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不去分辨那会是什么魔鬼,”柯尔努国王说,

“我们必须等待,

因为那个方面我们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H将军:《魔鬼的反叛》

“您见过他吗?谁见过他?”

“我没见过他。”

“那谁见过?”

“我不知道。”

——斯特恩:《特里斯唐·尚迪》

“尼尔斯乡邻,这就是爱情的结局,可怜的古特·斯特森要是一心帮着我们的老伙计、她父亲修船补网,也就不会像只被海水冲上岸的海星,躺在那块大黑石上了。愿捕鱼神乌苏夫能让她父亲节哀才是。”

“您看见的躺在她身边的那个漂亮年轻人、她的未婚夫吉尔·斯塔特,”一个尖而颤的声音在说,“要是不同古特相好,不去该死的雷拉斯矿捞钱,一心摇那只吊在他家茅屋黑梁上他弟弟的摇篮,也就不会躺在那儿了。”

“奥丽大娘,”被前面那人招呼的尼尔斯乡邻插言道,“您人老记性差了。吉尔从来就没有弟弟,正因为如此,可怜的斯塔特寡妇才更加痛苦悲伤哩,因为她那破屋现在完全空荡荡的了。如果她想仰望苍天,聊以自慰的话,看到的只不过是她那破屋顶,上面吊着她孩子的摇篮,但孩子已长成了大小伙子,而且也死了。”

“可怜的母亲!”奥丽大娘又说,“这完全是那年轻人的错,干吗要去雷拉斯当矿工呀?”

“确实,我看这些该死的矿井用点儿铜板就换去我们一条人命,”尼尔斯说,“您说是不,布罗尔老伙计?”

“矿工都是疯子,”渔夫又说,“为了活命,鱼儿就不该离开水,人就不该钻到地下去。”

“但是,”人群中有个年轻人问,“要是吉尔·斯塔特为了得到他的未婚妻不得不去矿上干活呢?”

“绝不能为了根本不值得的、幸福不了的爱而拿性命去冒险,”奥丽插言道,“吉尔确实替他的古特挣回了一张漂亮的喜床。”

“这年轻女子,”另一个好奇者问道,“是因为这年轻男子的死而绝望投海的吗?”

“这是谁说的?”一名士兵刚挤了进来,高声大气地嚷道,“这个年轻女子我很熟,确实是一名年轻矿工的未婚妻。那矿工最近在雷拉斯附近的斯托瓦格鲁勃地下坑道里被砸死了。但这年轻女子也是我的一位伙伴的情人,前天,她想偷偷混进孟哥尔摩堡,好与她的情郎庆贺她未婚夫的死,但她坐的小船撞上了暗礁,她便淹死了。”

突然响起一片嘈杂声。只听见老太婆们嚷道:“不可能,兵大爷。”年轻人却一声不吭,而尼尔斯乡邻则狡黠地冲着渔夫布罗尔重复了后者的那句警句:“这就是爱情的结局!”

那军人正要冲着反驳他的老太婆们大发火,他已经称呼她们“奎拉戈特洞穴的老巫婆”了,而她们也已忍受不了如此严重的侮辱。只听见一个尖厉威严的声音在喊:“好了,好了,饶舌的娘儿们!”争吵便平息下去。一片静寂,仿佛一只雄鸡突然啼唱,止住了母鸡的咕咕乱叫。

