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以后

他们仍然是一个寡言少语的家庭。多年来的沉默不可能一两周内就消除掉,但是现在的沉默是完全不同的,它具有更加安静,更加诚实的特点。它不再是那样压抑,那样令人窒息。沉默并不堵住嘴,也不掐住喉咙,嘴可以呼吸,不过沉默还不让开口说话,它相信时间一到话语就会从嘴里出来的。

露米姬从窗台上掉下来后,幸亏有个晚间遛狗的人走过学校,她马上打电话叫了一辆救护车,把露米姬送到了医院。令人惊讶的是露米姬伤得很轻,只是碰伤了几处,没有任何骨折。颈托她不得不戴了一周左右,但那是一个很小的颈托。

当父亲和母亲来到医院看望她时,露米姬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们。当他们了解到罗莎之死真的是一场意外事故时,经过消毒的医院病房里,他们都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他们也跟耶尼卡取得了联系,耶尼卡终于说出了事实的真相,经过这些年后她也大大地舒了一口气,因为多年来她也被谎言压得气都喘不过来。

罗莎之死是一起悲惨的意外事故,谁也没有责任。一大堆的假定不可能让她生还。理解和接受这一事实有助于所有与此悲剧有关的人。他们能够一块一块地,一步一步地把曾被消除的历史还原成他们生活的一部分,成为他们自身的一部分。

露米姬尝了一下她那暖暖的、甜甜的格洛格酒的配料肉桂、丁香和生姜。她望着挂在天花板上的草编,它正在慢慢地、梦幻般地游动。屋外,白雪飘扬;屋里,圣诞音乐唱片很快就要结束了,现在该是睡觉的时候了。

露米姬相信她不会再做噩梦了,她相信她一定能安安稳稳地,长时间地熟睡一觉。

露米姬继续躺在雪地里摆出白雪天使的图形,她伸了伸手,加固了一下天使的翅膀。她想起了亨利克。

影子。迫害狂。这男人是个妄想症患者,他患病的严重程度直到他被抓起来后才揭露出来。当露米姬从窗口掉下去后,亨利克就从学校逃回了家。一两个小时后警察就强行进入了他的住所。他们发现亨利克不省人事地躺在床上。他服安眠药过量,但他还是被抢救过来了。

开始时在他家里并没有找到什么罪证,但后来发现他在阁楼上搞了一间所谓《露米姬屋》,他在朝外的墙面上铺了硬纸板,所以人们看不见里面的东西。

通过审问亨利克,事情终于搞清楚了。一两年前当露米姬进入中学时,亨利克就开始对她想入非非。亨利克的妻子突然离他而去,加重了他的病情。他注意到了露米姬,因为她与其他中学生不一样,于是他就爱上了她。亨利克开始搜集有关露米姬的信息。

亨利克非常耐心,非常固执,非常狡猾,这些方面他几乎达到了令人难以相信的程度。他走出去跟那些中学时认识露米姬的人聊天。他从露米姬老同学那里了解到校园里恃强凌弱的情况,接着他又搞清楚了校园恶霸的名字和以大欺小的范围。亨利克知道如何给人好印象。他看起来很平静,很有魅力,很可靠。他有时以他本来面目露面,有时以记者的身份露面,有时又以露米姬班主任或治疗学家的身份露面。人们都很信任他。

亨利克把露米姬的亲戚都调查得一清二楚。在一个酒会快结束的时候,露米姬父亲的堂兄弟麦斯·安德森向他透露说露米姬曾经有过一个姐姐,后来死了。亨利克施展了他所有的本领,利用了各种关系,终于把警察局关于罗莎之死的案卷搞到了手。

总有这样的人,他们认识很多人。芬兰是个小国。要是你想知道什么事情,你只要有足够明确的目标和计谋就能办到。亨利克的心理变态是属于这样的类型:不管需要多长时间,他都能利用他的智慧和魅力来达到他的目的。

露米姬开始结交男友促使亨利克马上行动。妄想症已经发展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不管用什么办法亨利克都要把露米姬搞到手。他想知道一切有关露米姬的情况,他想占有她,他想用他的学问来控制她。这也是亨利克病态的权力游戏的一部分。

亨利克监视露米姬。他像影子一样跟踪露米姬。亨利克搞清楚了露米姬每一个动作。他干的最冒险的事就是跟露米姬父母聊天。他对他们说他是中学心理学老师,露米姬曾经好几次到他那里谈她内心的阴暗思想。亨利克要露米姬父母保证他们决不对露米姬谈有关他来访的事。就在一次访问时,亨利克偷到了照片箱的钥匙,箱子的位置就是麦斯·安德森向他透露的。

