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上——水手的故事

我们眼前所能看到的,只有我们刚刚离开的港湾里那些昏暗的灯火,以及像墨汁那么黑的天空。四下里刮着阴冷潮湿的风。我们感到沉重的乌云压在头顶上,感到乌云有意降下一场大雨。尽管有风,天气又阴冷,我们却觉得闷热。

我们这些水手聚集在底舱里抓阄。我们这班人发出醉醺醺的响亮的哄笑声,说俏皮话,有人为了取乐而学公鸡叫。

细微的战栗从我的后脑壳一直传到脚后跟,仿佛我的后脑壳上有个窟窿,从中撒出许多细小而冰凉的铅砂,顺着我赤裸的肉体滚下去似的。我所以发抖,是因为天冷,可是也另有缘故,这也就是我要在这里讲的。

人,依我看来,一般都是卑劣的。至于水手,老实说,有的时候比世上一切人都卑劣,比最可恶的野兽还要卑劣,野兽坏毕竟情有可原,因为它受本能支配。也许我说错了,因为我不熟悉生活,不过我觉得,水手仍然比其他任何人都有更多的理由痛恨自己和辱骂自己。这种人随时都可能从船桅上掉下海去,永远葬身海底,他们只有在淹死或者一头栽进水里的时候,才想起上帝,因此这种人不需要任何东西,对世上任何东西也不顾惜。我们喝很多酒,我们恣意放荡,因为我们不知道美德在海上有什么必要,对谁必要。

不过,我要接着讲下去。

我们在抓阄。我们这些已经值完班而无事可做的人一共有二十二名。在这些人当中,只有两个人才能交到好运去欣赏一出难得看到的好戏。事情是这样:我们轮船上特设的“新婚夫妇客舱”,在我写到的这个晚上,正好有旅客来住,客舱的墙上只有两个小洞可以归我们使用。一个小洞是我自己先用钻子在墙上凿穿一个小眼,然后再用细锉刀锉成的。另一个小洞是我的一个同伴用小刀挖成的。我们两人干了一个多星期才完工。

“一个小洞归你!”

“归谁?”

大家指着我。

“另一个归谁呢?”

“归你父亲!”

我父亲是个背部伛偻的老水手,脸像是烤熟的苹果。他走到我跟前来,拍拍我的肩膀。

“今天,孩子,我和你都交运了,”他对我说,“听见吗,孩子?好运同时落在你我两人身上了。这里头必是有点什么道理!”

他着急地问起现在是几点钟。这时候才十一点钟。

我走出底舱门外,点上烟斗,开始眺望海洋。天色乌黑,可是当时我心里所想的,大概也在我眼睛里反映出来了,因为我在夜晚那漆黑的背景上见到一些景象,而我看见的那种景象,在我当时还年轻然而已经堕落的生活里正是极其缺少的……

十二点钟我走过舱房,往门里看一眼。新婚的丈夫是个年轻的牧师,生着好看的金发,在桌旁坐着,手里拿着《福音书》。他在对一个又高又瘦的英国女人解释一件什么事。新婚的妻子年纪经,身材苗条,相貌很美,跟她丈夫并排坐着,天蓝色的眼睛一刻也不放松地瞧着他那生着金发的头。舱房里有个银行家走来走去,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他是个又高又胖的英国老人,棕红色的脸膛惹人厌恶。他的妻子就是同新婚丈夫谈话的那个上了年纪的太太。

“牧师们都有个习惯,一谈话就是一连好几个钟头!”我暗想,“他一直要讲到明天早晨才会讲完呢!”

一点钟,我父亲走到我跟前来,拉一下我的衣袖,说:

“该去了!他们从舱房里出来了。”

我一刹那间跑下高陡的楼梯,往我熟悉的墙边走去。在这道墙和船帮之间有一条夹道,里面满是煤烟、污水、老鼠。不久,我听见我那老父亲的沉重的脚步声。他脚底下绊着大袋子和煤油桶,嘴里骂骂咧咧。

我摸到我的小洞,从中取出一小块四方的木头,那原是我花了不少功夫才锯成的。然后我看见一层透明的细纱,柔和的粉红色亮光透过薄纱照到我脸上来。随着亮光,有一股极其好闻的浓重气味扑到我热烘烘的脸上,大概就是上流人寝室的气味吧。为了看清寝室,必须用两个手指头把薄纱拨开,我就赶紧照这样做了。

我瞧见铜器、丝绒、花边。一切东西都浸沉在粉红色的亮光里。离我的脸一俄丈半远,放着一张床。

“让我到你的小洞那儿去,”父亲说着,焦急地推开我的身子,“你那儿看得清楚!”

我没说话。

“你的眼睛,孩子,比我的强。近看或是远看,在你反正都一样!”

“小点声!”我说,“你别嚷,人家会听见我们说话的!”

新婚的妻子坐在床边上,垂着腿,两只小小的脚放在皮垫子上。她眼望着地下。她面前站着她丈夫,那个年轻的牧师。他正对她讲话,至于究竟讲些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轮船的隆隆声吵得我听不清。牧师讲得很激烈,用手比划着,两只眼睛炯炯有光。她听着,不以为然地频频摇头……

“鬼东西,我让耗子咬了一口!”父亲嘟哝道。

我把胸脯贴近墙,好像深怕我的心会跳出来似的。我脑袋发热。

新婚夫妇谈了很久。牧师终于屈膝跪下去,向她伸出两只手,开始央求她。她不答应,频频摇头。于是他跳起来,满房间走来走去。根据他脸上的表情,根据他手的动作,我猜测他在威胁她。

他那年轻的妻子站起来,慢腾腾地走到我站着的墙跟前来,恰好在我的小洞旁边站住。她站在那儿不动,暗自思忖,我目不转睛地瞅着她的脸。我觉得她似乎心里痛苦,她在跟她自己斗争,摇摆不定,同时她的脸容现出愤怒。我一点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她同我照这样面对面站了大概五分钟,然后她走开,在舱房中央站住,对她的牧师点一下头,多半是表示同意。那一个就高兴地微微一笑,吻她的手,走出寝室门外去了。

三分钟后,房门开了,牧师走进寝室里来,我上文提到的那个又高又胖的英国人跟在他身后走进来。英国人走到床跟前,向美人问了一句什么话。那个女人脸色苍白,眼睛没看他,肯定地点一下头。

英国银行家从口袋里取出一叠什么东西,也许是一叠钞票,把它交给牧师。牧师把它仔细地看一下,点了点数,然后点下头,走出去。年老的英国人关上他身后的房门……

我像是被蛇咬了一口,从墙边跳到一旁去。我吓坏了。我觉得好像风在把我们的轮船撕得粉碎,我们正往水底沉下去。

我的老父亲,这个酗酒而放荡的人,抓住我的胳膊,说:

“我们离开这儿!你不应当看见这种事!你还是个孩子……”

他脚都站不稳了。我搀扶他顺着那道高陡而盘旋的楼梯走上去。上边已经在下真正的秋雨了……

1883年