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五章

她坐进车里时,头重重地撞在了车顶上。“该死的!他们为什么不把这玩意儿造得高一些,方便人上车?”她揉揉前额,直至回过神来。

“没事吧,亲爱的?”

“没事。我很好。”

亨利轻轻关上车门,走到另一边,坐进她旁边的位子。“在城市里生活得太久啦,”他说,“你在那儿从来没坐过轿车,对吗?”

“没有。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把车顶削减至一英尺高了。明年我们就得趴着坐车了。”

“用大炮发射出去,”亨利说,“从梅科姆射到莫比尔,三分钟。”

“我只要一辆四四方方的老别克车就满足了。记得那车吗?座位离地面至少有五英尺。”

亨利说:“记得有一次杰姆从车里摔出去吗?”

她大笑起来。“他那把柄被我抓了好几个星期——谁在去巴克湾的途中从车上摔下来,谁就是缩头乌龟。”

依稀记得,以前阿迪克斯有一辆帆布顶的老式敞篷轿车。一次,他载着杰姆、亨利和琼· 露易丝去游泳,路上,车子颠过一个特别糟糕的土包,把杰姆扔出了车外。阿迪克斯继续没事一般地往前开,直至他们抵达巴克湾为止,因为琼· 露易丝故意不提醒父亲杰姆不见了,并抓着亨利的手指往后扳,不让他开口。他们到达溪边时,阿迪克斯转过身,欢呼:“集体下车!”笑容在他脸上凝固了:“杰姆呢?”琼· 露易丝说,他应该马上就到。当杰姆喘着气出现时,他因被迫全速飞奔而大汗淋漓、满身污垢,直接从他们身边冲了过去,和衣跳进溪里。几秒钟后,一张杀气重重的脸浮出水面,喊道:“过来啊,斯库特!来较量较量啊,汉克!”他们接受了他的挑战,琼· 露易丝一度以为杰姆会掐死她,但最终他还是放了她一马——阿迪克斯在场。

“他们在巴克湾上建了一家刨削木材的加工厂,”亨利说,“现在那儿不能游泳了。”

亨利把车驶到精而美小吃店前,按了按喇叭。“请给我们两套调酒用的杯子、冰块和苏打水,比尔。”他对出来招呼他们的年轻人说。

在梅科姆镇,有两种人:喝酒的和不喝酒的。喝酒的人,他们会走到车库后面,拿出一品脱酒,一饮而尽;不喝酒的人,在夜色的掩护下,到精而美小吃店,索要调酒用的杯子、冰块和苏打水——从未听说有人在家或和邻居一起在饭前或饭后小酌一两杯的。那属于喝群酒。那些喝群酒的人多半不是高贵的出身,而在梅科姆镇,没有人认为自己不是高贵的出身,所以不存在集体式的喝酒。

“把我那杯调得淡一些,亲爱的,”她说,“只要给水上点颜色就好。”

“你还没学会喝酒吗?”亨利说。他把手伸到椅子下,拿出一瓶棕褐色的施格兰七冠威士忌。

“烈酒不行。”她说。

亨利给她纸杯里的水加了点颜色。他为自己倒了豪迈的一杯,用手指搅拌,把瓶子夹在两膝之间,重新盖上盖子。他把酒塞到座椅下,发动汽车。

“我们出发啦。”他说。

汽车轮胎在柏油路面上发出嗡嗡声,令她昏昏欲睡。她最喜欢亨利· 克林顿的一点是,在她不想说话时,他让她保持沉默。她不必费神取悦他。

当她处于这种状态时,亨利从不对她纠缠不休。他的态度属于阿斯奎斯自由派,并且他知道她对他的耐心心怀感激。她不晓得他这个优点是从她父亲身上学来的。“放轻松,孩子,”阿迪克斯有一次告诉他,“不要逼她。让她照她自己的速度走。逼她的话,她会比全县所有的骡子都更难相处。”平日里,阿迪克斯几乎从不评价自己的女儿。

亨利· 克林顿在大学法学院的同班同学皆是聪明而缺乏幽默感的年轻人,个个身经百战。竞争异常激烈,但亨利习惯了刻苦用功。虽然他能跟得上并成绩优异,但他在实际应用方面却不甚通达。阿迪克斯· 芬奇的话没错,大学唯一使亨利受益的地方是让他和亚拉巴马未来的政客、煽动家和活动家们结为朋友。唯有到实际操作时,人们才开始对法律是怎么回事略知一二。例如,亚拉巴马和普通法的诉讼程序,这一科目本质上如此虚无缥缈,以至于亨利只能靠死记硬背课本才及格。教这门课的是个满腔怨愤的矮个子男人,是全校唯一一个有胆量尝试教这门课的老师,连他自己也没有完全领悟这门课的门道,不能融汇贯通。“克林顿先生,”当亨利斗胆质询一次格外含糊不清的测验时,他说,“你可以一直写,写到世界末日,那与我无关,但假如你的答案和我的答案不一致,那就是错的。错的,先生。”难怪在他们刚开始一起共事时,当阿迪克斯说,“诉讼不过是把你想说的话写在纸上”时,亨利一头雾水。阿迪克斯耐心、不露声色地把他的经验技巧(亨利平日已对这些经验技巧耳闻目睹,有所了解)悉数传授给了亨利,但亨利有时会很疑惑,他是否要等到阿迪克斯的年纪才能对法律驾轻就熟。汤姆,汤姆,烟囱清扫工的儿子。是那件陈年的财物寄托案吗?不,是首例埋藏物案:所有权继续有效,除真正的主人以外,任何新来者不得占为己有。那个男孩捡到了一枚胸针。他低头看看琼· 露易丝。她在打盹。

他是琼· 露易丝真正的主人,这一点他了然于心,从她朝他扔石头的时候起就是,一直都是——当她玩火药险些把自己的脑袋炸飞时;当她从后面跳起来扑到他身上,以一个肩下握颈的摔跤动作把他擒住,逼他说出“饶命”时;当她有一年夏天生病,神志不清,嚷着要找他、杰姆和迪尔时——亨利不知道迪尔人在何处。琼· 露易丝大概知道,他们一直都有联系。

“亲爱的,迪尔现在在哪里?”

