乘游艇,船桅上扎上白缎带,途经地中海,穿过赫布里底群岛,然后到挪威和须德海。”

“我想,”奥克塔维亚温柔地说,“和我的经理一起在羊群中间骑马结婚,然后回来和麦金太尔太太在游廊上吃婚礼早餐,悬在餐桌上空的红陶瓮也要扎上一枝橘树花。”

特迪笑了,大声唱道:

小小的博皮普夫人丢失了她的羊群,

不知道去哪儿找寻。

随它们去吧,它们自会回家,

于是——

奥克塔维亚勾住他的脖子,让他低下头,悄悄地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不过,这都是他们以前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