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 第二夜

她握住我的双手,笑道:“无论如何,你都支撑到了现在!”

“你想象不到,我究竟是怎样度过了这一天。两个小时以前,我就已经抵达了这里!”

“我能想象得到,我能想象得到……不过,我来到这里的原因,你清楚吗?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跟你聊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就像昨天我们做的那样。我想说:从现在开始,我们的言行务必要更务实。昨天晚上,我花费了很长时间来思考这件事。”

“要更务实,具体指哪一方呢?我这一方很愿意这么做。但是,老实说,眼前发生的一切,比我这辈子的任何经历都更加务实。”

“真的吗?第一,我要对你提出一个请求,请你不要这样用力握我的手;第二,我要告诉你,今天我用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来进行思考,而思考的对象就是你。”

“那你的思考得出了什么样的结论?”

“什么样的结论?结论就是,我根本就不知道你是个怎样的人,所以今天我们要从头再来。昨天我表现得就跟一个孩子,一个小女孩差不多。我的心地太善良,就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每当我们对自己的行为进行分析时,我们就会走向自夸的歪路,并在这种自夸中迎来最后的结局。这样说的意思就是,我老是在表扬自己。我下定决心,要认认真真地将你审视一番,以便能让昨天的错误得到纠正。你理应将你的一切全都向我坦白,因为这是我取证的唯一途径。啊,你究竟是什么样子的?请快些把你的故事讲给我听吧。”

我吃惊地大叫道:“故事!我是个有故事的人,这是你从谁那里听说的?我什么故事都没有……”

姑娘微笑着将我的话打断:“你能生存到现在,又怎么会没有故事呢?”

“我身上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什么故事!我只是跟其他人一样生存了下来。我孤独地生活着,在我的生活圈子里,只有我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你能了解这种孤独的感受吗?”

“你的孤独具体是指什么?难道你连一个人都没有遇到过吗?”

“不是的,我跟某些人相遇过,但最后还是只剩下了我自己。”

“那你是不是没跟任何人交流过?”

“准确说来,是这样的。”

“请你详细说明一下,你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哦,我不妨先来猜测一下:你可能有一位祖母。我也有祖母,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现在我差不多连说话的能力都已丧失,原因就是她一直把我关在家里,不许我到任何地方去。我在两年之前做了一些小坏事,结果她叫我过去,拿别针将我的裙子跟她的裙子固定在了一起,因为她很清楚,我已经不再受她的约束了。我们两个从那时开始便终日坐在一起。她双目失明,但这并不妨碍她织袜子。我在她身旁坐着,要么缝缝补补,要么给她读书听。我被别针困在她身旁——这种做法简直太匪夷所思了——就这样度过了漫长的两年时光。……”

“上帝啊,这真是太可怜了!不过,就是这样一个祖母,我也没有呢。”

“你既然没有这样的祖母,那为什么还要坐在家里呢?”

“你是不是想对我进行深入的了解?”

“没错,就是这样!”

“你要我对你说实话?”

“百分百的实话。”

“那好,实话告诉你吧,我就是个怪胎。”

“怪胎,怪胎!怪胎是什么?”姑娘又是叫又是笑,似乎在过去的一年时间里,她一直没有找到可以畅快大笑的机会,这会儿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与你相处真是一件趣事!我们坐下来吧!你看,这里正好有一把长椅。现在就把你的故事说出来,这附近不会有人经过的,我们说的话也不会被任何人听到!无论你如何辩解,我都不会相信在你身上没有发生过故事。你是个有故事的人,只不过你不想说出来而已。现在我要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你为什么说自己是怪胎呢?”

我大笑起来,似乎被她那孩子气的笑声给传染了。我说:“怪胎?怪胎就是不同寻常,引人发笑的家伙,就是这样的。我问你,梦想家是什么样子的,你了解吗?”

“梦想家!我也是个梦想家啊,我怎么可能不了解呢?我坐在祖母身旁时,有时就会胡思乱想。我做梦的时候都非常专注——啊,我竟然跟中国的一个王子结婚了……即便只是做梦,有时也会叫人觉得很愉快!事实上,也没有那么愉快了,但谁知道呢!如果心里头藏了什么事,以至于不做梦的时候老是在想这些事,那么做梦就显得更不愉快了。”说到这里,姑娘变得严肃起来。

“太好啦!现在不管我说什么,你都可以明白,毕竟你都跟中国的王子结婚了。请你听我说……啊,还没请教你的芳名呢,真是不好意思。”

“你总算想到这件事了!是不是太迟了点?”

“上帝啊!我压根儿就没朝这方面想过,因为快乐已经冲昏了我的头脑……”

“我的名字叫娜丝晶卡。”

“娜丝晶卡!这就是你的全名吗?”

“这就是我的全名吗?你怎么这么贪心呢?难道你认为我告诉你的还不够多吗?”

“不够多?恰恰相反,你告诉我的实在太多了,娜丝晶卡,你真是太好了,我真希望你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时就是娜丝晶卡!”

“啊!第一次出现在你面前时就是娜丝晶卡!”

“好吧,娜丝晶卡,我将为你讲述一个故事,内容很好笑。”

我神情肃穆,坐到她身边,那模样简直像个呆子。然后,我开始对她说话,语气就好像在朗读一本书。

“娜丝晶卡,我假设你对彼得堡城内存在一些十分怪异的地方一无所知,那么现在我可以跟你说,这些地点确实是存在的。太阳照耀着彼得堡城内的所有人,唯独忽略了这些地方,好像连瞧一瞧它们都老大不情愿。由另外一个太阳负责关照这些地方,它之所以会存在,好像就是因为要给这些地方带来光照。它照耀着它们,那种光芒是如此的不同寻常。亲爱的娜丝晶卡,我们身边的人都生活得很紧张,我们这个时代的人都拥有一种极其严肃的生活态度,然而生活在那些地方的人们,却跟我们的状态截然不同,他们好像生活在另一个国度,那里距离我们十分遥远,我们甚至从来没有听说过那里。那种生活的根源在于理想激发的热情,表现出来的状态既荒谬又平庸,既阴暗又守旧,没错,娜丝晶卡,就是这样一种混杂的东西,它是如此的俗不可耐,简直叫人无法相信。”