琼· 露易丝睁开眼。“我上次听说他的行踪时,他在意大利。”

她一时间思绪翻飞。查尔斯· 贝克· 哈里斯。迪尔,她的知心好友。她打了个哈欠,望着车头蚕食公路上的那道白线。“我们到哪儿了?”

“还有十英里。”

她说:“已经能感觉到那条河了。”

“你肯定有一半鳄鱼的体质,”亨利说,“我就感觉不到。”

“‘两个脚趾的汤姆’,还在那附近吗?”

哪里有河,“两个脚趾的汤姆”就在哪里落脚。他是个天才:他在梅科姆底下挖地道,夜里吃人们养的鸡;有一次,他被人从迪莫波利斯追踪到滕萨斯。他的岁数和梅科姆县一样大。

“今晚我们也许会见到他。”

“你怎么想起迪尔来了?”她问。

“我不知道。就是想起了他。”

“你向来不喜欢他,不是吗?”

亨利微笑着。“我嫉妒他。他可以整个夏天尽情地与你和杰姆在一起,而我必须在走读学校放假后回家。家里没有一起嬉闹的伙伴。”

她没说话。时间停止,变向,悠悠地倒转。不知怎么的,那时,永远是夏天。汉克住在他妈妈那儿,不能来,杰姆只能凑合着找妹妹做玩伴。长日漫漫,杰姆十一岁,就是一个老套路:

他们在睡觉的门廊上,那是全屋最凉快的地方。从五月初至九月底,他们每晚都睡在那儿。从破晓起就躺在小床上看书的杰姆,冷不丁儿把一本橄榄球杂志戳到她面前,指着一张照片说:“这是谁,斯库特?”

“约翰尼· 麦克· 布朗。我们来玩演戏吧。”

杰姆朝她抖抖那页杂志。“那么这个人是谁?”

“你。”她说。

“行。去叫迪尔吧。”

迪尔不必叫。雷切尔小姐的花园里,卷心菜轻摇,房子后面的篱笆嘎吱作响,迪尔就在那儿与他们相聚。迪尔与众不同,因为他来自密西西比的默里迪恩,精通人情世故。他每年夏天都住在梅科姆镇他大姨妈家,就在芬奇家隔壁。他个子不高,身形魁梧,头发像团棉花,长了一张天使面孔,人却似白鼬般狡猾机灵。琼· 露易丝比他小一岁,却比他高一个头。

“嘿,”迪尔说,“我们今天演《人猿泰山》吧。我来演泰山。”

“你不能演泰山。”杰姆说。

“我演简。”她说。

“哎,我可不想再演那头猿了,”迪尔说,“我每次都只能演猿猴。”

“那么,你想要演简吗?”杰姆问。他伸了个懒腰,穿上裤子说:“我们演汤姆· 斯威夫特吧。我演汤姆。”

“我演内德,”迪尔和她异口同声地说。“不,你不行。”她对迪尔说。

迪尔的脸红了。“斯库特,你每次都非要挑第二好的不可。我从来没演过第二好的。”

“你想怎么着?”她客气地问,攥紧双拳。

杰姆说:“你可以演达蒙先生,迪尔。他一直都那么风趣滑稽,他最终救了所有的人。你知道,他总是保佑一切。”

“保佑我的保险单。”迪尔说,用大拇指钩住假想的吊裤带,“哦,好吧。”

“演哪一部呢?”杰姆问,“他的海上机场还是他的飞行器?”

“那些我都演烦了,”她说,“我们自己编一部吧。”

“行。斯库特,你演内德· 牛顿。迪尔,你演达蒙先生。好,有一天,汤姆在他的实验室研制一台能透视砖墙的仪器,有个人走进来说:‘斯威夫特先生吗?’我演汤姆,所以我说:‘有事吗,先生?’”

“没有东西能透视砖墙。”迪尔说。

“这台仪器可以。反正,有个人走进来说:‘斯威夫特先生吗?’”

“杰姆,”她说,“要安排这个角色的话,我们需要再找一个人。要我跑去把贝内特叫来吗?”

“不用,这个人的戏不长,所以我只要口述他的部分就行了。故事总要有个开头,斯库特——”

此人的戏份是,通知年轻的发明家,一位才学非凡的教授在比属刚果失踪了三十年,是该有人设法把他找出来了。自然,他是来寻求汤姆· 斯威夫特和他朋友的协助,汤姆赶紧抓住了这个探险的机会。

三人登上“他的飞行器”,那是许久以前他们用宽阔的木板搭建的,钉在楝树最粗重的枝条间。

“这上面热惨了,”迪尔说,“呼——呼——呼。”

“什么?”杰姆说。

“我说这上面离太阳那么近,热惨了。保佑我的长袖内衣。”

“你不能那么讲,迪尔。你飞得越高越凉快。”

“我推测是越热。”

“哎呀,不对。越高越冷,因为空气变得稀薄了。斯库特,该你了,你说:‘汤姆,我们去哪里?’”

“我以为我们要去比利时。”迪尔说。

“你得说‘我们去哪里’,因为那人告诉了我,他没有告诉你们,而我还没告诉你们,明白吗?”

他们明白了。

杰姆说明了他们的任务,迪尔讲:“既然他失踪了那么久,他们怎么知道他还活着?”

杰姆说:“这人讲,他收到从黄金海岸发来的信号,威金斯教授——”

“假如他都和他取得了联系,怎么可能找不着他?”她说。

“因为他落到了一个杳无踪迹的部族手里,这个部落割取敌人首级作为战利品。”杰姆没有理会她,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内德,你有带X射线瞄准的步枪吗?现在你说有。”

她说:“有,汤姆。”

“达蒙先生,你给飞行器储备了足够的供给吗?达蒙先生!”