在叙述以下情景之前,也许有必要先把故事发生的地点描述一番。读者想必已经猜到,故事发生在一个阴森可怕的建筑物内,这类建筑物是因公众的怜悯和社会的远见而建来收容无名尸的,是大部分生前痛苦无着的死者的最后归宿,是无动于衷的好奇者、阴郁或好心的旁观者趋之若鹜之地。而且,还常有一些哭哭啼啼的亲戚朋友,他们经受了长久的悲痛欲绝之后,怀着一丝痛苦的希望赶来此地。在离我们很遥远的那个时代,在那个我带读者去的还不很开化的地方,人们还根本没有想到像我国的那些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城市那样,把这种停尸场建成不祥却优美之建筑,雅致的丧仪之所。屋顶有一冢形天窗,但阳光并不能透过它沿着精雕细刻的拱顶,射在一些人们像是要让死者有点儿舒适生活的床台上。台上还雕有枕头,便于死者安睡。如果看守的屋门微微启开,他那看厌了丑陋裸尸的眼睛,就像今天这样,已没有兴趣去注意一些漂亮家具和快乐的孩子们了。这儿,死亡奇丑无比,可怕之极,而且,人们还根本没有想过替这些瘦骨伶仃的尸体饰以绒球和缎带。

我们的那些交谈者待的那个大厅很宽敞,但很阴暗,使它更显得宽阔。阳光只能从朝向特隆赫姆港的方形矮门透进来。另外,天花板上草草地开了一个天窗,漏进来一点儿白中带暗的光线,而且随着季节的变幻,还飘进点儿雨水、冰雹或雪花来,落在正下方躺着的尸体上。大厅被一道齐肘高的铁栏杆前后隔断。公众通过方形门可进到前厅,可以看到后厅里一溜排整齐地摆放着六个长形黑花岗岩石板。看守及其助手住在大厅的最里头,背靠大海,从一个个侧门可进到每个石床旁。矿工及其未婚妻占了两张花岗岩石床;年轻女子的四肢血管上满是蓝紫色大斑点,表明尸体在腐烂。吉尔面部严厉阴郁,但尸体已严重残缺,无法判断他生前是否真的像奥丽大娘说的那么英俊。

我们如实地反映的那番对话,就是在沉默的人群中,在这两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前进行的。

一个又瘦又老的高个子男人,搂抱着双臂,垂着头,坐在大厅最暗的角落里的一张破凳上,似乎对谈话漠不关心,但后来,他突然站起身来喊道:“好了,好了,饶舌的娘儿们!”说着便走过来抓住那个士兵的胳膊。

众人便不吭声了。士兵扭头一看,突然放声大笑,因为打断谈话者是一个怪模怪样的人,面庞苍白消瘦,头发稀疏脏乱,指甲很长,穿着一身鹿皮服装,不能不让人发笑。然而,怔了片刻的女人堆中却响起了窃窃私语声:“他是斯普拉德盖斯特的看守。”“是那个恶毒的守尸人!”“是魔鬼斯皮亚古德瑞!”“是那个该死的巫师……”

“好了,饶舌的娘儿们,好了,如果今天是巫魔夜会日,你们就赶快去拿扫帚吧,不然它们全都自己飞跑了。别打扰托尔神的这个可敬的后代了。”

然后,斯皮亚古德瑞竭力装出笑脸,对士兵说:

“我的勇士,您刚才说这个贱女人……”

“老怪物!”奥丽嘟囔道,“是的,在他眼里,我们都是‘贱女人’,因为我的身子落在他的魔爪之下,只能给他带来三十个阿斯卡林,而一个男人的烂尸体他却可收四十个。”

“安静,老太婆们!”斯皮亚古德瑞又嚷道,“这些魔鬼的女儿真的就像她们的大锅,一烧热,就必然要响起来。请您告诉我,我勇敢的武士,您的伙伴,这个古特的情郎,想必就是因为失去她而绝望地自杀了吧?……”

这时候,压抑已久的愤怒爆发了。“你们听见这异教徒,这老家伙说的话了吗?”许多尖厉的声音七嘴八舌地嚷叫开来。“他想多死一个人,因为可以给他带来四十个阿斯卡林。”

“我正等着呢,”斯普拉德盖斯特的看守又说,“我们的那位受圣郝斯庇斯赐福的明主克里斯蒂安五世国王不是也宣称是所有矿工的保护人,以便他们死后,他用他们孱弱的尸体来充实王室的宝库吗?”