“上帝啊!这是怎样一个开头啊!都是一些什么样的话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娜丝晶卡——我真喜欢这样叫你,请你听我说,有些古怪的人,也就是梦想家,就存在于这些地方。如果我们一定要对梦想家的概念做出详细的解释,那么可以说,梦想家是一种无法定性的生物,而非人类。大多数梦想家都在角落中生活,那地方从来不会出现任何人。他对阳光没有半分兴趣,他生活在那里,就好像在隐居避世。他就如同蜗牛,在进入自己的住所以后,就跟住所合成了一个整体。从这个角度来说,他甚至跟乌龟差不多,乌龟这种动物很有意思,一方面它是乌龟本身,另外一方面它又是乌龟的住所。他那四面墙起初被涂上了绿色的颜料,但在经历了烟熏火燎之后已经变黑了,光是那模样就惹人厌恶,再加上一股烟味儿从其中散发出来,让人一闻就觉得难受。可是,这四面墙却很讨他的欢心,你会问了,他喜欢它们的原因是什么呢?这位先生很是滑稽,尽管他总有一天会跟自己为数不多的几个熟人全都绝交,但是偶尔他还是避免不了要招呼一下自己的熟人。当客人来到他的住所,跟他会面时,他就好像刚在他的四面墙下干了什么违法的事,他的面孔变了颜色,神情尴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来帮助自己解除困境;他就像是制造了假钞,又像是给杂志社写了一封匿名信,随信寄去了自己所写的诗,却称该诗的作者是自己的朋友,由于朋友已经去世了,所以自己理应帮他把遗作发表出来。但是,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现呢?这两个人在交谈的过程中,为什么总是提不起精神来?娜丝晶卡,这其中的原因你知道吗?当这位客人身处其他场所时,口才就会特别好,尤其喜欢谈一些吸引人的话题,例如女人。可是,为什么当他来到这里时,他的好口才就消失了,甚至看上去简直手足无措?为什么在他们两人的谈话之中,竟然听不到任何欢声笑语?这位客人应该才跟这里的主人认识了没多久,另外,这应该是这位客人第一次造访,下一次他是绝对不会再来了,所以类似的事件也绝不会在他身上发生第二回。他明明是个很懂得变通的人,为什么来到这里,见到主人神色慌张,他就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一开始,为了让双方的交谈可以变得活泼一些,从而顺利进行下去,主人也付出了很多努力。那名可怜的客人因为判断失误,所以才会来他家拜访他,眼下这位客人却陷入了窘境。为了讨好他,同时表明自己对上层社会的了解,主人不惜自降身份,跟他聊起了女人这个话题。尽管主人做出了这样的努力,但到最后却连一点成效都没有收到。主人看上去十分失落,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最后,客人忽然将自己的帽子拿在手中,并将另一只被好客的主人紧紧握住的手抽出来,然后急急忙忙地向主人告辞,原因就是,客人一下子想到了一件紧急的事情,当然了,这件事只是他凭空捏造出来的。面对这样的情况,主人为什么极力想要补偿客人,让对方明白自己的悔意有多么深重?结果这位客人却笑着离开了,并暗自立誓,以后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来拜访这个怪胎了——其实这所谓的怪胎是个极好的年轻人。客人这样做的原因又是什么呢?就在这时,宾主二人又忍不住发挥自己的想象力,给自己找点乐子。尽管这样的对比有点不恰当,但是他们还是将对方在刚才谈话中的面部表情跟一只小猫做了一下比较,这只小猫跟他们一样走了霉运。一些孩子狠狠地欺负了它,叫它大受惊吓。它被那帮坏孩子捉住了,被折磨得浑身都脏兮兮的,简直狼狈极了。最后,它躲到了椅子下面,周围一片漆黑,那些孩子总算找不到它了。它脊背上的毛接连竖立了整整一个小时,与此同时,它无法自控地大口喘着粗气。它用自己的一对前爪洗去了满脸的委屈,不过,之后它便开始敌视周围的一切,这其中既包括自然环境,也包括它自己的生活,甚至包括主人的剩饭剩菜——女管家出于对它的怜悯,便将这些饭菜留给了它。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娜丝晶卡的双眼睁得大大的,小巧的嘴巴也张开来,显然对我的话感到很吃惊。我说到这里,她忽然打断了我:“请听我说,请听我说,这些事情因何会发生,你因何会将这种滑稽的问题抛给我,我完全搞不清楚。但是,这些应该都是你的亲身经历,二者完全吻合,对于这一点,我还是很清楚的。”

我极其郑重地回应道:“这是毋庸置疑的。”

娜丝晶卡说:“这件事最后会怎样收场呢?对此我很好奇。反正已经毋庸置疑了,那就请你继续说吧。”

“这个故事的主角恰好就是身份低微的我,娜丝晶卡,你想知道这位主人,也就是我在住所中的所作所为,当这位不速之客来到我家时,我因何会便显得这般惶恐?在我家的大门被打开的那一刻,我一下子跳了起来,因为我是如此的惊讶,连脸都涨红了。我因何会有这样的表现,正是你所关注的。另外,我在招呼客人时,因何会这般手足无措,又因何会为自己不谙此道而深感羞惭,这些都让你觉得很好奇。”

娜丝晶卡答道:“没错,你说的没错。你说得非常好,但是我想给你提个建议,你可以说得稍微差一点吗?我的意思是,你现在就像在照着书念给我听。”

“娜丝晶卡!”我简直要笑出来了,不过我的口气却伪装得相当严肃,“亲爱的,我明白自己说得非常好,但是你让我换一种说话方式,不好意思,我做不到。所罗门王的灵魂被囚禁在一个坛子中,外面封了七道封条。直到一千年后,这七道封条被解除了,他的灵魂才从坛子里出来。亲爱的,现在的我就跟被囚的所罗门王的灵魂一样。娜丝晶卡,其实我很早就认识你了,我们分离了很长一段时间,现在终于又重逢了。娜丝晶卡,从很久以前,我就开始寻觅某个人,而你就是我要找的人,我们此番重逢就是最好的证明。不可抗拒的命运驱使着我们重逢了。现在我的脑海中已经打开了数千个阀门,再不说话我就要憋死了,我要让自己想讲的话如大河般流淌出来。娜丝晶卡,请你做一个温顺的倾听者,千万不要中途打断我,如若不然,我便就此打住。”

“不要!不要这样!从现在开始,我一个字都不说了,请你往下说吧!”