迪尔身子一震,回过神来。“保佑我的擀面杖,汤姆。是的,长官!呼——呼——呼!”

他们在开普敦郊外做了一个三点式着陆,她告诉杰姆,他已经十分钟没给她任何台词了,假如他不给她台词,她就不再演下去了。

“行。斯库特,你说:‘汤姆,刻不容缓。我们直奔丛林吧。’”

她说了。

他们绕着后院行进,披荆斩棘,偶尔停下,射杀一头走失的大象,或与一个食人族部落搏斗。杰姆领路。有时他高喊“退后”,他们便卧倒,伏在温热的沙地上。一次,他从维多利亚瀑布中救出达蒙先生,而她站在一旁,闷闷不乐,因为她唯一的工作就是拉住绑着杰姆的绳子。

不久,杰姆又吼道:“我们快到啦,加油啊。”

他们向前朝车库冲去,假装那是一个割人头村。杰姆跪了下来,装作是个持蛇的游医。

“你在做什么?”她问。

“嘘!在献祭。”

“你看上去痛苦不堪,”迪尔说,“什么是献祭?”

“你用献祭,让割人头的人不能靠近你。瞧,他们在那儿!”杰姆发出低沉的嗡嗡声,说着类似“布加——布加——布加”的话,车库里人头攒动,全是野蛮人。

迪尔用一种很恶心的方式一翻白眼,直挺挺倒在地上。

“他们给达蒙先生施了法!”杰姆叫道。

他们抬起僵硬得像根灯柱的迪尔,走到太阳下。他们收集无花果叶,一片接一片地把迪尔从头盖到脚。

“你觉得这有用吗,汤姆?”她说。

“也许吧。还看不出来。达蒙先生?达蒙先生,醒醒!”杰姆敲着他的脑袋。

迪尔坐了起来,无花果叶散了一地。“好啦,住手,杰姆· 芬奇,”他说,然后继续摆出四肢张开的姿势,“我在这儿待不了太久了。天越来越热。”

杰姆像罗马教皇一样神秘兮兮地用手拂过迪尔的头,说:“瞧,内德,他醒了。”

迪尔的眼皮颤动着睁开了。他站起身,踉踉跄跄地绕着院子边走边嘟囔着:“我这是在哪里?”

“就在这里,迪尔。”她说,有几分警觉。

杰姆绷着脸说:“你知道那不对。你应该说:‘达蒙先生,你在比属刚果迷了路,中了符咒。我是内德,这是汤姆。’”

“我们也迷路了?”迪尔说。

“在你中咒期间我们一直找不到路,但现在我们找到了,”杰姆说,“威金斯教授被绑在那儿一间茅舍里的木桩上,我们得把他救出来——”

据她所知,威金斯教授仍被绑在木桩上。卡波妮从后门探出头,破除了每个人身上的符咒,她尖声喊道:“你们要柠檬水吗?十点半啦。你们大家最好来喝点儿,不然那日头会把你们活烤了!”

卡波妮把三个玻璃杯和满满一大罐柠檬水摆在门内的后廊上,这么安放是为了确保他们能在阴凉处至少待五分钟。上午十点左右的柠檬水是夏日每天都会有的。他们各灌下三杯,发现上午剩余的时光没事可干了。

“想去多布斯牧场吗?”迪尔问。

不想。

“我们来做风筝怎么样?”她说,“我们可以向卡波妮要一点面粉……”

“夏天不能放风筝,”杰姆说,“没有一丝流动的空气。”

后廊上的温度计显示三十三度,车库在远处闪着朦胧的微光,两棵成对的参天楝树静如死水。

“我有主意啦,”迪尔说,“我们来办一个奋兴布道会吧。”

三人面面相觑。这不是空穴来风。

梅科姆镇的三伏天意味着至少有一场奋兴布道会,而那个星期正有一场在进行中。那是镇上三个教会——循道宗会、浸礼会和长老会——的习俗,三个教会的教徒集合起来统一聆听一位客座牧师的布道,但偶尔,当三个教会无法就传道士的人选或薪水达成一致时,每个教区会各自举行自己的奋兴布道会,公开邀请大家参加,因此,有时,全镇人会因此有三周精神重新觉醒。奋兴期是一段斗争期:与罪孽斗争,与可口可乐斗争,与电影斗争,与周日的打猎斗争;与年轻女性越来越多涂脂抹粉、当众抽烟的趋势斗争;与喝威士忌斗争——每年夏天起码有五十个小孩走到圣坛上,发誓他们在二十一岁前决不喝酒、抽烟或诅咒。那些东西太含糊了,琼· 露易丝从来没搞清楚是与什么东西做斗争,只不过也无需对此发什么誓就是了。同时这也是镇上妇人间的斗争,看谁为那位福音传道士布置的餐桌最漂亮。梅科姆镇的长驻牧师也能享受一周免费的餐点,故而在心存不敬的居民区,有人颇有微词,说当地的神职人员故意怂恿他们的教会分开举办仪式,借此多赚两个星期的谢礼。不过,这并不属实。

那一周,连续三晚,杰姆、迪尔和她坐在浸礼会教堂(这次的主办方是浸礼会)的儿童区,谛听詹姆斯· 爱德华· 穆尔黑德牧师大人的训导,他是一位来自佐治亚北部的知名演讲人,至少他们听说是这样。在他所讲的内容里,他们唯一听懂的是他对地狱的见解。对她来说,地狱是并将永远是一片火海,面积恰好与亚拉巴马州的梅科姆县一样大,四周有二百英尺高的砖砌围墙。有罪的人被撒旦叉起,抛过这堵墙,他们在某种液体硫黄的汤汁里煨煮,穿越永生。