“斯皮亚古德瑞乡邻,”渔民布罗尔反驳道,“拿王室宝库与您停尸所的保险箱相比,拿国王同您相提并论,这倒是在大大地为国王增光哩。”

“乡邻?!”布罗尔如此放肆,大大地激怒了看守,“您的乡邻?!不如叫我您的房东,因为保不准哪一天,亲爱的船上公民,我会把我那六张石床中的一张借给您躺七八天的。再说,”他笑嘻嘻地又说,“如果说我谈到那个士兵的死的话,那只不过是想看到自杀能在这些女人惯于激起的巨大而悲惨的情欲中长盛不衰。”

“好啊!看守尸体的大僵尸看守,”军人说,“你笑嘻嘻的想干吗?您那笑容活像吊死鬼那最后的一声笑。”

“妙极了,我的勇士!”斯皮亚古德瑞回答,“我一向认为,用马刀和伶牙战胜魔鬼的近卫骑兵图恩的头盔下深藏着的智慧,要多于写了冰岛史的戴主教冠的伊斯莱夫和描绘了我们大教堂的戴方帽的舒宁教授。”

“这样吧,如果你相信我的话,老皮囊,你就把你停尸所的收入留下,去卑尔根的总督古玩处出卖自身,我以贝尔费戈尔发誓,人家会按金价收购稀有动物的。你说吧,你想让我干什么?”

“当人们抬来的尸体是水里找到的时,我们就不得不把一半的钱分给渔民。所以我想求您,近卫骑兵图恩卓越的继承人,让您那倒霉的伙伴别投水自尽,而是选择别的死法。怎么死对他来说都无关紧要,而且,如果因失去古特而使他走上这条绝路的话,他是不愿坑害好心接受其尸体的不幸的基督徒的。”

“这您就弄错了,我仁慈而好客的看守,我的伙伴将绝不高兴受到您那六张床的诱人客栈的接待。您相信不,他已经同另一个瓦尔基丽好上了,不再去想另一个死鬼了。我以我的胡须打赌,他早就厌倦您的古特了。”

闻听此言,斯皮亚古德瑞那暂时按捺住的怒火复又更加猛烈无比地向倒霉的士兵倾泻下来。

“怎么,可怜的怪物,”老太婆们嚷叫起来,“您就这样把我们给忘了,那您现在就去爱这帮无赖吧!”

青年们仍旧默不做声;有几个年轻姑娘甚至不由自主地觉得这坏家伙看上去还挺不错。

“啊!啊!”士兵说,“难道是在排练巫魔夜会?要是贝尔则布特不得不每周听一次这种合唱,那他可就遭大罪了!”

如果不是正在这时候,大家的注意力完全被外面传来的声响所吸引,真不知道这场新的风暴会怎么止息下去。嘈杂声越来越大,一会儿,一群半裸着身子的小孩,围着一副担架喊着跑着唧唧喳喳地进了斯普拉德盖斯特。担架是遮盖着的,由两个人抬着。

“从哪儿来的?”看守问两个抬担架的。

“乌尔什塔尔海滩。”

“奥格利匹格拉普!”斯皮亚古德瑞在喊。

一扇侧门开了。一个穿着皮衣的拉普兰矮个儿男人走了出来,招呼两个抬担架的人跟他走。斯皮亚古德瑞跟着去了;众好奇者还没来得及猜出担架上那长长的躯体是男还是女,门就又关上了。

众人仍在纷纷猜测,只见斯皮亚古德瑞及其助手抬着一具男尸出现在后厅,把尸体放在一张花岗岩石床上。

“我好久没有摸过这么漂亮的衣服了,”奥格利匹格拉普说着,摇了摇头,踮起脚尖,把一件漂亮的上尉军装挂在了尸体上方。尸体头部已面目全非,四肢沾满了血。看守用一只破桶给它冲了好几遍。