“那我就往下说了:我的朋友娜丝晶卡,每天都有特定的一个钟头,是我最喜欢的。每到这时,人们已经差不多完成了所有的工作,匆匆返回家中,吃饭、休息。在回家的途中,大伙儿都在考虑怎样才能快乐地度过今天的傍晚和黑夜,还有其他一切休息时间。娜丝晶卡,由于用第一人称描述这个故事让我觉得很害羞,所以我将继续使用第三人称,还请见谅。我们的主角在这个时刻到来之际,走在其他人的后头,显然他也拥有一份工作。他的脸孔呈现出惨白的颜色,并且有少量的皱纹,在这张面孔上出现了一种令人不解的兴奋。彼得堡的天气很冷,天上的彩霞变得越来越黯淡,他心绪不宁地望着这一幕。他望着这一幕,我这样说其实并不准确,因为他对一切根本就熟视无睹,所以称不上是在望着。他的视线迅速掠过身边的一切,此举简直是身不由己的,看起来他只是累了,或者是正在考虑其他更有意思的事。在新的一天到来之前,他已经将所有叫他头痛的事都处理完了,对此他很有满足感。他的心情很好,就像一个小孩子上完课以后,跑出去玩自己爱玩的游戏,做一切自己想做的‘坏事’。他的神经十分衰弱,他的想象力却膨胀起来,这种膨胀的程度并不正常。在这一刻,快乐已对这两者产生了绝好的作用力。对于这一点,娜丝晶卡,你只要亲自去瞧一瞧他,就能确信我所言非虚。他在思考什么呢……你是不是认为,他正在为晚上吃什么而陷入沉思?如若不然,就是在思考这个傍晚?是什么让他的视线如此专注?一位女士坐在一辆闪闪发光的马车里,拉车的马跑得很快。当马车从一位先生身旁经过时,只见他弯下腰,向那名女士致意,显得非常有礼貌。难道我们的主角正在观察的就是这位先生吗?不是这样的,娜丝晶卡,这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现在他根本就顾不得理会它们了!这一刻,他的生活忽然变得充实起来,正因为如此,他本人似乎也随即充实起来。他的心暖融融的,在他看来,夕阳闪烁的光芒是如此活泼喜人,让他难以忘怀。在此之前,他会留意到路面上的一切细枝末节,但是在那一刻,他简直就要看不到自己正在走的那条路了。娜丝晶卡,要是你读过茹科夫斯基写的诗,就会对‘梦幻女神’的大名有所耳闻了。她的双手十分灵巧,编织出了一幅金黄色的画卷,上面还有很多花纹装饰,那就是复杂而多变的生活。他回家的路是一条由花岗石铺成的人行道,看起来非常美丽。说不定梦幻女神会将他直接从这地方送到由水晶铸成的天宫中去,这种事有谁能说得准呢?在这样的时刻,你叫他停住脚步,然后问他,他正身处何地,又将要去向何地?你不妨这样尝试一下,问他个措手不及。他并不清楚自己身处何地,或是将要去向何地,事实上,他很有可能已经把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他的脸会涨得通红,心中充满了不快。他一定会信口雌黄,以保全自己的颜面。如果有一名令人尊敬的老妇人在人行道上迷失了方向,她会很有礼貌地叫他一声,向他问路。这会令他猛地打个哆嗦,一声惊叫险些脱口而出。随后,他会满心惶恐,环顾四周。他之所以会这样做,就是因为上面提到的那个原因。很多路人在看到他时,都忍不住面带笑容,并朝他的背影张望。有个小女孩甚至被他吓得躲到了路边,以便让他能够顺利通行。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满脸含笑,双手还在比划着什么。小女孩睁大双眼望着这一幕,竟哈哈大笑起来。对于其他人的反应,他几乎毫无察觉。他只觉得心中烦乱,便蹙着眉头朝前走去。假设他此时正走在河岸上,封坦卡河上挤满了一艘艘驳船。梦幻女神一面自由自在地翱翔,一面将那名老妇人,那些对他充满了好奇心的路人,那个大笑的小女孩,以及所有准备在驳船中度过这个夜晚的农夫全都带走了。这些人就像被粘在蛛网上的苍蝇似的,被调皮的女神编织到了那幅画卷上。这个怪胎带着自己的新成果返回家中——这个地方让他感觉非常愉悦。他一直昏昏沉沉的,直到晚饭结束后才恢复清醒。他的女佣名叫玛特廖娜,她面色阴沉,看上去满腹忧虑。无论你在何时看到她,她都是这副模样。现在她已经把餐桌上的一切都收拾干净了,还递给了他一根烟斗。他赫然发现自己的晚饭已经结束了,这让他大吃一惊。无论他怎样回想,都想不起有关晚饭的任何细节。周围黑漆漆的。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情绪十分低落。萦绕在他身边的梦之国度无声无息地倒塌了,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它消失了,就像一场梦。至于自己梦见了什么,他已经完全记不起来了,但是却有一种很难过的感觉在他心中激荡,让他感受到一丝丝的苦涩。他的想象力被某种全新的愿望引诱着,下意识地又做起了一个崭新的梦。他的房子很小,四周都静悄悄的。一个人独处时,如果没什么可干的,那么他的想象力就会膨胀起来。他的想象力就仿佛老迈的玛特廖娜用咖啡壶煮的水,逐渐被加热,沸腾起来。厨房就在隔壁,玛特廖娜在那里一边干活,一边煮咖啡——这咖啡是要给女厨子喝的,但是她并没有制造出任何声音。就在这一刻,他的想象力开始飘荡起来,不过飘荡的幅度并不大。我那名梦想家信手拿起了一本书,还未翻到第三页,书就掉在了地上。他的想象力再度变得亢奋,他眼前出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和一种崭新的生活方式,另外还有那美好的生活前景,这真叫人着迷。梦想是全新的——幸福感也是前所未有的!这虽然是毒药,却美丽得迷惑人心!啊,对他而言,真实的生活实在是微不足道!娜丝晶卡,我们的生活方式在他看来是如此的慵懒,毫无生趣,因为他原本就对我们存有很大的偏见。我们在他看来就是一些怨天尤人,在生活中苦苦挣扎的家伙!老实说,我们的周围好像已被怒气充斥,叫人打眼一看就觉得阴森可怖。……我们那个梦想家心中暗想:‘可怜的家伙!’他有这种想法其实很正常!你看在他眼前出现的各种鬼怪,它们共同构成了一幅震撼人心的画卷,它们在画卷中三五成群,表现得十分轻松、自在,这真是太神奇了。而我们这位尊贵的梦想家,就站在这副画卷的中间位置。他便是其中的主角,除了他还能有谁呢?你看那如许众多的幻象,千奇百怪,引人入胜。你可能要问,他究竟梦到了什么东西?何必要问这个问题!他自然什么都梦到了……他梦见自己和诗人霍夫曼成为了朋友,梦见霍夫曼在一开始得不到人们的认同,后来却备受褒奖;他梦见了圣·巴托罗缪之夜,梦见了当伊凡·华西里耶维奇攻打喀山时,狄安娜·凡尔农像个英雄一样挺身而出,克拉拉·毛伯雷、艾菲·狄恩斯、教长会议和胡斯,已经故去的人在歌剧《魔鬼罗伯特》中重生。歌剧中的音乐让人觉得像走近了坟墓,对此,你有没有印象?米娜、伯伦达,别列齐纳之战,有人在福隆卓瓦?达什科娃伯爵夫人在家中举办的沙龙上背诗;丹东,《克里奥帕特拉与她的情人》,克罗姆纳的小屋,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小空间,爱人就陪伴在身旁,冬季,每到傍晚时分,她就会做你的倾听者,她的双眼大睁,小嘴微启,正如我的天使——你现在所做的这一切。……哦,娜丝晶卡,他是如此的放浪形骸,我们究竟羡慕他生活中的哪一点?他现在拥有的生活,在他自己看来十分可悲。那悲惨的时刻可能终会在某天到来,这对他而言,却是始料未及的。当那一刻到来时,他心甘情愿牺牲自己在此之前的一切梦幻,他不愿在那一刻做任何取舍,因为他觉得非常后悔,他的内心充满了悲伤与痛苦。他之所以愿意这样做,只是希望能让这种可悲的生活多维持一天,这与所谓的幸福与快乐其实没有半分关联。现在他根本就不屑去期盼什么,他已经拥有了万事万物,因此他满足得要命。他的生活是由他在自己的心意指引下缔造而成的,他每时每刻都过得十分舒心。鉴于此,当那悲惨的时刻到来之前,他不会有任何期待。他轻而易举就创造出了这个美好的环境,一切都水到渠成!这一切看上去好像并不虚幻!老实说,他有时也希望这种生活是真实存在的,而非想象力在情感的刺激下产生的幻影!娜丝晶卡,身处梦幻中的人,因何会变得如此聚精会神?他的心跳加速,眼泪飞溅,原本惨白的面孔飞起了红霞,只觉欢欣鼓舞,不可抑止,他因何会有这样怪异的表现,他被施了怎样的一种魔法?他的幸福感满溢,在刹那间消磨了一个又一个失眠的夜晚,这究竟出于何种原因?我们这位梦想家受了数不清的折磨,已经疲倦极了,当黎明到来之际,他一下子倒在了自己的床上。此时,朝霞照耀着窗户,玫红色的光芒闪烁不定,房中的黑暗已被清晨微弱的日光冲淡。梦想家的一颗心不断颤抖,并隐隐作痛。他的灵魂紧绷,迥异常人,但他却因此倍感愉悦。他只觉得自己心里既甜蜜又凄苦,就这样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娜丝晶卡,人懂得自欺欺人,事实的确如此。他的内心果真已被真挚的热情触动,尽管梦想如此虚无缥缈,但是他在其中依然触碰到了某种真实存在的生灵!任何人都会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就算是那些置身世外的人也不例外。这可真是一个大骗局——举个例子,当爱情在他心底萌芽时,与之相对应的一切幸福与痛楚不堪都会随即在他心中产生。……你一旦看见他,就会相信我所言非虚!他在梦中疯狂爱慕的人,跟他却素不相识,亲爱的,当你望着他的时候,你如何能相信这就是事实?你能相信吗,他与她的会面,从来只发生在那迷人的梦境之中,对他而言,那种狂热只是大梦一场?在漫长的人生之中,他们从未在一起厮守过。他们从未结合,将双方的一切都紧密联系在一起,将全世界都隔绝在外。如果这就是真相,你能想象吗?你能相信吗,死别之际,她并未趴在他胸前痛苦地哭泣,并未对外面的狂风暴雨置若罔闻,也并未对自己睫毛上的眼泪被风干毫无察觉?这些全都发生在梦中——那是一座荒芜、萧索的花园,一直没有人过来打理,苔藓已经遍布其中的小道。他们曾经无数次肩并肩在这座花园中散步,他们相爱了这么久,有过爱情,有过悲伤,也有过期盼,‘这样漫长、温柔!’除此之外,还有一座房屋,那是一座很怪异的祖屋。她与又老又忧郁的丈夫在其中生活了很多年。那段时期,他们的生活十分孤独,并充满了哀伤。她的丈夫脾气不好,很容易动怒,但除此之外,他几乎什么话都不会说。正因为如此,他们都表现得很胆怯,就像小孩子一样。他们不愿意叫对方明白自己的爱意,便费尽心思将这份爱隐藏起来,终日为此担惊受怕。莫非这些真的曾经发生过?他们之间的爱情越是真挚、无瑕,他们就越是惶恐,他们为此受尽磨难,但是其余人却狠毒至此!娜丝晶卡,对于此事的描述,就此打住!上帝啊!在此之后,他与她又在异国他乡的海岸上重逢。当时正值中午,天气酷热,一座圣城永恒地坐落在那里,城中有一座皇宫——他们的重逢不可能发生在别的地方,宫中灯火璀璨,有悠扬的音乐声传来,原来那里正在举行舞会,衣香鬓影。他们就在旁边的阳台上重逢了,那里长满了常春藤与蔷薇。她认出他的一刹那,马上就将脸上戴的面具摘下来,并轻声说道:‘自由又回到了我的身边。’随后,她便扑进他怀中。那一刻,她的身体在轻轻发抖。他们忘却了所有的悲伤与痛苦,忘却了此前的分离,忘却了那坐落在远方的阴冷的房屋,那个年迈的男子,那座荒芜的花园,其中那把长椅,当年他坐在长椅上拥抱着她,双臂在极度绝望之下变得异常麻痹,她深深地吻了他一下,那是她给他的最后一个吻,接着她便脱离了他的怀抱。……当他们发出一声欢快的呼喊,紧紧拥抱住彼此的瞬间,这一切记忆都从他们脑海中消失了。娜丝晶卡,对于我接下来要说的这件事,你一定不会有什么异议。如果有一名不速之客打开了你家的大门,面不改色地大叫道:‘我的好朋友,我刚刚才从巴甫洛夫斯克赶回来!’他是你的一位朋友,年纪还很轻,性格活泼开朗,身材高大强壮。你在看到他的刹那,表现得就像一个小孩子刚从邻居的园子里偷了一个苹果,正忙着把它塞进衣兜里,你肯定会为他的到来感到吃惊,你的脸色变得绯红,简直手足无措。上帝啊!那个年迈的伯爵去世了,幸福已经降临到他们身边,那种幸福根本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又有人从巴甫洛夫斯克赶过来了。”