穆尔黑德牧师大人个子很高,神情哀伤,驼背,喜欢给他的布道起吓人的标题。(假如你在街上遇到耶稣,你会同他讲话吗?穆尔黑德牧师大人认为,即使你想讲,恐怕也讲不了,因为耶稣可能说的是阿拉米语。)他布道的第二晚,主题是“罪恶的报应”。当时,镇上的电影院正在放映一部同名电影(十六岁以下的人不准入内),梅科姆人以为穆尔黑德牧师大人要讲的是这部电影,所以全镇人都出动来听他的布道。结果穆尔黑德牧师大人讲的根本不是这个。他用四十五分钟细抠字眼,分析他讲稿的语法准确性。(哪个是对的?罪恶的种种报应是死,既然“种种报应”是复数,那么“是”应该用单数形式还是复数形式?这是有差别的,穆尔黑德牧师大人所做的区分如此深奥,连阿迪克斯· 芬奇也参不透他的用意何在。)

杰姆、迪尔和她本来会无聊至极,但穆尔黑德牧师大人拥有一种吸引小孩子的独特禀赋。他会吹口哨。他的两颗门牙间有一道缝(迪尔硬说那是假牙,只是做得像真的而已),每当他说到含有一个或多个“s”的单词时,就发出教人幸灾乐祸的声音,让人得到极大的满足。Sin(罪孽)、Jesus(耶稣)、Christ(基督)、Sorrow(悲伤)、Salvation(救世)、Success(成功),是他们每晚竖起耳朵等着听的关键词,他们的专注获得了两方面的回报:那时候,没有一名牧师能在一场布道中不把这些词统统用一遍,所以一晚上,他们起码有七次窃喜、偷笑的机会;第二,由于他们如此专心致志地谛听穆尔黑德牧师大人的布道,在人们眼中,杰姆、迪尔和她便成为了教区里表现最佳的小孩。

奋兴布道会的第三晚,他们三人和其他几个小孩一起走上前,接受基督作为他们个人的救世主。仪式举行的过程中,他们紧盯着地面,因为穆尔黑德牧师大人在他们头顶交叉双手,说的话里有这么一句:“Blessed is he who sitteth not in the seat of the scornful.”(有福的人,不坐亵慢人的座位。)迪尔一时忍俊不禁,剧烈地咳喘起来,穆尔黑德牧师大人对杰姆耳语:“带这孩子出去透透气。他太激动了。”

杰姆说:“依我看,我们可以去你家院子的鱼池旁玩这个。”

迪尔说没问题。“这主意好,杰姆。我们可以拿几个箱子搭讲道坛。”

一条石子铺的车道把芬奇家的院子和雷切尔小姐家的分隔开。鱼池在雷切尔小姐那边的院子里,周围有杜鹃花、玫瑰、山茶花和栀子花的灌木丛。池里住着几条又老又肥的金鱼,还有若干只青蛙和蝾螈,池面上铺盖着宽阔的睡莲叶和常春藤。一棵巨大的无花果树伸展其有毒的枝叶,遮蔽着周围的区域,使那儿成为邻里间最凉爽的去处。雷切尔小姐在池边放了几样室外用的家具,无花果树下有一张X形桌腿的餐桌。

他们在雷切尔小姐的烟熏室找到两个空板条箱,在鱼池前搭了一个圣坛。迪尔伫立在“圣坛”后面。

“我演穆尔黑德先生。”他说。

“我演穆尔黑德先生,”杰姆说,“我最大。”

“哦,好吧。”迪尔说。

“你和斯库特可以当教民。”

“这样的话我们什么事都没有,”她说,“甭想叫我在这里干坐一个小时听你讲话,杰姆· 芬奇。”

“你和迪尔可以发起募捐,”杰姆说,“你们也可以当唱诗班。”

教民拉来两张休闲椅,面朝圣坛坐下。

杰姆说:“现在你们一起唱点什么吧。”

她和迪尔唱了起来:

奇异恩典,乐声何等甜美,

拯救了像我这般无助的人;

我曾迷失,如今已被找回,

曾经盲目,如今又能看见。阿门。

杰姆伸出手臂环抱讲道坛,探过身,用机密的口吻说:“哎哟,今早见到你们大家,可谓喜人的景象。这真是一个美妙的早晨。”

迪尔说:“阿门。”

“今早有人想敞开心扉,唱出他的心声吗?”杰姆问。

“有,大人。”迪尔说。迪尔宽阔的身板和矮小的个子注定他永远只能扮演怪角色。他站起身,就在他们眼皮底下,变身为一人唱诗班。

主耶稣再临那日,号筒必要高声吹起,

那早晨永远光明华丽无比;

凡世上得救的人一同相会在主明宫,

在那边点名,我亦必在其中。

牧师和教众加入合唱。在他们唱歌之际,她听见卡波妮依稀在远处喊叫。她把那蚊子般的声音从耳旁拍走。

迪尔,因铆足了劲儿而满脸通红,坐了下来,把右前排的虔诚教友预留席全占了。

杰姆假装扣上夹鼻眼镜,清了清嗓子说:“我的教友们,今天讲道的内容选自《诗篇》:‘普天下当向耶和华欢呼。’”

杰姆摘下夹鼻眼镜,一边擦拭,一边用低沉的声音重复:“当向耶和华欢呼。”

迪尔说:“进行募捐的时间到了。”然后向她索要她放在口袋里的两个五分硬币。

“礼拜结束后你要还给我哦,迪尔。”她说。

“大家安静,”杰姆说,“现在是布道时间。”

杰姆做了一场她有生以来听过的最冗长、最枯燥的布道。他说,罪孽指的是他能想象的最罪大恶极的事,犯有罪孽的人不可能成功,有福的人,坐亵慢人的座位。简而言之,他把过去三晚上他们听到的一切用他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他的嗓音沉到最低的声区,继而上升为短促的尖叫,他会紧紧抓住空气,仿佛他脚下的大地正在裂开。他曾发问:“魔鬼在哪里?”然后直指教众。“就在亚拉巴马的梅科姆县。”

他开始讲地狱,可她说:“得了,把那段删掉,杰姆。”穆尔黑德牧师大人对此的描述已经足以令她终生难忘。杰姆掉转话锋,指向天堂:天堂里到处是香蕉(迪尔的最爱)和焗土豆(她的至爱),他们死后会去那儿,享用美食,直至最后审判日到来。上帝早已把他们从出生那天起所做的每件事记录在案,到审判日那天会将他们打入地狱。

杰姆在结束布道时,请所有希望和基督结合的人走上前来。她走了过去。

杰姆把手按在她头上,说:“年轻的女士,你忏悔吗?”