亨利克所干的这一切露米姬都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最重要的是,这男人已经被抓住并关了起来,他再也不可能骚扰她了。

《黑苹果》的首场演出虽然推迟,但在圣诞假期前一天该剧还是上演了。露米姬希望,不管怎么样,《黑苹果》一定要上演。她戴着颈托登台演出,最终的演出效果比大家想象的还要好。

对露米姬来说,这是重要的一晚。当她看到亨利克描绘的恐怖场面没有出现时,她感到非常高兴。那些场面不过是病态的想象而已,值得庆幸的是,它们永远也不会变成真的了。

露米姬并不感到背脊底发冷,她还没有感到冷。露米姬决定再躺一会儿,看看星光灿烂的天空,它像一条弧线高挂在她的上方,看起来黑乎乎的,非常遥远,却充满着无穷无尽的光点。

她不相信人死后会变成天使。她不相信罗莎会从某个遥远的地方看着她,关心着她的生活。她不相信人死后还存在着生命,至少不可能存在像现在这样形式的生命。

她觉得这样想并不赖也不悲痛。事实就是这样。人的生命是有一定范围的,它有它的开头和结尾,在这之间可以容纳很多很多东西。每呼吸一次所包含的内容比人们能够想象的要多。

露米姬知道,如果她能另作决定的话,她现在很可能是跟赛姆萨手拉手躺在雪地里。

如果她能另作决定的话,她现在很可能是跟利埃基手拉手躺在雪地里。

但现在露米姬的手是空荡荡的,她是只身一人。

她必须告诉赛姆萨她不可能继续跟他交朋友。她是真的喜欢赛姆萨,她跟他一起过得很愉快,她以自己的方式爱过他,但赛姆萨从未见过她内心深处的思想,从未深入过树林的影子里。赛姆萨看不见这一切,因为对他来说这些东西是不存在的。他的世界是不同的,他的世界要更加光明。

露米姬也必须对利埃基说他们俩不可能破镜重圆。她是全心全意爱过利埃基,她也许还爱着他。利埃基能完全、彻底地把她看透,但利埃基也能严酷地伤害她,所以露米姬不能再让自己面临这样的危险了。

露米姬必须跟赛姆萨和利埃基分手最主要的原因是,她不能完全信任他们二人。她曾经怀疑过他们俩是迫害她的人,虽然这只是在沙洲角的一瞬间,过后怀疑当然也就消除了,不过这说明她并不是发自内心地信任他们。她曾经想象过,至少一瞬间她曾经怀疑过,他们可能会干出这样邪恶和残忍的事。她怎么能跟他们在一起,无愧于心地正视他们呢?谁也不应该跟把别人想成这样的人在一起。

眼泪不断地流出来。露米姬让眼泪自由自在地流淌。

她哭泣是由于多种原因。

她为她死去的姐姐而哭泣,因为这些年来她不能为她的死而哀伤。

她为她家而哭泣,因为这个家庭始终没有变成一个温暖、可靠、亲近的整体,而家庭处于最盛期时是可以这样的。

她为自己不得不放弃幸福和爱情而哭泣。

她为自己的孤独而哭泣。

她突然感到星空越来越近了,遥远的星光好像更加闪烁,更加令人舒适。宇宙是无边无际的。露米姬眼泪停住了。她突然感觉好多了。

与宇宙相比,她是非常渺小的。在这个宇宙中一切都是单个的,但没有一个是孤立的。一切都是由同样的原始物质构成的。露米姬跟晶体和石头、波浪和芦苇、野草和烂叶、太阳的核心和太空的寒冷是一样的,她是既坚强又软弱。

她跟千年古老的童话一样是多层次的,向多个方向发展的。那些古老的童话比书中童话的开头“从前有个……”早许多年就开始了,比书中童话的结尾“……以后他们一直幸福地生活”还要继续很长很长时间,因为任何事情都不是只发生一次。没有一篇故事其形式不是经过多次改变的,没有一个人是一直幸福地生活或者糟糕地生活。人人都是幸福地和糟糕地生活着,在不同时期,有时只有其中一种情况,有时两种情况皆有。

这是露米姬的宇宙。在它的黑暗和光明中有着激情和恐惧的余地,有着失望和欢乐的余地。它的空气深深地充满了她的肺部。她在星空的怀抱里成长,她变得越来越丰满。她变得越来越像自己。她自由了。露米姬把手掌贴在雪地上,她希望自己能变成刚落下来的雪花的一部分,把自己融化在里面,跟其他雪花结合在一起。

夜间,微风吹过了公园,吹动了树上黑色的树枝和它们在雪地上的黑影。

在露米姬周围,世界在喘息,心在跳动,就好像它只有一个独一无二的脉搏,这就是她的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