我的呼喊声中充满了悲伤,我没有继续呼喊下去,我沉默了,心中十分苦涩。我有种感觉,我的死对头,一个小怪物正在我的内心世界胡作非为,仿佛有什么人掐住了我的脖子,我的下颚开始哆嗦,我的眼泪渐渐盈满了眼眶……在那样的情况下,我真想强迫自己笑出来。娜丝晶卡睁大眼睛做我的倾听者,她是个聪慧的姑娘,我期盼她会忍不住笑出声来,那笑声欢快得就像个小孩子。我将埋藏在心中许久的话向她倾吐出来,这让我的讲述离题万里,为此我觉得很后悔。我早就给自己下了判决书,因此我可以像照着书本朗读一样,将这些话全都说出来。我从来不期望别人能明白我的心意,我只是情不自禁地想要坦白,将这份判决书背诵出来。然而,娜丝晶卡却一言不发,这让我觉得很意外。没过多长时间,她又轻轻捏了一下我的手,表情又是害羞又是怜悯。她问我:“这就是你的一生?”

我说:“是一生,娜丝晶卡,我的一生眼看就要沿着这条轨道走到终点了!”

她忐忑地说:“不会的,不会是这样的,这根本就不会发生。我很担心我的一生就要在祖母身边度过了。你听我说,这种生活会让你觉得了无生趣?你明白吗?”

“我明白,娜丝晶卡,我明白!”我情不自禁地大叫道,“我一生之中最美好的时光,都被我自己浪费了!我已经了解了这一点,现在我对此的了解比以往任何一刻都更深刻。你是上帝亲自送到我身边的天使,为了能让我明白这一点,于是你来到了我的身边。然而,对于这一点的认知却让我愈发觉得痛苦。现在萦绕在我脑子里的只有未来,尽管我正坐在你身旁,跟你交谈。未来的我依然要继续这种孤家寡人的生活,我对世人毫无贡献,终日散发着腐朽的气息。这样的未来对我而言真是太恐怖了,不过,我已经不必再对未来有任何奢望了,因为这一刻我正在你身旁,我觉得快活极了!亲爱的娜丝晶卡,从一开始接触,你就没让我受过任何挫折,眼下你还让我拥有了两个这样的夜晚,让我感觉自己真的活过,为此我祝愿你能收获巨大的幸福!”

娜丝晶卡的眼睛里泪光闪烁,她大声说道:“哦,不要,不要,不要这样。这两晚多么美妙啊!我们怎么可以就此诀别!”