“忏悔。”她说。

“你受过洗礼吗?”

“从来没有。”她说。

“那好吧——”杰姆把手往鱼池黑黝黝的水里浸了浸,然后放在她头上,“我为你施洗——”

“嘿,等一等!”迪尔喊道,“那样不对!”

“我看没错,”杰姆说,“斯库特和我是循道宗信徒。”

“是呀,但我们举行的是浸礼会教派的奋兴布道会。你得把她按到水中。我想我也要受洗。”迪尔逐渐悟出仪式的派生影响,于是他奋力争取那个角色。“应该是我,”他坚称,“我是浸礼会教友,所以我想,受洗的人应该是我。”

“嗨,听着,迪尔· 讨厌鬼· 哈里斯,”她威胁道,“我今天整个上午都没有做过一件神圣的事。你坐了预留席,你独唱了圣歌,你还发起了募捐。现在,轮到我了。”

她攥紧拳头,侧抬起左臂,脚趾牢牢扒住地面。

迪尔退了回去。“嗨,省省吧,斯库特。”

“她讲得对,迪尔,”杰姆说,“你可以当我的助手。”

杰姆看着她。“斯库特,你最好把衣服脱了,不然会弄湿的。”

她褪下她的背带裤,这是她身上唯一的衣服。“别把我摁在下面不放,”她说,“也别忘了捂住我的鼻子。”

她站在池塘的水泥边沿上。一条老迈的金鱼浮出水面,狠毒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消失在幽暗的水下。

“这东西有多深?”她问。

“只有两英尺左右。”杰姆说,然后转头向迪尔求证。可迪尔撇下他们走开了。他们看着他一溜烟似的朝雷切尔小姐的房子跑去。

“他不会是生气了吧?”她问。

“我不晓得。我们等等,看他回不回来。”

杰姆说,他们最好把鱼赶到池子一边,以免伤及某一条。就在他们探过池沿哗哗扑腾时,一个不祥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呜——”

“呜——”迪尔披着一条双人床单说。他在床单上剪了两个小洞。他把双臂举过头顶,朝她扑去。“你准备好了吗?”他说,“快点,杰姆,我热死了。”

“我的妈呀,”杰姆说,“你这是干什么?”

“我是圣灵。”迪尔谦恭地说。

杰姆牵着她的手,领她走入池子。水温暖而黏糊,池底滑溜溜的。“只能把我按下去一次哦。”她说。

杰姆站在池边。那个披着床单的身影走到他旁边,疯狂地拍动双臂。杰姆拉住她,把她往下按。当她的头没入水中时,她听见杰姆吟诵:“琼· 露易丝· 芬奇,我为你施洗,代表——”

啪!

雷切尔小姐的藤条毫厘不差地落在那神圣幽灵的屁股上。迪尔不愿后退落入雨点般的鞭子中,便加快步子往前走,跳进了池子里,加入了她的行列。雷切尔小姐并不罢休,毫不留情地抽打水面上缠结在一起的睡莲、床单、腿和手臂,以及交织的常春藤。

“给我出来!”雷切尔小姐尖叫着,“我让你圣灵,查尔斯· 贝克· 哈里斯!从我最好的床上扯下床单,啊,你?在上面剪洞,啊,你?滥用上帝的名义,啊,你?过来,给我出来!”

“别打了,雷切尔姨妈!”迪尔嘟哝道,他半个头探出水面,“饶了我吧!”

迪尔努力让自己体面地挣脱,但收效甚微:他从池子里起来时像个面目全非的小水怪,身上覆着青苔和滴水的床单。一根卷须状的常春藤绕在他的头和脖子上。他拼命摇头想把藤甩掉,雷切尔小姐慌忙退后,躲避四溅的水花。

琼· 露易丝跟在他后面出来了。她的鼻子因进水而感到剧烈的刺痛,她吸鼻子时,简直难受极了。

雷切尔小姐不愿碰迪尔,而是用藤条赶着他往前走,一边嘴里在喊:“快点!”

她和杰姆望着这两个人消失在雷切尔小姐的房子里。她忍不住同情起迪尔来。

“我们回家吧,”杰姆说,“该吃晚饭了。”

他们转身朝家走去,径直与他们父亲的目光相遇。他正站在车道上。

他的身旁站着一位他们不认识的女士和詹姆斯· 爱德华· 穆尔黑德牧师大人。他们看上去已经在那儿站了有一会儿了。

阿迪克斯朝他们走来,脱下自己的外套。她的喉咙发紧,膝盖打颤。当他把外套披在她的肩上时,她意识到,她正一丝不挂地站在一位牧师面前。她试图逃跑,可阿迪克斯揪住她的后颈,说:“去找卡波妮。从后门进去。”

她坐在浴缸里,卡波妮粗暴地为她擦洗身子,边擦边嘀咕:“芬奇先生早上打电话来,说他将邀牧师和他太太回家吃晚饭。我喊你们,喊得脸都紫了。你们为什么不回答我?”

“没有听见。”她撒了谎。

“哎,一边要烤蛋糕,一边要把你们找回来。我没法同时做两件事。你应该感到害臊,让你爸爸这样丢脸!”

