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抢走名字 第八章

秋天送来了各种各样的红色、金色和棕色,你只要置身公园那棵躺着长的树下,就能感受到了。那棵躺着长的树很久之前就长成了一条巨大的淑女裙形状了,她往右倒在了地上,如果你藏在树下,外面的人就发现不了你,除非是在冬天,淑女把衣裳脱掉了,那会儿,天气让人冷得发抖。

今天,我们得在躺着长的树这儿待一会儿,因为妈妈和阿卡拉晚上要办派对,需要地方做准备,派对邀请了阿卡拉的同事还有妈妈的朋友苏珊,苏珊的笑声就像电话铃一样干脆、响亮。需要地方做准备的意思是,需要摆脱我俩的胡搅蛮缠。我们想帮忙,但被看作胡搅蛮缠。我们也是最近才发现的。有一次妈妈午饭的时候做了烤肉,肉汁洒在了地板上,我拿起擦茶杯的抹布准备帮忙,就像海伦过去常做的那样。但这一次不一样了,妈妈任由肉汁洒在地上,一点也不介意——她过去可没这么说过。那天,我们就像艾丽的作业本中被撕下来扔掉的那一页一样,被抛弃了。午饭的时候,阿卡拉把我们推出门,往艾丽的手里塞了五块钱,告诉我们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艾丽用它买了一个小泪娃娃,接着,我们就坐在躺着长的树下,盯着小泪娃娃发呆,看她会不会活过来,但她一直躺在盒子里,直到天黑都没有动过,我们猜她大概被吓到了。

这个星期六安排得满满当当的。早上我们去超市。妈妈的心情很好,冲着所有人微笑,鞋子噔噔直响,走得飞快,我们一路小跑,才能追上她。我们先去了卖化妆品的地方,她和一个穿橙色衣服的女人聊了很久,讨论什么颜色最适合她。妈妈的信用卡插进机器,发出吱吱的声响,接着吐出一张纸,你得在纸上签你的名字。接着我们又去了美甲店,那儿可以用小刷子蘸各种各样的颜色把每片指甲画成舌头那样。

艾丽在一旁看着,兴奋起来,跃跃欲试。

“能把我的指甲也涂上颜色吗?”她问。

妈妈笑了,虽然艾丽有点没大没小的,但妈妈还是拍了拍她的脑袋。

“等你再长大一点才可以,小甜心。”她说。

“我可以吗?”我也附和道,我也是小甜心。

妈妈狠狠瞪了我一眼。“看在老天的分上,艾丽,”她接着说,“我刚刚不是说了不行吗?”

接着就该给我们买衣服了,我们简直长得和拓普西牌爆米花一样快,时间总是一眨眼就溜走了。过去,在妈妈心情好的时候,我特别喜欢买衣服。她会拿着购物篮在商店里转来转去,然后把她觉得好看的东西都扔进篮子里,还会特别为我挑些东西,因为我很可爱。但今天,妈妈特意挑了东西给了另一个海伦,她以为艾丽是我,给我的只有一件实用的内衣和看起来为五岁小朋友准备的裙子。我默默地穿上它们,但艾丽从试衣间里出来的时候穿着一件有浅粉色蝴蝶结的公主裙,所有人都在为她鼓掌惊叹,仿佛她是辛德瑞拉,我却忍不住不停地用手撕扯蝴蝶结,直到蝴蝶结被我撕烂。

妈妈拿着另一篮衣服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我抓着蝴蝶结,上面还挂着蜘蛛腿似的丝线,她顿时脸色发白,二话不说,就带着我们离开:“不许还嘴,我警告你,你要是再说一个字,就有好戏看了。”她不得不买下所有东西,甚至包括那些不合身的。开车回家的路上,车一路轰鸣,好心情一扫而空。

现在我们在躺着长的树这儿,艾丽在自说自话,只剩我们俩的时候她总这样,说个不停,没有一刻消停。她不断旋转,炫耀她美丽的新裙子,裙子背后钉着扣子,电影里的新娘也穿这样的衣裳。她说过几天她要问问妈妈能不能给自己买一双“魔法脚步”鞋,夏洛特还有其他人就有这种鞋,她想知道是不是鞋底真的藏着一把有魔力的钥匙,能带她去另一个世界。