“娜丝晶卡啊!我能跟我自己重归于好,并且好得这样彻底,都是你的功劳,你明白吗?以前我有时会轻视我自己,但是你知不知道,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这样做了?此前我那样生活就是在犯罪,但是你知不知道,从今往后,我可能不会再为此陷入自责了?我跟你说的一些话,你是否会认为夸大其词?娜丝晶卡,请你不要有这种想法,就当给上帝一个面子。真正的原因是,我有时会觉得非常苦闷,苦闷极了……每到这种时候,我就感觉自己已经丧失了一种能力,只有在这种能力的支撑下,我才能分辨清楚现实生活中的一切事物,并与之进行接触。因此,在那样的时刻,我会觉得真实的生活将永远都不会降临到我头上。而我自己就是造就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我理应被我自己斥责。让我觉得恐慌的是,当夜间的梦境结束时,我有时候竟会恢复清醒!你见到你身边的人吵吵嚷嚷地过他们的日子,你每天都在跟他们的现实生活方式相接触。你都看到了,在他们的生活中,每个小时都是不一样的,他们的生活永远都是崭新,因为它时时刻刻都在更新。他们的生活不会被什么堵塞,也不会消失于无形,就像梦一样。但梦想却是一个被控制的奴隶,其控制者就是黑暗和思想,就是彼得堡居民心头的一片云。这片云的出现叫人猝不及防,就是它,首次将太阳都遮挡住了。要知道,彼得堡居民是多么珍视他们心中的太阳,因此这片云的到来让哀愁笼罩了他们的心头。那些梦想如此怯懦,如此乏味,简直可以称得上恶俗,这真令人沮丧——当梦想被哀愁笼罩,什么人还能忍得下去!你会产生这样的感觉:尽管梦想无穷无尽,但此刻它终究是疲倦了,耗光了,因为它总是处于紧张的状态中,每天二十四小时都是这样。你要明白,人都会日渐成熟,先前的梦想也会随之消亡。这些梦想支离破碎,最终变成一堆尘土和碎片。梦想家需要建立一种新生活,当然了,前提是另外一种生活根本就不存在,这时他需要用到的原材料就是这些碎片。然而,这一刻,他内心深处想要得到的东西却不是这些!梦想家开始在自己先前做过的梦中翻找起来,可是他什么都没有找到。他就像在灰烬里寻觅火星,就算只找到一丁点火星,他也可以将它扇旺,变成一团火。他那颗心已经变得冰冷,他希望能借助那团再度燃烧的火取暖。他心中曾经承载过一些东西,说到底就是美好的梦想,它是如此的甜美,打动人心,如此的震撼,叫人热情澎湃。如今这场梦已经死了,他希望它能在火的温暖下重生。娜丝晶卡,我的情况已经发展到了何种程度,你是否了解?现在我甚至会不由自主地为我的感受庆祝生辰,这样的庆祝活动自然也发生在我那愚不可及又虚无缥缈的梦中,所以这些感受实际上也都是虚幻的,尽管它们对我而言是如此甜美。我那些梦想虽然愚不可及,但却已经成为了过去,永不再来——不是你想做什么梦就可以做什么梦。这就是我要举行庆祝活动的原因。现在我喜欢在某些特定的时间到某些特定的地方去,在那些地方,我曾经收获过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快乐,我愿意前去寻找我过去的记忆。尽管以前发生的事永远都不能重演,但我还是喜欢让它们与我的现在达到契合。我经常在彼得堡的街头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心中充满了愁苦与悲伤,那模样就像一道影子。这些你能了解吗?往事真是不堪回首!就拿这个地方来说吧,我曾经在这里的人行道上寂寞地踟蹰,心中悲苦不堪,就跟此刻的我一样,这种情况就发生在一年前的同一个时刻。与现在相比,过去的生活好像没这么紧张,也没这么嘈杂,那时候这些暗无天日的念头也不会时时刻刻都在我的脑海中萦绕,我不会像现在这样日日夜夜寝食难安,因为当时的我不会终日自怨自艾,让自己深陷苦闷之中。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我自己也搞不清楚。虽然现在并没有比过去糟糕很多,但我只要一想到过去,就连梦想都会变得悲苦。你扪心自问,过去的梦想都去向了何方?一年又一年就这样飞快地过去了!你这样摇头感叹道。然后,你再次扪心自问:我这几年都做了些什么?我最美好的时光是如何虚度的?我是否拥有过真正的生活?如今这个世界真是阴冷,你这样自言自语道。阴森的寂寞将在几年之后到来,跟着你将步入晚年,要依靠手杖的支撑才能勉强行走,接下来悲苦与失望也将来到你的身边。渐渐地,你不再做梦了,你的梦已经枯萎,就像是枯黄的树叶从树上飘落下来,你的梦幻世界变得越来越荒芜。……娜丝晶卡啊!那种境况多么凄凉,你孤孤单单的一个人,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为何事感到遗憾。……你失去的所有东西都是那样微不足道,它们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梦,愚不可及又虚无缥缈,因此你的确找不到一件事可以让你感到遗憾!”

“你真是太可怜了,请不要继续往下说了!”娜丝晶卡一面说,一面将一滴滑落的眼泪擦拭掉,“这些眼下都已经不存在了!眼下有我陪伴在你身边,从今往后,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无论期间有什么事降临到了我头上。请你听我说,我的祖母曾请来一位老师教育我,不过我并没有学到什么,我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女孩。但是,我对你所讲述的这些经历都有过切身的体会,这些就发生在祖母将我与她的衣服固定在一起的那段时间,因此我可以实事求是地说,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已经很清楚了。不过,因为我的受教育水平不高,所以如果要我讲这些,我肯定没有你讲得这么好。”我的表达能力这么强,将自己内心的凄苦表达得如此到位,打动人心,而我的用词又是如此文雅,这些都让她对我产生了一定的敬意,所以她才会补充了这样一些话,说这话的时候,她显得很害羞,“我很开心,你能把自己的心事告诉我。眼下关于你的一切,我都已经了解清楚了。你知道我现在想做什么吗?我想对你坦白,将我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讲给你听。你是这样的聪明,我希望你能在听完以后给我提点建议。你愿意答应我这个请求吗?”

我说:“娜丝晶卡啊,给别人提建议这样的事情我从未做过,更何况还要我保证提出的建议是明智的。不过,我知道眼下我们就可以做一件十分明智的事情,那就是我们可以像现在这样一直生活下去,互相给出建议,而且这些建议都是切实可行的!亲爱的娜丝晶卡,请你直接告诉我吧,你到底希望我能向你提出怎样的建议?眼下不管我想说什么,都可以马上说出来,因为这一刻我简直快活极了,我变得聪明伶俐,又充满了勇气。”

说到这里,我的话头就被娜丝晶卡截住了,只听她笑道:“不是这样的!明智的建议的确是我想要的,但对我来说,这还不够,我希望你就像我一生一世的爱人那样,为我提出诚挚而又亲切的建议!”

我大喜过望,大叫道:“请说下去,娜丝晶卡,说下去!此刻我是如此的爱你,就好像我已经爱了你二十多年。”

娜丝晶卡说:“请将你的手交给我!”

我把自己的手交到她手里:“给你!”

“我的故事现在就要开始了!”