她觉得卡波妮瘦削的手指会戳穿她的耳朵。“别弄了。”她说。

“假如他不好好教训你们俩一顿的话,我来,”卡波妮赌咒道,“行啦,从浴缸里起来吧。”

卡波妮用粗糙的毛巾狠狠地给她擦干身子,差点让她脱了层皮,又命她将双手举过头顶。卡波妮用力给她套上一条浆得笔挺的粉红连衣裙,用拇指和食指紧捏住她的下巴,拿一把尖齿梳给她梳头。卡波妮把一双漆皮鞋丢在她的脚边。

“穿上。”

“我不会扣鞋襻。”她说。卡波妮砰地摔下马桶座圈,让她坐在上面。她望着骨瘦如柴的大手指把珍珠扣塞进比扣子还小的洞眼里,完成这项精细复杂的工作。她对于卡波妮那双手的威力惊叹不已。

“好了,去找你爸爸吧。”

“杰姆呢?”她说。

“他在芬奇先生的卫生间洗澡。他不用我操心。”

她和杰姆安静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阿迪克斯和穆尔黑德牧师大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穆尔黑德夫人不加掩饰地注视着两个孩子。杰姆看着穆尔黑德夫人,示以微笑。他的微笑没有得到回应,于是他便作罢了。

卡波妮摇响了就餐铃,让大家都松了口气。上桌后,他们在局促的沉默中坐了片刻,然后阿迪克斯请穆尔黑德牧师大人主持饭前感恩祷告。穆尔黑德牧师大人没有做泛泛的祈祷,而是逮住机会,向主报告杰姆和她的失检行为。等穆尔黑德牧师大人终于开始解释,这都是因为这两个孩子没有母亲时,她感到无地自容。她偷瞥了杰姆一眼:他耳朵通红,鼻子几乎贴到了盘子上,她怀疑阿迪克斯是否还能再抬起头来。穆尔黑德牧师大人终于结束了发言,说出了“阿门”,阿迪克斯抬起头来,她的疑虑得到了证实。两颗斗大的泪珠从他眼镜底下沿脸颊两侧淌下来——这次他们深深伤了他的心。突然,他说了声“恕我失陪”,蓦地起身,消失进厨房里。

卡波妮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端着一个满满当当的托盘。有客人时,卡波妮便拿出待客的虚礼:虽然她和大家一样,能说一口杰夫· 戴维斯英语,但在客人面前,她会省略动词;她高傲地递上一盘盘蔬菜;她的呼吸似乎很平稳。卡波妮到她旁边时,琼· 露易丝说:“请见谅。”她伸出手,把卡波妮的头拉到她脑袋跟前。“卡尔,”她低语,“阿迪克斯真的生气了吗?”

卡波妮直起身子,低头看着她,对全桌人说:“芬奇先生吗?哦,没事,斯库特小姐。他在后廊上笑呢!”

芬奇先生?他在笑呢。汽车轮子从柏油路面驶入土路的声音惊醒了她。她用手指理了理头发,打开仪表板下的储物箱,找到一盒烟,从里面抽出一支,点着了。

“我们就快到了,”亨利说,“你在想什么?想念纽约的男友吗?”

“胡思乱想而已,”她说,“我想起我们玩奋兴布道会的时光。那次你不在。”

“我的天哪。那是芬奇博士最爱讲的一件事。”

她笑起来。“杰克叔叔跟我念叨这件事念了近二十年,可这件事依旧使我难堪。你知道,杰姆去世时,迪尔是我们唯一忘记通知的人。有人寄了一张剪报给他,他才得知。”

亨利说:“事情总是如此。把最老的朋友给忘了。你觉得他还会回来吗?”

琼· 露易丝摇摇头。陆军把迪尔派到欧洲后,迪尔就留在了那里。他生来就是个漂泊者。对着相同的人和环境过一段时间,他就变得像一头被困住的小豹子。她不知道他在生命终结时会身在何处。不过肯定不是在梅科姆镇的人行道上。

河上凉爽的空气劈开了炙热的夜色。

“芬奇庄园,小姐。”亨利说。

芬奇庄园里的三百六十六级台阶沿着高高的陡岸下至一道突入河中的宽阔的防波堤。要去那儿,需经过一片从陡岸边缘向后延展入林中的大空地,有三百码宽。一条有两道车辙的路从空地远端延伸过来,消失在幽暗的树林中。路的尽头有一栋两层楼的白房子,楼上和楼下四面都有门廊环绕。

芬奇家的老宅修葺得相当不错,完全没有破败的迹象,如今成了一家狩猎俱乐部。一位来自莫比尔的商人租下了周围的土地,买了那栋房子。在梅科姆人看来,他是用这房子建了个私人赌窟,其实不然,冬夜,老宅的房间里响起男人的欢呼声,偶尔会响起枪声,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兴奋过头。让他们尽情地打牌、畅饮、喧闹吧,只要有人照料这栋旧宅就好。

这栋房子的历史与南方一般的旧宅差不多:由阿迪克斯· 芬奇的祖父购得,原屋主的侄女是个有名的下毒高手,在大西洋两岸皆有营生,但来自于亚拉巴马一个显赫的古老家族。阿迪克斯的父亲在这栋房子里出生,还有阿迪克斯、亚历山德拉、卡罗琳(嫁给了莫比尔市的一个人)和约翰· 霍尔· 芬奇也是一样。那片空地供全家人团聚之用,直至这种家庭聚会不再流行为止,琼· 露易丝记得一清二楚。

阿迪克斯· 芬奇的高祖父是一位英国循道宗信徒,在克莱伯恩附近的河畔定居,育有七女一子。他们和梅科姆上校麾下士兵的孩子通婚,儿女成群,建立起该县所谓的八大家族。历经岁月,后人们每年聚首时,住在庄园里的芬奇家必须一再砍去部分树木,腾出野餐的场地,现在这片空地的大小便是这么来的。不过,这片空地不只是供全家人团聚之用——黑人在那儿打篮球,太平时光里,三K党人在那儿开会,阿迪克斯年轻时,那儿还举行过一场大赛,全县的男士为能有殊荣携带他们的女伴进梅科姆参加一场盛宴而骑马比武。(亚历山德拉说,因为看见吉米姑父策马飞奔,把长矛刺入环中,所以决定嫁给他。)