我知道这是假的,因为去年纳蒂亚一到午休时间就想瞬间移动到其他地方,但什么事都没发生。我们甚至让她转了三圈,鞋跟都发出了咔嗒声,但最后她还是站在原地。但我什么都没说,她穿着本该属于我的裙子在落叶、烟蒂和看起来像是爆炸了的粉红色糨糊弹的破气球上翩翩起舞,而我只能穿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衣裳看着她。突然间,我意识到,这才是最悲伤的事。

“当然啦,你不可能有和我一模一样的鞋。”艾丽说着,转着圈,把手伸到头顶,好像她是芭蕾舞演员,“你只能穿其他的鞋子,这样人们才能把我们区分开。我希望妈妈给你买上面有横杠的回力鞋,或者——”

她顿了顿,看着我。

“你哭了。”她说。

我点点头,吸了吸鼻子。她走过来,看着我,好像在参加学校组织的去动物园的活动,而我就是那只困在展柜里,眼睛周围长着菱形鳞片的蜥蜴。

“你为什么哭了?”她说着,伸出手指擦掉了我的眼泪。

我张开嘴巴,想一吐为快,但所有词都搅在了一起,最后,我爆发出一阵大声的哀号。

她叹息一声。“如果你真的想要‘魔法脚步’鞋,我可以和妈妈说,让她给你买一双。”她的语气像在对待婴儿。

我摇了摇头。“不,不是为鞋子。”我想说清楚,但发出的是艾丽式的呜咽,“为了所有的事情。我一直在扮演你。我不想继续下去了。我希望一切恢复原状,和阿卡拉来之前一样,和游戏开始前一样——那天之前。”

艾丽的表情就像被关掉的电视机一样不动声色。她开始旋转,想重新像芭蕾舞演员一样转圈,却被我攥住了胳膊。

“求你了,艾丽。”我说,“我没有和你开玩笑。我真的很不开心。求你了。”

艾丽看着我,眼睛眨了眨,脸上散落着一缕怎么编也编不进发髻的头发。

“求你了,艾丽。”我又请求道,这是最后一次了,否则我会无地自容,“求你了,只有你能帮我。”

艾丽静静地看着我。她伸出手,手指在我眼睛周围画着圈。我能感觉她的手指划过我的皮肤。

“你希望我做什么?”她问。

就像阿卡拉躺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呼噜着说他还不想睡觉,我的胸口有什么要炸开了。我把手攥成拳头,按捺住心中的狂喜。我深吸一口气。

“向我保证,再有人看见我们,我们就说出真相,告诉他你是我、我是你。”我说。

艾丽就像面对邓克丽夫人的鹦鹉比尔时那样把脑袋转向一边。

“好的。”她用一种奇怪的陌生的语气说,“再见到一个人,我们就这么对他说。”

现在我很兴奋。我终于要回到正轨了,我们要出去,四处晃荡,在公园里找一个人,结束我们的游戏。但我不能让艾丽意识到我有多开心,所以我只是跳了跳,在落叶上做了一个传球的假动作。接着,我坐在一根躺在地上的木桩上,看着艾丽旋转啊跳啊,我的身体却像气球一样就要飞起来了。

我们该走了。我从躺着长的树下钻出来,看见坐在操场上的人不是别人而是玛丽时,你知道我有多兴奋吗?现在我需要做的不过是忍住心中的尖叫,因为我知道煮熟的鸭子飞不了了。

“是玛丽。”我说,我看见艾丽的脸上充满忧虑。接着她就像鸟抖动羽毛一样摇了摇身子。说到就要做到,这是艾丽都懂的道理。

“好吧。”她说,“我们走吧。”

我们走上前。玛丽坐在一架秋千上,双腿蹬着沥青地面,直愣愣地看着远处的树木。她似乎没有看见我们走过来了。我们上次见到她,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但我知道她和我一样,已经准备好惩罚和教训艾丽了,尤其是她知道艾丽干的这件淘气事之后。

“你好,玛丽。”我走过去,“你还好吗?”

玛丽朝我们转过脸来,顿了顿。“噢,你好。”她看着我们俩之间的某个地方说,好像我们还站在公园的那一边,正从池塘附近走来。

“我们一直在找你。”我说,“你去哪儿了?你是去曼彻斯特的舅舅家了吗?”