娜丝晶卡的故事

“你已经知道了,我有一个年迈的祖母,这就相当于你已经了解了我的故事的二分之一……”

我笑着打断她说:“另外二分之一要是也如此简单……”

“你先听我说,不要打断我。被你打断以后,我的表达可能就会变得不连贯了,所以我们得事先约定,在我讲话的过程中,你不要插嘴。就这样,你先保持缄默,听我往下说。

“我有一个祖母,她的年纪已经很大了。我的父母双双去世以后,我就去跟她一起生活,那时我还是个小姑娘。祖母总喜欢唠叨自己过去的生活有多好,所以我相信她过去的生活与现在相比,肯定更富足。她自己担任我的法语老师,另外,她还请了一个真正的老师来教育我。眼下我已经十七岁了,而课程结束的那一年我才十五岁。我从那时开始变得很调皮,不过,我不会跟你说我都做过些什么。简而言之,我并没有犯什么大错。有一天早上,祖母叫我过去,把我跟她的裙子用一枚别针连起来。她说,这样做的原因就是,她已经管不了我了,因为她的双眼已经看不见东西了,她还说,我要是不改正错误,就要一生一世困在她身边。一开始,不管我是读书、学习,还是做家务,都要在祖母身旁进行,我无论如何都不能从她身边逃离。我们有个女佣名叫菲奥克拉,她的耳朵听不见东西。有一回,她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泡,答应代替我坐在祖母身边。当时祖母正在圈椅中坐着,昏昏欲睡,我乘机去跟一个相识的女孩见面,她家距离我家并不远。我就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判断祖母会不会上当。结果并不如意。祖母醒过来的时候,还以为我温顺地在她身边坐着呢,她还跟‘我’说起了话,她哪里想得到,我早已经溜走了。菲奥克拉见到她在说话,偏偏又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菲奥克拉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应对的方法,索性将别针打开逃跑了……”

娜丝晶卡大笑起来,暂时停止了她的讲述。见到她笑,我也笑起来。但是,她马上又不笑了。

“请听我说,不要笑话我的祖母。我是因为觉得这件事实在很滑稽,所以才会忍不住笑。……老实说,对此我也无计可施,因为祖母的个性就是如此。不过,我对她总归还是有感情的。我的诡计被她当场拆穿:我马上又被拘禁到原地,我坐在那里,甚至连动一动都不行。

“啊,有件事忘了跟你说,祖母和我住在属于她的一所房子里。那是一座木房子,它的年纪几乎跟祖母差不多大。房子的面积不大,总共只有三个窗户。顶上有座阁楼,里面住着一名新租客。……”

我假装不动声色地问她:“你这样说,意思就是在此之前还有一个旧租客?”

娜丝晶卡答道:“没错,你这么喜欢说话,他跟你可大不一样,他是个非常沉默的人,很少会动用自己的舌头。他已经是个老头子了,身材干瘦,嘴巴不会说话,眼睛也看不到东西,走路还一瘸一拐的。后来,他就去世了。房租和祖母的养老金就是我跟祖母的主要生活来源,一旦没有了房租收入,我们的生活难以为继了,因此我们必须要再找一个租客。这个新租客是从外地过来的,他不是本地人。他的年纪还很轻。祖母之所以让他租住我们的阁楼,是因为他在知道房租的数目以后,很痛快地就答应了下来。他住进来以后,祖母才问我:‘娜丝晶卡,那位新租客的年纪还很轻吧?’我不想欺骗她,便对她说:‘祖母,他虽然称不上老头子,但在我看来,也不算年轻了。’祖母又问我:‘那他长得英俊吗?’

“我依旧不想欺骗她,就说:‘说到这个呀,我觉得他长得还算可以吧!’祖母说:‘啊!大事不妙!我可要提醒你一句,你私底下可别偷看他。这个社会怎么会变成这样呢!这个新租客的档次这么低,长得却还不错,也就是在这样的社会才会发生这样的事。下不为例!’

“对于过去的记忆充斥着祖母的头脑!她总是在回想过去:与现在相比,那时的她更年轻,那时的阳光更温暖,那时的奶油保质期更长!我默默地坐在那里,暗自思索道:祖母询问我新租客是否年轻英俊,为此她还主动对我提出警示,这究竟是出于何种原因?然而,我只是思索了一会儿,随即又开始织袜子,数自己总共织了多少针。没过多长时间,先前思索的问题就被我抛诸脑后了。

“我和祖母曾经向那名新租客承诺过,会帮他把阁楼的墙壁重新裱糊一遍。有一天早上,他就为了这件事来找我们。大家讨论了一阵子,祖母遂对我说:‘娜丝晶卡,去把我的算盘拿过来,就在我的卧室里。’不知何故,我竟然会脸红,我甚至忘记了当我坐在那里时,我的裙子还跟祖母的裙子连在一起。在听到祖母的吩咐以后,我马上一跃而起,祖母所坐的圈椅都跟着我移动了一下。为了不让那个租客留意到我,我本该一声不吭,先把别针打开才是。但是,在那一刻,租客已经了解了我作出这种反应的原因。他的心领神会落入我的眼中,让我的面色绯红,连步子都挪不开。我害羞极了,真想把眼睛闭起来,将整个世界都隔绝在外面!忽然之间,我哭起来。祖母斥责我说:‘你怎么还站在这里?’我哭得更加厉害……我之所以会这样羞惭,就是因为我当着那名租客的面做出了这样的糗事。那名租客意识到这一点以后,随即躬身行了个礼,离开了此处。

“从那以后,每当有什么声音从走廊里传到我的耳中,我便悄悄将别针打开,因为我觉得可能是那名租客过来了,无论如何我都要先做好准备。在那样的时刻,我就仿佛已经昏死过去。然而,那并不是他。在接下来的两个礼拜,他再也没有出现过。那名租客让菲奥克拉帮他转告祖母,他那里有不少好看的法语书,为了给生活增加一些乐趣,祖母是否愿意听我朗读这些书?祖母答应下来,并对他表达了自己的谢意。不过,祖母绝不允许我朗读一些有伤风化的书,为此她不断地询问其中是否有这一类书。祖母说,娜丝晶卡,你要是读了那样的书,就会学到一些不好的东西。

“‘学到什么不好的东西,祖母?那些书的内容究竟是怎样的?’

“祖母说:‘哼,那些书的内容全都是年轻人勾引姑娘家,那些姑娘都是些循规蹈矩的好姑娘。那帮年轻人口口声声说要跟她们结婚,并以此为借口带她们私奔。此后,这些可怜的姑娘又惨遭他们的遗弃。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们饱受命运之神的捉弄,最后的下场可悲至极。那些书十分吸引人,会叫你为了读完它们彻夜不眠。那些书我以前也读过不少。娜丝晶卡,你可要小心,不要接触那样的书。哦,他送过来的都是些什么书?’

“‘祖母,都是些小说,华特?斯哥特写的。’

“‘华特?斯哥特写的小说!其中是不是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他是不是把一些写了情话的纸条夹到书里面了?你去翻翻看。’

“我说:‘没有,祖母,这里面没夹任何纸条。’

“‘有时候,那些坏家伙会把纸条藏在硬皮封面下面,你看看那里有没有!……’

“‘没有,祖母,那里没藏东西。’

“‘那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接下来差不多有一个月,我们都在读华特?斯哥特,差不多二分之一的小说就这样读完了。后来,他又来送了好多普希金的书,这些书深深地吸引着我。我甚至不再做梦,在梦中跟中国的王子结婚。

“在此之后,我又跟这名租客碰了面,这纯粹是个意外事件。当时,祖母叫我去拿一样东西,我走上楼梯,忽然就看到了他。他在原地站住了,红霞飞上了我们俩的面庞。他笑着问候我,又叫我帮他问候祖母。他问我:‘你读过那些书了吗?’我说:‘读过了。’他问:‘相对而言,你喜欢其中哪本书?’我说:‘《艾凡赫》和普希金写的书是我的最爱。’这就是我们谈话的全部内容。

“一周过后,我们再度相遇,地点依旧是在楼梯上。这一回是我自己要找什么东西,跟祖母无关。当时就快要三点了,这名租客总爱在这个时候回来。他跟我说:‘你好!’我也跟他说:‘你好!’