也是在阿迪克斯年轻时,芬奇家搬到了镇上:阿迪克斯在蒙哥马利读法律,回来在梅科姆当律师;亚历山德拉被吉米姑父灵巧的身手所征服,跟他去了梅科姆;约翰· 霍尔· 芬奇去莫比尔学医;卡罗琳十七岁时同人私奔了。父亲过世后,他们把庄园的地租了出去,但他们的母亲坚决不肯离开老宅。她继续留在那儿,眼看周围的土地一块一块地被出租和售卖。到她去世时,只剩下房子、那块空地和码头。房子一直空着,直至那个莫比尔来的绅士把它买下为止。

琼· 露易丝认为她记得她的祖母,但不确定。当她第一次见到伦勃朗那幅戴着帽子、围着飞边褶领的妇人肖像画时,她说:“瞧,是奶奶。”阿迪克斯说不是,那根本不像她。但琼· 露易丝有印象,在那栋旧宅的某处,她被领入一个光线微弱的房间,房间中央坐着一位很老很老的贵妇,一身黑衣,戴着有白色花边的领圈。

通往码头的台阶自然是被称作“闰年阶”,琼· 露易丝小时候参加一年一度的团聚时,她和众多堂兄弟姐妹的父母因为担心他们在台阶上玩耍而追至陡岸的边缘,直到把孩子们逮住,分成两拨:会游泳的和不会游泳的。不会游泳的被赶到空地靠森林的那边,玩玩那些安全却乏味的游戏;会游泳的,由两个黑人小青年睁一眼闭一眼地看着,在台阶上跑来跑去。

狩猎俱乐部保留了那些台阶,用心修缮,把突堤当作他们泊船的埠头。他们比较懒,顺流直下,然后划船到这边的温斯顿沼泽,比披荆斩棘穿过林下灌丛和长有松树的沼泽低地省事多了。再往下游,过了那片陡岸,是昔日棉花码头的遗址,芬奇家的黑人在那儿把成捆的货物和农产品装上船,从船上卸下冰块、面粉和糖、农具,以及女士用品。芬奇庄园仅供游客使用,那些台阶为贵妇提供了一个昏厥的绝佳借口;她们的行李留在棉花码头——在那儿当着黑人的面下船是不可想象的。

“你觉得那些台阶安全吗?”

亨利说:“当然。俱乐部一直在打理。我们这是擅闯,你知道。”

“擅闯,鬼扯。我倒想看看哪一天芬奇家的人不能踏足自己的土地了。”她停顿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五个月前,他们把最后那块地卖了。”

琼· 露易丝说:“这件事,他们一个字也没告诉我。”

她说话的语气让亨利住了口。“你不在乎,对吧?”

“不,其实不。我只是希望他们能告诉我一声。”

亨利不信。“看在老天的分上,琼· 露易丝,这对芬奇先生和他们来说有什么用?”

“什么用也没有,还要缴税什么的。我只是希望他们能告诉我。我不喜欢意外。”

亨利笑起来。他蹲下来,抓起一把灰色的沙子。“我们要来南方人的老一套吗?希望我像杰尔拉德· 奥哈拉一样吗?”

“少来了,汉克。”她的语气很是愉快。

亨利说:“我相信你是全家人里最古板的。遇到这样的事,芬奇先生有着七十二岁年轻的心,而你却是百岁老人。”

“我只是不喜欢我的世界毫无预兆地受到干扰。我们下到码头去吧。”

“你能行吗?”

“我随时可以击败你。”

他们竞相朝台阶跑去。当琼· 露易丝开始飞速下奔时,她的手指擦过冰冷的金属扶手。她停了下来。去年,他们给台阶安装了铁管扶手。汉克跑太远了,追不到,可她尽力了。

当她到达码头时,上气不接下气的,亨利却早已手脚大张地躺在木板上了。“小心柏油,亲爱的。”他说。

“我老了。”她说。

他们沉默地抽着烟。亨利把手臂放在她脖子下面,时不时转身亲吻她。她望着天空。“天好低啊,你几乎能伸手碰到它。”

亨利说:“你刚才说你不喜欢你的世界受到干扰,是认真的吗?”

“嗯?”她不知道。她猜是这样。她努力解释道:“我只是说,过去五年里,我每次回家——甚至在那以前,从大学开始——有些东西变化得有一点太……”

“而你不确定那是不是你希望看到的,对吗?”亨利在月光下露齿一笑,她能看得见他。

她坐起身。“我不知道是否能让你明白,亲爱的。当你生活在纽约时,你时常有种感觉,纽约不是世间。我的意思是,每次回家时,我感觉像回到了世间,而当我离开梅科姆时,就像离开了世间一样。这种感觉傻乎乎的。我没法解释,而比这更傻的是,如果生活在梅科姆,我会直接疯掉。”

亨利说:“你不会,你知道你不会。我没有要逼你做出答复的意思——别动——但你得接受一件事,琼· 露易丝。你会看到变化,你会在我们的有生之年看到梅科姆彻底变样。眼下,你的问题是,你想拥有你的蛋糕,并把它吃掉;你想让时间停止,可你做不到。你迟早得在梅科姆和纽约之间做出选择。”

他只差一点就懂了。我愿意嫁给你,汉克,假如你带我住到芬奇庄园这儿来的话。我愿意用纽约换这个地方,但不是换梅科姆镇。

她眺望那条河。梅科姆县这边是高高的陡岸,而阿伯特县的那一头却是一马平川。下雨时,河水满溢,可以在棉花田间划船。她望向上游,思量着,独木舟之战就发生在那儿。塞缪尔· 戴尔与印第安人打仗,红鹰酋长跳下陡岸。

然后他以为他知晓那些山冈与海洋,

他的生命从山冈升起,

流向大海而逝。

“你说了什么吗?”亨利问。

“没有。只是在空想而已,”她说,“对了,姑姑不同意我们的婚事。”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呢?”