玛丽耸了耸肩。“度假。”她说。但奇怪的是,玛丽说“度假”这个词的语气,让你觉得这是最阴暗悲伤的词。九月过后,暑假就结束了,树丛里也开始有冬季的风低语,但为什么玛丽还穿着短裙和短袖上衣?

但我没有问这些,我太激动了,脑海被最重要的那件事占据了。我张开嘴想要谈论那个游戏,说出所有秘密,但我还没开口,艾丽就问:“你的腿怎么了?”

这时我才发现,玛丽的腿上都是青紫色的痕迹,手腕上也是,就像嵌进皮肤里的手镯。玛丽的膝盖上还有一块大的伤疤,像是追赶校车的时候摔了一跤。

玛丽看着艾丽,一言不发。接着她的目光又转向树木。她身后,一只可乐罐子滚过操场,仿佛正急着赶往哪儿,仿佛它还有许多该去但没有去的地方。

我想讲游戏的事,我有些躁动,大喊道:“玛丽,玛丽,我们有秘密要告诉你。”

接着我看着艾丽,因为这也是她的秘密,不是我一个人的秘密。“说吧。”我说,“你得兑现承诺。”

艾丽咳嗽一声,恨不得眼珠子都要飞出来了。

“老天,我知道了。”她说,“好——嗯——”她指着我,“这是海——艾——海伦。我是艾丽。我们交换了身份,大家都搞错了,但现在海伦哭了,要我向她保证说出真相。”

我不喜欢艾丽把我的名字说的像是有一个“艾”字,我希望她能够哭着喊出来——毕竟这是玛丽呀——但总算真相大白了,我很高兴,咧嘴笑了。玛丽看着我们两个人。她的眼睛突然亮了亮。

“噢,我知道了。”她说着,就像猫一样伸了个懒腰,那个熟悉的玛丽终于回来了。她看着我。“好啦,海——艾——伦。”她说,“既然你是领导,为什么不想一个我们都能玩的游戏呢?”

现在我的心怦怦直跳,脑袋里充满了各种教训人的把戏,我感觉身体里有一个气球,越升越高,就要顶到我耳朵这儿了。

我的嘴巴轻轻张开了。“教艾丽飞过大沟吧。”我说。一说完,我就知道这是一个错误的选择,事实上,这是去年就玩腻了的老把戏,要知道,我们现在大了。但是,现在,我们没的选,游戏一旦选定了,我们就得玩下去。

玛丽点点头,好像这是个好主意,她站了起来。

“好的。”她说着,露出一抹在课桌下传字条时特有的笑容,“你先示范,我和学生在这儿等着。”

现在,喜悦的感觉让我觉得脑袋里正进行一场舞会,完全没有理会玛丽和艾丽交换了一个微笑,虽然脑中的低语已经提醒我了,因为玛丽过去也是这么做的,我想现在一切终于恢复正常了。我太高兴了,甚至没来得及找到合适的起跑线。我从草坪上就开始助跑,越跑越快。为了能跑得更快些,我甚至喊道“耶哦耶”,骑马般狠狠地跺着脚,黄昏的光线落在我身上,风在耳边低语。

在树丛边缘,我耍了那个总能骗过艾丽的把戏。我还没有跑到沟边就猛地跳了起来,好像我直接跑了过去,只有我和玛丽才明白其中的道理。我开始站在一边,咯咯地笑起来。我想象着艾丽又会像过去一样懒懒地走过去,然后掉进沟里。我期待她这次能流点血,如果我和玛丽告诉她多使点力,她说不定能躲过去,但她相信只要飞就可以越过那条沟,那就是她的错了,不是我们不愿教她。我特别希望能给她上一课。

我站在一边,在树丛间打量着,等着艾丽在草地上奋起直追。一分钟过去了,接着,又过去了一分钟。树枝上,一只黑色大鸟尖叫一声,接着就像受了惊吓一样飞走了。微风拂过,轻弹着我的耳朵。

我大叫一声:“准备好了!”我喊着,“准备好开始了!”

但没有回应。

我在树丛边四下张望。公园很安静,空旷的草地上,树影似乎向我缓缓爬了过来。玛丽不在秋千附近,艾丽也没有在草地上奔跑。只有我竖起耳朵,发现空气中回荡着一丝轻笑。也可能是临近的街道有车在报警。我眯起眼睛,渐渐地树桩也变成了站立的人影。森林里,就像点燃煤气灶腾起的火焰,有东西火光一闪,烧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