“他又说:‘你难道不觉得很闷吗,天天都跟祖母坐在一起?’

“不知何故,听到他的问题以后,我的脸又变红了。可能正是因为我没有想到他会针对这件事向我提出疑问,所以我感到很羞惭,并且再度有了受辱的感觉。我真想马上走掉,不再理会他,但是我做不到,因为我的力量不足以支撑我这样做。

“他说:‘请听我说,你是一个很好的女孩。我跟你说这些,还请见谅。我这样做,完全是出于好心,请你相信我。你的祖母对你的善意,不会比我更多。你与所有女孩都没有交往,这是真的吗?’

“‘过去我跟一个名叫玛申卡的女孩交往过,但是她已经去了普斯科夫,所以眼下我已跟所有的女孩都停止了交往。’我这样对他说。

“他问:‘我想请问一下,你是否愿意跟我一起去看戏?’

“‘看戏?祖母会怎么说?’

“他说:‘你溜出去,不要让她知道……’

“我说:‘这怎么能行?要欺骗我的祖母,这种事我可不干。再见了,先生!’

“他没再纠缠,只说:‘好吧,再见了。’

“晚上他来到了我们的房间,当时我们刚刚吃完晚饭。他坐下来,跟祖母聊了很久。他问祖母是否到过什么地方,是否有旧相识。忽然之间,他说:‘戏院正在上演《塞维尔的理发师》,因为此前我的朋友想去看,所以我就在那里预定了一个包厢,时间就定在今天。不过,这些戏票现在已经用不上了,因为我的朋友又不想去看了。’

“祖母大叫道:‘《塞维尔的理发师》!莫非就是那个理发师,以前曾经演过的?’

“他说:‘是的,正是那个理发师。’说着,他还瞧了瞧我。我一下子领悟到他的意思,我的脸色随即变得绯红,我的心一阵狂跳,热切期盼着某件事的发生!

“祖母说:‘原来是这样,以前我还演过这部戏里的罗茜娜,不过是在私人家庭中上演的。因此,对于这部戏我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租客问道:‘那你今天是否还想去看这部戏?我的戏票是否白买了,就全看你的决定了。’

“祖母说:‘去,为什么不去呢?娜丝晶卡可是连戏院的大门都没迈进过呢。’

“上帝啊,我真是太开心了!我们马上开始换衣服,做准备,然后出发。祖母这样做主要是为了取悦我,她其实是个心地很善良的老太太。另外,她自己也想欣赏一下音乐,虽然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东西了。再说了,我们这一辈子都不会自己花钱买戏票的。

“我不想跟你说,我在看完《塞维尔的理发师》之后有什么感受。那天晚上,我醒悟到,那名租客今早只是为了试探我,才会邀请我跟他一块儿出去,因为整个晚上他一直在看我,眼神中充满了热情,而当他跟我讲话时,语气明显是想讨好我。哎呀,我简直开心极了!当我躺在床上时,我又骄傲又兴奋,就像发了烧一样,心跳得厉害。整整一夜,我都在睡梦中念叨《塞维尔的理发师》的台词。

“我原本以为,他对我的热情会与日俱增。然而,这种想法竟是错误的。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极少看见他。基本上,他每个月只现身一次,目的就是邀请我跟祖母去看戏。我们总共去看了三次戏。祖母这样约束我,让他对我心生怜悯,这就是他邀请我们去看戏的全部原因。这使得我在看戏的过程中并无愉快的感觉。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读书和家务的兴趣都已消失了,整天不知该如何是好。我有时笑,有时哭,有意激怒祖母。我一天天消瘦下去,距离生病已经不远了。租客不再到我们的房间里来,因为演戏的旺季已经结束了。我们每次相遇都是在楼梯上,他默默地弯下腰,向我致意。看上去,他并不打算对我说什么。当他走到走廊上时,我依然驻足在楼梯的中间位置,这一切就发生在一瞬间。每回遇上他,我身上的血液都会一股脑儿汇聚到头部,因此,每当这时,我的脸色就会涨得通红,跟樱桃的颜色差不多。

“说到这里,整件事已接近尾声。去年五月份,那名租客又来到我们的房间,那一天距离现在刚好一整年。他对祖母说,在接下来的一年时间内,他将会居住在莫斯科,因为他已经把自己在这里的事情全部处理妥当了。听他说到这里,我一下子倒在了椅子上。当时我的面色惨白,就像昏死过去了。可是,祖母根本看不到这一幕。他交代完这件事,又向我们鞠了一躬,随后便离开了。

“我该如何是好?我满心愁苦,思来想去,总也想不出解决的办法。等到后来,我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我决定等当晚祖母进入梦乡时,就去向他问个清楚明白,因为他翌日就要离开这里了。这就是那件事发生的背景。我将几件连衣裙和用来换洗的衬衣装进一个包裹中,我就拿着这个包裹朝租客所住的阁楼走去。当时,我就像只剩了半条命一样。我觉得自己花费了整整一个小时的时间才走完了那道楼梯。在我将他的房门打开以后,他吃惊地叫了一声,并将视线定格在了我身上。我在他眼中就像一个鬼。当时我的双腿眼看就要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了,他意识到这一点,急忙给我倒水喝。我的心跳得厉害,以至于头痛不堪。我就这样晕了过去。当我醒来时,我马上将那个包裹放到他的床上,随后,我坐在他身旁,以手掩面,痛哭起来,我的眼泪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他站在我眼前,面色惨白惨白的。他望着我的眼神是那样忧伤,我的心简直都要碎掉了。看样子,他已在一瞬间领悟了我的心意。

“他说:‘请听我说,娜丝晶卡,我是个一事无成的人。我没有钱,也没有正式的工作,我的生活十分潦倒。要是我们真的结了婚,我们的生活将无以为继。’

“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一直在交流。最后,我再也无法忍耐了,我告诉他,我无法再跟祖母生活下去,我要从祖母的控制下逃脱出去,我不想再被她用一枚别针囚禁在这里。我说,我已经离不开他了,如果他点头,我可以马上跟他到莫斯科去。那一刻,我的心简直乱成了一锅粥,羞惭、爱情与骄傲一起沸腾起来。我倒在他的床上,那模样就仿佛癫痫发作。我恐慌极了,只怕他根本就不会答应我的请求!