“圣贝尔则布特保佑!”士兵嚷道,“他是我们团的一名军官。喏,会是波拉尔上尉……因死了叔叔而痛不欲生?唔!他可以继承遗产呀。是兰德梅尔男爵?他昨天赌钱把自己的地给输了,但他明天可以赢回对手的城堡的呀。是他的狗淹死了的那个洛瑞上尉,还是老婆偷人的财务官斯滕克?不过,我还真看不出会因为这些原因去自杀。”

人越聚越多。正在这时候,一个路经港口的年轻男子看见聚集了这么多人,便翻身下马,把缰绳递到跟着的仆人手中,走进斯普拉德盖斯特停尸所。他穿了一身旅行便装,身佩一把佩剑,披着一件宽大的绿大氅;一根黑羽毛用钻石扣结在帽子上,垂及他那张高贵的面庞,在被栗色长发遮挡着的高额头上晃来晃去;靴子和马刺沾满了泥,说明他是打老远来的。

当他进来的时候,一个矮壮男人,像他一样披着一件大氅,手上戴着一副大手套,正回答士兵说:

“谁告诉您他是自杀的?我敢保证,此人不会自杀,就像你们大教堂的屋顶不会自己着火一样。”

宛如双端榫孔斧一砍两道伤一样,这句话伤了两个人。

“我们的教堂!”尼尔斯说,“我们现在已替它镀了铜了。据说,是那个可恶的凶汉放的火,好让矿工有活干。您看到躺在这儿的这个吉尔·斯塔特就是一名矿工,是他保护的人。”

“真见鬼!”士兵也嚷叫起来,“竟敢冲我这个孟哥尔摩守军的第二火炮手说那人不是自杀的!”

“那人是被人杀死的。”矮个儿男人冷冰冰地说。

“你们听他那口气!去吧,你那双灰色的小眼睛同你那双大夏天还戴着手套的手一样,被遮挡住了。”

矮男人眼睛一闪亮。

“当兵的!求求你的主保圣人保佑你,别让这双手哪一天在你脸上留下印记。”

“哦!咱们外面去!”火冒三丈的士兵吼道。然后,他突然停下,说:“不,在死人面前绝不可谈决斗。”

矮个儿男人嘟囔了几句外国话,便离去了。

有一个声音在说:“他是在乌尔什塔尔海滩发现的。”

“乌尔什塔尔海滩?”士兵说,“狄斯波尔森上尉从哥本哈根来,今天早上应该在那儿下船的。”

“狄斯波尔森上尉还没到孟哥尔摩。”另一个声音在说。

“听说冰岛凶汉最近常在这一带海滩游荡。”第四个人说。

“这么说,此人可能就是上尉,”士兵说,“如果凶手是凶汉的话。因为大家都知道,那个冰岛人杀人的方法很凶狠,被他杀死的人看上去都像是自杀。”

“这个凶汉是个什么样人?”有人在问。

“是个巨人。”有个人回答。

“是个侏儒。”另一个人回答。

“谁都没见过他?”一个声音在问。

“第一次见到他的人也就是最后一次见到他的人。”

“嘘!”奥丽老太婆说,“听说只有三个人同他讲过话。一个就是被天主弃绝的那个斯皮亚古德瑞,一个是寡妇斯塔特,还有一个……活着就受罪、死得也惨的……就是你们看见躺在这儿的可怜的吉尔。嘘!”

“嘘!”四处传来一片嘘声。

“现在,”士兵突然嚷道,“我相信那确是狄斯波尔森上尉了。我认出了那条钢链,那是我们的囚犯老舒玛赫在他离去时送给他的礼物。”

饰有黑羽毛的年轻男子赶忙追问道:“您肯定他是狄斯波尔森上尉?”

“我以圣贝尔则布特的功德保证!”士兵说。

年轻男子突然走了出去。

“弄条船,去孟哥尔摩。”他对他的仆人说。

“可是少爷,那将军呢?……”

“你把马牵他那儿去。我明天再去。我难道不能做自己的主吗?好了,天要黑了,我有急事,快弄条船。”

仆人遵命而行,然后,一直目送自己的年轻主人离开海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