“知道。”

“那么嫁给我吧。”

“向我求个婚。”

亨利起身,坐在她旁边。他们把脚伸出码头边沿,悬荡着。“我的鞋呢?”她突然问。

“刚才在车旁,你把鞋子踢了。琼· 露易丝,现在我有能力养活我们两个人。几年后,假如形势一直像现在这么好,我就可以让我们过上舒适的生活。如今南方到处是机会,就是在梅科姆县本地,钱都多得能淹死一——你觉得找个议员老公怎么样?”

琼· 露易丝吃了一惊。“你要参加竞选?”

“我在考虑中。”

“对抗权力机器?”

“对。他们自甘堕落,差不多快倒台了,假如我抢得先机……”

“梅科姆县出个廉明的政府,这简直是太让人震惊了,我都怕老百姓受不了。”她说,“阿迪克斯怎么看?”

“他认为时机已经成熟。”

“你不会像他那么容易当选。”她的父亲在进行了首轮竞选活动后便任州议员,期限随他所愿,无人反对。他是该县历史上独一无二的个案:没有政党组织反对阿迪克斯· 芬奇,也没有政党组织支持他,没有人与他竞争。他退休后,权力机器攫夺了这仅剩的一个独立席位。

“是的,但我能对他们构成强有力的威胁。县政府里的那帮人,如今玩忽职守得厉害,好好干一场,说不定就有可能击败他们。”

“宝贝,我可当不了你的贤内助,”她说,“政治让我觉得无聊透顶。”

“总之,你不会出来和我竞争。这就够叫人放心了。”

“一个崭露头角的年轻人,是不是?你为什么没告诉我,你是年度杰出人物?”

“我怕你会笑话我。”亨利说。

“笑话你吗,汉克?”

“是啊。你似乎时时刻刻都在有意无意地嘲笑我。”

她能说什么呢?她曾多少次伤害过他的感情?她说:“你知道,我一直不太会讲话,但我对上帝发誓,我从未嘲笑过你,汉克。在心里我从没有过。”

她把他的脑袋搂入怀中。她能感觉到他的板刷头抵在她下巴底下,如同黑天鹅绒一般。亨利吻着她,把她拉向自己,倒在码头的地板上。

过了些许时候,琼· 露易丝挣脱出来说:“我们该走了,汉克。”

“还不到时间。”

“到了。”

汉克无精打采地说:“这地方最让人讨厌的是每次都必须重新爬上去。”

“我在纽约有个朋友,每次都跑着上楼梯,一分钟一英里,说这能防止他喘不过气来。你干吗不试一试?”

“这个他是你的男朋友吗?”

“别犯傻了。”她说。

“你今天已经说过一遍了。”

“那么,见鬼去吧。”她说。

“这句话你今天也说过一遍了。”

琼· 露易丝双手叉腰。“你想不想穿着衣服下去游泳?这个我今天没有说过。我只要看你一眼的工夫就能把你推下去。”

“你知道,我相信你会那么做。”

“我要来了哦。”她点点头说。

亨利抓住她的肩膀。“假如我下去,你跟我一起下去。”

“我做个让步,”她说,“我数到五,你可以把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

“这太疯狂了,琼· 露易丝。”他边说边掏出钱、钥匙、皮夹、香烟,并脱下他的休闲鞋。

他们像斗鸡似的互相对视。亨利先发制人,朝她扑过去,但她在摔倒时,一把抓住他的衬衫,将他一并拖了下去。他们默不作声地快速地朝河中央游去,然后转过身,慢慢游向码头。“拉我上来。”她说。

他们浑身湿透,衣服贴在身体上,滴着水走上台阶。“等我们上车时,基本就干了。”他说。

“今晚那儿有激流。”她说。

“太放荡了。”

“小心我把你从这儿推下去。我可不是说了玩的。”她咯咯直笑,“记得梅里威瑟太太以前是怎么对待可怜的老梅里威瑟先生的吗?等我们结了婚,我会用同样的方式对待你。”

假如碰巧在大马路上和妻子发生口角,梅里威瑟先生就惨了。梅里威瑟先生不会开车,假如他们吵得不可开交,梅里威瑟太太会停下车,搭便车去镇上。一次,他们在一条狭巷里争执起来,梅里威瑟先生被丢在那儿七个小时。最后,他搭乘了一辆路过的马车。

“等我进了议会,我们可不能半夜玩跳水。”亨利说。

“那别参选了。”

汽车发动机嗡嗡运转着。凉爽的空气渐渐散去,天又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琼· 露易丝看见挡风玻璃上映出他们后面的汽车的车前灯。一辆车超了过去,不一会儿又一辆从旁边驶过,接着又一辆。梅科姆镇近了。

琼· 露易丝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感到满足而安心。说不定终究是可行的,她心想,可我不是家庭型的,我甚至不知道怎么使唤厨子。太太们往来走动时互相说些什么?我必须戴帽子。我会抱不住婴儿,把他们摔死。

有什么东西嗖地从他们旁边飞驰而过,猛地冲过前方的弯道,看起来像是一只巨大的黑蜜蜂。她坐起身,吓了一跳。“那是什么?”

“一车黑人。”

“行行好,他们以为他们是在干什么?”

“那是他们耍威风的方式。”亨利说,“他们现在有钱了,能买得起二手车,就忙不迭地驶上公路。他们是公害。”

“有驾照吗?”

“有的人不多。也没有保险。”

“神哪,出了事可怎么办?”

“只能以悲剧收场。”

在门口,亨利温柔地吻了她,放开她。“明晚再见?”他说。

她点点头。“晚安,小亲亲。”

她手提鞋子,踮着脚走进前面的卧室,打开灯。她脱去衣服,穿上睡衣,悄悄溜进客厅。她打开一盏台灯,走向书架。噢,真要命,她心想。她用手指拂过一册册军事历史书,在《第二次古迦太基战争》上稍作逗留,又停在《原因为何》上。要见杰克叔叔,还是临时抱一下佛脚好,她想。她回到卧室,吧嗒关了吊灯,摸到台灯,拧开。她爬上她出生的那张床,读了三页,开着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