“他坐在那里,接连几分钟都没有说话。随后,他起身走到我面前,将我的手抓在他的手中。

“他含着眼泪对我说:‘亲爱的娜丝晶卡,我的好姑娘,请听我说,我对你发誓:当我有条件结婚的时候,我一定会请求你赐予我幸福。眼下能让我幸福的人,就只有你一个,请你不要对此提出质疑。请听我说,我现在要到莫斯科去,接下来的整整一年时间,我都将在那里度过。我希望能利用这段时间,为我的事业奠基。我发誓,当我重返此地时,我会让我们得到幸福,当然了,前提是那时候你对我的爱意依然没有消失。但是,现在我不能给你任何承诺,我没有这样做的权利,这是完全不可行的。在此我要强调一点,要是这件事在一年以后的进展并未如我所料,那么就一定会拖延很长一段时间。不过,我没有权力,也没有勇气让你受我的誓言束缚,因此,我所假设的这一切都是在你始终爱我的前提下发生的。’

“这就是他跟我说的全部。翌日,他便离开了。他请求与我立下一个约定,将这件事对祖母完全保密。说到这里,我的故事已经快说完了。事情已经过去了一整年。三天前,他就已经回到了这里,但是,但是……”

我急不可耐地叫道:“出了什么事?”我太想知道结局是什么了。

为了回答我的问题,娜丝晶卡简直像是耗尽了全部的气力:“但是他直到现在也没有现身!他甚至没有给过我任何消息……”

话说至此,她忽然沉默了。过了一阵子,她低下了头。忽然之间,她以手掩脸,大哭起来。见她如此,我简直就要心碎了。

结局竟然是这样的,这真叫我始料未及。

我胆怯地开了口,并让我的语气听上去尽量婉转一些,我说:“娜丝晶卡!娜丝晶卡!不要哭了,就当看在上帝的面子上!说不定他还没到这里呢,你为什么这样肯定呢?……”

娜丝晶卡说:“他已经来了!我知道他已经来了。他临行前的那天晚上,我们已经约好了。除了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些对话,我们还订立了一个约定。随后,我们便来到这边的河岸上漫步。那时已经十点了。我不再哭泣了,就与他在这条长椅上坐着,听他跟我说话,我的心甜如蜜。……他跟我说,他回来以后,会在第一时间到我们家里去。他会向我求婚,一旦我答应下来,我们就去向祖母讲明这一切。我知道他已经回来了,但他就是不现身。”

她无法自控,再度哭起来。

“上帝啊,你要怎样才能不这么痛苦,对此我能做些什么?”我着急得要命,简直手足无措,于是我一面大声说出这句话,一面从长椅上纵身跃起,“请向我明示,娜丝晶卡,我去找到他,跟他说几句话,这样行吗?”

娜丝晶卡忽然仰起头来,对我说:“这怎么能行?”

我旋即意识到什么,忙说:“当然不行,当然不行,哦,我想到了,不如你写一封信吧。”

她马上说:“不,不,我没法写!”说着,她又垂低了头,连瞧都不再瞧我一眼。

“为什么没法写?为什么?”我坚持自己的意见,“当然了,娜丝晶卡,信有很多种类,看你要写的是哪一类!你应该明白的。……啊,我又想到了,娜丝晶卡!请你务必要相信我!我向你提出的建议并非信口开河。你完全可以做到。第一个步骤你已经完成了——现在你为什么又……”

“我不要,我不要!我要真那样做,就像是在对他死缠烂打……”

“亲爱的娜丝晶卡呀!”我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插话道,“不是这样的,事实上,既然他已经对你许下了承诺,那么你就有权这样做。而且,他是个君子,情感十分细腻,这是我根据你的描述推测出来的。”我越说越神采飞扬,因为我觉得,无论是我的观点,还是证明这观点的依据都是合情合理的,“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对你的承诺束缚了他自己:他承诺,自己日后的结婚对象一定会是你,与此同时,他又给了你充分的自由,就算是此刻,你也完全可以拒绝他。……即便现在你要求他解除当初的承诺,占据优势地位的一方依然是你,我说了这么多,意思就是,你完全有权利迈出第一步……”

“那你我易地而处,你会如何写?”

“写什么呀?”

“写信啊。”

“我会写:‘亲爱的先生……’”

“一定要写‘亲爱的先生’吗?”

“是的!一定要这样写,但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在我看来……”

“好的,请写下去!”

亲爱的先生!

请你体谅我……

没必要恳请他的谅解!所有事情都已经通过真相表露出来了,不必再拐弯抹角,就这样往下写好了:

现在我写这封信给你,证明我是这样缺乏耐心,还请见谅。在过去的一年中,我一直满怀对未来的憧憬,我觉得非常幸福。但是到了此刻,我连一天都等不下去了,因为这种时间上的拖延充满了不确定的因素。你会为此责备我吗?眼下你已经回来了,你的心意说不定也已经有所改变。倘若事实果真如此,那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对你既无怨言,也无责备。我之所以写这封信,就是为了向你表明这一点。即便你没能约束好自己的心,我也不会因此责备你。因为那就是我的命运!

我焦躁的情绪在这些文字中展露无遗,但当你看到它们时,你既不会嘲笑我,也不会为此发火,因为你是一个德行高尚的人。这封信的作者是一名身世凄苦的姑娘,她从不知道该如何约束自己的心,因为她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什么亲人,她无法从别人那里得到教诲与提醒,请你务必要谨记这一点。请你不要责怪我,我的灵魂可能已被怀疑侵袭,尽管这侵袭可能只发生在刹那之间。你不会如此狠心,让这样一个姑娘遭受她不应遭受的一切,即便只是精神上的指责。因为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她对你的爱都是如此刻骨铭心。

娜丝晶卡的双眼闪闪发光,显得开心极了,只听她大叫道:“太好啦!我们两个的想法完全吻合!天哪!一定是上帝派你过来帮我的,眼下我所有的担忧都在你的帮助下得到了解决!真是太感谢你了!”

“你感谢我的原因是什么?因为派我过来的是上帝?”我望着她那张开心的小面孔问道,这一刻,我的精神也很振奋。

“没错,我很感激你,即便原因就像你所说的那样。”

“娜丝晶卡呀!在某些情况下,我们甚至会为别人陪伴在我们身边而对其生出感激之情。我是如此的幸运,遇到了你,我将一生一世铭记你,因此我对你也心存感激!”

“好了,就这样吧!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当初,我跟他曾经约定,他回来以后,为了能在第一时间告知我,他会在我们的朋友家中给我留一封信。我们那些朋友根本就不知道这回事,不过他们都是很朴实、善良的人。但是,由于有的话不方便写在信里,所以不排除他不能用信向我传递消息的可能性。如果真是这样,他就会按照我们事先的约定,在当天的十点钟到此处来。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我知道他已经来了,但无论是他的信还是他本人都没露过面。我根本无法在早间时分出来,因为祖母对我的看管实在太严格了。等到明天,请你亲自把我这封信交给我们那些善良的朋友,他会从他们那里看到这封信的。若是他给我写了回信,那么就请你在晚上十点的时候,帮我带到这里来。”

“但是信在哪里!你要先写完这封信,我才能去做这件事啊!恐怕要拖到后天才能把这件事办完了。”

娜丝晶卡看上去有些惊慌失措,她说:“信……信……但是……”

她的话就停在了这里。她转过脸去,不再面对我,但我已经看到她的面色就像玫瑰那样红。忽然之间,我觉得自己手里多了一封信。原来,她一早就写好了这封信,并将其密封起来,随时准备交托出去。某种回忆随即在我心中荡漾起来,它是如此的亲切,如此的甜美,如此的打动人心。

我唱道:“罗——茜——娜——”

她跟我一起唱起来:“罗茜娜!”我开心极了,简直忍不住要给她一个拥抱。她笑起来,脸色红透了,一颗珍珠似的泪珠儿在她那黑色的睫毛上轻颤着。

她飞快地说道:“好了,好了!是时候跟你说再见了!我已经把信交到了你手中,你只要把它送到这个地址就行了。好,就这样吧!明天见!明天见!”

她一面颔首,一面使劲握住我的双手。随后,她便飞奔回一条小巷,她家就在那里头。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站在原地目送她。

我已经看不到她的身影了,但是耳畔却依旧回响着她的声音:“明天见!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